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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4553
熊慜琪

  阴雨绵绵的天终于放了晴,清早的风里已不闻水汽。太阳早早地出来了,明亮的阳光晃在身上暖洋洋的,拂清了冬天里积攒下来的阴郁。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不少都已经换上色彩鲜丽的春装,脚步轻快地朝公交站牌方向走去。

  穿着臃肿棉衣的我与这个突然惊醒的春天有些不相匹配,但我无暇顾及。坐上网约车后我便给父亲发过去一条微信语音:“爸,我上车了,估计一个小时左右到。你们去医院了吗?”年前母亲体检,体检报告上显示盆腔有一个四公分的囊肿,辗转家乡几所医院,中医西药看了个遍,囊肿不小反大,短短几个月已长到七公分。母亲每日都在百度上搜索盆腔囊肿的相关视频,视频看多了,成日里唉声叹气的。

  过年时,亲戚不少,寒暄更是不少:“最近是不是瘦了?”母亲听着这话不由地开始叹气,先从血糖聊起:“本来就血压高,这一到冬天血糖也跟着上去了,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血糖还是高呢……”再转入体检报告结果:“年前体检,又有几项不太好。其实血糖高倒也不怕,就是有个结节阴影,烦人的,又不抽烟又不喝酒的,奇怪……”最后直奔囊肿:“这不,这次体检查出盆腔里有个囊肿,一查都四公分大了,去年还没有的……”末了总不忘加一句:“虽说不痛不痒的,但总归是个病,放在那里叫人挂心的。”

  亲戚不免会附和几句:“是的,年纪大了,有什么事要早看,不能拖。这病啊越拖越严重,你晓得前头富胜媳妇的病就是拖出来的……”

  这几年母亲格外关注健康问题,平日里注重饮食锻炼不说,每年的体检报告拿到手头一件事便是翻来覆去研究上好一阵,凡是超过健康范围的数据都能让她忧心忡忡好几天,我每每笑话她时,母亲总会驳斥道:“还不是为了你。我们岁数一年一年大了,再不保养身体,老了不是拖累你么?家里就你一个,万一将来有个头疼脑热的,操心的还是你……”

  母亲注重养生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早上喝粥配鸡蛋,一定是要把蛋黄挑出来扔在一边不吃的,说是胆固醇高;午后一逮住空闲必定要打上一桶热水放入一袋艾草包泡脚,热气蒸得她满脸通红,说是祛湿气;晚上雷打不动地出门竞走一小时,边走路边要张开双臂上下挥舞,那姿势活像只愤怒的小鸟,还是起飞失败的“愤怒的小鸟”,说是拉经脉……

  与母亲相比,父亲却像是个“拎不清”的。父亲爱吃红烧肉,最爱烧得软糯糯的肥肉。饭桌上若是有一盘红烧肉,父亲能就着肉汤连吃三碗饭。每当父亲吃得满嘴油光还舍不得停下筷子时,母亲便会忍不住呵斥:“还吃!自己脂肪肝不知道啊?还逮着红烧肉死吃!”父亲不满地放下刚要进嘴的肉:“脂肪肝和红烧肉有什么关系?”

  “年纪大了,要自己学会保养身体,知道吧?”母亲将红烧肉端到一旁去,把芹菜往父亲面前推了推:“医生说你那个脂肪肝就和喝酒有关!”说着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发起脾气来:“酒是什么好东西啊?自己尿酸那么高,还捧着酒死喝,以后会痛风的,知道吗?”

  每到这种时候,父亲总是嘿嘿一笑打着圆场应付过去:“有什么要紧的!”母亲不高兴地端起红烧肉走进厨房:“你现在不保养,以后会拖累孩子的。”

  父亲爱喝酒,年轻时就是个离不开酒的,顿顿晚饭都要来点小酒,因为贪酒也出了不少糗事,母亲劝过闹过吵过,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给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收拾干净。父亲在酒桌上曾得意地说过:“烟可以戒,酒不能戒!我们家人人都喝酒,我老太爷,我爷,就是喝酒才活到了九十九!”秉持这个宗旨,父亲可谓是“嗜酒如命”,疫情初期一切聚会被明令禁止,这下憋坏了父亲。倒不是没酒,只是没有酒友,喝起酒来没劲,父亲想了个招,拉了一个酒友群,每晚定点开饭开视频喝酒,封禁的一个月里,父亲每到晚饭点就会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举杯:“我先干了!看到没?第一杯!”

