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院门
老家的院门像个精灵,在我的脑海里徘徊,在我的梦幻中出现。
院门破旧得不成形了,漆皮脱落得斑斑驳驳,瓷片残缺得豁豁牙牙,两扇破门板在风中六神无主地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一样。
透过开裂的缝隙,我看见了童年的自己。他正坐在院子里啃半块馒头,黑红的脸膛印着汗痕,焦黄的头发沾满草屑,两只黑豆似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院门,眼神里充满期待。他是等地里劳动的爸爸妈妈回来,还是等院外搂柴提草的奶奶进门?是等村里经常一块玩耍的小伙伴,还是等那些跑出硷畔的小猫和小狗?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院子里静静的,几只土黄色的母鸡不远不近地围着他,闲散地啄食着他撒落地上的馒头碎屑,啄一口抬头看一下他。有一只竟打起了他手里馒头的主意,先是脖子一探一探地往前够,够着够着便移动步子来到他的脚下,伸长脖子准备跳起来啄食。他似乎感觉到了,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手向身旁一扬,那只鸡受了惊吓,翅膀扑腾了几下,“咕咕咕”地叫着跑远了。
我正看得出神,墙头上一只红冠子老公鸡双翅一振,响亮地打了一声鸣,吓得我打一个失惊,才发现一轮油亮的晨阳惊落在东边的山头,太阳照得满道院一片通红。
我推了一把院门,门扇“哐啷”响了一声没推开,原来一根门插别在上面。多么熟悉的门插,它是这个宅院的守护神,伴随我走过全部童年和少年。白天一插上它,就会把鸟鸣虫吟、草味花香隔在门外,把寂寞孤独、柴米油盐关在院内;晚上一插上它,就会把满天星月、一地黑暗推出院外,把满屋灯光、一屋鼾声收入院里。这根守护了老宅几十年的门插,守护得爷爷腰弯背弓、奶奶满脸皱纹,守护得爸爸妈妈满头青丝、弟弟妹妹都过了当年父母的年龄。
我想叫那个童年的我拨开门插,叫了几声他没有答应。我试着看能不能找到家里的其他人,一转身发现奶奶就坐在院门的墙根。我为奶奶还活在人间而高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以示亲近,可奶奶却不认识我,问我从何处来?说她的大孙子不是你这个模样。我解释我已经长大变老,但就是她的大孙子,可任凭我怎么证明,奶奶就是不认,她坚信她的大孙子就是个拦羊打工的后生,眼前这个快成为老头的人怎能是她的大孙子?
我正在尴尬,突然发现了那只陪我长大的大黑狗——大赖,它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围着我摇尾巴转圈子欢跳,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模样,那种亲热和欢实,让我好生感动。我指着大赖问奶奶:“大赖都认识我,你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呢?”一回头才发现奶奶不见了,在她刚才坐着的地方飞起一只蝴蝶,朝着后沟的方向飞去。顺着蝴蝶飞走的方向,我看到了大湾洼奶奶的坟墓,才知道奶奶确实是去世了,刚才看到的,大概是她的魂灵。等我再转身看刚才奶奶坐着的地方,只有一段干朽了的树根横在那里。
坡洼底的台地上,一台子玉米正吐着红缨,绿油油地迎着风摇曳。在玉米林中,我发现了一只我小时候放过的馋羊,它正低头偷吃着玉米叶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贼溜溜地用眼睛看着我。我正想喊叫着撵走它,玉米林的深处又探出一只羊头,台畔也露出一只羊角,咦,五只,七只,十只,满道台的玉米林里都是羊。这么茂盛鲜嫩的玉米怎么能让羊啃呢?我顺手拉起立在院门外的一把羊铲,奔下去驱赶羊子。玉米林很密,我钻进去就看不见了羊子,但能听到羊子在里面行走和撕扯的响声,我拨开一棵棵玉米左突右撵,羊子就是不肯离开。我终于看见了一些羊子,抡圆了羊铲向它们砸去,羊群“哗”的一声散去,一台玉米也随着羊群消失得没有了踪迹,只剩下一片长满荒草的荒地。我睁大眼睛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一轮明月正悄悄地爬上院外大槐树的枝梢。
大槐树在月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高大而古老。枝干直指苍穹,叶片浓密茂盛,满树的白色槐花像给这棵古树披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袍。这白袍随着夜风飘逸,迎着月光喷香,把一粒粒鲜嫩的花瓣洒在地上。我拾起一粒花瓣放手上闻了闻,一股带着甜润的香味就扑入我的鼻腔。这香味十分亲切,十分熟悉,我弯下腰想再拾一些,手里的花瓣一霎那变成了香甜可口的槐花饭。
槐花饭冒着热气,裹着黄芥油、柿子酱、酱油、蒜泥、韭菜、辣椒等各种调料的香味直入肺腑,顿时吊起了潜伏多年的馋虫,勾起我儿时的回忆。
这回忆里有我攀上树枝摘槐花的笑声,有我在树下和奶奶在笸箩里掐花瓣的喜悦,有奶奶蹒跚着小脚拌面生火的忙碌,有一家人坐在槐树下可口地吃槐花饭的情形,有我这么多年一直找寻不到的那种美味……我的思维还停留在槐花饭的香味中,一阵此起彼伏的声音把我引向另一番情景。
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孤独地坐在院门下,等地里劳动归来的父母亲,数天上的星星,任清风吹拂我的头发,想一些永远想不明白的事情,惬意地躺在院门的石台阶上打亮耳朵听夜声。夜声丰富而清晰,有河湾里的蛙叫,有草丛中的虫吟,有野外的狼嚎,有深谷的鸟鸣;有庄稼的拔节抽穗,有牛羊的反刍共鸣,有村妇的呼猪唤狗,有饭后磕碰的锅碗瓢盆。
这些声音中,虫声当然是主声调。这声音里有高挂柳梢的蝉鸣,有低吟草丛的蛐蛐,有蚂蚱的整齐合奏,有蟋蟀的高亢独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听不懂声的虫声,这些声音集合成洪大的声响,似乎能把整个院门都抬在空中。声部和声部之间,扯着丝,连着蔓,一丝扣着一丝,一波推着一波,绵延中带着悠扬,婉转里饱含粗犷,顿时洗去我的疲劳,消除我的寂寞,把我带入一个美妙无比的梦中。
在梦中,我时而徜徉在桃红柳绿的村庄,时而放浪于天高云淡的原野,时而走进孙悟空的花果山,时而来到猪八戒的高老庄,一会儿和小猴子一起玩耍,一会儿与大灰狼角力周旋,一会儿坐上飞机遨游蓝天,一会儿躺在火车上饱览山河,最后竞相跟着村里的伙伴们到小儿国串门,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动物一个个请进老宅的院门……
突然,有一丝凉意袭来,原来天空飘起了雨丝。抬头望去,只见天上浓云密布,远山狂风大作,一声炸雷深入对面的沟渠,一道闪电便将四山映照得一片亮白,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大白雨就封锁了远处的沟道,黑压压的雨帐像一堵活动墙向我推来。雨珠模糊了我的視线,雨声屏蔽了我的听觉,铜钱大的雨滴砸在了院门的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黄土味道。我急忙钻进院门的棚子下避雨。一进棚子,心情就轻松下来,很惬意地望着外面的一切,看雨淋春山的滋润,听雨打树叶的节拍,赏就地起水的气势,享春雨如油的珍贵。此时,我突然想起那个童年的我是否遭了雨淋,转目向院内看去,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雷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山川大地变得更加清爽透明。倚在院门上向外望去,梨花嫩嫩的白,桃花粉粉的红,那些杏花、枣花和叫不上名字的果花,五颜六色地开放在院门附近。坡洼的四周,冰草铺出一地浅绿,艾蒿冒出几丛嫩黄,白芨梢、柠条根、马茹刺,枝干上都顶出一些新芽,令老宅活泛出一派喜人的春意。几只麻雀在长满花丛的草地上飞来飞去,眼睛盯着花看,嘴巴张开鸣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大概也是被院门外的春色所陶醉。
柳丛中传出黄鹂动听的鸣叫,我顺着叫声寻找,没有发现黄鹂的啼处,却看到童年的我在墙头上探出脑袋往外张望。他是欣赏墙外的景色,还是寻找鸣叫的黄鹂?我还想问他刚才下雨时去了哪里,一阵柳枝咪咪声在坡洼底的村道上响起。几个小时候的玩伴,欢笑着朝我跑来。
他们是来找我一块儿捉蝴蝶的,是和我一块儿摘“索牛牛”的,是约我到地里挖狼葩根的,是叫我去野外收山鸡蛋的,还是找我扇纸宝、滚铁环、顶拐拐的?我正要上前迎接他们,那个童年的我已风一样和他们跑到了一起。他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消失在村外大树圪坨后边,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陪伴着老宅的院门,回忆着儿时的孤单。
一夜的一生
我的一生,让我一夜间给提前过完了。
这天夜里,村里人都随着自己的梦走了,村庄空空地闲着。年轻人追意中人去了,老年人喝酒聊天去了,想发财的忙着挣钱去了,爱干活的到地里劳作去了,娃娃们大都跟着放电影的、说书的走了。老羊倌随着他的羊群进了山,刘二带着儿子大头钻进了地底下,大煽忽在梦里寻找着他的新闻,猴老汉接着白天的场合继续掀他的花花、摇他的单双……
我孤零零地走进五娃家的院落,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一缕清风吹着硷畔外的树叶摇晃。一抹柔柔的月光铺在地上,被人踩虚的黄土中留一些鸡的爪印,看门的干白狗跑出村外幽会去了,几只杂毛子鸡睡在树上说着梦话。我推开窑门,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窗户“突”地飞了出去。一坨月光洒在窑炕上,把一炕的空枕头和空被褥映衬得孤孤寂寂。我正疑惑这是不是我的村庄,或者说这个村庄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模样,一转身发现五娃的爷爷正睡在炕上看我。一村人都随着梦走了,他怎么不走呢?我正准备问,五娃的爷爷闭上了眼睛。我推了一把他,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他的觉,呼噜声震得窑顶子上的尘土纷纷掉落。
我转身准备离去,突然觉得五娃的爷爷就是老年的我。他虽然脸上有了皱纹,嘴上长了胡子,头发苍白而稀疏,牙齿黑黄而松动,但他就是我老了的模样。谁让我提前进入老年生活?我的少年、青年、中年哪里去了?既然是老年了,我的老伴去哪了?我的儿孙在哪里?我突然觉得,站在他跟前的我,就是睡在炕上那个老年我的孙子。
我瞬间感觉到了爷爷奶奶的气息。虽没有看清他们的容颜,但隐隐地听到了他们的说笑声、走路声。既然是爷爷奶奶也来了,那是不是可以和睡在炕上的我一块儿抽旱烟、拉家常了?我不敢移动脚步,不敢说话,更不敢大声喘气,怕弄出点动静惊动了他们。他们这会儿可能站在大槐树下,坐在门台子上,睡在窑炕上,忙碌在院子里、驴圈里。大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一冲跑到院外。
他们不能和老年的我一块儿生活了。他们是顺着时光走回来的。他们回到那个童年的日子。对于睡在炕上的那个老年的我,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大概能认识童年的我,所以一回到童年就停下来和我滚铁环、扇元宝、滑冰车,跑山里摘索牛牛、挖狼葩根。可我不知道和我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中,哪一个是爷爷?哪一个是奶奶?
