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墨径直走到大外公家,却见屋里空旷依旧,清冷依旧,只几个老者围坐堂屋中间的小桌,仿佛在议事。其中一个是姑公,老外婆的女婿,姑公见他进来眼里探寻,便道:
“哦,娃回来了,灵停在聋子外公家呢,娃过去吧。”
“嗯,姑公。”
走到聋子外公稻场,便见蒲团设在房阶,孝子盆放在门外门槛下。
也不暇多想,径就跪在蒲团上,一心的哀伤之外,满眼又尽是凄凉,不由得默然而泣,泪如雨下。
“大姐,墨回来了。”
莫墨的小姨娘近门首坐在灵桌后面顺棺铺就的草席上,给挨身的大姐说。
大姐探头起来看见儿子两泪如流,也不禁倍增伤心,滚泪如雨,立即便起身。
谁知悲哀以致伤身,又连日操劳,连日守灵熬夜,以致撑身不起,起得猛了,又昏跌下去。
小姨娘拉着重又站起,她便一手扶妹,一手扶棺,无律带腔地哭起灵来:
“嗷,我的婆呀,你走得,好惨呐,做孙女的,不孝顺,你瘫床,两年多,我一口水米,没有伺候到啊,你这一走了,叫我做恶人,永远不能,回罪啊……”
要不是人在眼前,莫墨抵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几乎不成字音,莫墨便又别多一种伤心。
按丧俗,有人拜灵,亲女亲孙女便需有人哭灵,妈妈是个极孝顺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来了,也以礼尽哀,丝毫不肯减损,丝毫不肯珍惜自己。
莫墨理解妈妈,于礼节上哪怕是丝毫的疏忽,她都会抱憾终生,愧悔终生,更何况礼仪之外,她又别多真心,故而每每至哀损心,大哀伤身,前年外公过世,她便每每哭灵昏厥。
又想起老外婆像外公一样,这么一去,他便只能永抱无涯之戚,此生永诀,哀悲入心,禁不住一头扑倒在蒲团上。
“我的婆呀,你一辈子,命好苦呀,孤儿寡母,赶离门户,年纪轻轻,丢儿丢女,熬煎到老,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啊,我的婆呀,你的命好苦啊……”
听见妈妈哭声不住,莫墨也终于扑在蒲团上泣不成声,大声抽泣。一经此哀引出泪水,便有千万情绪一齐上来,近些年所受情磨、所受世苦,无限人生苦痛、心中遭磨一起涌来,莫墨便哭个不住,抽咽以致气壅,几乎不能呼吸。
“啊娃,我知道我娃孝顺,想老外婆,老外婆也听到了,看到了,有娃这样孝顺的后人,她在天上看着也高兴。”有人把莫墨从蒲团上扶起,见他脖颈直起青筋,脸膛胀紫,眼翻舌结,已然气塞,连忙掐着人中,拍背捋胸好一阵抢救,这才连连咳嗽,勉强顺过气来。莫墨这才知道是木活外公家的外婆。
“啊娃,我娃看妈份上,少叫唤几声,妈劳了这几天,熬了这几天,哭了这几天,嗓子都说不出话了,都晕过去好几茬,掐回来好几茬,我娃孝顺,也要心疼妈,少叫唤两声,你们娘们两个再这样叫唤下去,老外婆听见也不安了。”那外婆又道。
外婆和大舅也走来,外婆捧着他的脸,给他抹了脸上的泪,又扑了他头发在孝子盆里戳的纸灰,一边又道:
“啊墨,我娃乖,我娃多想妈,我娃看妈可怜。”
莫墨这才看见妈妈眼巴巴扶棺看着他,已经嚎而无音,泪而不声了,这才强忍哀恸,收了些抽泣。
大舅摸了摸他的后脖和后脑勺,帮他卸下背上的双肩包,递给也走在边上看着的莫墨父亲。
大舅就灵桌上拈了三枝香,外婆在灵桌下抽了一沓火纸,又帮他划散。墨烧了纸,又祭了香,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去坐到妈妈身边,拉着妈妈的手,也去帮妈妈抹脸上的泪。妈妈又帮他抹了抹前额的发,也帮他捻了捻眼下泪痕。
