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久在异乡,碰到故旧,只是微微地问一句:寒梅著花未?问的只是一株开花的树。站在初秋的风里,我的故园还在,有些东西仍然兴兴头头地存在着,日夜不断,河水长流。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船只,一种种水上的植物,令人时时往顾。记忆是鱼,会沿着河游回故家。
秋分前后,绍兴城的第一批菱角上市的时候,秋天的风也从往年吹来了。
《绍兴县志》里记载的山阴道,出了偏门往西,沿路有河道、田亩、村庄,远一些是矮矮的山岗。城乡巨变,时间的河流向前,依稀还有一张无名的山水小景挂在人的眼前。这附近有不同的镇子,也有很多村庄,很多人家都有水塘、河塘,有些人家有菱塘。菱塘自然是种植菱角的,这种水生草本植物,通常在春季播种,到了秋天就可以采摘了。我没有见过家里的长辈们如何种植菱角,只记得每年去乡下外婆家,秋天的时候外公总是划着一艘小船去采菱,采的菱角就会拿到菜市上去卖,这个村子地势较低,主产水稻也养鱼。大爹家有个鱼塘,和外公的菱塘离得不远,男人们往往在捕鱼季与采菱前,整宿整宿地睡在船上,守着一池的鱼虾和菱角。夜里,船上就亮起一盏灯,表示船上有人,防止乡间邻里的“贼骨头”暗夜里来偷。这里的河道小而窄,夏秋两季很少发大水,但雨量是丰沛的,水里的一切植物和动物都生长得很好,还能有部分拿到镇上去卖了换钱用。他们对此充满兴味,总是勤奋耐劳,在劳动中自得其乐,养护着庄稼,也一样养护着自己的生活。
春天的时候菱角从水里长出来,叶子浮在水上,扁扁的,呈菱形,边缘有齿,叶子表面是绿色,如果翻过来看看,背面则是深红色,长满了黄色的短毛,融融的,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初夏,菱角开花,小小的白色花,等花落了果实也慢慢长出来了。顺着塘埂走几步,就会惊起几只水鸟,邻着菱塘的是种满水稻的田畈,采完菱角,紧接着就是收割晚稻。那时候稻田已经转黄,大片大片的稻子立在风里,零星一些水塘夹在其中,像是天上投下的一点光影,那些声音、颜色、光线,好看得让人发呆。东西向有一条小河经过,河上跨着一座桥,桥也有些年头了,全由石墩子砌成。乡下的好石头不够,桥的路面部分,就由一些更老的石碑铺成。童年时候的我,一路小跑过桥、巷子,常常会停下来去看石碑上的书法,上写年代、官职、人名,偶也写一些事迹或是生卒年。这上面写着什么呀?好像我也这样问过我的外公,他不能回答我石碑上的字体,总是笑笑,带着我和姐姐去采菱。
在绍兴城,菱角统称做“大菱”,除了一些水塘里长着不多的野菱外,我也想不出为何要叫它“大菱”。论个头,两个角的大红菱才称得上“大”,同为浙东人的周作人写《菱角》,说它“形状奇古”,倒是写得传神,像是在描写旧时遗留的一件古玩。他说菱角“日常煮食以四角为佳,有一种名为‘驼背白,色白而拱背,故名。”乡下方言里,“大”与“驼”同音,我总疑心农人口里的“大菱”就是这“驼背白”,简称“驼菱”,以此区别其他菱种。这“驼菱”四个角,显得果肉形状奇古,带壳又似老者弓背之态。四角菱稍小,呈黑綠色,长得并不好看,但却是乡间最常见的。成熟的两角菱和四角菱的刺角坚硬,要取出里面的果肉并不容易,但无角菱就便当多了,如果用嘴咬它,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咬开。记忆中还吃过三角菱,第三只腰角稍软,最硬的是两只肩角。周作人在文章中选录《湖录》,这里头说“菱与芰不同”,又引《武陵记》中文字:“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按照这样的说法,大红菱是菱,野菱(刺菱)为芰。《本草纲目》中李时珍说芰实“其叶支散,故从支。