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9日晨,这座城市又开始下雨了。
早晨骑车穿行街巷时,我还只感到落下的是小雨丝,但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我渐渐听到了雨丝变大的声音。
节气早已入秋,可窗外的叶子看上却还是那样绿。今年的树好像黄得有些慢。直到昨天,我才真正注意到有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它在空中慢慢地飘着,而后轻轻地落在地上。我捡起它细看,叶子四周真的开始有些发黄。
2021年的秋天,看来真的要来了。
这个秋天,自己写了好几部书稿,都已交出,但我也不知它们最后的命运会是怎样?希望一切顺利吧。这个季节对我而言也算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年初,我换了工作部门,办公室也变得大了一些,我的那些藏书终于有了安放的地方。老同事过来看我时,都会笑着说:“你这里终于变利索了。”好像是这样的,以前我那小小的办公天地,到处都堆着看似“杂乱无章”的书,让别人无处下脚。地方变大了,心却不似之前那样安静,现在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会想起我曾经的那个小小天地。
那时我的窗外有一棵大大的银杏树,它像一个华盖为我“挡风遮雨”。我们互相默默地陪伴了三年。我总喜欢在窗内望着它,而它也总是在窗外静静地看着我。
2017年,我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工作,很快我便搬到了那个窗外有树的办公室。在这间办公室,属于我的天地不大不小,将近12平米。我有两张书桌,一大一小;几个书柜,有新有旧;三把椅子,一大两小。在这片天地中,我最多的就是书,书柜中、书柜顶、书桌上、地板上,椅子上,到处都摞着。有历史、有传记、有回忆、有随笔,都是我爱看的。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我每天平静而快乐地工作、读书、爬格子。
有人说我这个天地不小了,我笑着表示同意;有人说这里还是不大,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
有朋友来时,总有人问我:你这小小天地叫什么?他们的理由是,作家似乎都要有个书斋。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只是一个爱爬格子的人,并不是什么写作之人,更谈不上是作家,所以也就不附庸风雅起什么书斋名了。
在我心里,作家是一个非常崇高的职业。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必须要有悲天悯人之心,有“何畏风波生墨海,敢驱雷霆上毫端”的过人胆识,有书写家国历史的赤子情怀,而我距此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其实,爬格子本身也并不容易。
首先,它需要你对生活充满着深深的感情。没有感情,当你的内心世界一片荒芜时,是很难写出什么真东西来的。即使勉力为之,也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
其次,它需要你对中国文字充满敬畏与激情。中国的文字源远流长,正是它,一直在见证和记录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绚烂历史。从良渚文化开始,中国的文字历经符号、甲骨文、大篆、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正因文字的记述,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有着极其强大的根系,它虽历经岁月沧桑却依旧能生机勃勃、熠熠生辉。
然后,它还需要你对寂静充满情怀。忍受寂静,是一个爬格人必备的功课。爬格子的人其实很孤独,但也正是这种孤独成就了爬格子人。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书桌旁。因为只有在寂静时,我才能打开自己心中的那扇门,让内心的那个人走出来和自己天南海北地聊着。在这种不断地交流中,我渐渐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写什么,怎样写,写成什么样。
其实,我并不是从小就喜欢爬格子。恰恰相反,小时候的我非常不喜欢写作文。我那时的作文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塌糊涂”。一直到了大学,我的作文依旧保持着自己都“不忍直视”的状态。
斗转星移,誰能想到现在的我居然却是一个“爬格子”爱好者。对于这点,我在2019年金秋大学同学“毕业20年再聚首”时也曾讲过。这是毕业后大学同学第三次相聚。
