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关
陇关在哪里?我要往陇关去。
我所知道的陇关在陇山上,不过陇山是峰岭的一个聚群,苍苍莽莽的,岂可瞎撞。有一个设关保界的高岗,非常具体,谓之关山。
我往陇关去,实际上是要赴关山。
一部地方志指出,陇关置于关山之巅,遗址在其东坡的洪家滩。我往陇关去,当然是要觅得洪家滩,迎风走一走。登关山,会有幽情吗?不可知也。
陇山盘踞在今之宁夏、甘肃和陕西之间,尽管它也是拔地而起的一堆石头,然而陇山并不平凡。典籍里所谓的陇坻、陇坂、陇头或陇首,皆指陇山。陇山久为骚客所咏,并反复出现于10世纪以前的歌谣里和文章里。
在长安城里的皇帝面南而坐,其东为左,其西为右。张衡说:“右有陇坻之隘,隔阂华戎。”
古人认为,居于中土的是华夏,而戎则在西方,遂有西戎之称。在历史上,西戎也是变化的,大约指最早的昆仑、析支、渠搜,及以后的羌、氐、匈奴、吐蕃、吐谷浑、党项,也指突厥吧!西戎多以游牧为生,兵强而凶。幸有陇山,它分开了中土和西戎。陇山之所以重要,由于它起到了屏障作用。
朝发明德门,汽车比马快,更比牛快,此乃工业社会赋予的速度。出西安,过宝鸡,再过千阳,下午两点十分到了陇县。
陇县以东是关中平原,老秦人在此奋斗数百年,建立了自己的基业,也呼关中平原为八百里秦川。陇县以西是陇山,其南其北,咸为陇山。陇县有陇山环其三面,千河斜穿而过,形势甚为峻崎。
千河者,汧水也,发源于岍山也。毕沅说:“陇山,汧水所出,故谓之汧山。”
稍做休整,遂西行50里,至固关镇。仰观陇山,只见层峦叠嶂,深林葱郁,顿生无穷无尽之感。灰色的云是宁静的,偶落的小雨也很宁静。
陇关在哪里?怎么登关山?这种自问在时间的长河里一直发作,若不到陇关,它还会发作下去。
羌人本生活在今之青海、甘肃和四川交界,青藏高原当是其故乡。湟水一带、洮河一带及岷江上游,都是他们游牧的疆域。为了丰饶之草,他们也会出谷过河,到处游牧。
应该是图谋向东发展的羌人,踏出了陇关道。牧野之战,周武王推翻了商纣王的统治。周武王的联军里就有羌人,他们当是从陇关道进关中的。
秦人原居东方,是商之臣。周取代商,秦人不免抱怨并怀恨。一旦得到机会,便要参加反周的叛乱。周人懂礼,可是周人也会报复。为惩罚秦人,周公命其迁至西方,他们就居西犬丘,半游牧,半耕作。西犬丘在今之甘肃礼县,属于周的西陲。
有秦非子,善于养马,受到周孝王的赏识,便让他为周王室服务。汧渭汇处,水清土沃,是周的草场。周孝王令秦非子在此养马,以战西戎。秦非子不负周孝王之盼,养马颇为成功,周孝王遂赐地,邑之秦,让其做附庸,并复续嬴氏的祭祀,号曰秦嬴。
秦邑在今之甘肃清水,也可能在甘肃张家川,其东便是陇山。秦人显然是踏着羌人的足迹向东发展的。公元前776年,秦襄公沿着陇关道入关中,在今之陇县东南,营作汧邑。
几年以后,秦襄公护送周平王移跸洛邑,以功得封诸侯,获岐以西之地,遂有秦国。
公元前762年,秦文公在汧渭之会建筑其城,公元前714年,秦宪公迁都于平阳,今之宝鸡陈仓,公元前677年,秦德公迁都于雍,今之宝鸡凤翔,公元前424年,秦灵公迁都于泾阳,公元前383年,秦献公迁都于栎阳,公元前359年,秦孝公迁都于咸阳,卒以关中为基业,统一了天下。
必须指出,陇关道的方向是汧水河谷,陇关道当然是逾越陇山的。
也许羌人因为汧水才创出了陇关道,而秦人则踩着羌人的脚印取得了关中。也许秦人便是沿着陇关道至西陲的,而沿着陇关道再返中土则是其广远的志望。秦人性格的独特在子子孙孙不忘雪耻,不忘复正,并能累功积智,发愤崛起。