看见这灵堂陈设,不由得益加心寒。
这间所谓的堂屋本就十分矮小,还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石板屋,进深约莫3 米,开间也不过4 米,以莫墨将近1.8 米的个头,进大门还需低头,站在屋里,伸手踮脚就够着楼枕,近百年下来,楼板已被烟熏得浑黑如漆,甚至能射出油光,未泥的土墙更是剥落得坑坑洼洼。
却偏偏停灵在这里。
门板上的门神已经用二尺整方的米浆色草纸对角线横平竖直地糊住,为的是不碍亡魂出灵还阳。神龛上方的“香火”也早已被熏得与墙一色,上面中堂大字的“天地国亲师位”,以及左右旁谐补白的“东厨司命”和“宋氏宗祖”,也一样被一连串的草纸糊住,为的是避免亡灵冲撞神明、祖先,但却因为墙色纸色反差极大,像是病脸上一个丑而大的疤,欲盖弥彰。神龛下放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板柜已经挪走,露出一个长方形的原色土墙,格外显眼,上面结满了白色的蜘蛛包。
隔后墙尺余,就是棺木地头,间隙勉强能一个人侧身而过。两个高条凳支着棺木,棺木下方点着长明灯,用一张火纸糊成灯罩防风。棺木天头设着灵桌,灵桌上挨天头靠着灵位,黄表扎的座儿,两枝香撑扯红纸做的位,上面搭着一块黑布,“故先妣黄老孺人之位”,牌位前又是原来神龛下的黑旧香炉,两边一双油蜡,蜡泪成堆,而香灰溢炉。香炉前陈的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一盘香蕉、一个酒壶、一个酒盅,或者香枝前倾,或者因风吹灰,上面全是香灰、纸灰,香蕉已经霉斑。供果前又放着香束,半截耷拉在桌沿外,供桌下又放着成把油蜡,成捆火纸。供桌便抵到了门槛,孝子盆就只能放在门槛外,而蒲团也只好放在房阶。这样的摆设,门已经没法关了,所幸也刚刚入秋,夜里并不会太冷。
棺木那边草席坐着老外婆唯一的女儿,也是花甲之外,从小娇生惯养,却是个极不恋娘的主,只是坐着,来了人只是扶棺站起,不哭也不语,面无表情,木木的。
这边草席挨身坐着妈妈和小姨娘,小姨娘是小外公的小女儿,才十三岁,本来年幼不甚晓事,并且又无家教,更是悉事不知,加上少女的羞怯,哪里还晓得哭灵、会得哭灵,只不过是坐在大姐身边,来了认识的人,说声,大姐,谁来了,来了不认识的人,也不过是:“大姐,来人了”。再多,也就是搀着大姐起来,扶着大姐站着,陪大姐坐下而已。这灵前人事礼还之事,免不了只妈妈一个人,更何况她还是尽礼尽孝的人。
而想想这合家上下,致使逝者身后凄凉到如此境地,又还能怎样呢?那十三岁小姨娘能做到站在灵前,叫姐传话,已经着实是孝子贤孙了。
莫墨的外公虽是最大,却是被当成拖油瓶带来嫁入,寄人篱下本自苦命,白手起家又别多遭磨,幸而天与善人,外公隐忍勤劳,和睦人事,学得一个篾匠,起早贪黑,颇能发家。而帮扶得这些异姓兄弟长大,稍知人事,便一个个以怨报德,说外公外姓外心,占尽他宋家田产,甚至都不肯算入辈分排行,不肯称兄认伯。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左邻右舍,明眼明睛,揉不进这几个闲言碎语的杂沙,他们又变化口实,依旧怨妒形诸言色,说外公随娘入嫁,占了他家长子风水,才过得好日子。外公隐忍求安,抵死不多一言,勉强做得同母兄弟不致反目。而且,要不是这停灵在聋子外公家,聋子外公家又实在家徒四壁,且出丧葬母又实在亟需人手,大小两个外公还要面子好看,才勉强容得外公家上下在这里出入。要是在大小外公家,抵死也不会让进门。