在活动中,有一个“说真心话”环节,请每一个人讲自己这二十年的感受。轮到我时,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讲起。最后,我还是从自己做了一个“爬格子”的人讲起:
这二十年,自己有很多感触。有对生命的,有对人性的,有对情感的,有对生活的……但现在让我感受最深的却是:以前我这个全班写作文最差的人,现在居然每天都要爬格子,而且还乐此不疲。这一点,直到现在我自己都难以想象。
大家都知道以前我的文章真可谓是语句不通,结构混乱,词不达意,表述不明,‘的地得’严重不分。每次听说要写作文,我就头大,一个头能变三个。好几天可能都写不出一页来。但现在,只要不限制字数,我能痛痛快快地写出成千上万的字来。有时候,还要被编辑在后面催稿。我记得有一天,三个编辑在电脑那头等着我的稿子,这搞得我真是痛并快乐着。
如今,如果我每天不写点什么,心里就会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这一天好像什么也没做。
也许我会一直这样写下去,写到老,写到再也举不起笔为止。我很喜欢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
这一点,也许就是我这二十年最有感触的地方。
生活呀,真是一把杀猪刀,啥都能改变。
说完后,我自己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是啊,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20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我们95级怀揣着梦想走出西政的校园,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有的东进,有的西迁,有的留守,每一个人都在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那时,我觉得全班五十一个人想要再聚齐应该也不是很难的事。可一路走来,我发现其实这一点真的很难。毕业十周年我们没有聚齐,毕业十五周年我们还是没有聚齐。现在伟忠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全班再聚齐对我们而言真的成了一个梦,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进入社会后,生活这个大大的命题,让我们每一天都在做着选择。有些选择,看来是那样的无奈与痛苦。我们在红尘中其实都像是一粒尘埃,在时代滚滚的浪潮中,不由自主地被裹挟着前行。
生活不易,但仍需前行。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追寻着自己的梦想,只是由于各种原因,在生活中,有的人顺遂一些,有的人艰难一些;有的人快乐一些,有的人痛苦一些;有的人充实一些,有的人空虚一些。走过这一段不算太短的旅程,当我们停下脚步回望时,不禁深深叹一口气,感慨:
世事恰如棋局,你我有时就像一颗棋子被人摆弄,也许成败早已是天注定,现在想来当初又何必苦苦强求。
我曾因南宋诗人辛弃疾的一首词,慕名前往镇江北固楼。当我终于站在那里,眼望着滚滚而逝的长江水,不禁念起那首让我仰慕已久的诗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
默默东流的长江水,你究竟见证了多少兴亡事?
“悠悠”一词,又写尽了这位大词人内心多少的不平与无奈。
自己的心中又有多少的“悠悠”?
二十年前的我走出校园时,也曾意气风发,充满梦想。那时的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在未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苍茫大地我主沉浮。可现实用它的残酷让我渐渐明白,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时光流转,我开始与命运妥协。人到四十,我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生活慢慢归于恬淡。这时的我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的脚步变得再慢些,时间能够流淌得再平缓些。
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我也一直在找寻着那个属于自己的使命。兜兜转转,后来我发现也许自己应该拿起笔去写些什么,因为这个可能最适合现在的我。由此,我开始爬格子。我告诉自己:
去写吧,不管是写自己也好,写别人也好,写感受也好,写历史也好,只要是写自己喜欢的一切就可以。