原住河西的月氏人和乌孙人受匈奴的压迫和驱逐,斗不过,自己就走了,走了也就忘了自己的羞辱和悲惨,再也不返故乡了,更没有还击匈奴的信念。秦人厉害,月氏人和乌孙人都不如秦人。
秦始皇初阅天下,选了陇西郡和北地郡,这也就包含了陇关道,然而他似乎并未走陇关道。百年以后,汉武帝巡狩回中,择陇关道而行。经陇山那天,恰逢天雷滚滚,十分惊异。为纪念此事,便改陇关为大震关。陇关就是汉家所置,汉武帝改一改,也可以理解。
大震关在9世纪被安戎关取代,大震关遂为故关,安戎关为新关。安戎关在10世纪又被咸宜关取代,安戎关遂为故关,咸宜关为新关。取代的规律显示,新关一再回收,一个比一个靠近关中。
陇关道上的战争难免发生,尤以突厥和吐蕃犯唐及唐的反攻为惨烈。
突厥曾经借兵给唐,以助唐取得天下,不过突厥从开始就一再寇唐。公元622年夏天,突厥首领颉利可汗率兵数千骑,经灵州,过原州,从六盘山东北破大震关,进入关中,冲向长安城。秦王李世民率兵百骑,从容迎敌。李世民对颉利可汗说:“我秦王也,故来一决。可汗若自来,我当与可汗两人独战;若欲兵马总来,我唯百骑相御耳。”以常理,彼此相搏,以少抗多的难度颇大,而李世民则要以百骑对数千骑。颉利可汗不知道深浅,引兵而退。
吐蕃甚为强悍,更是唐之巨害。实际上大震关主要就是阻截吐蕃的。
吐蕃远在青藏高原游牧,7世纪东移,渐接唐境,并频频犯边。安史之乱以后,趁唐有难,实力削弱,遂加速侵略。公元763年,吐蕃先占据了河西,以至陇西,接着陷秦州和成州,顷溃大震关,旋围泾州,今之甘肃平凉泾川一带。高晖任泾州刺史,悚然投降,并为吐蕃引路。吐蕃便掠邠州,掠奉天,掠武功,从司竹园渡渭,循终南山向东以攻长安城。危险至极,唐代宗不得不奔陕州避患,而唐官吏则四处藏窜。
唐幸有将郭子仪,其收合散兵,屯于商州,以等待时机。吐蕃得京师,立广武王李承宏为帝。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郭子仪整编唐军,直抵京师。有王甫者,唐之舊将也,其聚拢长安城一干游侠恶少,在朱雀门街恣肆击鼓,狂造声势,以配合郭子仪的行动。吐蕃不禁惶恐,狼狈而逃,唐军遂收复长安城。高晖惊闻吐蕃败退,便率三百骑东跑潼关。叛夫向来难以善终,高晖当然也为关守李伯越所杀。见京师安全了,唐代宗便辞陕州,返太极宫。
虽然吐蕃撤离了长安城,不过野心未死,遂在秦州和成州继续经营。公元769年,吐蕃兴师,欲攻灵州,今之宁夏吴忠一带。当时李抱玉为凤翔节度使,李晟为右军都将。李抱玉遣李晟率兵五千打吐蕃,李晟说:“以众则不足,以谋则太多。”他想了想,表示愿带兵一千奇袭吐蕃。李晟出生行伍世家,性格雄烈,善于骑射,李抱玉便同意他带兵一千。李晟疾出大震关,长驱临洮。这里有定秦堡,是吐蕃得意的据点。李晟领兵猛冲上去,屠剿定秦堡,焚其积聚,活捉了指挥慕容谷钟,乘胜而还。吐蕃见丧定秦堡,遂弃灵州而去。
还有一事发生在大震关,颇为有趣。安禄山的叛军占领长安城以后,匪首高嵩带兵到陇山一带来,准备过此往陇右去活动。陇右采访处置使郭英義胸有成竹,计划灭贼,但他却假装慰劳,请其吃,请其喝,很是热情。高嵩自以为威风,忘乎所以。唐军埋伏一隅,见高嵩吏士陶醉于酒肉,一声令下,骤然而发,尽俘其徒。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
念我一身,飘然旷野。
战争总是伴随着苦难和牺牲。古者之诗,尽诉中土之人西出陇关的辛酸和孤独。不管是征伐还是行役,陇关道上的日子都不平安。
陇关在哪里?怎么才能顺利抵达洪家滩呢?