二角为菱,三角、四角为芰。”乡下人统称的菱,其实还有不同的名字。只是在浙东乡下,没有那么细致地考辨菱与芰的说法,农人种了它们,都喊它们“大菱”或“菱角”。菱的叶子排列在水面,成莲座状,故而看上去散铺在河面上,一长大,很快就能铺满水塘。采菱人不易进去,只能划着小船挤出一条水路。我听说从前有人坐专门的木盆去,但也没见过那场景,觉得是一桩憾事。李时珍说菱花昼合夜放,随月亮的圆缺而转移,我因为没有跟着外公、大爹去船上守过夜,并不晓得他所写这菱花是否真的随着月亮而转移,听着像是幼年的一个童话故事。但白日里的菱角花也确是见到过的,无殊,四瓣花瓣,没有泽泻花好看。李时珍说的家菱颜色有青、红、紫三种,青色、红色我也都见过,紫色的倒是没有印象了。
“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原是越州人的贺知章写《采莲曲》,写的是夏季镜湖上的采莲人与采芰人。绍兴的镜湖水面宽广,适合种植菱角。莲与芰都是水生植物,叶片也相近,但芰叶小多了,《楚辞·离骚》中写:“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写这一首长诗,所写花草禽鸟众多,好像个仙人在圣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穿着用荷叶、芰叶子做成的衣服,仿佛桃花源里的生活。诗人以花草自喻,但菱叶若做成衣服,倒有两种叶片可做装饰。菱叶有两种,一种是漂浮叶,浮在水面上,叶片较大,叶柄较长;另一种是沉浸叶,呈羽状细裂,多在水下漂流。如果去菱塘,把手伸进水里,会被这些鸟羽状的小叶子轻轻碰触、包裹,浸在水里的叶子与茎都滑滑的、凉凉的,有很好的触感。还有长长的叶柄,中部膨胀成海绵质气囊,用手捏一捏,也有趣得很。有时候把整株菱都拉到岸上来,用脚踩这些海绵状的叶柄,也是乡下孩子玩的游戏。菱的叶子和叶柄,通常在玩过后,被拿去喂猪和鸭子,家畜也都很喜欢吃。尤其是初生的菱叶,很嫩,外公没几天要去菱塘看看,看看是否会被野鸭子吃了去。
吴越之地都爱种植菱与芰,它们既可以当水果,也能当粮食果腹。夏末秋初,乡下人去采来,也并不急着拿去卖,总是一家人先围坐着吃,先挑一些嫩的生吃,老的就煮食。菱角的壳厚、大,不小心吃进嘴里很苦,要急忙吐掉,但也很快就堆满餐桌。刚从水塘里采来的嫩菱,可以直接咬开外壳,或用手稍一用力就会裂开,味道清甜,我也很爱吃。老一点的菱角,不太适合直接吃,适宜煮熟,剥壳后是粉粉绵绵的口感。里面的果肉长得和菱角的外形也十分接近,像一只圆圆的元宝,也因此被叫作元宝菱。周作人在文章中写说明,说“唯郭西湾桑渎一带皆种四角,最肥大,夏秋之交,煮熟鬻于市,曰‘熟老菱。”他写的确是浙东风俗,煮熟的菱角多在菜市上售卖。这桑渎的肥大的菱角,于我是很大的诱惑。桑渎是绍兴地名,江南水乡越人史称“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以水、河流名称作为村庄名的也有很多,桑渎一带,至今也无明确考证是在何处。同为山阴人的陆游却写过这里,他在《过猷讲主桑渎精舍》中记录自己的一次曳杖徘徊,“林疏时见钓篷过,风急忽闻菱唱来。”水乡的菱歌好听,带着一点农人的乡情,如果走在乡间,远远地忽然听到歌声,是很动人的,若是女人唱,更是增加一点旖旎风姿。