这宋家最大,便是这个木头木脑、面无表情的姑婆,年轻时泼麻不德,上忤公婆,下恶媳婿。生了两男一女,两个儿子因为早年顶父亲工厂之班而相争为仇,父子反目,年节辰诞不通问候,一个女儿,好好嫁得婆家,生生被她挑唆得小夫妻先隙后仇,直至离婚。于亲爹亲娘处,为女尽孝更是有限,四年前亲爹下世,不见一滴眼泪,老母瘫痪,屎在床尿在床,屎尿床上滚两年,她未来换洗过一次。
宋家长子是莫墨的大外公,早年娶得一个赤脚医生,家里颇还过得,自后来区上派下卫生院来,赤脚医生就变作了蹩脚“天使”,勾诱得全家都信什么“馍酵子耶稣”,累月连年不着家屋,十数年不动锄镢,吃用得家里罄尽,箱空柜空,锅冷灶冷,前两年新疆事起,鼓动一伙“真主”信众,带领一群痴婆闲汉,去县政府门前静坐静等,说什么新疆事成,就会变天,天变之后,就该真主信众坐江山,雄心勃勃地等着接替县长之职。之后却再无消息,就连一双儿女也双双人间蒸发,再无音信。
宋家次子是莫墨的二外公,小时候因为高烧连日不退,烧糊了脑子,也烧坏了嗓子,说起话来,咿咿哇哇,熟惯的人勉强能听出大意,耳朵又背,合家都称他聋子,儿时顽皮无知的小墨,也便叫他“聋子外公”,长大才懂得其遇之苦,三分感叹而外,又别多一种悲悯。
此聋子外公倒是极其憨厚淳善,与外公家向来亲爱亲近,外公家也每每予帮予补。莫墨常听妈妈念叨,说聋子外公待她最好,她小时候身上毛重,都叫她“毛女”,聋子外公时常背她到处玩耍,每每用他字不成音的语句对外婆道,“大嫂,背毛女耍去”“背毛女玩呀”,妈妈小时候在聋子外公背上的时候,倒比在外公外婆背上的时候要多,所以,莫墨对聋子外公又别多一种感激和亲近。
聋子外公人到中年,不能娶养,外婆便做媒,将娘家一个同聋子外公一样疾患的守寡妹子,与他说合,那寡妇姨婆带着前方幼子嫁与聋子外公,年幼小莫墨便也依样叫她“聋子外婆”,将那带来小儿,改了宋家名姓,充在聋子外公膝下传继香火。
宋家少子是莫墨的小外公,却与莫墨的二舅同年,比妈妈和大舅都小,因是老夫妻中年得子,自小爹疼娘爱,惯溺无比,贫户穷家里也出得这样“纨绔”。婚姻之事更是百般周折,说谁都不要,娶谁都不行,偏偏认准,非要娶一个高中同学,是他们上学时候总是得年级第一的一个姑娘。这姑娘因为高考失利,失志失心而疯,神志既坏,任谁都不要,偏赶上这小外公,任谁不娶,偏就要她。给他娶回别家姑娘,千凌万虐,逼回娘家,死活退了原婚,娶了这位疯魔,这才顺遂了心愿。可这小外婆时好时坏,好时呼儿若命,坏时摔死新婴。坐在莫墨母亲身边叫大姐的,便是这疯外婆的长女,所幸虽失于家教,又没上学,却还白净水灵,知道贴恋大娘大姐,能在莫墨的外婆妈妈跟前略受教育。有一个小弟弟,尚穿着开裆裤,只是靠在门背后,贼眉鼠眼地觑慕灵前供桌上的水果,想拿不敢,想去姐姐跟前求个恩爱,又怕大姐。
“啊娃,还没吃午饭吧,我给娃下碗面去。”又是方才首先来拉莫墨的那位木活外公家外婆。
确实是,昨晚接的凶信,今早告了假便回,路上随意吃了点早点,五个小时的车,终于赶到这灵前。莫墨却道:
“外婆,我不饿。”
“那咋行,我去给娃下碗面。”那外婆又道。
“不用了,外婆,我不饿。”
“不饿也吃一口,坐了半天车,你又晕车反胃,让外婆给你下点面,多少吃点。”妈妈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莫墨听着都不忍心再让妈妈多说一句,可妈妈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米面都是大舅买的,放心吧。”