我很幸运,陇县固关镇马道护林检查站的余钦先生愿意带路上山。他五十出头,在此工作20多年了,脸黑,言讷,看起来实实在在,颇具经验。有他带路,真是喜出望外。
汽车驶向一条深广的沟壑,不过走着走着,便觉得巉岩高耸,峭壁纵横。时在初夏,虽然不冷,而绿树蓊蔚,又身处山阴,又有微雨洇润,则生暮春之感。
陇马路就是陕西省宝鸡市陇县至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马鹿镇的交通干线,其左一弯,右一曲,蜿蜒上山。千河清冽,穿梭在古木、青苔和白石之间,以斗折蛇行的姿态顺山而下。这就是陇关道,太静了,太美了,隐逸在汧水河谷之中。
陇马路应该是沿袭了陇关道所修的一条干线,因为它是水泥路面,现代材料。实际上在1949年以前,就沿袭着陇关道修了陇马路,当时路面的硬化,用的是原始材料。我称其沿袭,只是想表达它们是在陇关道的基础上修筑的,不过认为这就是陇关道也并无任何问题。
在我神游之际,余钦先生喊停下,汽车便停下了。他指着藤蔓与花草掩映的一条窄小的斜径说:“过去走这里到老爷岭,铺的全是石板。”老爷岭就是关山之巅,其东坡为洪家滩。
斜径多少是一种刺激,我怦然闪念,要走石板小道。虽然知道此乃幻想,不过还是钻进古木、青苔和白石之间,弯腰试了试。潮湿昏暗,脚下的滑汰也如踩着了玻璃上的油,又感到丛营有蛇,遂捷足而出。
结束这个插曲,继续上山。当海浪似的古木从沟壑挤到路边的时候,略觉压抑。不过万千古木一旦远遁而去,山坡上豁然现出开阔而绚丽的草甸,便感到了空旷和舒畅。随着草甸的延伸,往往有自由的牛、马和羊在漫游。
我见过黄牛,也见过黑牛、红牛和花牛,只是没有见过白牛。然而这里的山坡上有一头白牛混在群畜之中,傲然扬头直视着我,确乎令我惊叹!我看它,它也看我,彼此都流露着好奇的神情。然而在别的牲口的眼睛里,也许我和白牛只不过都是动物而已,并无什么好奇吧!
山坡上多有泉水,其或出草丛,或出树根,或出石缝,汪然而流,汇至千河。从草丛所涌的泉水净如白练,即使泻于泥土也不污染。泉水喷射草丛的一瞬,仿佛陇山咏了一句碧绿的诗。不过这一瞬之咏是连续的,甚至是永恒的,属于天地之间神秘的吟唱。
忽焉是古木,忽焉是草甸,山坡上的风景就这样反复切换着。古木看起来并不参天,然而茂密繁盛,间有红桦、白桦、青桐、松、椴、柳、杜梨、酸梨、核桃、沙棘和别的什么树。那种挤到路边,并会显示自己老根的树,常常是柳。
“洪家滩到了!”余钦先生蓦然说。
“到了?”我脱口而问。
站在老爷岭,关山之巅,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东坡。沟壑旷荡,大体呈南北方向。我的立足点在沟壑的西南端,所谓老爷岭的顶尖。我望过去,东坡葱翠的草甸一直向下,向下,渐渐见底。接着是西坡,不过西坡比较陡峭,甚至是耸然而立了。西坡尽是古木,足以蔽日,遂会覆盖西坡的所有角落。西坡向上,目光向前,向后,我所看到的凹者之谷和凸者之崖,无不是色彩浓重的古木。古木枝叶厚实,波涛似的,连绵起伏,涌至天际。我分不清粗的是什么树,细的是什么树,只感觉赤橙黄绿青蓝紫尽烁林表,仿佛是神的点染,遂呼其为伟大的创造。
陇关的遗址就在这里,然而它究竟在洪家滩的什么面、什么线或什么点,已经湮灭在岁月里,不知道了。
风一吹,云就飘,微微的雨总是随着云。风一停,云就散,微微的雨没有了,天亮了。陇山沉寂,渗透着一种洪荒和魔幻的交融之气。
徘徊陇关,我意识到老爷岭以西就是所谓的陇右,须臾之间,悲壮的鼓角穿过历史的烟霞隐隐而鸣。
石门关
石门关是有一点特别的,它并非处于某种交界或某个边陲,而在今之陕西旬邑石门关村一带。
