威廉·福克纳
六十二天没有下雨了,这个谣传,这个故事,无论叫它什么——就像干草中的火焰蔓延開来,穿过这个血色的九月黄昏。它是关于米妮·库珀小姐和一个黑人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聚集在理发店里的人没有谁不感到受到攻击、侮辱和震惊,尽管他们不知道确切地发生了什么。理发店天花板上的吊扇不仅没有将空气变得清新,反而将污浊的空气搅动吹回到他们身上,这是循环往复的一浪浪陈腐的润发油和洗发剂的气味,他们自家呼出的和身上散发出的陈腐的气味。
“不会是威尔·梅耶斯。”一个理发师说。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是一个瘦瘦的、头发沙色的男人,带着一副温和的表情,正在给一位顾客剃须,“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他在黑鬼中是一个好人。我也了解米妮·库珀小姐。”
“你了解她什么?”第二个理发师说。
“她是谁?”剃须的顾客说,“一个年轻的女孩?”
“不是,”理发师说,“她大概四十岁,我估计。她还没结婚。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
“相信,见鬼去吧!”一个穿着汗渍斑斑的绸衬衫的大块头青年说,“难道你不信一个白人妇女的话而去信一个黑鬼的话?”
“我不相信威尔·梅耶斯会做那样的事,”理发师说,“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那你也许知道是谁干的。你也许已经将他送出镇子,你他妈的是一个爱护黑鬼的人。”
“我不相信有谁干过什么事。我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大伙试想一想,如果她们那些女士年纪大了又没结婚,会不会想,一个男人不能——”
“那你真是一个混账白人。”那位顾客说,他在围布下动了一下。那个年轻人则跳了起来。
“你不相信?”他说,“难道你指责一个白人妇女在撒谎?”
理发师拿着剃刀,举在那位半起身的顾客的头顶上方,他没有四处张望。
“就怪这该死的天气,”另一个理发师说,“这天气足以让一个男人做出任何事情来。甚至是对她。”
没有人笑。理发师用他平和而固执的语调说:“我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做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你们大伙也知道,一个女人怎么总不结婚——”
“你他妈的是一个爱护黑鬼的家伙!”那个年轻人说。
“闭嘴,布奇,”另一个理发师说,“我们有大量的时间去行动,会获得真相的。”
“谁去?谁去弄清真相?”那个年轻人说,“真相,见鬼去吧!我——”
“你是一个好样的白人,”顾客说,“不是吗?”他的胡须涂满泡沫,他看起来像电影上的一只沙漠鼠。“你告诉他们,杰克,”他对那个年轻人说,“即使镇上没有一个白人,但你可以信赖我,尽管我只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一个外乡人。”
“好呀,小伙子们,”理发师说,“首先找出真相。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啊,天哪!”年轻人嚷道,“去想想这个镇上有没有一个白人——”
“闭嘴,布奇。”第二个说话的人说,“我们有大量的时间。”
那个顾客坐了下来。他看着说话的人:“你认为一个黑鬼侵犯一个白人妇女需要有理由吗?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白人,你赞成这事?你最好回你来的北方去。南方不需要你这种人。”
“什么北方?”这第二个说,“我就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
“啊,天哪!”年轻人说。他用一种紧张而困惑的目光环顾四周,好像他在竭力回忆他想说的想做的是什么。他用袖子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庞。“他妈的要是我让一个白人妇女——”
“你告诉他们,杰克,”旅行推销员说,“天哪,如果他们——”
门帘“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男子一下子站到地板中央,他双脚叉开,使得他魁梧的身体很容易地获得平衡。他的白衬衫在喉结的地方敞开;他戴着一顶毡帽。他用火辣辣的、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人群。他名叫麦克莱顿。他曾在法兰西前线指挥过军队,因为英勇而获嘉奖。
“怎么,”他说,“你们就坐在这儿听凭黑崽在杰弗逊大街上强奸白人妇女?”
布奇又站了起来。他的绸衬衫紧紧贴着他壮实的肩膀,每只腋窝处有一块黑色的半月。“我一直这样对他们说!我一直——”
“真的出事了?”第三个说,“就像霍克肖说的,这不是第一个让她受到惊吓的男人。不是有这么回事吗,说大约一年前,有一个男人在厨房屋顶看她脱衣服吗?”