我不想让他们再循着来的时光回去,让他们停下来做我的伙伴。因为我认为,人一旦离开了童年,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远去的岁月里,就像一朵云一样,四处漂泊。回到村子里的,只有童年。于是我伸手想拉住他们,可他们一转身走了。我痴痴地站在硷畔上看他们远去的背影,见他们瞬间又变成了老人。我没有去追撵他们,我知道我去了,就永远回不到老家,回不到童年了。
我不愿意提前老去,人老了日子是不好过的,村里的几个老人的晚年生活,我又不是没见过。红子的奶奶,金学的爷爷,老得到头来走一步路都是那么的艰难。那个睡在炕上的老年的我,是不是将来也不会走路?一转身,我看到硷畔的柴垛上垛一些狼牙刺,有一根做拐杖非常的适宜。
为了不让老年的我走路受罪,也正好赶上这合适的原材料,我得给他准备一根以备不测的拐杖。我找了一把斧头,拿来一把砍刀,连砍带刮开始加工,不大一会儿就制成一根精致的拐杖。我对这个过程比较满意,也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吃惊。平时修个木制手枪也三天五天弄不好,这么大的工程如此快就能够完成,且工艺精美、长短适中,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兴冲冲地拿着自制的拐杖找那个老年的我,让他看这个年幼的我是多么的能干,可任凭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我为不能叫醒他而闷闷不乐。他这一叫不醒,我等于白下了半天苦。我把拐杖放在门后,狠狠地一掼门扇走出屋子。门扇大概年久腐朽,经我这么一掼便“咔嚓”一声脱离门框,斜躺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弯腰准备扶起门扇,生怕五娃家的人找我麻烦,可门扇已破碎成一块块木条和木板,没有任何希望修复和还原。闯下这乱子该怎么办?我探头看了看屋子,他睡得好死好甜。我向左右看了看,也没有人看见我掼坏五娃家的门扇,于是悄悄退出院子,走在去贵学家的路上。
夜静得怕人,听不到一声鸟鸣,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股股穿沟风掠过头顶。我不敢抬头。觉得我一抬起头,就有一村子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到树干上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屋顶上蹲着一个老头看着我,路边的石崖上贴着一个男子等着我。我更不敢回头。觉得我一回头,就会看到身后的一个黑影,也许是一个长舌头的披头鬼,也许是一个干瘦的骷髏鬼,他们正紧紧地跟在我的后头。
我感觉到,玉米林里似乎有人走动,柳树上好像有人招手,塄畔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看我。风“呼”地刮起一片纸,像一个天外之物向我砸来,我顿觉浑身鸡皮疙瘩暴起,直到纸片落地才缓过神来。可待我一抬头,路边的大石头上又蹲着一个小孩儿,越看越像被山水冲走的六子家小蛋。
这孩子几年前就在一次拦羊时被洪水冲走了,怎么又蹲在石头上呢?我觉得自己遇到鬼了。他用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向左躲他向左看,我向右躲他向右看,直看得我两腿发抖,头发端站,浑身上下颤抖得筛糠一般。这死不了的小蛋,我又没惹你没逗你,还给你吃过我们家的黄元帅苹果和香蕉梨,你不记好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在这黑天半夜窄路上等我?我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这小蛋砸去。这个小蛋模样的黑影“呼”地一纵身,翅膀一扇向对面沟畔飞去,吓得我一屁股坐倒在满是黄土的路上。
这鬼猫头鹰,着实把我吓得不浅。等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还觉得两眼发黑、四肢发麻,一件蓝色的单衬衫已被汗水渗透。我稳了稳慌乱的神情,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回家。可回家的路却忘掉了,越是想回家,越是找不到路。我走过一道砭,跨过一条河,似乎越走越觉得这地方离家遥远。我努力找一个长大槐树的村庄,突然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丛绿。
顺着这丛绿找去,我看到了一道洼的麦子。麦子绿油油地鲜嫩,风一吹满地起伏,一波赶着一波向远处的山梁翻滚。我站在麦地里向远处张望。张望山的绵延、草的碧绿、麦田的一望无际。张望着张望着,我突然看到一只山鸡在麦田里也向我张望。山鸡步履蹒跚,毛色灰中透红,两只黑豆似的眼睛一边看我,一边顾着脚下。我细细一看,山鸡周围还跟着一群山鸡儿子。逮山鸡儿子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我腰一弯钻进了麦地,疯了似的向山鸡儿子扑去。大山鸡护着小山鸡在麦地里拼命逃窜,我在后面穷追不舍。见山鸡儿子四散逃奔,我看贪大求多不行,就瞅准一只紧紧追撵,看着快逮住了,可就是逮不住。就这样跑着跑着,麦田渐渐隐去,树木丛丛逼近,我跑进了一个不住人的荒村。
荒村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院落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窑面子垮塌了几处,窑檐石基本完全风化,院墙到处都倒塌得豁豁牙牙,窑门窗看起来随时都要垮下来。好在破败归破败,原来的生活元素还基本保留。大概是主人还随时准备回来,碾道里的碾子上还穿着碾棍,磨台上还放着一把朽了的笤帚,一辆架子车的鞍鞯还放在车上。走进窑里头,炕上的被褥垛得整整齐齐,灶具还摆放在锅台,脚底下的箱箱柜柜虽然腐朽得快要散架,但里面的东西都在。我在一只开了缝的箱子里瞄了一眼,看到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细一看,原来是大煽忽的一家合影。
我站在院子里仔细端详,还真是大煽忽的地方。大煽忽的地方怎么修到了这里?那对面台的玉米地怎么没有了,沟河湾的涝池也不见了?村前边的西珍家更没有看到,还有不远处住着的几个邻居都去了哪里?这怎么会是大煽忽的家呢?即便是,又怎么一下子能破败成这般模样?是这院落先人一步老掉了?是我提前过掉了少年、青年、中年生活?我正为大煽忽的院落如何变得破败而绞尽脑汁时,一阵说笑声把我引向一个洒满树荫的墙根。
墙根下坐着村里的一些大人,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我正为找不到回家的路犯愁,心想遇到他们这问题就不是问题。在这一堆人里面,我看到队长姬大给社员讲话,猴老汉脱下背心捉虱子,七拐子靠墙根打盹,杨三和张瞎子低着头咬耳根,杨四、姬二等几个人拿一根长杆烟袋抽旱烟。为什么人们要跑到这么个破败的烂院子开会?我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我在人群里寻找我的父亲,找了半天也不见他的踪影,且在人群里找到了中年的我。
中年的我看上去和父亲有点像。一张刀条脸晒得黝黑,蓬乱的头发上沾满草屑,两只眼睛昏黄而游离,一身灰蓝色的中山服印着白色的汗渍。他靠在墙根的树根上呆呆地坐着,显得有点疲惫。看着他疲惫,我也靠在一个旧驴圈的石槽上学他的样子,没想到学着学着竟把自己带入另一个梦乡。
梦里的中年的我,和村里的五娃爸一样忙,和成才一样累,天天起鸡叫睡半夜拼命地干活。半人高的谷地里,我挥动锄头锄地,把一洼谷子锄得不留一根杂草。刚锄完谷子,一道洼的麦子又黄澄澄地等着我收割。我想叫我的儿女们帮忙,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走进麦田收割了老半天,没收割倒多少麦子,倒把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了下气。我躺在麦捆上心想,要是自己是个年轻的后生收这麦子该多么给力。就这么想着想着,我还真的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后生。
变成了青年的我,并没有接着收麦,而且成了另一个样子。我看到他能背起一背比人还高的庄稼,能挑起一担水健步如飞,能把村里最难看管的儿马子骑在胯下。那些过去骂过我的孩子,给我使过坏的孩子,一个个跟在我的屁股后头道歉,说他们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撒野。村里的狗见了我都躲得老远,即使躲不开迎面碰上,也一个个尾巴摇得像把蒲扇。我昂首挺胸走在村道上,脚下踩起一股股黄尘,似乎走出每一步都能把路震得动弹,威武得英雄一般。
走累了回家里歇缓,我也学着村里一些青年的样子,走走步步吹口哨,時时刻刻甩头发,两只手一得闲就往裤兜里一插。天热了我把衣服的纽扣解开,把裤管挽起,把鞋跟倒踏,把白花花的肚皮露在外面;天冷了,我把衣领翻起,把双手筒进袖筒,把一条长围巾搭在胸前。就是睡觉,我也要学他们的姿势,学他们的模样,包括吐痰、打呼噜都一样不落地效仿。
睡梦中,我觉得有人脱我的衣裳,有人往我的身上盖被子,有一个绵软的身子钻进了我的被窝。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一个扎长辫子的女子睡在我的身旁。她的脸庞白里透红,鼻梁笔直而挺拔,嘴唇红得滋润,牙齿白得齐整,两道弯眉下,一双毛簌簌的花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我。
她说她是我的婆姨。我瞌睡得要命,哪能顾得了什么婆姨。我眼皮子沉得厉害,一翻身继续着我没有睡完的觉。睡梦中,我感觉她抚摸我的脸,亲吻我的嘴,不停地往我的身边挤。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又一个翻身把脊背让给了她。她大概拿我没什么办法,便躺在我的身旁也开始睡觉。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她还睡得很沉。我叫了几次都没有叫醒,我去叫妈妈帮我叫醒她,并说明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婆姨。我嫌婆姨麻烦。我见过村里那么多的婆姨,一个个把男人管得大气不敢出一口,我为什么要去受这份洋罪?