子午岭向南冲激,势大遇阻,遂起伏盘错,顶点海拔1885米,而余脉则凝结为石门山。林壑蔚然,草坡望之如茵,履之如茵,坐之如茵,卧之如茵,也念之如茵。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门山的一段悬崖彻底断开,对峙如门,遂谓石门关。
方志有云:“石门山,亦名尧门,尧凿之以泄洪水。”不过这个故事演变为尧凿山为门,从而有了石门关。
公元前364年,秦晋相争,曾经战于石门山。也许彼此是小打,所以影响并不大。
赋予石门关以军事意义的,应该是秦直道。没有秦始皇下令,秦直道当然也难以开辟。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前215年,有卢生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之药,难矣哉,未能觅得祖龙想要的药,不过倒是发现了一册图书,便献上了。其中一言曰:“灭秦者,胡也。”秦始皇又惊诧,又恼怒,遂遣将军蒙恬率兵30万征伐匈奴。胡,此情此境,指的是匈奴。秦军强劲,竟一举驱逐匈奴过了黄河。秦军夺得黄河以南的土地,包括今之宁夏灵武至内蒙古杭锦后旗以南。秦军乘胜追击,逾越黄河,又夺得阴山以南的土地。为防御匈奴,在各个道津筑了亭障。公元前213年大建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袤延万里。到公元前212年,秦军及芸芸徒役,又堑山湮谷,急修直道。其从九原郡,今之内蒙古包头九原区孟家梁古城,或三顶帐房古城,或麻池古城,到秦林光宫,汉甘泉宫,今之陕西淳化凉武帝村,大约1400里。
秦直道穿石门关而过,石门关就留在了世界上,留在了陕西,留在了关中。
夏天的阳光几近直射,不过渭河北岸山耸峁隆,野风起于高原。风从一片土地吹到另一片土地,遂生爽朗畅快之感。
石门山究竟是什么形势?我来了,要看一看它。
既然秦直道穿石门关而去,我便踏着秦直道前往。也许是做了手脚,或是经过了化妆,一种原始的气息已经消失了,这令我颇为扫兴。所标识的秦直道,固然在峻岭之间,不过它宽阔,平坦,中间凸,两边低,太规整,太漂亮。路上没有丛莽,只露着星星点点的草。细碎的石子洒在路上,不像两千年或两百年的石子,甚至不像二十年的石子,是毫无包浆的。尤其在秦直道两边置有粗劣的雕塑,马呀,车呀,剑呀,将军呀,不仅材质差,艺术更差,十足地弄巧成拙。几面旌旗迎风就动,背风就静,真是假得可以翻天覆地了。唯秦直道周围的峻岭还保持着自然的样子,是壑是岩,皆从蓬蒿之中窜出参差向上的杂木。
希望通过旅游产生利润也是能理解的,然而不可以不尊重历史遗产。随意改变秦直道的面目,也许算不上艺术,更算不上科学吧!
石门关之间有一条沥青路,是在秦直道的基础上铺砌而成的,可以行人,也可以行车。从陕西耀州或陕西淳化的方向走过石门关,我并不觉得奇险,甚至感到这里平平常常。然而一旦走过石门关,回头仰望,遂见蓝天之下,峭壁分裂,导致为巨大的缺口。没有这个缺口,便不得行人,也不得行车。我不禁轻念着:“石门关!石门关!”
斜向一边的峭壁雄浑岨固,而白云则如棉花似的浮动在绝顶的树枝上。立面发褐,多有风化,甚至蚀成了蜂窝状和几何状。缝隙渗水,或凝为黑渍,或绣为青苔。几只鸟从动的一柯飞到静的一柯,鸣啼不止,起落不定,表现了足够的从容和喜悦。和平不仅是人类之福,也是鸟之福。当秦兵开过石门关之际,不知道这里是否有鸟?如果鸟害怕,跑了,它们会栖息于何处?如果鸟不退出自己的园地,它们恐惧吗?它们会是什么状态?
倾向另一边的峭壁巉剥尖刻,横现锐角,纵呈剑梭,似有必插宇宙之心的力量。树枝挑白云,白云撩树枝,遂使绝顶颇为壮丽。
朋友说:“扶苏庙在巅峰。”
我顺着朋友所指的巅峰看过去,发现了几间房,问:“它是扶苏庙?”