“什么?”顾客说,“那是怎么回事?”理发师慢慢地迫使他坐回到椅子里;他阻止自己往后靠,他将头抬起,理发师还是继续将他按下。
麦克莱顿转身对着第三个说话的人。“要出事?出不出事这他妈的有什么区别?你是要让这黑崽溜掉,直到有一天他们真的这么做了?”
“我一直对他们这么说!”布奇嚷道。他骂骂咧咧的,没完没了,漫无目的。
“得了,得了,”第四个说,“不要这么大声。不要这么大声说话。”
“对,”麦克莱顿说,“根本没必要说。我的话说完了。谁跟我来?”他踮起脚尖站着,四处扫视。
理发师将旅行推销员的脸往下按,剃须刀停在空中。“小伙子们,首先得找到事实真相,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不会是他。咱们把警官找来,正确地处理这件事。”
麦克莱顿转过身来,用愤怒的、僵硬的脸对着他。理发师的目光没有躲避。他们看起来像不同的种族。其他理发师也在仰躺着的顾客上方停下手中的活。“你是要告诉我,”麦克莱顿说,“你相信黑崽的话而不相信白人妇女的话?为什么,你这个该死的黑人的爱护者——”
第三个说话的人站起身,拽住麦克莱顿的胳膊;他曾经也当过兵。“好啦,好啦。咱们来琢磨这事。有谁到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琢磨个鬼!”麦克莱顿猛地挣脱他的胳膊。“跟我走的都站出来。不愿的——”他四下扫视,一边用袖子抹脸。
三个人站了起来。躺在椅子上的旅行推销员坐起身子。“行了,”他说着猛地扯他脖子上的围布,“拿掉这块破布。我跟他走。我不待在这儿,天哪,如果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姐妹——”他将布胡乱地抹了一下脸,然后将布扔到地板上。麦克莱顿站在门口,咒骂着其他人。又一个人站起身向他走去。剩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着,彼此互不相望,然后一个接一个站起身加入他的行列。
理发师从地板上捡起围布。他开始将它整齐地叠起来。“小伙子们,别这样做。威尔·梅耶斯绝不会干那样的事。我知道的。”
“走吧。”麦克莱顿说,他转过身。从他的屁股兜戳出一把沉甸甸的自动手枪的枪把。他们走了出去,纱门在他们的身后“砰”地关上,关门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回响。
理发师快速而仔细地擦拭剃刀,将它放好,跑到屋子后方,从墙上取下帽子。“我会尽快回来的。”他对其他理发师说。“我不能让——”他走了出去,跑了起来。其余两个理发师跟着他走到门口,正赶上纱门反弹回来。他们向门口探身,凝望着他身后的大街。空气是凝滞和死寂的。舌根有金属的味道。
“他能干什么?”第一个说,第二个在低声地念叨,“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要是霍克肖将麦克莱顿惹翻了,那还不如威尔·梅耶斯干过这件事。”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第二个在喃喃自语。
“你认为他真的对她干出了这样的事?”第一个说。
她三十八九岁。她和病弱的母亲,瘦削的、面带菜色的、不知疲倦的姑姑,生活在一座小木板房里。每天早上十到十一点钟她就会戴着饰有花边的睡帽出现在阳台,坐在秋千上荡到中午。午饭后她会躺一会儿,直到下午天气变得凉爽。然后穿上新的薄纱裙——每年夏天她都要买三四件,她将和其他的女士一起逛街,在商店里打发掉下午的时光,她们拿着商品,虽无意购买,却要用冷静的、急迫的嗓音讨价还价。
她手头宽裕——但在杰弗逊不是最富裕的,只能说是家道殷实——她相貌平平,但身材仍然苗条,她的举止和着装是开朗和明快的,但又隐隐约约让人感到憔悴和枯槁。年轻时的她拥有一具修长的、神经质的身体,以及一种强大的活力,这使得她一度登上镇上社交生活的顶峰,成为她同龄人在高中聚会和教会组织的活动中的典范,那时她和同龄人都还是十足的孩子,还没有阶级意识。
