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的三月至五月,在陕北,正是早春至暮春时节。
黄土地是神奇的。从表面上看,它干旱、贫瘠、荒凉。然而,当初春的熏风含着柔情吹过来的时候,先是小草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拱破地皮,用嫩绿的触角怯怯地打探春的讯息;尔后,由白白粉粉的山桃花打头,杏花、梨花、马茹子花、木瓜花、杜梨花等渐次开放;直至暮春将半,洋槐花把所有的坡谷与川道用浓郁的蜜香浸染好几天,春色才极不情愿地从沟壑梁峁间淡然隐去。而褐色和黄色的地表,就被呼啦啦泛起的葱茏覆盖了。在此期间,清明前后,青蛙会在沉睡半年之后忽然睁开眼睛,先是大半夜地叫到天快亮,日头升高后又从上午叫到入夜,那涌自河道的叫声,把窗户纸和窗玻璃都要胀破了。很少有人能想到,这潮涌般的仲春蛙鸣,其实是为了将早春和暮春衔接起来,好让整个春天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幸运之神,就是在这样的早春和暮春,在三月和五月,一次次地为路遥扇动翅膀,展示他的成就与辉煌。不难发现,路遥几乎所有重要作品的完成、付印、发表或首播,重要奖项的获得,乃至重要职务的任命,都离不开三月和五月。
1972年5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其中收录了青年路遥最初开展文学写作两三年间独立创作的诗歌《进了刘家峡》《电焊工》《老汉走着就想跑》和《塞上柳》,以及他与曹谷溪合写的诗歌《灯》和《当年“八路”延安来》。这是路遥作品第一次在省级以上平台正式发表。十个月后的1974年3月,《延安山花》增订本补选了路遥的诗歌《老汉一辈子爱唱歌》。路遥后来在《土地的寻觅》一文中谈到了这本诗集,说它“当时在国内外行销几十万册,可以说这是‘文化革命’后期中国大陆上第一本有泥土气息和文学意识的诗歌集子,不能不引起社会广泛的注意”。
1973年春天,《陕西文艺》的两位女编辑到延川县为刊物组稿,她们结识路遥并带回了他的短篇小说《优胜红旗》。随后,这篇小说在《陕西文艺》创刊号上发表,成为路遥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上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这样,路遥坚定地向中国文坛走来。1974年,同样是在五月的时候,正在延安大学中文系上学的路遥,被《陕西文艺》编辑部借去当实习编辑。在路遥的一生中,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履历。在编辑部,路遥认识了部内部外许多资深编辑和优秀作家,他们以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丰厚的文学知识影响路遥,给予路遥无私的指导与帮助,不仅使路遥开阔了视野,激活了文学细胞,丰富了内心世界,而且得到了写作、编辑、沟通、交流等多方面的锻炼,增长了才干。
1976年大学毕业后,路遥被分配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担任《陕西文艺》小说编辑。他一边约稿、改稿、编稿,一边勤奋学习,认真思考,开展文学创作,写作能力不断提高,表现技法日趋成熟。1980年5月,三十岁的路遥在北京修改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这篇着眼于“塑造一个非正常时期具有崇高献身精神的人”(路遥语)的六万字小说,发表于这一年的《当代》第三期,并荣获1977—1980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1年5月25日,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颁奖仪式在北京举行,路遥出席了这次权威大奖的颁奖仪式,他说:“这是一件对我绝对重要的收获。”暮春5月,第一次在国家级平台上,为他铺开了红地毯。
也是在这个五月,路遥得知《当代》文学双月刊初步决定发表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这部小说,描写了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困难时期的生活。路遥很看重这部后来发表于《当代》1982年第五期的小说,不止一次地在所写文章中、在接受采访时谈到它。他说:“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我写这个作品时,就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这部小说,获得1982年度《当代》中篇小说奖。
1982年5月,《收获》文学双月刊在第三期推出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在当时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专业或综合类选刊随后进行了转载。十三万字的《人生》,描写了农村青年高加林悲剧性的奋斗与恋爱过程,在全国引起了强烈反响,并在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评选中获奖。路遥在《〈人生〉法文版序》一文中说:“这部小说发表并引起广泛的社会争议后,我曾收到几千封中国读者的来信,让我本人评价书中人物的是非曲直。实际上,许多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要求自己竭力真实地描写生活,但是非最好还是让人们去评说!”