有几个方士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未果,都消失了。觅药不是服务,要花费大量钱财的。方士选择逃亡,是相信秦始皇属于刚戾贪婪的主,不能给这样的主工作。这便惹恼了秦始皇,并迁怒于整个儒生,坑杀了460余。
扶苏是长子,忧患此举将引起反感,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长子的善意也让秦始皇气愤,便命扶苏至上郡,监督将军蒙恬。上郡大约包括今之陕西北部和内蒙古南部,是抵抗匈奴的前线。上郡的治所在绥州,今之陕西绥德一带。
秦始皇巡狩天下,到处刻石,颂扬自己的功德。其周游四方,也有成仙之求。他身体还硬朗,没有想到死。死往往是突然降临的。
公元前210年,他走到平原津,今之山东平原西南的黄河渡口,觉得不适,实际上是病了。对秦始皇只能报喜,不能报忧,所以凡大臣没有谁敢讨论死的。不过病越来越重,已经临终了。他知道问题严峻,便赐书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以这样的遗嘱给长子,意味着扶苏是太子,祖龙驾崩,扶苏可以即皇帝位。
赵高任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之务。他有鬼,遂压下了秦始皇所赐扶苏之书,以伺机而动。
秦始皇走到沙丘,今之河北廣宗大平台村以南,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呼吸。秦始皇的随行有三陪扈:少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赵高。李斯愁扶苏异动,也愁天下骚乱,主张秘不发丧,以尸巡狩。赵高有鬼,鬼在准备擅权。他曾经教胡亥判案断狱,基于此,他和胡亥感情颇近,也渐渐掌握了胡亥。他又对李斯分析,扶苏即皇帝位,必重用蒙恬,不仅你李斯丧位,而且祸及你李斯的子孙。李斯略一掂量,便向赵高屈服了。
赵高的剧本是:伪造秦始皇所给丞相李斯之诏,立胡亥为太子;伪造秦始皇赐扶苏之书,批评长子无功,有怨,不孝,让其以剑自杀;指责蒙恬不忠,令蒙恬向裨将王离交出兵权,命其自杀。胡亥和李斯同意赵高的剧本,戏就开演了。
赐扶苏之书,由胡亥的使臣送给扶苏。扶苏感觉困惑,难免怀疑,然而出于忠,还是自杀了。蒙恬不愿意随便自杀,使臣就呼吏卒囚禁了蒙恬。使臣回去汇报了情况,胡亥、李斯和赵高皆喜。
戏便继续:辒辌车载尸巡狩,走到了九原郡,今之内蒙古包头九原区一带。由此上秦直道,南下,返咸阳。一旦安全,立即发丧于朝野,宣布太子胡亥即皇帝位,为秦二世皇帝。
不愧是秦始皇,其生不走秦直道,死走之,非凡也!
秦二世无能,而赵高则用事。赵高惧蒙恬,不仅诛蒙恬之弟蒙毅,而且派使臣至阳周,今之陕西靖边杨桥畔镇一带逼蒙恬自杀。无奈,蒙恬吞药而亡。
顷有陈胜反秦,随之天下反秦。赵高竟当了丞相,达到了擅权的目的。他逼秦二世自杀,以秦地缩小,称皇帝已经不宜,遂立子婴为秦王。子婴用计干掉了赵高,诛赵高三族,并在咸阳示众。厉害,可惜迟了。刘邦来了,子婴不得不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投降。
秦始皇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不料其子孙的结局竟是这样凄惨!