妈妈并没有帮我去叫醒她,但我再次来到她的跟前时,她自己醒了,哭着央求我不要把她撵走,并一定要做我的婆姨。我看她哭得可可怜怜,就答应可以不撵走她,让她做我的婆姨,但她一定不能和我抢吃黄元帅苹果,不能玩我的皮球,晚上睡觉时也再不能钻我的被窝。她听了我的话,高兴得笑了。这一笑,我发现她竟然是村里最漂亮的小女孩儿花花。
花花是我最喜欢的小伙伴,怎么一下子也长成了大姑娘?我让她穿好衣服,看我们家的花四迷羊下的羔羊,吃果园子里刚熟了的香蕉梨,正要把一把玩具枪也送给她,一只老公鸡在墙头上响亮地打了一声鸣。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村人都从梦里赶了回来,各家各户的烟囱上已升起了炊烟,花花小姑娘已经站在了自己家的硷畔。
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下炕,把一夜过完的一生再还给梦,然后继续过我六岁的童年。
六岁的黄昏
在六岁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村庄被七拐子的一条腿扯斜,让宗大的咳嗽声震碎,由老羊倌的吆喝声叫暗,叫招定娘站硷畔等小儿子买地等得遥远。
每天天临黑时,我就蹲在脑畔洼的山包上,看村子由明变暗,由白天变成黑夜,和村庄的一天做最后的告别。在我看来,白天给村庄带来了明亮和温暖,人们应该给离别的太阳打个招呼,哪怕是招招手、点点头,也是起码的尊重。可村里人都忙,只有七拐子和猴老汉没事干,但他们也不理识太阳落在哪个山头,夕阳染红哪座山巅,他们宁可闲闲地把一天浪费掉,也不会去做这些。
他们不干我得干。总不能让白天离别得那么孤孤单单。
尽管黑暗和寒冷一齐钻进我的衣衫,妈妈也呼叫着我赶快回家,可我还没有把一天的事情做完——我要把一天的太阳送过西边的山巅。
我学着七拐子的样子,坐在脑畔峁的向阳处,腰一伸,腿一盘,靠着土圪梁身子一斜欠,一个人孤独地望着这个孤独的村庄。
我看到,那些长得比我大的孩子,正走在放学归来的山路上,夕阳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山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那些褪了色的黄帆布挂包,一甩一甩地摇晃在他们的腰间。他们一边走一边玩耍,说笑声把沟道填得满满。我想让他们带着我玩,朝他们喊一声“嗨”。他们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继续玩他们正玩的游戏,把我一次又一次地冷落在一边。
我还看到,那些比我长得小的孩子,正被大人抱在怀里或拖在手里,一个个把目光向我投来,想让我带着他们玩。可我嫌他们太小了。带他们玩什么呢?我懂的他们不懂,我会的他们不会,一不如意就哭天喊地地把大人叫来,说我欺负了他们,惹得我一次次生气。谁欺负他们了?让他们自己玩去吧,一个个没有出息。
当这些比我大或比我小的孩子们从我的视线消失后,村庄的影子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是我的大幕电影。在这个大幕上,我看到一群羊走下山坡,一只狼穿过山梁,一只兔子在河边经过,一头毛驴在山道上张望。不用向远处看,瞧一眼东边山坡的影子,我就知道成才背一背驴草从脑畔梁归来,金学牵一头叫驴走向坡底,张瞎子弯腰扛一把锄头回家,杨四婆姨提一筐子猪草走得摇摇摆摆。
一个高大的影子伸进院门,我知道那是父亲的身影,他正从大路梁的山畔上归来,肩上扛着的大扁镢都辨得清清楚楚。他的影子从院子越过墙头,从墙头伸向前台,再由前台移向山坡,我知道父亲已经走下大树崾岘的山道。等到影子再次由山坡收缩到前台,退回墙头,进入院子时,影子就明显地小了,我知道他已经走下了大路嘴的小道。
等到山村的大幕影子越投越远、越来越淡时,天空就被云挤满。我仰起头,看一疙瘩云飞过山头,看另一疙瘩云隐入西天,一只鹰在空中静静地停着,像挂在天上的一个挂件,任风吹动着身体,然后一个猛子扎向沟涧。
望着鹰滑落的方向,我看到天上的云把西天铺出一条路,由高到低,由清楚到模糊,好像有一个比关道咀还要大的世界。我想着,这里一定有山有水有村庄,有很多美丽的风光,有比我们村更多的小朋友,有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动物和植物,有一些香甜可口的好吃的,还有……
我还望着西天胡思乱想,一道斜光从大树崾岘划过。这是七拐子要回家了,不用抬头看我都心里明白。他从大树崾岘斜拉着一条腿往回走,夕阳落在了他的肩上,压得他半个身子都在斜。他瘸了的那条腿一拖,夕阳就向山上移动一截,沟道的色彩就会灰暗一层,村庄就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一下。他一摇晃,我就两眼发涩、浑身绵软,昏昏欲睡。
这时候,我还看到大树崾岘的两棵杨树向西边倾斜,山坡的蒿草朝沟渠倾斜,沟台的玉米向村庄倾斜,山梁的糜谷向远山倾斜。穿村而过的村道扭成一条斜线,几只飞翔的鸟儿也身子向一边倒,几条打山嘴跑过的狗把村庄扯成一条虚线。我努力矫正自己扭曲的身子,一声沉闷的咳嗽把我的思维搅乱。
咳嗽声是姬大发出的。他的咳嗽声经常是有所指向的。孩子们玩疯时叫唤声大了,两个婆姨骂仗骂得太难听了,几个说闲话的老头话说得过头了,他都会恰到好处地咳嗽一两声。姬大一咳嗽,这些声音都会即刻收敛。他这一声咳嗽,是给蹲在一棵老榆树下的旭子发出的。旭子和四婆姨的关系有点暧昧,姬大哪能不知,他的咳嗽声就是想引起旭子注意。
随着姬大的咳嗽声,村子里又传来两种不同的咳嗽声。这是杨三和宗大的口里发出的。
杨三的咳嗽声夸张,空空地往天上飘。他的咳嗽声主要是催儿媳妇饭做得麻利点,嫌儿子上驴草上得迟了,叫外面玩得正开心的几个孙子赶快回家。他的咳嗽声虽然响亮,但基本没有响应,因为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是他直接说出口也不一定有人听,但他还是由不得一次次以咳嗽作为提醒。
宗大的咳嗽声是一种病态,想不咳嗽都不由人。谁家炒菜放了辣椒,谁家锅里炸了油糕,谁家扫院扬起了黄尘,谁家扬场飘来了草屑,他都会美美地咳嗽一阵。即便完全没有这些元素,自己喝水急了,吃饭噎了,或许是一句話说快了,哪怕是想起一件事情不合意了,都是他咳嗽的诱因。只要一声咳出来,就一发而不可收,一声接着一声,一波连着一波,惹得鸡猪都嫌烦,一听到宗大的咳嗽声就匆匆钻进棚圈。
听着宗大的咳嗽声,我看到树叶被震落几片,对面的石崖上掉几块碎石,正喝水的黑叫驴打一个喷嚏,墙头上的老公鸡一个趔趄跳下院子,天上的星星吓得不停地眨开了眼睛。我嫌他的咳嗽声没完没了,一听他咳嗽就放开嗓子叫唤,但我的叫声很快就被他的咳嗽声顶回来了,在沟河湾来回打旋儿,老半天着不了地。
用七拐子的话说,分单干那年的大暴雨也是宗大的咳嗽引起的。“那一天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怕人,人都不敢说一声话,生怕惊动了雷公。可偏是这一时候,宗大的一声咳嗽没忍住,‘咔咔一声咳,便把炸雷迎下来了,‘咔嚓一声扔到了烂院的脑畔,紧接着便下开了铺天盖地的大白雨。这场雨像谁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一样,足足下了两三个小时,山上的庄稼被冲走了,沟渠的塄坎倒塌了,脑畔硷畔到处是水串洞,山坡洼地像耙子耙过一样尽是些豁豁牙牙,好多地方连地皮都被水冲走了。六子家的小蛋,就是这次大雨中被洪水给冲走的。”
猴老汉是村庄由明变暗的遥控器。只要他从对面砭上一出现,牛羊就开始暮归,鸡猪就陆续进圈,四山的鸟雀便张开翅膀向村庄飞来。那些在地里干活的村人,也这个山头下来几个,那个沟渠出来几个,就连夕阳落山的速度,也似乎掌握在猴老汉的八字步下,猴老汉走一步,夕阳就往低降一截,等到猴老汉转过大树圪坨,整个村庄就由白天变成了黑夜。
等到这一轮咳嗽声一过,炊烟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各家的脑畔上升起。伴随着一股股炊烟的弥漫,满村的饭香直往我鼻子里钻。这香味里,有宗志玲二干妈熬豆角的扑鼻香,有杨三家煮玉米的清甜香,有姬大家芹菜炒土豆的青菜香……特别是哪一家的炖羊肉或炒鸡蛋香味一传来,我便立即动身回家,不然馋得口水都收不住。
老羊倌的声音是黄昏的领唱者。只要他“叽——叽”的呐喊声一出现,整个村庄的声音就一齐响起。婆姨叫娃娃声从硷畔上传来,猫头鹰叫唤声在山嘴上回旋,羊叫声塞满村道,驴叫声填满河谷,从地里归来的受苦人说笑声、喘息声,拍土擦锄脚步声,一时间把黄昏的村庄抬起在了空中。等到老羊倌的羊群走过村道圈进羊圈,村庄就变得一片安静,除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基本听不到别的声音。
招定娘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离开硷畔的。她每天都要等村里人回了家,等牛羊鸡猪进了圈,等外出的鸟雀归了巢,等夜晚替代了白天,等满天的星星开始眨眼睛,才不情愿地倒退着回家吃饭。她逢人就说:“我们家买地快回来了,前几天给家里来信了。昨天夜里,我梦见一河清水往东流。梦见水是要见亲人,我快能见到买地了!”别人看她想儿子想成这样,一个个都顺着她的意思说,应该快回来了,都四年了还能不回来吗?