莫墨这才点了点头。
“就是,人是铁,饭是钢,我娃精壮壮一个小伙子。”那外婆边说便就走了。
老外婆手上先给大外公盖了房,娶了亲,分了家,后来又给小外公盖了房,还娶了两回亲,失心疯的女神娶回家,小外公这才如愿,又闹着要分家。无奈只好请了老舅公,搬来老叔祖,二老坐镇,老外婆、聋子外公,还有小外公,家分三户。分家时候,分明说好,聋子外公残疾,与老外婆老两口同居祖屋,各起锅灶,各作各食;目前二老尚可劳作,各自自食其力;二老俱在,不能劳作时候,三子轮流供食;一老先去,三子轮流,各管一月;二老百年之事,由老大老小,各管一人;二老百年之后,祖屋归给老二。当时明明三凭两证,写出文字,按下手印。
可谁知事后全不如此。
分完家产之后,二老所有食用,仅从聋子外公二房一家出。如此,如此尚且不算,谁知二老年纪高大之后,越来越糊涂,竟全然变作无赖小儿行为。二老白日黑夜不停歇地做起贼来,争先恐后地把老二家吃用之物搬运给老大老小。见老二家猪圈边的猪食桶里,还有半桶的猪臊,老外公偷偷倒给老大家的猪,老外婆觉得老小吃了亏,骂老汉偏心,和老汉争抢不过,无奈只好把老二家的猪赶开,把老二家猪槽里的猪臊舀起来,倒给老小的猪,习以为常,老两口甚至每每为此执气争执,吵得不可开交,四邻人人侧目,不敢相劝。
二房一对哑夫妻,两张黄莲嘴,说不清可怜天下父母心。聋子外公聋子外婆,双双抛家舍业,离门出户,去县城捡破烂、乞讨为生。旋即家里余物,被二老竞赛搬运一空。
老外公下世,小外公抢着出了丧下了葬。大外公随即把老外婆搬在家里“尽孝”,之后眼见着小外公买地起基,便变哄为索,甚至前逼后虐地讨要什么传家宝,借着尽孝之名,幽闭几至折磨,就这样“养”了两年,终于见着小外公洋楼盖起,便一口咬定说是老外婆把家传的那个金佛偷偷给了老小。为此,老大老小执仇,谁都不肯再供养老母,老大说,原来说各管一月,而现在他业已供养两年,应该轮老小尽孝,便把老娘搬运到老小家;老小却说,亲爹我已养老送终,且家里又无得力妻女,他要常年出门在外,无力将养,还说要成全大哥一片孝心,成就大哥敬神孝亲的一世令命、万众楷模,就又把老娘送回大哥门口。老大却紧锁大门,出门传教。
无奈,莫墨的外公外婆只好把老母搬去将养,可老外婆又开始把外公家的东西往小外公家转运,而大小外公此时却又异口同声咬定,莫墨外公把老娘搬养在家,是为了骗偷他们宋家财宝,大小兄弟协力齐心,又把老娘搬回聋子外公家里。莫墨外公外婆便只能送饭放在房阶外沿,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进屋,因为那大小兄弟说这一对异姓夫妇,包藏祸心,借送饭之由,进门为盗。
两年前,莫墨的外公下世后,外婆随舅去外边看病疗养,接着又添了孙子,外婆不得不留在市里照看孙子。老外婆因跌跤骨折延误医治而致瘫痪,却被生生锁在屋里。舅舅妈妈回来探视,只能从窗洞递与食物,直至老人被幽闭而死。
想到老外婆平生之苦,早年尽是命磨,晚年虽是颇多自讨,可无论老来如何糊涂,莫墨小时疼他却是真,无论生前有多少功过,如今人死灯灭,尸骨未寒,满眼凄凉就在眼前,又怎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是血肉相连之亲,自身血肉之所由来,想到这里,莫墨又心软下来,不无哀叹。
可话虽如此,满观眼前,别多凄凉,那么些痴疼儿孙,值此大丧,灵前尽孝的又有几人?