这世界,物质的东西其实很脆弱,建起不易,但消逝却只在一瞬间,最终它很难留给这世界什么。但文字却不一样,只要把它书写出来,它就有可能流传下去。我相信文字带给人们的温度和感受会更久远。我自知文笔并不好,也没什么太高的天分,但我喜欢去写,喜欢去做文字的组合。在文字的组合过程中,我渐渐感受到:其实我是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历史,记载着属于自己的印迹。我希望自己能不断努力地坚持下去,一直写,一直写……
天道酬勤,我相信自己会慢慢留下一些可能还有点价值的东西给这个世界。
对于爬格子,其实我还是有一点自己的私心。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总在想:
有一天,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我也许只能躺在家中的老藤椅上打发余生,我希望那时的我可以拿起过往的诸多文章,将属于我的历史讲给我的后人听,给他们讲那些文中曾遇见过的真实的人和真实的事。如果那时我得了老年痴呆,谁也记不起了,我希望自己还能在不经意间拿起那些文章,在阅读中,能依稀记起很多年前的自己。我不想自己将整个世界遗忘,我想让文字帮我找寻到曾经的一些过往。没有记忆的人,该是多么的孤独。
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在努力爬格的一个缘由吧。
对于我这样一个爬格人而言,似乎还不需要什么书斋。只要有一个安静之地可以读书、爬格,便已非常满足了。
银杏树下的这里虽无书斋名,但却有一种书斋之味。我在书桌旁放了几根竹子,正所谓:居不可一日无竹。墙上,则挂着一幅百岁老人马识途先生当年送我的书法:
何畏风波生墨海,敢趋雷霆上毫端。
有书、有桌、有椅、有笔、有纸、有竹、有书法,我已经太富有了,夫复何求。
我的书桌,在我看来已是很新很大,就此一项,就比我当年的忘年交周有光先生的书桌厉害多了。周老的书桌,不大,且沧桑。其桌面早已风化,有时还会出现倒刺,一不小心就会刺到他的手心。无奈之下,周老只得用透明胶自行贴补,效果听他说很不错,貼补之处光滑无刺。
我则无此忧虑。
我书桌的正前方有一个大大的窗户,宽约一米,长近两米。窗户向东,每天“亮光”都能钻进来,只可惜“太阳”却进不来,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我的窗外有那棵大大的银杏树。这棵银杏树二十一年前就在这窗外落户,它可是老人了。只是那时我并不在这里,以前的我好像也从未关注过它。但银杏树却从来不计较这些,它一直静静地在窗外守护着这窗内的人们。
由于对它没有太多限制,银杏树在窗外自由地生长。每到春天伊始,秃秃的树枝便开始急着涌出骨朵,在春风的吹拂下,每个骨朵争先恐后地抽出一片片小小的嫩绿的叶子。夏天,嫩绿的树叶越长越大,随着雨季的到来,树叶沙沙作响地吮吸着天空降落的雨露。秋季,随着空气中凉意渐浓,树叶渐渐变黄,银杏最美的时刻慢慢到来。当它满头满身满手都是黄叶时,冬的脚步已然来临。当关外的寒风夹杂着大雪时,银杏树下早已铺满从它身上落下的黄叶。在冬天,当刺眼的太阳升起时,银杏树虽只剩下秃秃的树枝,但它却依旧倔强地挺立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就这样,我窗外的银杏树年年发芽、抽叶、生长、落下,春华秋实。每一年,它都快乐地向上向外伸展着自己的身躯,结果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一棵蓬松似华盖的大树。而四季之中,夏天是银杏树待我最好的季节。因为那时,我满窗都是嫩绿嫩绿的树叶。
在这三年的时光中,银杏树总是安静地陪着我。它在窗外,我在窗内。当我全身心工作、读书、爬格时,它从不会打扰我,只是在窗外静静地将喧嚣与嘈杂阻挡在我的世界之外。当我疲惫地放下书或笔望着窗外时,它有时还会轻轻地为我唱上一首小夜曲,或是迎风为我舞上一段“树之叶”。而更多的时候,它会默不作声地听我唠叨,听我倾诉我的忧愁,分享我的快乐喜悦。有时,当我爬格结束,它会迫不及待地用树枝敲打我的窗,催促我读一段给它听,这样它就可以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我知道,它能听懂我读的。当它听得高兴或满意时,会点头称赞;当它听得生气或愤怒时,会沉默不语或是摇头。
窗外的银杏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眼中,早已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森林世界。在这个森林世界,我慢慢地行走。走累了,就会坐在一个老树的粗根上,望着树枝外的天空,听着森林世界的鸟啼、虫鸣、风吟,还有沙沙的树叶声。
我室内的天地很小,但室外的天地却很宽广。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园子,我喜欢称它为“百草园”。因为我喜欢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曾描述过他的一个童年乐园: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