招定娘等小儿子买地回来,从儿子当兵那一天就开始了。她白天拿针线坐硷畔的树底下等,黄昏站硷畔上向村口瞭,直等得她一头黑发变白,一张白脸变黑,把硷畔都站成了一道固定的风景,买地还是没有回来。她只要见到和新疆沾点边的人,就会打听她当兵的小儿子买地:“新疆阿克苏你知道不?”“野战兵3564部队你知道不?”“我儿子叫买地,官名叫杨大海,大个子,花眼睛,人长得可帅了!你知道不?”问完了,说完了,她就继续等,她怕她一不注意儿子真的回来了,就会错过第一时间迎儿子的机会。
看到成才家的烟囱里冒一股浓烟,我突然想起他借了我们家一张扬场的木锨。木锨是从我手里借走的,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他说借用一下就还,我便做主借给了他。我也忘记给大人说了,后来连自己也给忘了。用了这么长时间,估计都快用成羊铲了还不见还。我得把它要回来,不然他可能不准备还了。我知道成才在大湾洼锄地,回来时必定从我们家的坡洼底经过,便坐在硷畔上等。
天黑得快要看不清路了,成才才从我们家坡洼底走来。我便跑到他跟前准备说木锨的事。我的奔跑吓到了他手里拉着的骡子,一扯缰绳把他手里的一个盛水的塑料壶撞落到沟底。看到我后,他让我帮忙给他找一下,说小孩子腿勤。我本来不想去,但看他累成了那样,就跑到沟底找回了塑料壶。等他刚把塑料壶接到手,我再次准备说木锨的事时,爸爸出现在硷畔。他一边叫我回家,一边和成才拉锄谷子、收麦子的闲话,直拉到成才消失在沟底,我只好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站在硷畔外的大槐树下,我看到村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我听到张瞎子的老婆又和儿媳妇怄气,宗大婆姨又心口子疼得呻吟,拴牛妈又狠声二气地骂开了拴牛,莲花一声一声唤小白狗回家吃食。村道上,“扑踏扑踏”的脚步声由前村向后村走来,我知道狗剩又闲得没事到处乱窜。后村的大院里,孩子们笑声从远处传来,我知道他们捉迷藏的游戏又进入高潮。
隐隐约约中,我还听到成才婆姨叫巧燕洗碗筷,酸才婆姨又嘟嘟囔囔骂男人耍赌输了钱,旭子似乎又悄悄溜上四婆姨的硷畔,几只野狗在对面台的草地上乱转。不知不觉中,一轮明月已探出东山,“呲怪子”又拉开嗓门在大树崾岘叫唤,黄昏已和我做彻底地告别。
梦游烂窑院
我四岁半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被反锁在院子里。爸爸隔门喊一声:“好好在家待着!”我答应着。可大人前脚一走,我就爬门框上朝外望,想尽办法走出去,满眼泪花地等着他们从地里归来。
有时到了中午或下午,听到母亲偶尔回来过几次,但我已经在门台子上睡着了,一切都在朦胧之中。母亲站在我跟前喊两声我的乳名,用手赶走我身上的蚊子。我知道自己醒了,可就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在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家里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一个走路人口渴了,跑我们家找水喝,看到家里门锁着,便爬上梨树摘梨吃,把我最爱吃的梢头上大梨差不多摘光了,我也不敢说一句话,就那么灰头土脸地呆坐着。他龇着牙朝我笑了笑,捡了一颗个头最小的梨扔给我,然后跳下墙一步一个脚印朝后沟走了。有一次,一个人翻墙跳进了院子,爬窗户上向屋里照,看门都锁着,便在院子里到处找。大概是看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拿的,便将一把圆头子铁锨扔过院墙,然后翻过院墙扛着铁锨走了,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还有一次,一只狐狸竄过墙头,在院子里叼起正下蛋的黄鸡婆就走,我吓得低低喊了一声“狐子”,它回头看了我一眼,讥笑着扮了个鬼脸,然后叼着黄鸡婆,跳上墙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一只鸟儿从村头上飞过,孤孤地落在破旧的土墙上,用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看着我,一半似惊慌,一半似欣喜。惊慌的是它突然看到我有点意外,欣喜的是有我在它也不至于寂寞。它看着我也在看它,便友好地“啾啾”叫两声,高兴地移动着脚步。我一兴奋也站了起来,它翅膀一扇飞走了,像飞进了几十年前的一个时空,把我带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中。
顺着鸟儿飞走的方向看过去,在一丛长满蒿草的墙根下,我看到一个猪拱开的洞,一束光亮从外面射进来。我觉得好奇,也想知道墙外有什么景致,就爬在洞口向外面张望。我看到一只野猫从洞外窜过,卷起几片干枯的树叶。
我试着看能不能爬过去,没想到一爬竟爬了出去。一抬头,一个烂院横在眼前。
院子里长一棵歪脖子柳树,树下是一口开了豁的猪槽,一只灰色的麻草鸡正“咕咕咕”地在草丛间用爪子刨食。我绕过歪脖子柳树,看见一孔破破烂烂的敞口子土窑,窑口前塌一堆土,上面长满了杂草,草丛中有一窝青皮子鸡蛋,圆啾啾地向我张开笑脸。我连窝端起鸡蛋返回洞口,把鸡蛋放出去,再弯腰往出爬时,好像自己一下子在这个烂窑院长了好几岁,腿伸出去了腰过不去,头放出去了肩卡在那里。我用手往开挖土块,用脚往大蹬洞口,但折腾了半天,还是钻不出去。
我想爬上墙头翻出去,但墙高得我怎么也上不去。我绕着墙根转了好几圈,想寻找哪里有门或者垮塌的豁口,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放开嗓子喊叫,想让人知道我被困在这里,但我喊出的声音小得自己刚能听到。我在烂院子里待了一天,也许是半年一年,只觉得时间好长好长。
好多次,我听到母亲在远处喊我,一声又一声传入我的耳中。我使劲回答,但声音仍然小得蚊子叫唤一般,急得我满头大汗。有几次,母亲已经找到了墙外,可找着找着又找到远处去了。我跳起来想让她看见我,可我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跳不起来,有一次终于跳起来时,母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远处的村道。
有一天,村里一头黑叫驴转悠到院子里吃草,顺墙根吃到了墙洞处,眼看着就要把洞口的草吃光了。我想,吃光了家人就能找到我了。我正看着黑叫驴起劲地吃草,想着如何出去,黑叫驴仰起头叫唤了几声,追着远处的一头母驴跑了。
待在烂窑院里心慌,我便坐在墙根下想出去的办法。我想找一架梯子,顺着墙爬过去,可烂院里连一根木头也找不着。我想着找一些石头堆起来,站在石头上爬过墙,可连一块石头也没找到。我清楚地记得墙里墙外原来有许多小石块,可到用时一块也没有了。我仍不甘心地继续寻找,结果石头没找到,却找到了一窝老鼠。
这窝老鼠是一个家庭,或者是说是半个家庭,因为只有老鼠妈妈和五个老鼠儿子。它们刚从外面回来的。老鼠妈妈叼一只大谷穗,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也十分欣喜。五个老鼠儿子紧跟其后,一个个口里都叼一粒饱满的玉米。看到我,一个个睁大眼睛,显得惊慌失措,有一只小老鼠竟被脚下的小土块绊倒,吓得其他大小老鼠放下食物钻进了洞里。摔倒的小老鼠也猛地站起来,连滚带爬逃进了洞里。不一会儿,大小老鼠又把头探出洞口,一排子黑豆眼睛一齐向我投来。大概看到我无恶意,便走出洞来继续搬运它们刚才没搬进洞里的食物。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的眼前闪现出一道黑影。
黑影是我刚准备爬过墙洞时的那只猫。它正一步步逼近那只拉谷穗的老鼠妈妈,老鼠妈妈正集中精力往洞里拉谷穗,对眼前的危险没有一点觉察。我不想让黑猫吃掉老鼠妈妈。虽然老鼠经常偷吃我们家的粮食,妈妈也经常诅咒它,但吃掉了老鼠妈妈,这五个小老鼠就太可怜了。在黑猫正要纵身一跃扑向老鼠妈妈时,我扔一块土疙瘩过去,差点砸到黑猫的身上。黑猫吓了一跳,一翻身蹿上墙头,用仇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转身跳下墙头走了。大小老鼠让眼前的情景给吓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然后出溜出溜地钻进了洞里。看着这家大小老鼠的境遇,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在墙根。
睡梦中的我一下子變成了老鼠,穿过墙洞回到了家中。我看到奶奶在大门口张望,爷爷背一背草归来,爸爸扛一架犁耩走上坡洼,妈妈担一担水浇菜地,妹妹和弟弟正坐在炕头上等着吃饭。我闻到了饭的香味,感受到了家的气息,一纵身跑进门去,想给家里人一个惊喜。妹妹喊了一声“老鼠”,扔一把笤帚过来,差点砸在我的身上。我转身逃出门外,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赶快回到我避身的烂窑院中。
回到烂窑院后,我还听到妹妹和弟弟嚷叫着老鼠的事。家里没一个人认出我。面对这一情况,我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家里人来把我解救出去。我看到了烂窑院的这棵歪脖子柳树。我攀上柳树的枝梢,看隔壁家里的一切。我看到爷爷拿扫帚扫院,便叫了他一声“爷爷”。爷爷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扫他的院。我看到妹妹又走出门外,喊了一声“妹妹”,她拾起一块石头向我扔来。我一个失惊躲开,才发现自己早变成了一只鸟儿。
知道自己变成鸟儿以后,我天天观察家人的行动。爸爸在地里干活,我在他劳作的地塄上陪伴他,叫他不再感到孤单。我叫他“爸爸”“爸爸”,可发出的音却变成了“啊啊”“啊啊”。爸爸大概也听得不耐烦了,弯腰拾土疙瘩准备砸我,我只好离开去找妈妈。
妈妈在菜园子里务菜,我站在不远处看她忙碌。我流着眼泪叫妈妈,一遍又一遍,她听见装作没听见,我的叫唤对她不管用。我绕着她的头顶飞了几圈,想让她认真地看看我,只要她认真地看就会认出她的儿子,不管我变成了老鼠还是鸟儿。可她根本不认真看,只是随口骂了句:“这死不了的鸟儿今天咋这么烦!”