她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自己是正在失去优势的人;在那些人中,她曾像一朵更加明丽和响亮的火焰,而这些人中,男的已学到了势利,女的学到了报复的乐趣。她的脸上开始带着欢快而又憔悴的表情。她仍然带着这幅神情参加在昏暗的门廊和夏天的草坪上举行的舞会,那表情既像面具又像旗帜,她眼里是拒绝真相的愤怒和迷惑。一个晚上在一个舞会上,她听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都是她的同学,在交谈。她从此拒绝任何邀请。
她瞅着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们结婚、成家、生子,可是不再有男人始终如一地追求她,其他女孩子的孩子已在叫她“阿姨”好几年了,女孩子们津津乐道地说米妮阿姨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有多讨人喜欢。然后,在镇上开始看见她和一个银行的出纳员在星期六的下午一起驾车。他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鳏夫——一个红光满面的男人,闻起来总是有理发店和威士忌淡淡的味道。
他是镇上拥有第一部汽车的人,那是一辆红色小型敞篷车;米妮是镇上见到的第一个戴上帽子和面纱坐车兜风的人。接着镇上就有人开始说了:“可怜的米妮。”而有的人则说:“她年纪够大,可以照顾自己的。”这时她开始要求老同学让她们的孩子不要再叫她“阿姨”,而是“表姐”。
公众舆论贬谪她犯通奸罪已有十二年,出纳员调到孟菲斯银行已有八年,每年圣诞节他回来一天,参加河边打猎俱乐部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晚会。她的邻居从窗帘后面看见参加晚会的人经过,在圣诞节专程登门拜访中,她们会告诉她关于他的情况,他看起来气色有多好,她们如何听到他在城里发迹了,她们一边说一边用喜不自禁的、诡秘的眼睛打量着她那憔悴而又开朗的脸。通常在这个时候她呼出的气会有威士忌的味道。威士忌是一个年轻人供应给她的,这个年轻人是一个冷饮店的职员:“对,是给老姑娘的。我认为她有享受一点乐子的权利。”
她母亲现在基本足不出户,枯瘦的姑姑管理着房子。相形之下,米妮鲜艳的服饰,她散漫而空虚的日子,就具有了一种令人愤怒的不现实的性质。她现在晚上只和妇女邻居出去看电影。每天下午她会穿上她新衣服中的一件,独自去闹市。在那里,到了傍晚,她年轻的“表妹们”已经在闲逛,她们秀发如丝,手臂细长而笨拙,故意扭动屁股;在冷饮店里,她们相互依偎,或者和同伴男孩大聲尖叫或咯咯嬉笑。当她经过这儿,走过密集的店面,店里坐着或懒洋洋地斜躺着的男人们的目光已不再追随她。
理发师迅速地走到街上,街上灯盏稀疏,昆虫围绕着飞舞,灯盏在死气沉沉的空气中悬浮着,散发出僵硬的、强烈的光辉,遮天蔽日的沙尘吞噬了白昼。黑黢黢的广场上覆盖着筋疲力尽的尘埃,在其上方的天空却像铜钟内壁一样明净。在东边的天空下,上了两层蜡的月亮就像一个传说。
当他撵上他们时,麦克莱顿和其他三个人正在上车,那车子停在巷子里。麦克莱顿垂下他肥硕的脑袋,伸出车窗向外看。“你改变想法了,是吗?”他说,“这他妈的是好事啊;天哪,明天当镇上的人听到你今晚上说的话——”
“好了,好了,”另一个退役士兵说,“霍克肖没问题。过来吧,霍克,上车。”
“威尔·梅耶斯绝不会做那种事,小伙子们,”理发师说,“即使有人干得出那种事。为什么,你们大伙和我一样都清楚,没有哪个镇比我们镇的黑鬼还要好。你们知道一个女士有时会对男人产生没有缘由的想象,而且米妮小姐毕竟——”
“那是,那是,”士兵说,“我们只是去和他聊一聊,没别的。”
“聊个鬼!”布奇说,“当我们完成这——”
“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吧!”士兵说,“你是想镇上的每个人都——”