舅舅妈妈出入调停,里外帮忙,劳苦功高没人论计。却被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不是说都是趁机赶伙回来,偷藏拐带抵盗他们宋家户族东西什物,就说是借着他们宋家财物私行人恩,于众乡亲处行私惠,否则不会回来得这么齐,住得这样久,行事这般殷勤。
舅舅妈妈出生未见亲爷,寄人篱下,受尽后爷异姓叔姑之欺,两份恩祖之心,并在祖母一处,权念此祖母骨肉之亲,血脉相连,都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地来全此情孝,都是任劳任怨,不争不辨。
而明明是该归大外公送终,放着大外公那样空荡宽大的地方不去厝灵,也不放在小外公新盖的洋楼,偏偏放在这弹丸之地,真让人费解。
那木活外公家外婆端一碗面走来,莫墨连忙起身去接。母亲却道:
“婶不该惯他的,他年轻轻小伙子,做好了还给他端,让他自己端。”
“没事,我走几步路,就当活动手脚,娃坐半天车也累,让娃就在老外婆跟前多坐坐也好。”
吃完饭,送了碗,莫墨问舅舅有什么可以帮忙做,舅舅都说并没有,莫墨便只好重又陪妈妈坐在棺边席上,帮妈妈理了理额上的乱发,把鬓角的散发压到耳后,陪妈妈坐着。
远山草枯树凋,一片萧索,近树叶落纷纷,时而秋风刮起,卷起稻场几片黄叶,在墙角打转,殊感凄凉。
大小外公,平日事爹待娘的作为,搞得村邻人人避之不及,又不肯与人为善,于此大事,都少人上门,只是走动几个父党、母党、妻党实在无可回避的紧要亲戚,却也都只能是情尽于礼,不敢多坐久留,使得这丧事分外冷清。
渐渐地,太阳偏西,场边的老树开始抽长影子。莫墨才突然想起,早上打电话向董事长告假的时候,董事长特意嘱咐他,不要着急,且让他平安到家后给回个电话或者短信。
莫墨摸了身上,才知道电话装在了包里,询问起来,才知道爸爸已经把他的双肩包送到外婆家里了。莫墨便起身退出灵堂,妈妈也跟着起身出来,母子路上说起,这才知道原委。
原来大外公信着“馍酵子耶稣”,不祭祖宗,不拜亡灵,本该是停灵在他家,他却死活不让,说他屋里只有主,不能再有别的。
小外公盖的宽大楼房,却也不让停厝,说是本该大哥养老送终,又说什么新楼房甲醛大,怕熏着娘亲亡灵不舒服。
无可停厝,舅舅主张,停到外婆家,两个异姓叔叔,却异口同声不答应,口口声声说是他们宋家终老发送老娘亲,不与谢家人相干,却原来是害怕把客礼都收进外婆家。无奈只好停灵在聋子外公这浑黑如漆的斗室里,生生将孝子盆都挤出门外。
就这大外公还别有用心,让停灵、吃用都在二房,但一应采买、食货、物用都需交到他屋,然后才从他那里发派上来,且所有亲客、朋客送礼,一应交到大房,所有议事也都必须在大房里。莫墨初回来径到大房,便见姑公和族长、都管、协管、内外打杂管事以及丧夫头在合计议事。
妈妈跟舅舅还有外婆商量,不管咋说,老外婆人活一世,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抬出去埋了,为人媳孙,生在不能尽孝,老死不能尽心,于心不安,且让外人看着也着实不像,再怎么说,也是儿孙满堂,结果搞得像一个断子绝孙的绝户孤寡一样发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便计议,由舅舅出钱请一夜响动,妈妈出钱请一副寿响。
莫墨到外婆家给董事长复了短信,说喝口水再走,也给妈妈倒一杯水,润润嗓子,妈妈却说,灵前没个像样答礼女孝子不行,让莫墨端上杯子就走。
“我来的时候也匆忙,以为老外婆也还是就打个闷头,还能还转,至少还有个回光返照,还能抽空回趟家,拿些钱,买些东西。可谁知道来得这样快,事情又多又杂,灵前又离不了。”妈妈一边走一边对莫墨说。
“现在这些吃用杂货都是你舅买的,就连寿枋都还是本来预备给你外婆的,实在没想到你大外公、小外公两个这样狠心。”妈妈又接着道,“我临来时候也就带了一千五,这两天早都花了个罄尽,你爸又一点指望不上,我又不好意思向你舅开口,给你爸出丑,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发短信。”