奶奶最疼我,我想不管怎样她应该能听出我的声音。奶奶正坐在大门口剥玉米棒子,我的到来给她增添了警惕。她骂我嘴馋,她骂我偷吃,她说让花狸猫把我碎尸万段。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奶奶根本就没有认出这只鸟儿是她的孙子,这让我心里更加难过。
有时听妈妈和爸爸说要到墙外的烂窑院看看,最近墙那边老是有动静,可说着说着就不说了,也没见来过一次。妹妹和弟弟常在墙根底玩耍,几次快到墙洞跟前了就是不往前走,惹得我一次次干着急。我想只要他们来到墙洞口,我就扯住他们的衣裳,给他们传话,让家里的大人到墙这边领我出去。
一天天夜里,我看到家里的灯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听到大树崾岘的呲怪子叫罢又停,停了又叫。我听到奶奶做饭的锅碗瓢盆碰撞声,爷爷来回走路的脚步声,闻到饭菜的香味,感觉到家里每一个人的气息,可就是回不去。
有一天,天上打起了雷,瞬间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淋透了我的衣服,浸湿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了寒冷,躲进烂窑里避雨。在我正避雨的时候,窑面子上下来一股大水,直冲冲漫进烂窑里。我怕洪水把我灌死,便一冲逃出院子。院子的水位更高,险情更急,一堵墙下已经冲开一个大坑,浑黄的洪水正打着旋儿往下奔涌。我怕掉进坑里,伸手抓住歪脖子柳树的树干准备往上攀,一股巨浪把我卷进了无底的深坑。
我奋力挣扎,脚腿并用,想抓住什么逃条性命,一拳砸在了门台子的石板上,睡眼惺忪中看到家里的大人顶着夕阳走进大门。
想起老羊倌
站在空落落的村子里,父亲告诉我后村子的老羊倌殁了。
“前些天刚殁的,没本事人还害了个怪病。等侄儿拉到医院检查后,已到了胃癌晚期,不吃不喝几十天,硬是饿死了。”父亲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十分沉重。
“那一辈子没结婚,单独埋了?”我顺口问了一句。
“买了个几年前肇事身亡的女人遗骨合葬了,也算是圆了他一辈子没结婚的梦!”父亲说完后再没接话茬,我却沉浸在老羊倌的回忆中。
风从村头上空空地刮过,荒草发出低低的哀咽,我的眼眶不由得有了一丝湿润。远处的山梁上,我仿佛看到了羊群从山坡上飘过,黄尘在山峁上扬起,老羊倌单薄的身影打沟畔经过,手里提一把拦羊铲。
老羊倌是个苦命人,幼年丧母,家境贫寒,小时候靠村里人你三天他两天拉扯大。在那个困难时期,他只能是吃人家剩饭,穿村里比他大一点孩子不穿的衣服,套人家嫌小或扔掉的鞋袜,挤在人家的炕圪崂睡觉,看人家的眼色说话和做事。遇上人家孩子心情不好,屁股上挨两脚,头上挨两拳那是常事。他一个人站村道上哭一阵,喊几声死了的娘,然后还得看村里人的眉高眼低。
他拦了一辈子羊。刚能劳动时给地主家拦羊,合作化给生产队拦羊,分单干了又给哥哥家拦羊。一辈子没离开羊屁股,一辈子只出过几次门,走得最远的也就是离村子不到二十公里的县城。
他人长得丑,主要丑在了一颗头上。脑袋像西葫芦一样长,一张驴夹板脸,上小下大。这头脸一不周正,各种比例都失衡,五官就显得极不和谐。两只眼睛往一块挤,一张嘴巴向外面撅,两片耳朵无限地空,鼻子衬得特别大。这个好像勉强拼凑起来的脑袋,谁只要看上一眼,都会联想起寺庙里的牛头马面。我虽然经常看他这颗头,也是好长时间才看适应的。
有了这样一副面孔,加上贫困的家境,自然没几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恓恓惶惶地打了一辈子光棍。
本来,老羊倌虽然家里穷、长相丑,但人不傻且能吃苦,还不至于找不到媳妇。他曾有两次找到婆姨的机会,但都让家里人给耽误了。
一次是他还是小羊倌的时候,邻村一个害过脑膜炎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家里的条件是要十块银圆的彩礼。这在当时来说,要求并不高。可他爸自年轻丧妻后,也是个老光棍,给大儿子娶媳妇欠下的债还没还,哪来的十块银圆?这事就这么说了说再没有了下篇。
另一次是在他父亲去世后,邻村一个姓刘的男子患癌症死了,留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妻子和两个娃,村里人便撮合老羊倌把这了个姓黄的寡妇娶过来。寡妇虽然有点嫌老羊倌长得丑但也勉强同意了,老羊倌更是动了心,兴奋得天天赶着羊群在山里唱酸曲。可老羊倌的嫂子王大嘴怕姓黄的寡妇进了门,老羊倌要和他们分家,羊就没人放了,便这理由那理由百般不同意,三折腾两折腾又把这事搅黄了。
在黄寡妇被一个几十里外的男子娶走后,老羊倌在家里睡了几天,和嫂子吵了几次,赌气不给哥哥嫂子放羊了。哥哥答应再给他到别处找媳妇,嫂子给他说软话,他都没理识,他知道这些话都是哄他的。但当侄儿给他端来饭,不住气地 “大的——大的”叫,他心软了,又拿起羊铲出山放羊了。
错过这兩次机会,老羊倌再连个说媒的都没见过。
为自己是个光棍,老羊倌心里的难受无法言表,只能采取逃避。遇到村里嫁姑娘娶媳妇的红火热闹场面,看到村里人逢年过节的全家团圆情景,他就灰溜溜地躲在一边。有谁提起个话头,老羊倌就会滔滔不绝地埋怨老人不成事,责怪嫂子太自私,说他再也不给哥哥家放羊了。
但老羊倌也就是说一说而已,第二天照样出山放羊,他不会看着让羊挨饿,他对羊比人都有感情。这一只只羊子,就是老羊倌的妻子和儿女。羊生病了,老羊倌急得要命,想尽一切办法喂药填料。羊走丢了,哪怕是雪天雨夜,也要把走丢的羊子找回来。母羊下羔了,他忙着给母羊喂草料,忙着给羔羊喂奶水,像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一样精心。
每年的中秋节或重阳节是杀羊的传统节日,可老羊倌对这些节令无比痛恨。他虽然阻止不了哥哥和嫂子的杀羊决定,但他内心非常的抵触。无论那一只羊被杀了,他都会偷偷地流眼泪,难过好几天。特别是一家人狼吞虎咽地吃羊肉时,他觉得就像吃他身上的肉一样难受,一口都咽不下去。
伴随老羊倌的,除了这些羊子之外,就是一条大黄狗。不论天阴雨湿,刮风下雨,大黄狗始终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像他的兄弟或儿子一样不离不弃。他出山拿给自己的干粮,经常分一半给了大黄狗。谁家的狗欺负了大黄狗,他就会拾起羊铲去护驾,即便是主人在场,他也不管不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大黄狗吃亏。
大黄狗喜欢村里一条母狗,老羊倌就想尽一切办法创造条件。有谁家的狗和大黄狗争一条母狗,老羊倌会把那狗赶走。他打了一辈子光棍,说什么也不能让大黄狗在这方面重走自己的老路。
老羊倌对大黄狗好,大黄狗对老羊倌更是忠诚。有一年在后拐沟的背洼里,老羊倌的羊群遭到了一只大灰狼的袭击。这天正好大黄狗追着前庄的花母狗跑了,给大灰狼留了一个偷袭的空子。待老羊倌发现时,大灰狼已经冲进了羊群,很快追到了一只黑山羊羯子。老羊倌大喊一声,向大灰狼咬住黑山羊羯子的方向奔去。
大灰狼被老羊倌的举动吓了一跳,嘴一松,黑山羊羯子挣脱跑了。大灰狼不甘心,再次冲向羊群。羊子满山奔跑,大灰狼紧追不舍,老羊倌跟在大灰狼后面大喊大叫,铲起土疙瘩向大灰狼猛砸,整得可沟二洼黄土飞扬。也就在羊群被大灰狼追得走投无路,老羊倌累得死去活来时,大黄狗及时赶到,把大灰狼追得落荒而逃。
有一次下雪,老羊倌因为路滑掉进了山沟,摔伤了腰,倒在沟渠不能动弹。大黄狗在他身边转了好一阵,用嘴扯住他的衣衫往起拉,看着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便飞奔着跑回家,扯着老羊倌的哥哥李大的衣角不停地叫唤,一边叫唤一边把李大往山里拉,像疯了一般。李大意识到老羊倌有了意外,便顺着大黄狗带领的方向找去,结果在山沟里找到了老羊倌。
我辍学回家拦羊后,和老羊倌成了朋友。见他是老光棍,就好奇地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尽管对别人不说,但对我还是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小家伙,有是有过两个,不知算不算女朋友。你可得给我保密呀。
第一个女人是我打长工的地主家弟媳妇。那时候,我正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除了拦羊之外,得空了也给人家干点其他活。有一天夜里睡不着,就披上衣服到草窑里提草喂驴。一开草窑门,正好撞见了老地主和弟媳妇偷情。
遇到这种事,自然是人家尴尬我也尴尬。我恨自己太鲁莽,也恨自己太勤奋,怎么不平时察言观色。就是平时不注意也到有情可原,但进草窑说什么也是应该能听到动静的呀。我心想,这下可能在这地主家是待不成了。可事后,地主和弟媳都没事人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好像把这事给忘了。可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和地主弟媳妇两个人时,这女人就来到我住的窑里说话。她人年轻也风骚,三撩逗两撩逗就把我撩逗得没有了主意,和这个女人有了我人生的第一次男女关系。事后我在想,人家一则男人不在家解解寂寞,二则也是为了捂咱的嘴,并不是真正地对咱好,此事也就這么一次后,如过眼云烟一样过去了。
第二个女朋友是邻村的一个女人。那是刚分单干那阵子的事情。这女人姓李,叫兰花,是王家大丑的媳妇。大丑常年不在,听说在外面有了女人,基本不管兰花和几个孩子。兰花拉扯几个孩子,还要在地里干活,日子过得特别的艰难。我是个善良人,看到人有困难了由不得帮。我经常拦羊到兰花劳作的山里,看她忙不过来了,就搭一把手帮帮忙。有时遇到背庄稼、垛麦子之类的重活,他就让兰花拦拦羊,腾出手给她干一趟活。兰花也是个有心人,经常给我拿点好吃的,送一两双自己做的鞋,让我这个没人疼的老光棍感到非常的温暖。就这样一来二往中,我喜欢上兰花了。但咱是个光棍汉,人也长得不好看,心里老不自信。大概兰花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也可能还真的喜欢我了,反正她把这张窗户纸捅破了。
她捅破这层纸的时间在一次收完谷子后。趁羊吃稳了,我帮她收割完一道洼的谷子。这时候我们都累了,就坐在谷垛子下歇缓。她说:“他干大,你是个好人,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很感激。这些年你一个人也不容易。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只要喜欢了,就不要不好意思,我也是愿意的。”她把我难以启齿的话说破了,也就没有了什么顾忌的了。我在这个谷垛下算是有了我人生的第二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女人。
在我看来,他是特别在乎这段经历的,因为时隔多少年讲起这些风流美事时,他还张着嘴巴扎巴,闭着眼睛陶醉,浑身微微地颤抖,可见,他对兰花是动了感情的。
想着老羊倌说过的话,回味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他还在哪一个山里放着羊,根本不相信他已经殁了。我想,没有了老羊倌,这个叫关道咀的村子,就少了一种声音,多了一份寂静,似乎整个村庄都没有了它本来的模样。透过春日的潮气,我似乎看到了老羊倌又打远山上赶着羊群走来。
裹着青草味的风刮得更有了力量,挂在桃杏树上的粉红色花朵,覆盖了整个山野和天空,暖阳铺满了老家的村道,老羊倌的影子又闪现在我的眼前。
地老鼠刘二
刘二一辈子爱在地底下刨挖,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地老鼠”的绰号。
刘二说:“地底下的好东西多着呢,只要你碰上好运气,哪怕是一次,也够你享用几辈子!”