那时,年少的鲁迅经常和小伙伴们来到这里玩耍嬉戏,捉蟋蟀,玩斑蝥,采桑葚,摘覆盆子,拔何首乌。夏天在树荫下乘凉,冬天在雪地里捕鸟。
初中学到这篇课文时,我们被要求全文背诵。每每摇头晃脑背到这里时,我总觉得这个名叫鲁迅的人年少时也太幸福了。在一个园子里,居然能有这么多植物、动物与他相伴。这园子得有多大?那时的自己实在想象不出这园子到底应该有多大?只是觉得应该是很大很大,否则鲁迅也不会说“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
从那时起,百草园就成为我记忆深刻的一个地方。很多年以后,在一次出差途中,我曾去过这里。不过此时它早已成为一个景区,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喧哗声、嬉笑声、争吵声不绝于耳。当我站在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时,任凭我如何想象,也实在感觉不出这里就是当年我心目中的那個“大大的园子”。虽然文中提及的泥墙根和石井至今保存完好,但别的似乎都消失了,也许是如织的游人把它们都吓跑了吧。这里似乎还不如我身边的那个园子来得真实与美丽。
文学馆的院子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木,如樱花、松树、柳树、杨树、玉兰,还有诸多果木,桃树、杏树、梨树、桑葚树、柿子树、海棠树、银杏树……除此之外,园中还散立着诸多文学大师的雕塑。
初春时,玉兰是最早盛开的,它的性子最急,只要寒冬一离去,它便忍不住露出头来,“咕嘟咕嘟”畅快地呼吸着春的气息。园中围墙四周都有它绽放的身影,它时而拖着白色长裙、时而穿着粉色春装、时而披着黄色外套,五颜六色、五彩斑斓,为尚是土色的世界带来了一抹靓丽的色彩。
南门玉兰树旁立有一尊鲁迅先生的钢铁头像,头像被安放在一块巨石之上。这尊鲁迅头像只刻有一只眉毛、一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撮胡子。头像将鲁迅先生的老辣、苍劲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月,春光明媚,正是樱花盛开季。园中那三棵俊俏婀娜的樱花树,在春姑娘的浇灌下,开始怒放。枝头上,全是花的身影。在春风的吹拂下,花瓣如雪片般从枝头落下,像精灵在空中飞舞,飘飘洒洒,上下翻飞,为花园编织出一个充满梦幻的美丽世界。
樱花树下,矗立着一尊文学大师冰心先生少女时代的雕像,该雕像用汉白玉雕琢而成。少女时代的冰心先生,短发齐耳,她左手依托着下颌,中式旗袍外披着一件外衣,静静地坐在树下望着远方。塑像显得那样青春、庄重、秀美、文雅与肃穆。在塑像的旁边,立着一座汉白玉石碑,上面雕刻着一双传递爱心的手,旁边一行则镌刻着冰心先生手书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这是冰心先生一生所倡导与奉行的人生及创作理念。
五月,湖边的柳树开始垂下那一头温柔的秀发,在湖中静静地梳洗,嫩绿的发丝站满枝头,特有的清香渐渐在湖心弥漫。此时的杨树,则又开始顽皮起来,将它的丝絮四处乱洒,这絮子在空中张牙舞爪地乱跑,毫无章法,让人烦恼,但也确实热闹。
湖的对岸,雕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先生。他穿着绿色棉袍坐在圆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认真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翠湖。他脚下则摆有一个汉白玉雕刻的荷花,原来这是散文家朱自清先生在静静地思考着自己的新作。我常喜欢从先生的背后走过,每次走过,都会想起先生在《背影》中对父亲背影的描写: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因有果木,园子里一年四季虽谈不上瓜果飘香,但也可谓是硕果累累。
春末,每到桑葚收获季,那颗大大的桑葚树下就变成了紫色的海洋。纷纷落下的桑葚果早已快乐地将这里的路、这里的草、这里的土,涂抹成自己身上的颜色。每到此时,我都会在树下,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它打到我。有时,我会捡起一两颗外形完整的桑葚果,细细观察。院中的桑葚果看上去呈椭圆形,长大致1—3厘米,由众多小核果聚集而成。成熟后的果子,呈现出紫红色或紫黑色。洗净后品尝,味道微苦,口感尚可。据说早在两千多年前,此果就已是御用补品。在民间,因它含有丰富的营养成分,故又被称为“民间圣果”。也许正因如此,每到它成熟时,园中就有人偷偷上树采摘。就连园中那些调皮的小猫们,此时也会跃到树上,伸出小爪试图去够那低矮处的紫色小果,连它们都知道这是稀罕物。
桑葚树后,静立着著名作家茅盾先生的一尊雕像。茅盾先生西装革履,身披长大衣站在那里,他的右手放在雕塑的基座台上,左手拿着礼帽,意气风发地眺望着远方。