“妈,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都有准备。”莫墨安慰妈妈道。
“你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寿响之外,还得买一对扎龙、一万火纸、一大封炮,再送五百块钱人事。到时候写礼了,我就把这寿响、扎龙、火纸还有饼炮,写在你爸名下,这些只能是女婿女儿、孙女孙婿送,把五百块钱人事就写在你的名下,也算你个成人男子汉一点孝心。”妈妈又接着道,“现在花多少,你先帮妈垫上,到时候妈一并还你。”
“妈这样说就见外了,我身子也有老外婆一线骨血,老外婆重孙辈成人就我兄妹不说,小时候还那样疼我,我一直不恋钱,花钱本来手大,这也不说,钱花在这事上,也是给我自己积阴德,不但应该,而且于我有利。”
“你能这样想,妈这辈子就不冤,这辈子总算是养成了你。”妈妈又道,“可是你还有你的许多大事,我和你爸一点忙帮不上,不好老花扯你,你爸没相,花你不少,我又咋能学他样跟着花扯你。你花钱手大,又不是为非作歹,交朋结友,攒的是你的人缘,对你以后事业有利,手松一点,也不被人小看,可我们做父母不能不体贴你,你要白手起家,样样难处,都得靠钱铺路打墙。”
莫墨待要说话,妈妈却依旧嗓音沙哑道: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妈妈一边递一个纸条给莫墨一边又道:
“这是寿响师傅电话,我都打电话口头定下了,你带上你爸,好歹让他充充一家之主的样儿,别让亲戚看低了他,刚好他也知道路,先挪你的钱去把定钱给了。师傅家路不远,交了钱就先把师傅接来,这是个急丧,今儿晚上动响,明儿下葬,都少不了寿响。”
妈妈接着又道:
“扎龙和明天你姑公定的一起送来,少不了还得借你的钱垫上,火纸和饼炮还得你接了师傅再去买,师傅撒黑动响就得用,所以着急,火纸和饼炮也是连夜就要用的,所以请了寿响师傅,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商店。你回来了,我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你了,我也就能放心去守灵了。”
“还有一件事情交代你,老外婆黑煞方向属龙,起灵落字的时候,你都不能看,小心黑煞冲了你,你是小辈,不压长辈,阳魂也斗不过刚去的阴魂。”妈妈又补充道,“你这就赶紧动身,我还得回去坐着,明儿下葬,黑里动响,来人多,灵前实在少不了人。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所以你好歹担待妈这一回,别嫌妈没用,事多又琐碎。”
莫墨送妈妈回到灵堂,叫上父亲就走了。
莫墨依言先请了寿响师傅,让爸爸跟着师傅先去,自己则分头又去了商店,买回火纸和饼炮,已是撒黑天气,进得里屋,却又听见吵起来。
原来是动响唱孝歌之先,得开歌路,须得长子顶灵出去,从十字路口起,长者辅助点燃火纸,纸纸相接,歌佬锣鼓歌蹈随火回退,引导亡灵回到灵堂。
莫墨的外公已不在世,且按这些异姓兄弟心思,莫墨的外公是外姓,可大外公却不肯戴孝顶灵,说主不让,而且说娘生前最爱老小,于情于理,都该老三。可小外公却说,他是少子幺儿,福薄命小,顶不起这么重的灵,且大哥尚在,小子捧灵,分明是咒大哥已死,执意不肯。说到最后,竟怪舅舅多事,不该出这难题。
无奈却是歌佬说话,时辰要紧,耽搁不得,撵出两个不孝子,竟让都管先给大舅这个长孙着了孝,让大舅顶灵出去接灵开歌路。
因又锣鼓吹打,又有孝歌唱,凑热闹走来些乡邻;有些户族后辈,想着过世老人年轻时候的体面,并莫墨外公外婆的为人,以及这几个孙子孙女的一片孝心,也都来为这逝者守这最后一夜;又有颇多亲戚为着人情世故的体面,也来随分送礼。