在绍兴乡下,“塘”与“荡”的方言发音是一致的,周作人写的“菱荡”,四围植竹,我倒是没怎么见过,但平日里听人说起“菱塘”,便也知道指的是什么,外婆家附近的塘埂,沿河种几株柳树、枫杨,此外就是一些常见的小灌木,没有其他。那些酱大菱、黄菱肉,我也不曾吃过,新鲜的菱角与咸菜、毛豆、肉丁同炒,倒是吃过很多次。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写:“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也时时反顾。”记忆上菱角的味道,对我倒没有很大的蛊惑,只是换季时顾望旧乡,知道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鲁迅写的这几种吃食,除了菱角,还有茭白也是水生植物,它们都属于南方的“水八仙”,此外还有莲藕、水芹、芡实、茨菇、荸荠、莼菜。在我老家,菱、茨菇可以用来祭祖、祭灶神,周作人说“阴历八月三日灶君生日,各家供素菜,例有此品,幾成为不文之律。”其实除了菱,另有藕与荸荠,也在大年三十与红枣同煮,作为供品。南方的灶神,多以素食供奉,大概是南方的灶神爱吃茨菇这种口味奇怪的食物,抑或是觉得菱角可脆可糯,倒是《搜神记》里有一个故事,说是南阳人阴子方,非常乐于施舍,很喜欢祭祀灶神,腊日早上做饭,见到了灶神,他再三谢拜灶神的福泽,拿了家里的一只黄狗祭供,从此以后,这南阳人家里变得十分富有了。我看了这个故事也是很想笑,江南灶君生日尽吃素食,神灵也分南北,口味不一,十分可爱。
有一年立秋前后,外公去采菱,我的母亲大概觉得我从来没坐过这样小的船,让我跟了一道去。乡下的男人,没有几个不会泅水、划船的,他们稳健地跳到船上,取下船链,掉转船身,等船上人坐好了,就滑动船桨,水波哗哗便地往后去了,水声幽静,搅动着深处的河流,有时候船桨不动,却也能听到声音。偶尔有几朵紫色的水葫芦花飘在水上,或一小丛荇菜的黄色花,我的眼睛不能移开,就让外公停下来,说要那些花。他就停下手里的船桨,用浆板去捞花。小船上的人与人是面对面的,我穿着白衬衣,苏格兰图案的百褶裙,大概十岁,那时候船上的人也都年轻,都健康,都无忧。彼时没有相片,那一幕却在记忆里格外清晰,怎么都忘不掉了。船只摇荡,间或有鱼在水里泼剌的声响,衬得天地安宁、透明祥和。小船到了菱塘,用手轻轻一拧菱角蒂部,就摘下来了。采了菱,船经过几个桥洞,觉得十分阴凉,桥洞下的人声,也格外响亮。两岸的草与树朗然入目,一切看上去都远得很。有时候岸上有熟人,就和船上的人讲几句闲碎的话。采的菱角,多是妇人拿去售卖。从前的人坐着小船,从乡下进城,一路吆喝过去,一路停靠过去;不进城的,就运到邻近的镇上。越剧里常有船工出远门去做生意,回来时候总是在清晨,他们摇橹而归,伴着歌声。以往的山阴道上,秋天水长风起,最常见的风景就是妇人们在路边卖菱,菱角高高的堆成一个三角状。她们也不需要吆喝,这条交通要道贯穿城市东西,往来许多货车、客车经过,经过的人下车,买一点,再继续赶路。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那些引我时时回顾的,倒不完全是一点吃食,而是时间里的风物人情,那些船上的人、水上的人,并不久远的昔日,是我南方乡情很重要的所在。它们交织着消逝,也在不断地流动,就像河流,一再地停靠、拐弯。只是我还尚未在一艘南方的小小的渔船上住过一宿,心中始终有些怅怅的。因为终究没有在那时候睡在亮着橙色灯的船舱里,带着小孩子架不住的睡意,做一个遥迢的、带着水汽的梦。
这里有船,有河,船就像是他们的教堂,他们的生命就与一条河连在一起。河边有许多往事,有许多关于“水的事情”,慢慢地构成了一个精神地景,那里有一株草、一棵树,一个个与水声相熟的人,只要看到水,就好像看到一种生活,也便懂得了水里的教义。一代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离开,又一代新的人降临,有重建的生活,也有同样也不同样的哀乐。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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