夏天,园中则是杏、桃的天下。可能是品种原因,园中的杏、桃个头看上去都有些瘦小,它们以纯天然的形态,随性生长着。每到果熟时,我常会摘下一两颗看上去金黄的果子,洗净后一咬,味道还不错,只是有些酸涩。在这里,人们大多是驻足欣赏,伸手摘的却不多。也许他们认为,枝头挂满绿黄的果实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所以树下常落满已经熟透了的杏、桃。
园中最美的时节,我认为是初冬。因为那时,这里的银杏树全部变为金黄,叶子金黄、果子金黄。此时的银杏果挂满枝头,一簇簇,一把把,黄得晃人眼。树上果实有时多得让银杏树枝不堪重负,每天都只能低垂着枝干,风一吹,它便左右重重地摇晃,似乎愁苦地说着:
“赶紧来摘它吧,这些果子太重啦!赶紧来摘它吧,我要趁着冬天好好休息休息,否则初春,它的孩子们就又要出来了。赶紧来摘它吧,我太累了……”
银杏果可是珍品,古人有诗誉之。北宋诗人欧阳修诗:“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北宋诗人梅尧臣诗:“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
明朝医圣李时珍曾专门提及它:“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以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
除了银杏树,还有那冬天的柿子树让我喜欢。柿子树是园中长得最为高大、魁梧的“大个子”。它搬到园中这么多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多数柿子总喜欢长在高处,让我在树下无处下手,只能仰着脖子,对柿兴叹。每到一季,我都会到树下去看看它,看它从春、夏的绿,逐渐变为秋天的初黄,再到严冬变为澄澄的金黄。
每次我望着挂在高处的它,在树上得意地晒着太阳时,我就想把它扽下来,美美地品尝。可惜太远,无能为力。这时,我似乎能感觉出它正在枝头坏坏地大声笑着:
“想吃我,门都没有!有本事,你上来呀!你上来呀!”
可惜它忘了,我是上不去,可有能上去的。谁?当然是在花园中一年四季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在园中,有众多空中飞行者:麻雀、喜鹊、乌鸦、啄木鸟等。每当柿子在阳光下微笑时,它的笑就会深深吸引鸟儿来。来干嘛?当然是啄食它。冬季,柿子树的叶子早已掉光,没有了保护层,金黄的柿子完全暴露在鸟儿的航程之内。发现目标,鸟儿们快乐地在空中飞翔,而后一个俯冲,跳到柿子旁边的树杈上,用它那尖锐的嘴巴轻轻一叮,就叮出了一个小口子,而后,它便悠哉悠哉地吸食起属于它的“美食果汁”了。
柿子树下右侧摆有一个铜雕的长椅和三人铜像。年长者是我国著名编辑家、教育家、作家叶圣陶先生,他穿著长袍坐在长椅的一端,右手拿着扇子放在腿上,左手放在椅子上,如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另一个是《四世同堂》的作者老舍先生,他穿着西装,翘着腿坐在长椅的另一侧,右臂搭在椅子背上,左手握着一根拐棍儿,注视着远方。第三个则是我国著名戏剧家、《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他身着西装,站在长椅后面,右手扶着椅子,左手抄在裤兜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老舍。他们三人像是在探讨什么,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左侧则坐着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的作者、大诗人艾青,他身穿一套中式服装歪着脑袋坐在圆凳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放在嘴边,右手随意地放在腿前,微笑着若有所思。
园中的树还有一群忠实的小伙伴,一年四季陪着它。春天,陪它一起露头;夏天,陪它一起成长;秋天,陪它一起变黄;冬天,陪它一起冬眠。有了它们,这里的树从不寂寞,因为总有它们陪着说话、陪着玩耍、陪着哭哭笑笑。刚开始时,园中的小草蓊蓊郁郁,满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每棵树下都配着自己特有的小邻居。只是这几年草儿有些稀疏,门前冷落,绿油油的草园变得有些斑秃。蒲公英少了,狗尾巴草也不多见了,野菜也消失了大半,小草莓果也跑得无影无踪。
即使这样,蟋蟀、蝈蝈、蚯蚓、蚂蚁、蜗牛、刺猬、小猫,依旧把这里当成它们的乐园。
蟋蟀、蝈蝈在草丛中快乐地一蹦一跳,蚯蚓、蜗牛则在这里溜溜达达,蚂蚁们一天到晚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地搬这搬那;偶尔出现的刺猬则喜欢在树下的草丛中趴着,对,它只负责趴着。最热闹的时间,是盛夏,尤其是雨后,这里就像是赶集似的,所有的动物都跑出来开大会,蚯蚓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身躯,蜗牛则悠哉慢行,有时连难得一见的黄鼠狼、松鼠都会兴冲冲地跑来参加盛会。