朋友说:“扶苏庙虽然在高处,仍有路可以上。”
我说:“不上了”。
看起来司马迁对扶苏颇有好感,他说:“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从而奋士”。世人受了司马迁的影响,对扶苏也产生了好感,而且同情他,推崇他,在石门关另一边的绝顶之上选坪造庙,以祭祀他。祭祀若以唐开始计,也有一千余年了,若以汉开始计,更有两千余年了。
对扶苏的好感,源于他规劝秦始皇不可坑杀儒生。实际上扶苏和秦始皇的目标是一致的,都要由始皇帝传之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只不过他们父子所传之路线不同而已。希望扶苏厚待儒生,怜悯或帮助黔首,也许会失望的。谁也不敢保证扶苏当了皇帝,将如何御民!关键是,扶苏的御民之术毕竟是由他的立场决定的。扶苏的性格和道德,对自己的御民之术仅有微调的作用。当然我也不反对祭祀扶苏,祭祀者自有祭祀者的道理,也有其权利,我怎么可以反对呢!我只是觉得,秦始皇和扶苏的血是一个脉,秦始皇恶劣,扶苏也善良不了多少。
秦直道在汉军征伐匈奴的日子显示了自己的价值。公元前127年,汉将军卫青从云中郡发兵,李息从代郡发兵,共奔高阙打匈奴,并西至符离,斩获匈奴数千,收复了黄河以南为匈奴所占之地,随之置朔方郡和五原郡。汉五原郡,就是在秦九原郡基础上所设。汉武帝还在公元前110年率军18万骑,从甘泉宫一带兴师,向北,走秦直道,出长城,再向北,登单于台,威震匈奴。返甘泉宫,应该仍行秦直道。也许司马迁就跟着汉武帝,这样,他才有机会看到秦长城附近的亭障。
实际上从秦至唐,秦直道始终具备军事意义。这种交通路线,显然有利于发兵和巡狩。宋以后废弃了秦直道,是因为王朝从关中消失了。
嵝嶒石壁千山绕,豁达双门一径开。
更有藤萝淹日月,岂无龙虎出蒿莱。
空中楼阁供奇玩,眼底风云起俊才。
闻说扶苏遗庙在,年年烟雨为谁哀。
阳光直射着石门关,也直射着我。当此之际,我仍默咏了刘羽的这一首诗。刘羽是十五世纪的进士,其诗因袭了先贤的趣味和理念。
朗诵也罢,浅诵也罢,并不意味着认同它,或是接受它。
再赴散關
散关南起煎茶坪,北至益门镇,在秦岭北麓逶迤盘旋80里。其长如此,是我过去所不知道的。
散关的险峻阶段在二里关村一带,曾经出土有宋瓷残片和铠甲残片,还出土了一方石印,铭曰:大散关印。明证在握,这一带显然属于散关的遗址。
过二里关村向前行20余里,就到了和尚原。田畴平旷,草木丰茂,如此善地在散关沿线实为罕见。当年南宋将吴玠和吴璘兄弟在此抵抗金军,打得甚为激烈。金军一再发起进攻,迫切希望入蜀而去。吴玠和吴璘指挥士徒拼命厮杀,或采取奇袭战术,使金军一败再败。其统帅兀木中箭负伤,夺路而逃。不过终于使金军不得入蜀,也未能实现从长江上游绕道灭亡南宋的企图。这一带显然也是散关的遗址。
清姜河发源于秦岭北麓的玉皇山,峰峦嵯峨,森林深厚青翠。澄明的水掠岸滑沙,迂回而下,在石家营村汇入渭河。
散关数十里,基本上是随清姜河展开的。散关之险峻,也在于清姜河落差颇大,激湍成怒。它所穿过的峡谷往往是悬崖峭壁,枯藤老树,难以攀缘。
初秋的早晨,我从宝鸡南郊乘出租车,走川陕公路,到了散关极为典型的一段。告别出租车司机,我自由自在,久久流连。
清姜河逾越大大小小的发白的头石,斗折蛇行,向阳则明,向阴则暗。它奔泻的样子仿佛欣喜地找到了峡谷。它冲进了峡谷,它在峡谷之中。它和峡谷结成了一个整体。这是陡而狭的一段,右岸绝壁,朝晖里一片绿树青草,左岸断崖,几无蓬蒿。
川陕公路便在左岸的断崖之处凿空而通,其不生草,不长树,乃是1936年堑嶂破岩的见证。
赵祖康是一个江苏人,是他主持修建了这条公路。在没有开辟公路以前,从关中至蜀要走故道,也就是陈仓道。实际上子午道、傥骆道或褒斜道也能走,然而皆有秦岭之阻,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这是李白之叹。为纪念此公路的通旷和通驰,赵祖康选清姜河左岸的断崖之处题刻曰:古大散关。
1992年我初赴散关,感到很是茫然。山高水长,而古色古调之物则无一件,我真不知道散关在何处。公路旁倒是有一个放蜂的四川人,也是唯一的人,可惜他不明白什么是散关。踟蹰之间,发现了赵祖康的题刻,遂豁然开朗,顿起一种收获似的惊喜。
为防抢劫,那时候出门是不带照相机的,就紧盯着看,定睛看,以把题刻留在心里。现在手机便具照相机的功能,可以随意拍摄了。不过这一段细如咽喉,即使立足之地也不易得到,照相必须千万谨慎,因为货车、客车和私家车实如清姜河一样滔滔不息。车来了,你要转过身,面向峡谷,背对车。有时候,车确乎是拂背而奔。基于此,人游此鲜矣!