  嗜酒的父亲突然喝得少了,我问他:“今年过年怎么不喝酒了?”

  “没意思。”父亲顿了顿又说,“你妈心情不好,我们就别惹她了。”知道母亲心情不好的父亲在新年里一直憋着没喝酒。见父亲如此“体贴”,我十分感动,特地跑到母亲面前把他好一顿夸,然而刚过元宵,父亲又在朋友聚会上喝多了……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喝醉了,醉醺醺的他总是唠叨不断。刚进门时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倚在门边探头探脑说:“我回来了。”话没说完人就顺着门框滑倒在地。我翻了个白眼默默叹了口气。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父亲从地上搀扶起来,累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忘骂道:“见到酒就走不动路了,没出息的东西。”我赶紧上前帮忙,和母亲合力把父亲扶到床上后对母亲说:“我回房了,别让他到我房间来说些废话,臭得要死。”

  回房后戴上耳机依旧能听到母亲不停的抱怨和父亲含糊的呢喃,好在没多久父亲的呼噜声就响起了。我正放下心要看电视剧时,突然听到母亲大声地唤我,冲到他们房间一看,父亲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滚了下来,垃圾桶被打翻在床边,嘴里不住地吐着,伴随着父亲的呕吐声,一种发酵过度的酒曲味儿四散开来,母亲骂道:“没出息,回回喝酒都这样!”吐完的父亲毫无知觉地趴在呕吐物上睡着了,母亲把父亲从床边扯到床尾,大喘着气无力地挥着手,指使我干活:“去把地上清理一下。”

  “不去!太恶心了!”我嫌恶地站在门边,不愿多看一眼脏污的地板。母亲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地板别过头去干呕一声:“把这地板清理了,给你钱!”

  一听到有钱拿我开始动摇了,兴奋地问:“给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母亲声音里略带笑意。我听后立马跑回房间找出一次性手套,穿上雨衣,带上口罩,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拿着拖把全副武装地好似一个英勇的战士冲进了战场:“让开!”

  清理的过程着实艰难,一滩秽物散发出的气味直冲鼻腔,恶心得让人不住地干呕,不一会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涌出,中途几次都让我想要临阵脱逃,急忙跑到窗口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母亲站在门外笑道:“有钱能使你干活啊!”清理完地板后,我看了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父亲问道:“让他睡地上?”

  母亲气愤地说:“就让他睡地上!活该!”想了想又道:“睡地上明天肯定感冒。来,我俩把他扶上床。”失去意识的父亲像一袋装得过满的沙包,让人找不着着力点,我和母亲两人累得不行,也没把他扶起来。母亲没辙,拍了拍父亲的脸叫道:“起来,在地上睡会着凉的,去床上睡。”父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母亲,拉住母亲的手喊着她的名字含糊地说了句情话,我嫌弃地撇撇嘴,下一秒只见睡眼惺忪的父亲朝我得意地眨了下眼睛,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醉酒的父亲和一屋子的酒糟味睡在一起,母亲睡在我床上,习惯性地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捂着:“你听听你爸爸的呼噜声,整栋楼都能听到。”

  “我不在家时爸爸总喝醉酒吗?”黑暗中我忧心忡忡地问母亲。

  “你在家你爸爸不敢多喝,你不在三天两头喝醉,一喝醉就是我倒霉。”母亲拍了下我的脚问,“睡不着?”

  “太臭了。”我翻了个身,把脚从母亲怀里抽出来,“明天记得给我转钱。”

  半夜醒来,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了,隔壁房间里的呼噜声也停了,我翻了个身,心想,父亲应该是酒醒了。

  第二日,自然是没拿到钱,父亲因为醉酒头疼不已,母亲边骂着边熬了一锅稀粥。

  我回校后,父亲似乎放开了喝酒,每每视频通话,父亲总是不在家,母亲提了父亲两三句后就把话题绕到囊肿上:“这几天小肚子右边总是隐隐地疼。”

  “是长囊肿的地方疼吗?医院拍了片子怎么说?”