今年的夏秋,这座城市的雨水相当多。小草长得有些过于茂盛,不时就会有工人出现,拿着除草机来修剪一下。不过,有的工人修剪得很艺术,小草显得短而美。但有的工人则只管剃头,毫无章法,结果小草修剪后一片斑驳,毫无美感。这个怪样子,把常来吃草籽的鸟儿也吓跑了,把每夜都爱歌唱的蛐蛐惊得也搬了家,连常爱在草丛中打滚、躲猫猫的小喵们都不愿来了,看来剪发同样需要艺术。还好,过一段时间,随着雨水的降落,这里又会变得美丽些。
我在这个“百草园”工作了二十二年,每一年春夏秋冬,我都走过这里的花园,看着这里的植物、动物,来来去去,周而复始。
小草出土,树枝发芽,那是春的脚步。
树开始出果,小草开始长高,那是夏的声音。
果实开始成熟,落下,树叶、小草开始变黄,那是秋的杰作。
柿子、银杏果变得金黄,树叶飘落,小草枯萎,那是冬的样子。
文学馆种有许多棵银杏,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一层办公室窗外的那棵。记得刚来的前两年,这棵银杏树上总有喜鹊在叽叽喳喳。最早是两只,它们总爱打打闹闹,在树枝上互相追逐。不知它们是不是一对恋人?后来,就剩下了一只。很多时候,这只喜鹊总喜欢静静地站在树枝上。偶尔,它也会在树枝中踱步或是跳跃。我曾看见它衔来几次树枝,我想它也许是想在这个银杏树上搭一个自己的窝。窝有了,它也就不会走了。
2020年因为疫情,我很久都没来办公室。等我终于上班,再次看到银杏树时,我却没有看到那只喜鹊。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它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它是搬家了?还是已经远行?我无从找寻答案。它在银杏树上陪伴了我三年。也许它已经太老了,是时候回到属于它的那个永恒世界。也许它曾想与我告别再走,可屋内的灯太久没有亮起。
喜鹊走了,银杏树也变得静默了。我不是它,我不知它会有怎样的感触。我只是能感受到我的天地也更安静了。
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万物离合,亦复如斯。
2020年的秋天,我曾许下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窗外的银杏树能陪伴我的时间再久一些,虽然在这里没有“太阳”进来,但却有“亮光”,有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那间窗外有树的办公室。
2021年现在的我,能真心感受到爬格子的快乐。在文字的世界,我是如此的自在与充实。成千上万的中国文字,在我的指尖组合,组合后的它们能对我讲出我内心的喜乐哀愁,能告诉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种种看法。
在以后的岁月,我希望自己能以“爬格子”的方式继续记载属于自己的历史。
在文学馆的正门静静地伫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影壁,两面镌刻着文学大师巴金先生的两段话:
我们有一个多么丰富的文学宝库,那就是多少作家留下来的杰作,它们支持我们,教育我们,鼓励我们,使自己变得更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
我们的新文学是表现我国人民心灵美的丰富矿藏,是塑造青年灵魂的工厂,是培养革命战士的学校。我们的新文学是散播火种的文学,我从它得到温暖,也把火传给别人。
文学馆成立三十六年,这两句话早已深深印刻在每个文学馆人的心中。巴老用这两句话不仅指出了文学馆的办馆宗旨,同时更是指明了文学馆人的初心与使命。作为文学馆的一员,我希望自己能用手中的笔写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字,记录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印迹。
2021的秋天,渐渐走来。北京空气中的凉意也越来越浓,现在我的窗外早已看不见那个如“华盖”的银杏树了,我想它的叶也会开始慢慢变黄了。
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银杏树在这个季节也是最美的,而当它全身变得金黄时,我知道冬天的雪要落下了。
2022年,还有三个多月就要降临人间。它会是怎样的一年?真希望它能比2021年好一些。也真心希望我的爬格路能在新的一年,更长一些。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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