略有伤感的是,清姜河的水瘦了。石头沉水,磊磊相摩,每一块石头都像美人,只是脚在水里,其腿、其身、其脸,皆露水外。石头发白,缺乏滋润。27年不至散关,清姜河的水少成这样,谁无忧患。
有一种观点认为,清姜河就是姜水,神话时代的姜族部落便生活在姜水一带。炎帝出于姜族部落,所以炎帝是曾经生活于姜水一带的,也正因为炎帝及姜族部落在这里劳动和繁衍,遂有姜水。历史是复杂的,甚至是会遭到篡改的。有的事情虽然不见诸历史,它仍可能是真的,它发生过,有的事情尽管在历史上大显特显,它也可能是假的,它并未发生过。历史的复杂在其真假交织,这决定于是谁,并为何所修。
经一位老师的指点,我缘姜水寻找,进入了姜城堡。姜城堡是姜氏城的演变,1764年的方志曰:“姜氏城,县东南五里,姜水东南涯有遗址。”此县指宝鸡县,而宝鸡县则在2003年撤销以后,置换为宝鸡市陈仓区。无论如何,姜城堡总是一个存在。遗憾我进入了一个空村,一个空镇。已经决定拆迁姜城堡,人都离散了。初秋的阳光还满是季夏的亮度,寂静的姜城堡,凡街道、院墙、屋顶和门窗,皆一片灿烂。
考古发现,在姜氏城遗址出土有石器和陶器,应该属于仰韶文化。这是否是姜族部落在此生活的文物,有待专家告知。
散关曾经发生战事70余次,我经常想到的是,刘邦接受韩信的建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举占领了关中。我还能想到的是,吴玠和吴璘以其勇敢和谋略打败了金军。当然,这一攻防战以后,散关也成了金和南宋的分界。
三登武关
三登武关,无不感慨连连。
武关临水,夹两山之间。水是武关河,其北傍少习山,南望笔架山。
武关之所以成为要塞,就在于它择少习山的一个岩麓,沿岸筑墙,围墙做城,而水则绕其城而过。这样便堵住了两山之间的空隙,秦楚往来,必叩武关。在军事上,永远是守城容易,攻城难。
不过凭山河之险,重兵严防,以经营攻城难的体统,也往往是相对的。公元前206年,刘邦便率一队农民穿越武关,进入关中,占领了咸阳宫。非武关不固,是秦溃烂了。
1992年去了一次,1995年去了一次,2012年去了一次,2019年8月5日,星期一,我去了一次。1995年那一次,是随朋友玩的。2012年那一次,完全是为了观察渭水在潼关一带是否返清,直去直回,没有逗留。
这一次到潼关是在夏天,夏天毕竟是夏天,潼关风不通,甚为闷热。我指的是老城,老城才有意思。
我对潼关老城的布局并不陌生,遂按部就班地南一瞅,北一瞅,东一望,西一望。终于登上水坡巷村的一个阁楼,向四方环顾着。
潼关基本上还是废墟,其原因显然是当年修建三门峡水库,让居民搬离导致的。走人是为了蓄洪,然而一旦走人,老城便毁。
尽管早就没有南门和北门了,但地理上的南门和北门仍在。一个老人挥手说:“从南门到北门的路,就在那一片破房之间。”1992年我从这里走过,路窄,不过两边的屋舍还疏索地住着居民。现在的路宽了,可以通汽车,然而不住居民了。
老城仿佛正处于一次颇有深度的改造之中。我曾经走过的那一片破房都腾空了,显然要拆迁,此乃改造的根据。谋求经济发展,一个重要途径是把老城改造成旅游重地。一些新的建筑,包括寺庙、道观、店铺、客栈和博物馆,皆从废墟之中冒出。建筑都是新的,不过其样式、所用砖瓦、所装门窗,皆流露着传统的意味,似乎皆扮演着或明或清的角儿。酷热的阳光之下,这些新的建筑的颜色强烈得刺眼,也刺心。
我闯入了水坡巷村,并在这里久久盘桓。无不是老人,三三两两,坐在门前。残垣断壁,难觅生气。