  “又长了,都将近七公分了。”手机的摄像头不知怎么对上了天花板:“你爸爸说下周带我去上海看看,要是开刀的话,我们就在上海待一段时间。你到时候辛苦点请个假吧。”我应承着,心里总是不自在,对于开刀这个名词有种莫名的恐惧。

  三月的天阴雨绵绵,温度三天两头地升了又降,冬衣迟迟脱不下来,阴沉沉的天让人心情也跟着不快。母亲在上海做了两次检查,换了两家医院,最后的结论都是需要做微创手术把囊肿取出,并且因为做的CT 片子里囊肿边缘不清晰,不排除恶性的可能,这样的推测让我和母亲都变得十分恐惧,只有强装镇定的父亲一直说:“一个囊肿能有多大事!我那个医生朋友都说了小事一桩,就你妈妈总瞎想,微创而已,不用怕!”

  出门时赶上早高峰,一路上司机不停地变道,我在晃荡的车里渐渐有了睡意,单手撑住摇晃的脑袋,想着待会见到母亲要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她。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眼皮上,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那种灼热。下车后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在医院门口了,是直接去住院部找你们吗?”

  “叫你别来的,你来又进不去。我正准备去酒店退房呢,你在医院门口等我。”父亲没说几句就匆忙挂断了电话。我站在路边,马路上车来车往,挺着孕肚的孕妇被搀扶着,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推着,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生与死在并存着,如果世间没有病痛和死亡该有多好……正这么想着,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应声望去,看到父亲在向我招手,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戴上口罩跟着父亲走进医院,我问道:“医生怎么说的?”

  “就是个卵巢囊肿,没什么大事。”父亲熟门熟路地在医院大楼里穿行着,我跟在他身后问:“那妈妈呢?”

  “你妈已经办住院了。你说你来干嘛,又进不去。”父亲看看我,“吃早饭了吗?”

  “吃了。怎么进不去?打声招呼不就行了!”一路上我不停地问父亲问题,两人快步走进电梯后,父亲笑道:“让你混进来了。”

  “什么混进来了?”我不明所以,电梯至五楼停下,我跟着父亲走进病房,病床上只有母亲的外套,父亲问了同房的病友,然后拉着我去了医生办公室。

  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穿着病号服的母亲坐在一张板凳上半佝偻着身子听医生说话,父亲打了个招呼对母亲说:“我先去办退房,琪琪在这里陪你。”我站到母亲身旁,听见医生说:“我们现在不排除要摘掉卵巢的可能性。如果手术中发现卵巢已经坏死了,那么就要微创转开腹腔手术。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到年纪了卵巢的作用也已经不大了。”我摸着母亲的肩膀,她整个人好像变得小小的,在我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

  陪母亲下楼去做B 超检查,一路上我与她说话,她都无心回答,蔫蔫的,头发一缕一缕油腻腻地搭在脸旁,我理了理母亲的头发,说:“我已经请好假了,别担心。”拿着单子再往住院部走时,门口的工作人员突然伸手拦住我:“看护证呢?”

  “什么看护证?”我纳闷地看向母亲,母亲说道:“这是我女儿。”

  “没有看护证不能进,这是规定。”工作人员毫不留情地把我拦在了门外,我对母亲说:“你先上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爸爸。”

  找了处角落蹲着等父亲回来,我不时地抬头看匆匆忙忙路过的人们,他们大多是两两相伴,只有我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好像个异类。父亲回来一见我就笑道:“说了不能进吧,让你混进去一次,还能有第二次?”我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医生刚让你去签字。你去了吗?”

  “去了。下午一点的手术。”父亲又问了句:“你吃早饭了吗?”

  “我吃了。妈妈吃早饭了吗?”

  “医生让她空腹。”父亲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道:“你回去吧,待在这里干嘛?”我摇摇头,看了眼手机,十点刚过。

  父亲又劝我:“你又不能进去,在这里干嘛?回去上课。”父亲想了想又问:“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个中饭。”我摇摇头,沉甸甸的胃跟着晃了晃:“我不饿,你上去陪妈妈吧,我回学校了。”父亲看我情绪不对,便指了指药房窗口前的一排椅子,我们坐了过去,父亲打开手机一边回复微信一边问我:“你在学校里怎么样?”我细细地讲着,看见父亲拉下口罩,干裂的嘴唇起了一层死皮,我问道:“你吃早饭了吗?”父亲摇摇头:“待会儿就去吃。”说罢又接着回信息,屏幕上的对话框,父亲删删改改:“我爱人在上海,周二我才回去。”又改为:“我周二回去和你面谈。”很显然,我们谁都不愿承认妈妈在生病。