刘二之所以这么说,是他尝到了甜头。有一年,刘二在他们家的老城墙脚下挖窑地基,挖出来一大缸铜钱,拿供销社兑换了几百元现金,除箍了几孔石窑外,还置办了家具,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家。
其实,真正给刘二带来实惠的,还远不至于此。
自从刘二得了外财之后,村里人都怀疑刘二挖出来的东西远不止这些。有人说他在挖出一大缸铜钱的同时,还挖出来一老盆银圆。有人说他还挖出来一罐子元宝,里面还放着几根金条,刘二把这些东西埋在杏树洼的坟地下面了。因为一天早上村里人刚起床,刘二就把一道洼的地连夜翻完了,惹得村里的杨四等人还偷偷拿探条探过好多次。在人们的怀疑中,刘二成了个神秘人物。
村里有几个长得俊样的女孩子,家人也托媒人说愿意嫁给刘二的儿子大头。谁家有个红白事情,都请刘二出个面,都想方设法和这个有钱人套近乎。就连刘二的罗圈腿婆姨,村里的大人娃娃都一个个抬举,走到哪里都有人嫂子干妈地一个劲叫着。
可刘二这阵子顾不了这些,他有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坚信,这个当年曾被匈奴攻破的城堡,地底下一定埋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他不能误了这个机会。如果真正挖到了更多的东西,他刘二还缺个儿媳妇,少个人抬举?
自从刘二有了这一远大目标后,就带上儿子大头不停地在城墙周围挖。冬春季节修牛羊圈,夏秋季节打洋芋窖,能往大扩就往大扩,能往深刨就往深刨,名义上是干农活、建棚圈,真正目的是看能不能再得一点外财。这样刨挖了几年,刘二和儿子大头苦没少下,土没少挖,可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在刘二和大头将要打消继续挖下去的念头时,刘二又有了新的收获。
这一天挖萝卜窖完工的时候,儿子大头坐在窖底下休息,无意间用镢头在地上挖了一镢头,没想到这一镢头挖下去,竟挖出了一个大坑。顺着这个坑往下挖,父子俩挖出了一个窑洞,挖出了一个院落,挖出了一座地下的城。而这座城,就在刘二新建的宅子下面。
为了掩人耳目,刘二父子俩在院子里支起一个打水井的辘轳。他们的工程多在晚上进行。白天,村里人看他俩干活无精打采,总觉得这父子俩苦水不行。可一到晚上,父子俩打井的工程却进行得雷翻地震,辘轳声“嘎吱嘎吱”响得一村人睡不安宁。这刘二大忙月天到底打的什么井,光看这提上来的土,就知道这井打得很深,也看出刘二父子的干劲。
从刘二父子倒在沟渠里的土中,村里人分析着这井打了多深。过了黄土层,到了石子层,可始终没有见父子俩往更深的岩石层挖,沟渠都倒满了,倒出的土始终是些石子和黄土。村里一些人好奇,跑到刘二家的井口上看,只见辘轳连着一根绳子,也不见井底的动静,老半天了见绳头动一下,儿子大头就搅动辘轳,把一筐子土倒掉后,再把空筐子吊下去,老半天又不见了动静。村里人知道刘二在下面找东西。
有一段冬闲时间,刘二干脆在下面不上来了。到了饭时,儿子大头在往下吊空筐子的时候,顺便把饭和水也给刘二吊了下去。可吊上来的东西,尽是些砖头石块和朽木,里面还夹杂着一些死人骨头。大头怕刘二有什么意外,就在往下吊空筐子的时候放了一块青石片,用石头划了几个字,传话让刘二上来。刘二似乎正挖在兴头上,还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在原石头上写了些字,意思让儿子大头坚定信心,人还是没有上来。
又过了一些时间,刘二在下面彻底没有了动静,也不要求儿子大头往上来吊土,也听不到下面的动静。儿子大头在上面往下吊石片问情况,隔半天掉上来还是自己吊下去的石片。他爬在井口上大声喊 “大”,满井底回荡着“大——大——大”的回音,荡完了也不见任何动静。
儿子大头害怕了,跑到当庄去找队长姬大。
姬大听了大头的叙述,说你大一定是在下面找到了什么,他这会儿顾不上和你沟通。他大概是在下面挖得远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在村周围地上听听,估计能听到一点动静的。
儿子大头在驴圈地面上听了,在垛麦秸的场院上听了,在老城墙边上也听了,都没有聽到动静。就在大头准备着下井看个究竟的时候,大头娘说她在茅房方便时听到地底下有一点响动。
大头跟着娘来到茅房附近,头贴地听了听,果然听到镢头挖土的声音。大头知道父亲还活着,并且可能挖到了什么,就爬到井口等。直等到第二天,大头发现父亲刘二摇了三下井绳。
大头知道父亲让他吊下来一些棉布和绳子。这是他们父子俩这些年挖井形成的语言,他们只要动一下绳子或一声咳嗽,对方都知道他们要什么。夜里人睡定的时候,大头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吊上来几口大缸,几个老盆,几筐子坛坛罐罐、碗碗碟碟,也吊上来了在井底下多少天没见天日的刘二。
刘二父子虽然挖到了一点东西,但这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耗费了父子俩几年时间。儿子大头说:“大,再不能这样挖下去了,村里杨四家打了五十多袋麦子,杨三家卖了四千多斤黄豆,姬大家两年卖了上万斤胡麻,五娃家光羊绒毛收入了六千多块。后沟王三家的翠翠出嫁了,张会计的儿女子梅梅也订婚了,和我一块上学的双学都有娃娃了……”
儿子大头的话,让刘二陷入了沉思。这几年,他和儿子大头确实没少受苦,但光景还真的不如人了,早年靠得外财的那点优势,早被村里人超过了。关键是儿子刚才点到村里那几个俊样一点的女孩子都出嫁了,让他心里触动很大,人家找上门要给咱娃,可咱还没引起重视,这会儿咱光景不如人了,还有谁稀罕那点外财带来的优势。儿子埋怨他是有道理的。自此,刘二父子在地下刨挖的行为暂时告一段落。
让刘二再次在地底下刨挖,是因为对面拐沟的龙骨(古生物化石)。
有一年大头在对面沟挖药材时,发现红胶泥山水渠被水冲出来一些白花花的龙骨。大头知道这是一种药材,有人收购,便把它用尼龙袋拾了回来,没想到被上门收购药材的药贩子用三百多元收走了。
这一批意外收入,再一次吊起了刘二父子在土里刨挖的兴趣。顺着红胶泥水渠找上去,刘二父子很快就找到了一窝龙骨。沿着这条线索挖下去,刘二父子一天一千多收入。看到刘二父子的可观收入,一村人都在这道沟渠里挖开了龙骨。
不管挖龙骨的人多少,虽然都有不同的收入,但谁也比不上刘二父子的效益。特别是挖了一段时间,别的人挖着挖着就挖不到了,刘二父子找到的这个点始终没有断过龙骨。刘二父子俩沟渠里的土越堆越高,洞越挖越深,连一天的三顿饭都是刘二老婆送着吃的。至于药贩子,则三天两头直接跑到洞口收购他们挖出的龙骨。
后来村里人找不到龙骨都陆续撤了,刘二父子的这个洞也时断时续地不见了龙骨,但刘二父子还是坚持不懈。他们的劳动工具是一辆架子车,一把镢头,一张铁锨和一盏马灯,不停地挖。他们俩脸不洗,胡子不刮,一个个变成山顶洞人了。村里人偶尔见一次,都快认不出了。
村里几个年龄大一点的人坐到一起,商量着说不能再让刘二父子这样挖下去了,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出问题的。他们共同的观点,就是土里面的东西不要过分地去索取,特别是外财得多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还没等得村里人劝刘二父子,刘二就出事了。
刘二出事倒不是因为身体,是一场意外。在刘二出事的头几天,老羊倌拦羊从这里经过,看到一只狐狸老是蹲在刘二父子挖龙骨的沟道里嚎,一只“呲怪子”在对面山嘴不住地叫。他把这事给村里几个闲老汉说了,大家都觉得不是好兆头,都说得赶快去劝劝刘二。可没等到大家去,大头连哭带叫的报丧声已传来了。
那天早上父子俩刚开工,把一架子车红胶泥土从洞里拉到洞口,一疙瘩焦土就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刘二头上。前面拉车的大头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响,回头一看父亲已倒在了洞口。他掀开胶土,拉起倒在洞口的父亲时,刘二已经咽了气。
这块胶土好像是专门给刘二准备的。大小刚能压住刘二,轻重刚能伤及性命,位置正好在头上。据大头说,临进洞之前,他还和父亲抽了一根烟,他抽得慢,正抽着,看到父亲拉着车先走了,就站起身跟着进了洞。如果他把烟抽完了再进洞,或不抽烟就直接进洞,就不会出事。
村里人说,你大刘二是土行孙转的,你不要难过,他是被土地爷收留在仙境了。
自刘二被土踏死后,狐子不嚎了,“呲怪子”不叫了,沟里再没有一个挖龙骨的人了。
抱走的小姑
受传统观念影响,爷爷奶奶总觉得就爸爸一个儿子太少,一心想着给爸爸再生一个弟弟。可一连生了几个——包括存活的和没有存活的,硬是没有再生出一个儿子来。
生下小姑后,奶奶给她起了一个 “挡墙”的乳名,意为以此为墙,再不能让女孩越过这堵墙了。可这堵墙不仅把女孩挡在了墙外,男孩也没有越过这堵墙,奶奶从此再没有生养过。
小姑刚满月不久,爷爷奶奶双双患了病。家里极度困难,奶奶又没有奶水,饿得小姑一夜一夜往天亮嚎。眼看着大人小孩都遭罪,爷爷奶奶就商量着把小姑送给别人家抚养。爷爷说:“一家人都是病号,放我们家非把这娃饿死不行,送人了好坏还能逃个活命。”
经本村的杨德山介绍,邻村一个王姓的人家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愿意领养小姑,夫妻俩找上门来。
说好要送人的,可真正要抱走小姑的时候,一家人都舍不得了。两岁半的三姑说:“挡墙妹妹被抱走了,半夜想妈妈了怎么办?不能让抱走!”