司账先生在大外公家支起桌案,登录礼簿,在这灵堂,时而听见路口一串急促炮声响起,告诉堂内孝子,有重亲来祭,要么是一幅吊幛,竹竿上留一枝青竹叶,挂丈二素布,上面黄纸黑字榜书写着“音容宛在”“孟母遗风”,右上一张黄纸条,落着上款“黄老大人千古”,下款依旧黄纸条落着外甥某某敬挽、甥女某某敬献;要么是两人打着一个黑布长匾,也都是三四米长,一样字纸写着“驾鹤西游”“瑶池添座”,一样落着上下款;要么是一个花圈,要么一对金童玉女,要么一对金山银山。故而是晚灵堂内外还颇像一个有子孙人家的丧事。可谁料,大外公竟然站在路口,把来客一个个先拦回自己家里,交付了礼物,才准上来拜灵,搞得大家人人瞠目结舌。
因为老外婆年事高大,扯了五服之孝,按辈分依次扯来,到重孙辈,莫墨是第一个跪在地上受孝,又因为莫墨尚未婚配,麻线上缠了一丝红线,白色孝布上着了一点洋红,以示白丧不尽压其红运,以便不害其成家传宗。
莫墨跪在那里受孝,眼看着舅老太公给他麻上缠线、孝上点红,不禁心中一疼,鼻上一酸,想着这经年遭际,为理想、为爱情、为生命,不由得暗自泪流,重孝在身,生死事大,亡灵尚给活人一线余地,奈何这朗朗人世,处处将人赶尽杀绝,致人死地,甚至越是虔诚迫切,偏偏越受煎迫,越多折磨。须发皆白的舅老太公帮他点完红、缠完线,便给他扎上了孝,看见莫墨面流两道泪痕,便拍了拍他的头道:
“老外婆活到将近九十,这是一步顺脚路,到那边也是享福去了,娃要节哀惜身。”
吃过宵夜饭,交过子时,唱孝歌的送灵还阳,众人捧棺到稻场,架马在场中,棺材扎上龙杠、牛子、杠子、纤绳,却还是大舅顶的孝子盆,出灵时候,按丧仪磕碎在棺前。都管随着阴阳先生领着孝子并打井人夫,前往坟山按穴破土。
剩下之事,不过是鸡叫三遍,大家行动,先为打井人夫并用力丧夫供了饭,接着就是起灵,寿响、花圈、扎龙,匾、幛、金银山、金童玉女随棺而行。
起灵时候,又是那木活外公家外婆把莫墨拉到墙角,让他背过身去,本来打算用自己的身体遮住莫墨,无奈莫墨着实人高马大,根本遮挡不住,便又踮着脚去挡他的眼睛,却够也够不着,莫墨便顺势蹲下,那外婆便用手挡住莫墨的眼睛。于屏息凝神间,莫墨闻见那外婆手上全是操作生蔬菜的气息,闻见这气味,想到这位热情和蔼的长者,心中不无感动。
一声炮响,众丧夫一声号子吆喝起棺上肩,寿响、鞭炮一并冲云而响,夹着孝子们的哭声,莫墨听见起灵时妈妈沙哑的哀哭,撕心裂肺,禁不住也滚下泪来。
莫墨手持孝子棒,也要跟棺而行,那外婆又叮嘱道:
“落字的时候,跪在舅舅身后,千万不要抬头!我娃前程远大,千万不敢冲撞黑煞,这落字凶神可是六亲不认的!”说着又用那满是芹菜气息的手,帮莫墨抹了脸上眼泪。
坟山是在山坡上,十六人抬的大龙杠上坡却难,还得纤夫在上坡拉纤。有好几道梯田的高坎,鸣炮、吹响好几番鼓劲儿,众丧夫好几番号子冲锋,都没能冲上坎去,地头的丧夫甚至把天头的丧夫顶到悬空,棺材支在了坎沿上。众引路孝子一起回头,对着棺材跪着磕头,祈求这亡灵凶神并用力丧夫,又试了好几次,才总算上了坎,每上一个高坎,都不得不架马歇息,众孝子迎着棺材跪着等候,莫墨便跪在对棺捧灵的大舅身后。
好不容易到了坟山,棺材安厝在坟井边。等着打完坟井,阴阳先生代祭了天地山水四方之神,说明亡者入土这里,祈求庇护,又交代了阴地契,泼了奠鬼酒饭。又是一声炮响,众孝子一齐跪下,哭声随寿响喇叭连同丧夫号子一并鸣发,丧夫用纤绳沉下棺材,莫墨跪在大舅身后,死死低着头。
虽然不能抬头张看,想着此别就是永诀,老外婆往日种种,一起上心,也禁不住被这事实气氛裹挟得泪流满面,见身边布匾、吊幛一齐落下,哭声、响声、炮声接连不断。
待到一切住歇,莫墨再抬头时,已是一个坟包在那里。
就在这低头与抬头间,阴阳永隔,生死永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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