这个村起于南原,并沿南原扩张。所谓南原,指秦岭北麓向黄河延伸的一个台地。当潼关居民必须搬离的时候,此村因为所处位置高亢,没有安全隐患,遂得以保存。然而老城十户九撤,谁为生产者,谁为消费者,这个村怎么发展,尽是问题。此村曾经有三个自然村,人口两千余,几十年下来,现在仅有人口三百余,不过一百户吧!青年几乎都在外打工,女子易嫁,男子难娶,遂一直衰落,以至寂寞。
一个老媪说:“这个村开始叫血坡巷村,以后改为水坡巷村,以后又改为东风巷村。”
一个老翁说:“东风巷村就没有叫响。”
老媪说:“李自成在南原步兵列阵打清军,清军又从上向下打,打得血流成河,沿坡流下,所以叫血坡巷村。”
老翁说:“血坡巷村叫着不祥,改为水坡巷村了。”
水坡巷村也在改造之中,而且看起来接近完成改造了。1992年我到这里,觉得还有一种自然的状态,石头、砖瓦和树,自然地融为一体,颇为舒服。
改造以后,这里竟变成了石头的世界。路面是石头,路堤是石头,以树根为圆心砌成一个圈,用的也皆是石头。石头的世界不仅感觉尖硬,而且阳光普照,顿生焦躁的感觉。石头发白,闪烁着金属之光。在这个石头的世界里,树都苟活着。有一棵椿树死了,树根已经朽烂。树根如墩,黑不可坐。有几棵槐树,斜梢向天,是因为它们在这里起苗迎风,活了几十年,上百年。树枝岔开,状有痛苦。
水坡巷村东西一排,盛时长足数里,今剩半里左右。开门者少,关门者多。门是旧门,漆皮剥落,不过这也是老城罕有的纪念了。
潼关东门至北门一段的城墙,因为要拦截和阻挡黄河的冲击,遂在当年修建的时候向地下挖掘10米余,打梅花桩,并用石条一层一层地向上砌。石条之间的缝隙,灌以糯米汁,再钉以铁耙,铆扣而成。
这一段城墙,大约1000米。资料显示,明清以来,黄河洪涨洪平,从来没有摧残或摧垮这一带。改造之际,也刨出了这些石条。看起来它们沉重,结实且坚固,黄河对这些石条所砌的城墙也真是无可奈何!先贤当受敬畏,他们对工程一点也不捣鬼。
我到了黄河岸上,感受着它东流的势力。它像绳子似的,勒出了峡谷。它像刀子似的,砍出了峡谷。它像锯子似的,刺出了峡谷。黄河携带着泥沙、蓬蒿和木桩,滚滚而逝。没有浪花,也没有声响,不过这种沉默更显出了黄河的势力。
渭水与黄河交汇之处,浩瀚缥缈,闪烁着远方的中条山的幻影。风陵渡并未通航,不过从陕西这里望过去,黄河在山西那边擦崖而涌的样子,也仿佛看得见。
满天的阳光倾泻而下,不过空旷,有风,我仍觉得黄河岸上可以徜徉。我走着走着,迎面碰到一个不古不新的建筑,读碑文才知道此乃抗日战争时期的碉堡。
碉堡只不过几平方大而已,孤立,残损,周围什么也没有。它对着黄河的一面是方型的炮孔,背着黄河的一面敞开着,显然遭到了切割。墙的立面用水泥涂抹了,似乎是在掩饰某種错误的切割且捣毁的茬子。还有几处补着红砖,也露出了材料不符年代的伤疤。炮孔旁边及局促的碉堡空间,都有烟火熏过的颜色。
日本军队在1938年占领风陵渡以后,企图打入关中,而中国军队则坚守潼关,反复击退他们。中国军队的炮弹发挥了主要作用。从碉堡发射的炮弹雷厉而锐利,始终压迫着日本军队。
潼关的碉堡,黄河岸上的碉堡,显然不是这一个。一个太孤悴,太孤单,太简,太弱,不能构成中国军队的工事,不能抵制日本军队的攻击。
“碉堡应该是一个连着一个,从而成阵,如此,日本军队才没有打入关中。”
我说着,离碉堡而去。
函谷关是关中的东门,潼关也是。历史上,潼关攻防战足有四十多次,但愿对日本军队的阻击是最后一次。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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