在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曾这样写道:“小说《人生》发表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规定我必须赶几月几日前写信开导他们,否则就要死给我看。与此同时,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乱中添忙。刊物约稿,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经成了‘名人’,亲戚朋友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当时分文不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庄严地上门来让我为他们开路费,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
4月21日至24日,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在咸阳举行扩大了的三届二次理事会,路遥等四人被选为副主席。不久,路遥因创作成绩突出,获得了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分配的两室一厅单元房。
5月23日,由路遥编剧、吴天明导演的电影《人生》,荣获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饰演刘巧珍的吴玉芳荣获最佳女演员奖;《人生》同时荣获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作曲奖,曲作者为许友夫。两年后的3月,电影《人生》参加了《文汇报》与《中国电影时报》联合主办的“新时期十年电影奖”评选活动,并获得最佳故事片奖,饰演过高加林等角色的周里京获得最佳男演员奖。
《人生》不仅改变了路遥的生活与工作,而且成为一座取之不尽的艺术宝藏。
然而,路遥是清醒的。在《人生》的热度还没有完全降下来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最渺小的作家常关注着成绩和荣耀,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人类史和文学史表明,伟大劳动和创造精神即使产生一些生活和艺术的断章残句,也是至为宝贵的。”
经过激烈的思考和论证,一种大胆的想法在路遥心中逐渐形成:他决定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分为三部、六卷,共约一百万字,时间跨度从1975年年初到1985年年初,力求全景式反映十年间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达到100个左右。在他的想象中,未来的这部书即便不是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起码也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三部书,应该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他说。
准备工作是从大量的读书开始的,他不分冬夏,白天黑夜地泡在书中。尔后,他来到铜川一个偏僻的煤矿,开始了第一部初稿的写作。“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53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每划掉一个数字,就证明自己又前进了一步。克制着不让自己遥望那个目的地;只要求扎实地迈出当天的一步,迈出第二天的一步。”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务都限制得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以违犯。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档,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说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两个冷馒头。”
路遥,就是这样呕心沥血、一往无前地创作这部巨著的。
1986年11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花城》文学双月刊发表;一个月之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了单行本。
在此期间,路遥于1987年3月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联邦德国。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连穿西装都是第一次,但他在国外却时刻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里的人们。他说:“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访问结束,从北京一下飞机,听见满街嘈唠的中国话,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旋转。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却更爱贫穷的中国。”
1988年春节前一个星期,在身体几乎虚脱的状况下,路遥终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初稿,他说他内心的兴奋无法用语言表达。
春天悄然而至,树上又一次缀满了绿色的叶片,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开在了墙角。路遥知道,他心中的春天也即将来临。
1988年3月27日至5月4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在每天的十二点三十分,播送《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每次半小时。第一部播完后,第二部也随即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最后的、撞线的那个日子,是在五月下旬到来的,路遥对那一天作了详尽的描述:“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1988年5月25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那个时分,路遥终于为全书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他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他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他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却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老人的脸,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悴不堪。