  我们好像都有些讳疾忌医,生病仿佛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又仿佛只要我们默契地不提到生病、手术等字眼,住进病房的妈妈就会不治而愈,一切都会在我们的假装中顺利地变好,这似乎是当下我和父亲共同的信念。

  父亲坚持要先送我出医院,我逗趣道:“又不是不认路,你先上楼吧,顺便让我瞧瞧看护证长什么样。”父亲从棉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塑封纸封住的小卡片,上面简单地印刷着“看护证”三个字,右下角有医院的红色印章和父亲潦草的签名,就这样一张简陋的看护证在这个特殊时期竟成了医院的通行证,将密切的血缘关系隔离在围墙内外,让一个家庭成了遥遥相望的两座孤岛,情感让位于制度,让人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父亲把看护证揣进兜里和我一起朝住院部走去,住院部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下他,父亲拿出看护证,工作人员点点头一挥手,父亲就进去了,他转身朝我挥挥手进了电梯,一身藏蓝棉服与周遭的大衣夹克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手里一个小小的茶叶蛋袋子在电梯门口晃了一下不见了。那个瞬间,我有点后悔没有答应和父亲一起吃午饭。

  回校的路程弯弯绕绕,2 号线转15号线,冷冷清清的桂林公园站,三三两两的行人,低头疾步像没有感觉的木偶,就连周遭的空气都被剥离了温度。我站在等待线外,电子语音不断提示下一班列车的进站时间,15 号线呼啸而来的风吹痛了心脏,天知道我的愧疚有多沉重,在这样的时刻我竟没有陪在妈妈身边。

  在这个偌大的陌生的城市里,母亲和父亲像一对孤鸟蜷缩在一隅,而我—他们的血缘至亲,却被驱逐到天边。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怨恨规定,还是该怨恨该死的疫情。

  下午一点左右父亲发来一张图片,医院的电子屏幕上母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面,“7 号准备”。午后的阳光很好,教室的窗外樱花开得繁盛极了,暖风吹过,花瓣随之旋转降落,宛如一场雪。等待父亲电话的那段时间,复杂的情绪涌进喉头,我像是个无助的小孩,在燥热的春天里无所适从。

  电话响起,父亲匆忙说了几句:“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吧,医生要跟你说几句。”听到医生要交代事项,我心里咯噔一下,电话那头传来医生的声音:“我们打开腹腔后发现不是卵巢囊肿,是之前手术的后遗症,肠道粘连卵巢引起的积液。现在两边卵巢都保留了,积液也清掉了。这种积液以后可能还会复发的,最重要的是要多运动促进肠道蠕动,多排气避免肠道再次粘连,这边还有一些术后注意事项你记一下……”

  “又在偷吃!”我举着锅铲对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喊道:“说了多少遍你现在只能吃流食,那牛肉肠是你能吃的吗?”母亲放下半截肉肠讨好地笑着:“我饿了,不吃难受。”

  “饿了冲蛋白粉喝,这不是在给你打米糊么,再忍忍。”我回到厨房看见翻炒到一半的豆腐皮已经粘锅了,连忙接了碗水倒进去,一盘炒豆皮变成了一碗豆皮汤,无奈之下又打了个鸡蛋下去,豆皮蛋花汤勉勉强强出锅了。

  母亲端着一碗翠绿的米糊问道:“用什么打的啊?”

  “青菜、虾米和你偷吃的牛肉肠,加了一小把糯米。”我端起豆皮汤喝了一口,“忘加盐了。”母亲舀了一勺米糊放进嘴里,咽得十分勉强:“太咸了。”照顾母亲饮食的第二天,我又倒了一垃圾桶的食材。

  给母亲换药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要不还是打电话让奶奶来照顾你吧,我做饭总是不合你胃口。”

  “你奶奶做饭也不好吃,咸得要死。”母亲半坐在床边提醒道:“用棉签把伤口旁边也擦擦。”

  “那请个护工吧,白天吃不好饭怎么行。”我撕开一块无菌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晚上又不能多吃,今天放屁了吗?”