“按上帝的旨意,告诉他们!”麦克莱顿说,“告诉这些龟儿子,竟然让一个白人妇女——”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还有另一辆车要来。”第二辆汽车从巷子口的尘雾中尖叫而至。麦克莱顿发动汽车,走在前头。尘埃像雾一样躺在街上。悬挂着的街灯就像在水里似的闪耀着光辉。他们行驶着,出了镇子。
布满车辙的巷子拐了一个直角。尘埃悬浮在巷子上方,悬浮在所有的地面上。傍大的黑魆魆的制冰厂在天幕下矗立着,黑人梅耶斯是这里的值夜看守。“最好就在这儿停了,好吧?”士兵说。麦克莱顿没有回答。他将车旋转了一下猛地停下来,汽车前灯亮晃晃地照着光光的墙。
“听着,小伙子们,”理发师说,“如果他在这儿的话,不是证明绝不是他干的吗?如果是他干的,他应该跑了。难道你们看到他跑了?”第二辆车开了过来停下。麦克莱顿下了车;布奇跳下车,站在他身旁。“听着,小伙子们。”理发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莱顿说。令人窒息的黑暗袭来。黑暗中悄无声息,除了他们肺叶搏动的声音,就像他们在生活了两个月的焦躁尘埃中追求空气一样搏动;然后听见麦克莱顿和布奇嘎吱嘎吱、逐渐消失的脚步声,一会儿后传来麦克莱顿的声音:“威尔!……威尔!”
在东边的天空,月亮暗淡的血色在扩展。月亮升到了山脊之上,将空气、尘埃镀上了一层银色,他们似乎能呼吸了,能存活了,在一碗熔化的铅中。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汽车金属收缩时发出的微弱的咔嚓声,四周阒寂无声,没有夜鸟和昆虫的声音。他们的身体相互摩擦,他们的汗水似乎干了,不再有汗水冒出来。“天哪!”一个声音在说,“咱们下车吧。”
但是他们没有动,直到从前头黑暗中传出的模糊的嘈杂声开始变得大起来;然后他们下了车,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等待着。又一种声音传来:喘息声、嗞嗞的呼气声,以及麦克莱顿低声的咒骂。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往前跑。他们跌跌撞撞地、脚步笨重地跑着,仿佛他们正在逃离某种东西。“杀死他,杀死这个龟儿。”有人低声说。麦克莱顿将他们拦了回去。
“不是这儿,”他说,“把他弄上车。”“杀死这个黑崽子!”一个声音低沉地说。他们将黑人拖向车那儿,理发师在车旁等着。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冒汗,他知道他的胃又要痛了。
“怎么啦,长官?”黑人说,“对天发誓,我啥也没做,约翰先生。”有个人拿出手铐。他们手忙脚乱地对付这个黑人,好像他是一根柱子,一动不动地,故意地杵在那儿,让他们彼此妨碍。他屈从地戴了手铐,迅速地,不断地从一张昏暗的望向另一张昏暗的脸。“有谁在啊,长官?”他说,他斜仰着打量着身边的面孔,直到他们能听到他喘息,能嗅到他满是汗水的脸颊上的味道。他说除了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都说我做了什么,约翰先生?”麦克莱顿猛地将车门拉开。“进去!”他说。
黑人一动不动。“你们大伙想拿我怎样,约翰先生?我啥也没做啊,白人伙计,长官,我啥也没做啊,我对天发誓。”他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进去!”麦克莱顿说。他击打黑人。其他人发出焦躁的吭哧吭哧声,乱拳打向他,他躲闪着,咒骂着他们,戴着手铐的双手向他们的脸上挥舞过去,并猛击到理发师的嘴巴上,理发师也打他。“弄他进去。”麦克莱顿说。他们推搡着他。他停止了挣扎,钻进了汽车,安静地坐了下来,其他人也各自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坐在理发师和士兵中间,收了收他的肢体,避免碰到他俩,他的眼睛迅速地、不停地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布奇站在脚踏板上。车子开动。理发师用手帕捂着嘴巴。