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便索性用脚踢上了卫生间的门,放声地哭了起来,向另一个自己表达无限的傷心、委屈和儿童一样的软弱。而那个父亲一样的他制止了哭泣的他,并引导他走出了卫生间。他细心地、彻底地收拾了桌面,把一切都装进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十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他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到能出席晚宴的程度,因为弟弟和其他朋友早已在餐桌前等着他了。在那一刻里,他什么也没有想,只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当晚,路遥就与弟弟王天乐前往太原和北京,给已经推迟发稿二十天的《黄河》杂志送稿,再给只有一个星期就将播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送手稿复印件。在太原,当路遥和王天乐办完《黄河》杂志的事情,登上前往北京的火车,再有五分钟就要发车的时候,路遥突然想起自己的钱包遗忘在了宾馆的一个方桌抽屉里。于是,他们当即决定路遥先去北京,王天乐留下来去取钱包,然后再赶下一趟火车。第二天,当站了一路、在火车上挤得连身子都无法转动的王天乐走出火车站时,路遥已经在唯一的出站口站了八个小时,因为王天乐是第一次到北京,路遥怕他走丢了。
1989年3月24日,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鲁文浩和晏唐改编、潘欣欣执导的14集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在延安枣园镇庙沟村开拍。一年之后的1990年3月至4月,这部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和第二套节目相继播出,路遥在中国作协陕西分会组织的播出座谈会上充分肯定了这部电视作品。由歌手孙国庆独唱的电视剧片头主题歌《就恋这把土》,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
1991年3月9日,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揭晓,《平凡的世界》从1985年至1988年全国发表的700多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身份荣获这一大奖,这也是西北地区作家的作品首次获得这一殊荣。路遥后来感慨地说:“当《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以往漫长而艰难的年月里,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虑怎样写完这部书,而不敢奢望它会受到什么宠爱。我已进入‘不惑’之年;我深知任何荣誉并不能完全证明真正的成功。这一切只不过促使我再一次严肃地审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3月29日,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路遥作为获奖代表走上领奖台,发表了简短而精彩的演讲。他说:“以伟大先驱茅盾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这个文学奖,它给作家带来的不仅是荣誉,更重要的是责任。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全力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人民是我们的母亲,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此前半个月,他还深情地说过:“《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者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
对于时时都在检省自己的路遥来说,他所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是虚空或谦逊之词。走上中国文学的最高领奖台,是春天给予路遥的大力褒奖和最美馈赠。
1992年初春,在经过一个季度的写作后,路遥完成了他的文学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这篇五万余字的作品,通过对《平凡的世界》写作过程的回顾,集中展示了路遥的文学理想、创作态度和创作思想,充分体现了路遥敢做大事的雄心壮志、非同寻常的坚强意志、勇于战胜一切困难的顽强毅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奋斗精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早晨从中午开始》既是一篇感情真挚、语言优美的体验式散文,又是一篇思路清晰、思考深刻的创作经验总结,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文学长廊里不可多得的文艺理论研究优秀成果。
也是在这个春天,在杨柳依依的三月,《早晨从中午开始》率先在《铜川矿工报》发表,因为《平凡的世界》动笔于陈家山煤矿,路遥那时也兼任着铜川矿务局宣传部副部长一职。到了五月份,陕西省妇联主办的杂志《女友》,开始连载这篇长文。当时,《女友》的发行量是每期100万册。
此前不久,年初的时候,路遥的同学、好友、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陈泽顺,提出要编辑出版《路遥文集》。随后,路遥为文集写了后记。4月6日下午,路遥把整理好的《路遥文集》稿件,送到了陈泽顺手里。这年秋天,延安大学以部分预订这本书的方式,解决了《路遥文集》出版的费用缺口。然而,病魔肆虐的速度还是太快了,路遥最终没能在生前看到自己文集的出版。1993年年初,当又一个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陈泽顺把五卷本的《路遥文集》,摆到了桌子上的路遥遗像前,说:“路遥,你看,这是你的文集……”
路遥出生于1949年初冬,去世于1992年初冬。在短短四十二年時间里,他一直在辛勤耕耘,像牛一样地、像土地一样地贡献。
于是,岁月和四季选择春天,向他馈赠,让他收获,从三月到五月,绿水长流,滋养出累累硕果。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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