  “放了,放了好几个屁。”母亲递过来一块酒精棉片,“要什么护工,过两天能动了我来烧饭。”

  我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你还能上天呢,还烧饭!好好养着,别逞能。”自打母亲出院后,饮食上需要特别精细,医生叮嘱一个月内只能吃流食,在医院饿了一周的母亲回到家中的第一天虽不是大鱼大肉吃着,但也没少喝鱼汤和鸡蛋羹,结果当晚上吐下泻,躺在床上怏怏的,下班回来的父亲知道后对着母亲一顿训斥:“小孩子啊?这么馋,管不住嘴。”

  遭了罪的母亲在奶奶的监督下吃了几天没味的白米粥,见我回来后便让奶奶回家歇着了,母亲对我说:“偶尔吃点干的没关系。”

  我剥着花生头也不抬说:“你看我信吗?明早给你打花生米糊,放点肉松进去,这样应该有些味道吧。”

  养病中的母亲像个孩子,贪嘴贪玩。去到超市我跟在母亲身后仔细地护着,不让拥挤的人群撞到她:“你说你非出来干嘛,我又不是不会买菜?”

  “你都不会挑菜,买回去的青菜都老了。”母亲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在青菜堆里挑挑拣拣,“你过来看看怎么挑菜……”我劝道:“要教以后有时间教的,你现在身体还没好,这里人又多,再撞着你,买了菜赶紧走吧。”母亲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啰嗦的呢,跟你爸一样。”

  结账的队伍排得长长的,不少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插进队伍里,队伍拥挤得恨不得后一人的脚趾头抵着前一人的脚后跟。我让母亲站到大门外等我,母亲扶着肚子慢慢走到门外,侧过身不住地朝超市里张望。这场景似曾相识,犹记得小的时候,我那时才七八岁,个头小小的,刚刚到母亲腰间,早上母亲买菜时我总是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死活要跟在她身边。

  以前的菜市场也是人挤人,摊位和摊位之间的水泥地上满是黑污的泥水,我踮着脚尖跟在母亲身后拽住沉沉的菜篮,母亲不耐烦地说:“自己好好走路别拽着。”我一撇嘴不高兴地撒手,继续踮着脚尖走,尽量不让溅起的污水弄脏我的小皮鞋,摊主称好肉递给母亲时看了我一眼笑道:“小姑娘爱干净,这样走路皮鞋要留印的哦。”妈妈看了眼我的鞋子将菜篮挎到大臂上,一把抱起我说:“把脚翘起来,别踢脏妈妈的衣服。”快走几步把我送到了菜市场门口说:“站在这里别乱跑,妈妈买完菜就出来。”

  菜市场门外,自行车叮铃叮铃响个不停,时不时有车停下,车主将自行车推到墙边一放,拎起车篓里的菜篮就朝菜市场走去。我站在菜市场门外一会儿蹲下身擦擦小皮鞋,一会又站起来踢踢腿,朝菜市场里看上几眼。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一个又一个挎着菜篮的年轻妇人走出来,妈妈却迟迟没有出现,焦急的我越等越后悔,早知道就跟在妈妈身后的,想着想着眼泪就淌下来了。等妈妈拎着菜篮出来时,我已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擦得满袖子都是。

  母亲擦了擦我的脸笑道:“动不动就哭,没出息的东西。”母亲抱起我走向马路对面的早点摊问我:“吃不吃摊饼?”

  “吃。”我搂着母亲的脖子低声说。

  我结完账走出超市看见母亲捂着伤口艰难地朝我走来:“怎么这么久?”

  “人太多了,吃不吃豆腐花?”我走向隔壁的早餐店,又问了遍:“豆腐花,再加个摊饼?”

  母亲忍住笑意说:“我又不能吃干的。”

  “吃一小口没关系的,剩下的我吃。”

  母亲接过摊饼和豆腐花,我想拎过来,母亲把早餐朝身后一背:“我来拿。”

  “行,你拿,还不是怕你累着。”我扶着母亲慢慢朝家走去,“晚上爸爸回来,别和他说。”

  “知道的,知道的。”

  空气中已经泛起了一层温热,夹杂着青草汁儿味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成群的燕子轻拂过树梢、房檐、楼宇,我们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踱着,太阳在身后高高挂着,照亮了湛蓝天空下的几缕云丝,我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转头看人,没有人看得出我心里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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