“怎么啦,霍克?”士兵说。
“没怎么。”理发师说。他们重新回到公路上,调头离开镇子。第二辆车落在后面,避免前面扬起的灰尘。他们行驶着,加快了速度,房屋最后的轮廓在车后消失了。
“他妈的,他臭死了!”士兵说。
“我们会解决的。”坐在前排麦克莱顿旁边的推销员说。在行驶着的汽车踏板上,布奇对着扑面而来的热浪骂骂咧咧的。理发师突然向前探身,拍着莱克莱顿的胳膊。
“让我下车,约翰。”他说。
“跳下去,黑鬼的爱护者。”麦克莱顿头也不回地说。他开得很快。在他们身后,第二辆车的灯光在灰尘中闪耀着。麦克莱顿立马拐进一条狭窄的马路。马路已弃用,坑坑洼洼的,延伸向一个废弃的砖窑。那里有一片泛红的土堆,杂草丛生,有藤蔓死死缠绕的无底的炉窑。那里曾一度用作牧场,直到有一天主人遗失了一头驴子。即使他用一根长竿子小心翼翼地戳这个炉窑,甚至也戳不到炉窑的底部。
“约翰。”理发师说。
“那就跳下去。”麦克莱顿说。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理发师身旁的黑人开口说:“亨利先生。”
理發师朝前挪了一下坐着。狭窄的路面扑面而来而又消失到身后。他们的行驶就像熄火的火炉里刮过一阵风,更加地寒冷,完全的死寂。汽车在坑洼中行驶着。
“亨利先生。”黑人说。
理发师开始愤怒地拽车门。“注意,你瞧!”士兵说,但是理发师已经将门踢开了,站到了踏板上。士兵越过黑人探过身去抓他,可是他已经跳下车辆。汽车没有减速,继续行驶着。
冲力将他抛掷,哗啦啦地穿过尘土覆盖的杂草丛,落进沟里。他身边腾起了尘土,枯干的草茎发出轻微的、邪恶的断裂声,他躺着,呛着,恶心着,直到第二辆车经过,消失。他站起身,一瘸一拐爬上马路,然后调头朝镇上走去,一边用双手掸衣服。月亮升得更高了,最后高高地挂在尘埃落下后的、明净的天空。不一会儿,小镇开始在尘埃下闪烁着灯光,他继续朝前走,一瘸一拐地。很快,他听见身后汽车的声音,看见尘埃中的汽车灯光越来越亮。他离开马路,重新蹲伏在草丛中,直到他们经过。麦克莱顿的汽车现在是走在后面。车上坐着四个人,布奇没有站在踏板上。
他们行驶着,灰尘吞噬了他们,汽车的灯光和声音逐渐消失。他们扬起的灰尘漂浮了片刻,但是很快又被永恒的尘土吸收。理发师重新爬上马路,一瘸一拐地朝镇上走去。
当她为星期六晚上的晚餐穿衣打扮时,她自己的身体感觉像在发烧。她双手在挂衣钩之间颤抖着,她的眼里也是发烧的样子,她的头发在梳子下卷曲着,发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当她还在穿衣服时,朋友们叫她坐下,她穿上了她最透明的内衣和长筒袜,以及新的薄纱衣裙。“你的状态能出门吗?”她们说。她们的眼睛也是欢快的,黑幽幽地闪烁着。“当你从这个惊吓中恢复时,你一定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所有的一切。”
她们向广场走去,在树木的浓荫里,她开始呼吸,类似游泳的人准备跳入水中,直到她停止哆嗦。她的四个朋友走得很慢,因为天气酷热,以及出于对她的关怀。但是当她们靠近广场时,她又开始哆嗦起来,她走着,仰着头,双手在身子两侧紧攥着她们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睛也带着热烈和亮光。
她们走进广场,她走在朋友的中心,穿着崭新衣裙的她显得很孱弱。她哆嗦得更厉害了。她走得很慢,孩子们在吃冰淇淋,她的头仰着,憔悴得像横幅广告。眼睛却依旧闪亮。经过旅馆时,坐在路边椅子上的人们纷纷侧目。“瞧,”没穿上衣的小贩们都扭头看她,“瞧,就是这个?中间穿粉红色衣裙那个。”“就是她?他们把那个黑鬼怎么了?他们——”“他肯定没事的。”“他没事,是吗?”“肯定的。他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而已。”然后,当他经过药店时,即使在门廊里闲逛的年轻人也手触帽沿向她致敬,他们的目光随着她的屁股和大腿的移动而移动。