七岁多的爸爸说:“如果没吃的了,我以后每顿饭少吃点,省出来给妹妹吃,别让人家抱走她!”
大姑二姑更是难过得不行,一个个都哭出了声。
爷爷奶奶黑着脸不说话,开始给两个多月的女儿换新衣服,收拾尿布和奶瓶。他们说:“说好给人家的,怎么能反悔呢?”
小姑离开的时候,正是农历正月天,人们还沉浸在年的气氛中。一家人的哭声伴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小姑在寒风中被继父继母抱着出发了。这个平时很乖的孩子,大概感觉到了抱他的人有点陌生,便肚子一鼓一鼓拼命嚎,嗓子都嚎哑了还不住声。奶奶一边哭一边接过小姑乖哄,直到小姑最后嚎得睡着了,奶奶才让小姑的继父继母再次抱着她出发。
一家人看着小姑被抱着下了大湾洼,过了大树崾岘,上了杨石咀脑畔洼,穿过大梁峁,消失在细线似的山道上。爸爸说他当时记住了抱走小姑的路,一有空就和几个姑姑商量着找回妹妹,但都是些小孩子,大多沿着这条路走一走就返回来了。
刚抱走小姑的那些日子,爸爸说他经常听见奶奶半夜里偷偷哭,把小姑常睡的那块炕空着,让她在梦里回来和自己见面。她说:“小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就会做梦了,出生两个多月了,说不定能记住她出生的地方?”
小姑被抱去的地方叫井涧,离我们当时的老宅也就十多里山路。但为了不让人家生嫌,爷爷奶奶忍着难过不去看小姑。据小姑后来给我回忆,她好像一直就记得这些一样,总觉得她后来过继的家不是她的家,有一种空落落的不踏实。
小姑被抱到新家后,家里人给她取了一个 “王志兰”的名字,天天有人给她喂羊奶,一家人都喜欢她呵护她。可一进入梦中,她就会梦见一个住在半山腰的家,梦见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眼前让她叫大叫妈的人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唯一一个哥哥也不是她的亲哥哥。
十幾年后的一天,一个姓贺的老头给小姑讲了她的身世。
这个无儿无女的外地老头,一直寄居在井涧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老头有文化、懂道理,见过世面,但一辈子没结过婚,没离开过大山一步。有人说他有过人命案子,专门在这里躲藏。有人说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官员,为了怕人认出来就钻进这座老山。关于老头的身份,永远是一个谜,直到他的山西老家侄子接走他,这里人也没有弄清楚老贺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在这个深山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老头虽然文通理通,但毕竟是老了,生活方面还是有很多的不方便。他的住处离小姑家近,小姑经常给他帮忙。衣服脏了,小姑洗衣服时就捎带着给他洗了;被褥破了,小姑就帮忙给拆洗缝补一下;特别是他有个头疼脑热了,小姑就给他端饭送水,照顾衣食起居,让老头很是感激。
这一天,小姑放学回家后在山坡上给驴割草,看到老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畔上抽旱烟,就把家里给她拿的两颗梨递到了老贺手中。老贺接过梨后,若有所思了半天,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志兰,看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给你说几句话,你可千万不要把我给卖了。我是怕我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把想给你说的话带进了坟墓。你姓高,你是王家抱养的闺女,你的父亲是个石匠,叫高仲福,住在一个叫大湾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过了大梁往西照,能照见一座大山,山下就是你的家。不过,你现在的养父养母对你都很好,一定不能把人家忘了!”
小姑问老贺: “这个家是不是住在半山腰?是不是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妈妈是不是一个大个子女人?”
老贺说:“住在半山腰是对的,你母亲是个大个子也是对的,至于是不是一个哥哥三个姐姐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的记忆是准的。”
老贺说完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小姑却陷入了沉思。老贺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到吃惊和意外,这事她一直好像自己就知道似的,但这事毕竟还是说破了,她又一次好像进入了梦中。
往后的日子,小姑无论拦驴还是放羊,哪怕是拔猪草,她也尽量往那个叫大梁的地方凑,远远地照一照那个叫大湾的地方,看那里的云起雾散,看那里的日出霞升,想住在那里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天上飞过一只鸟,她就给鸟悄悄捎话:“让我的父亲母亲来看我,说他们的女儿很想他们!”风从西边刮来一些纸屑,她就会认真地捡拾,看能不能觅到一丝有关家里人的信息。
小姑的继父继母是开通人,在老贺说了这话两年后,也把小姑的身世给她说了,并让她去见自己的亲生父母。当小姑第一次来到生她的大湾老宅时,这里的一切让她傻了眼。山还是梦中那个山,窑还是梦中的那些窑,母亲还是梦中的那个母亲,父亲还是梦中的那个父亲,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一个也没有少,一个也没有变。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大黑狗“汪汪汪”叫了几声,她一个失惊回过神来,确定自己并不在梦中。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湾老宅附近转,看黄土挖就的窑洞,看硷畔外的几棵杨树,看磨窑里的石磨,看碾道的碾子,看豁豁牙牙的土墙,看麻纸糊就的窗户,一样样觉得都在哪里见过。坡底下的一汪泉水,坡洼的几圪崂瓜菜,一坡洼的糜子,脑畔峁的谷子,沟对面的一户人家,以至于哪一条路在什么地方拐弯,沟河湾的小溪在什么地方有涝池,哪一个屋檐下有鸟窝,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验证,好像都没有一点失误。按常理说这些她是不会知道的,但她怎么又这么清楚呢? 她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这些东西的,她想了半天没有明白。
山畔上过来一群羊,像一疙瘩白云飘在天上。随着拦羊的老羊倌一声呐喊,一曲悠扬的信天游便在山沟里回荡开来。小姑一个人笑了笑,自己给自己说:“还是那个没结婚的老羊倌。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不知道现在结婚了没有?”她随后问奶奶:“妈,这个人是不是老羊倌?”奶奶说:“是。但你怎么认识他的?”小姑回答不上来怎么认识的,但她就是认识老羊倌,而且离老远就能听出他的声音!