她们继续向前走,经过举帽致敬的绅士们的身旁,他们突然停止谈话,显得有些异样,像在防备。“你看到了吧?”朋友们说。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像长长的、激昂的啧啧感叹,并透着狂喜。“广场上没有一个黑人,一个也没有。”
她们到达电影院。大厅里灯火辉煌,海报将生活的变迁描绘得可怕而美丽,使电影院看起来就像一个小仙境。她的嘴唇开始颤动。当电影开始,在黑暗中一切都会好的;她能够控制住不笑,不会过早过快地将笑声浪费掉。于是她匆忙地从一张张扭转向她的脸庞前走过,走过惊讶的低语声,她们在她们习惯了的位置坐下,她能够看见靠着闪亮银幕的过道上,年轻的男人和女孩子成双成对地走过。
灯关掉了;银幕闪耀着银色的光,一会儿,生活开始展现,美丽、热烈而又忧伤,这时仍然有年轻的男子和女孩进来,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散发出香水味并发出咝咝声,他们成双成对的侧影显得纤细而整洁,他们修长的、敏捷的身体显得笨拙而又具有庄严的年轻,在他们身侧,银色的梦在持续,不可阻挡地进行着。她开始笑。她越是抑制,越是发出更多的声响;人们纷纷调头看她。她还在笑,她的朋友将她扶起来,领着她出去,她站在马路边,大声地笑个不停,直到出租车来了,她们将她扶上车。
她们将她粉色的薄纱裙透明的内裤和长筒袜脱掉,将她扶到床上,砸碎冰块敷到她的太阳穴上,然后派人去找大夫。大夫难以找到,于是她们只好照料她,不时压低嗓门冒出几句话,她们不断换冰块,给她扇风,当冰块刚换上来还很冰冷时,她便停止了笑,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偶尔发出一点呻吟。但很快笑聲又喷发出来,十分尖锐。
“嘘嘘嘘!嘘嘘嘘!”她们一边说,一边更换冰袋,捋着她的头发,查看白发,“可怜的姑娘!”然后她们相互谈论。“你觉得真的出了事吗?”她们的眼睛黑幽幽地闪着光,诡秘而热烈。“嘘嘘嘘!可怜的姑娘!可怜的米妮!”
当麦克莱顿驱车回到他家整洁的新房子时,已是半夜。房子像鸟笼那般小,崭新而整饬,干干净净的,刷着绿白相间的漆。他锁上车,登上门廊,走进屋。他的妻子从阅读灯旁边的椅子上站起身。麦克莱顿站在地板上,瞪着她看,直到她垂下眼睛。
“看钟。”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手臂,指着。她站在他的面前,低垂着脸庞,手里拿着杂志。她的脸庞是苍白的、紧张的、疲惫不堪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像这样坐着等我回来吗?”
“约翰。”她说。她放下杂志。他的两只脚掌稳稳地站着,用火辣辣的眼睛瞪着她,满脸大汗。
“我告诉过你没有?”他朝她走过去。于是她眼睛向上看。他抓着她的肩膀。她被动地站着,看着他。
“别这样,约翰。我睡不着……天太热了;总觉得有什么事。约翰,请别这样。你弄疼我了。”
“我没告诉过你吗?”他松开她,半推半搡地将她推倒在椅子里,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离开房间。
他一边穿过屋子,一边将衬衫扯下来,他站在屋子后面带纱窗的门廊上,用衬衫擦脑袋和肩膀。他从屁股后面将枪取出来,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他坐到床上,脱掉鞋子,又站起身脱掉裤子。他又是大汗淋漓,他蹲下身急躁地寻找那件衬衫。最后找到了,又用它擦拭身子,他站着,气喘吁吁,身子紧靠着布满灰尘的纱窗。四周毫无动静,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一只虫子的声音也没有。这世界像遭到袭击似的,躺在寒冷的月亮和凝视着的星星下面。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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