坡洼平台上有一棵弯腰子老榆树,树上有一个喜鹊窝,行到这里,小姑便想起了奶奶经常担水时在此歇缓,和沟对面的邻家婆姨隔沟拉话,说一些鸡抱儿子羊下羔、早上吃什么、家里来了谁的闲话。沟对面的婆姨她认识,老榆树她认识,包括树上的喜鹊她也认识,只是都显得老了一些。这么多年她又没来过,怎么熟悉这些事物的,这难道就是母腹中的记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又把小姑安顿在她刚出生时睡觉的地方。奶奶说:“挡墙丫头,你就睡这个地方,这地方自你被抱走后,妈谁也没让睡,一直给你留着,妈知道你有一天会回来的。这么多年了,妈一直睡觉都没踏实过,總怕睡实了,你回来了没人给你开门。晚上睡在炕上,外面一有动静,妈就觉得你回来了,可出去了一看,不是猪拱了圈门,就是驴脱了缰绳,硬是不见你的影子,但妈有信心等。这不是把你等回来了吗?妈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不应该把你送人,你不要恨妈。”小姑说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手抹自己的眼泪。
月光亮晃晃地照在大湾老宅的土炕上,小姑定定地看着窑里的一切。窑顶的几根箍椽,窑掌的一个小窑,靠灶台的一个炕墙,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她一样样觉得熟悉。睡在妈妈的身边,看着这些熟悉的情景,小姑说她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多少年后已成了老太太的小姑,讲起这些往事时,仍旧说得一把鼻子一把泪。透过茫茫的远山,我仿佛看到一个婴儿被人抱着消失在大梁的山道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大梁的山峁上向大湾老宅张望。
再回关道咀
出远门多年了,我好像一天也没有离开这个叫关道咀的村庄,且走得越远,似乎离得越近,记得越清,思念之情越是强烈。
当年离开时,我大概把这里的一切都捎带着带走了。那些和尚头似的黄土圪峁,那些线团子般的道路河流,那些远山的白云、夜空的星星、悠扬的民谣、欢快的秧歌,随时都活跃在我的梦中。
走在老家的村道上,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一天,也好像走进一个熟悉的梦里。现实缥缈而隐,过去扑面而来。我熟悉哪一条路通往哪一道山梁,哪一棵树底下住着哪一户人家,哪个石崖下有泉眼,哪个沟渠里出药材。我清楚晨阳从哪一座山头最初升起,夕阳在哪一棵树枝最后跌落,哪一个驴棚里拴着最乖顺的拉磨毛驴,哪一个羊圈圈着几只拧角子山羊。我知道哪一块台地的玉米缨子鲜红,哪一面山坡的糜谷穗子金黄,谁家的茶饭强门户好,谁家的酒劲大人豪爽,谁家的杏子酸果子甜,谁家的猫偷吃狗咬人。
看着这些熟悉的曾经,想起那些遥远的往事,我好像看到,下庄的院子里又放映着露天电影,大窑的炕上又飘来三弦的声音,打平伙的摊场弥漫着羊肉的浓香,村道上传来伙伴们清脆的朗笑,那个童年的我,一会儿冒着严寒从山路去上学,一会儿顶着烈日在麦田里拾麦穗,一会儿迎着山风在山坡上放牛羊,一会儿又挥动镢头在沟渠里挖甘草。
村头上,“大煽忽”正高喉咙大嗓子讲述着无根无据的新闻;对面砭,猴老汉正迈着八字步从后村走向前村;场院外,张瞎子弓着他那永远伸不直的腰努力向对面峁张望。而那个童年的我,则一会儿端着老碗坐门槛喝米汤,一会儿躺在奶奶怀里看月亮,一会儿又带着小猫小狗在小河边横冲直撞。
村子又老了一截,一派破败和萧条。风刮得沟谷空空荡荡,鸟叫得山野孤孤单单,我顺着村道走了好一阵,不见一缕炊烟升起,不见一个人影闪现,也没有听到一声鸡叫和狗咬,只有一两只山鸡从草丛中惊起,令村子显得更加荒凉和孤寂。我盼着有谁出来和我打个招呼,哪怕是一只狗一头驴碰个面也行,可什么也没有盼来。我看到的,只有坍塌得破破败败的院落,院子里荒草丛生,磨盖碾盘上遍布苔藓,一些窑洞黑洞洞地敞开着口子。大树崾岘的两棵大树也苍老了许多,树杈上的分桠枯了不少,树干上的黑洞又大了几圈。那个曾经坐在山圪梁上的七拐子不在了,让这里多了一分清冷,少了一道风景。通往大路梁的山路,早被半人高的杂草淹没,一些山榆树不规则地生长在道旁,随着风摇曳,迎着风嚎叫。
没人住的村子风就张狂。没有了庄稼树木的阻拦,没有了柴垛墙头的拦截,没有了牛羊牲口的干扰,风就成了村里的主人。它想入谁的家就入谁的家,想进谁的门就进谁的门,连一些人家的窑檐房瓦都被它揭走了。村里只有几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他们只能在风中趔趄,拿风有什么办法?
满沟道乱窜的风再次让我记得,我们家就是在几次风中搬出关道咀的。
第一次搬走的是弟弟一家。那时弟弟和弟媳在县福利厂工作,在家里住自然不方便,弟弟便叫了拖拉机,挑了几件日用家具,抱着还不会走路的侄儿搬进了县城。他们走的那天下午,风像刀片子一样往人脸上削,妈妈心疼孙子,不让走,但拖拉机已叫好,弟弟和弟媳还是坚持走了,惹得妈妈整整哭了一下午。
第二次搬出村子的是我们一家。那时候我在长官庙乡工作,儿子和女儿也到了上学年龄,就决定把家搬到乡上。我因工作忙分不开身,就找了一辆吉普车,让妻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搬一些常用的东西到乡上。妻子说,搬家时正是叶红果黄的金秋季节,可就在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黄风,直刮得满坡洼的树叶响,黄尘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妈妈看天气差,也舍不得儿媳孙子们走,一把一把抹眼泪。两个孩子更不想离开爷爷奶奶,也哭得伤心。只有爸爸没有哭,伸手探进车窗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噙着泪水转过身去,直到车子开出老远还站在风里。
又过了两三年,爸爸妈妈也搬出关道咀村。这时候,我和弟弟都在外面站稳了脚,商量着不让爸爸在村上干了,也不想让他和母亲再干不适宜他们那个年龄人干的庄稼活了,便凑钱买了辆油罐车让爸爸经营。搬家的那天,本来好好的天气又突然刮起了风,呼啸着满沟道乱扑乱撞,声音十分凄厉。妈妈说:那是老宅的哭声,是老槐树的哭声,是脑畔洼桃杏树的哭声,是坡洼底一台玉米的哭声。她说:“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人舍不得离开宅子,宅子也不想让人走。”
妈妈说这些时自己也哭了。她流着眼泪给送给表哥的几只鸡撒了几把米,给那只看门的小黄狗喂了半脸盆子汤面,给花狸猫放了两疙瘩腊肉,算是和它们的告别。最后,妈妈又不住地抚摸炕栏、擦拭碗架、盖好米柜、揩净锅台,在爸爸的督促声中才把钥匙交给了看门的表哥。在交钥匙的过程中,妈妈还不忘给表哥交代,小黄狗爱吃什么,哪几只鸡正下蛋,台地的玉米怎么施肥,菜畦里的辣椒如何浇水……
前后村的邻居婆姨都来送行,和妈妈拉手话别,念叨着:“前庄的高仲华进了城,上圪崂的毛子进了城,前台畔的罐子和大窑院的二婆姨也进了城,村里的人越走越少了。你们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念叨完,他们又千嘱咐万叮咛:“想吃咱农村东西了我们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村里的男人也都来了,他们不多说话,只是抽烟,爸爸和大家一一握手话别,把家里镢头、铁锨、笸箩、簸箕分别送出作为纪念。最后告别的时候,村人撵着车招手,花狸猫跳上墙头望着车嚎叫,小黄狗摇着尾巴追着车奔跑,几只杂毛子鸡高一声低一声地“咕咕”叫。这些声音一个个听起来悲悲戚戚。妈妈说:“它们用哭声和我们说着再见——再见!”
离家的情景如在昨天,老家的面貌恍若隔世。我站在村道上向远处瞭去,树一茬一茬地老了,地一块一块地荒了,太阳也似乎来自远古时代,懒懒地打不起精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陈旧味道。走了半天,只见到岁老汉一个人。他靠在硷畔的墙根下,眯着双眼抽旱烟,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见我在村道上看,让我进窑里坐。
我看了看窑洞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就找借口没敢进去。
我怕进去后正要坍塌的窑洞等上我。前庄的张瞎子在仓窑里避雨,不是正等上窑顶的一块土,砸坏了一条胳膊吗?巧梅妈在河湾里洗衣服,大红天却等来了上河里下来的一河洪水,把人给冲走了吗?
我说外面亮堂好说话,顺手把一根烟递到了他的手中。
岁老汉抽着纸烟,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你也有白头发了?皱纹也不少,越来越像你爸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难怪我都快死的人了,你看你离开时还是个娃娃,现在也都快成老汉了。如今,村里也就我最老了,只怕再见你都难了,有空了就回来看看……”看着岁老汉伤感的样子,我也忙着要给爷爷奶奶上坟,就匆匆告辞了。
回到老宅,表哥夫妇都出门打工了,只有大姑一个人在家。大姑身体还算硬朗,已经快八十岁的人了,但除了有点腿疼外,没有大的毛病。见我回来,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我在院子里看,她就一样一样地指着给我介绍:“院门掉了一个门扇,是正月那场大黄风刮坏的。”“前窑的窑掌垮塌了,去年秋天下大暴雨时窑顶窜进去了水,受潮后就塌下来,差点把我孙子给砸着。”“北墙外的那棵楸子树死了,井队照井的小王停车时碰掉了一块皮,后来叶子就落了。”大姑这么做一方面是见了我亲热,另一方面是为我表哥开脱,怕我责怪表哥没有看好家。人心都是往下疼的,这让我听得好感动。
大姑坚持要给我们做饭,尽管我再三阻拦,仍然无济于事。她说:“你常也不回来,饭也不吃一口就走了,我心里能过得去?你是怕大姑穷没好东西,还是嫌大姑老了不卫生?”她一边添水生火一边感叹:“大姑也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这次吃一顿大姑做的饭,以后还不知道见到大姑不?”说着,又扳着指头念叨死去的同龄人:“前庄的姬大和我同岁早殁了,后庄的杨三婆姨比我小几岁也殁了,后烂院的四婆姨好好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哪一天也该轮到我了……”
大姑从米袋子里颤颤巍巍地舀了一碗米,怕不够了又加了半碗,在地上的筐子里挑了两颗大洋芋放马勺里淘了淘,就开始切。这顿饭做了好长时间,因为大姑一边做饭一边还要和我们拉话。小晌午的时候,大姑才把饭做熟,我们匆匆吃了就去上坟,因为按老家的講究,过了中午亡人就收不到祭奠的东西了。
上坟的路上,大姑又指着一辆横躺在河谷里的小车残骸说, “这是铁才的车,就是从这个石崖上掉下去的。那天晚上,铁才在山上的井队拉了几袋原油,怕人发现开得快了点,开到这里时,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一放松就走了神,直接从十几丈高的崖壁上飞了下去,把对面的石崖都砸了个坑,车摔成了一堆废铁,可人没擦破一块皮,从车里钻出来直接走着回了家!”
大姑还说着铁才翻车的事,我突然想起离铁才翻车不出十步之遥的另一件事情。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后沟邻村的一个叫张儒功的熟人从这里骑自行车经过,也大概和铁才一样跑了神,车头一扭就滚向了石崖,车子掉到了沟里,人滚在半崖上硬是抓住了一根木瓜树枝条,悬在崖壁上喊救命,被正在附近劳动的爸爸给救了上来。自此,他把爸爸视为救命恩人,每年过年都要拿点烟酒感谢一番。
离开的时候,大姑站在老宅的院门口送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有空了常回来看看!”看看是会的,但我知道,这个村子将会越来越荒芜,我回来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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