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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道里夫忧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3688
[俄罗斯]瓦·拉斯普京 张猛 译

  瓦·拉斯普京(1937-2015),俄罗斯现当代著名作家,1967年发表小说《向玛利亚借钱》,受到文学界关注。曾出版长篇小说《最后的期限》《活下去,并要记住》《告别马焦拉》《火灾》等,在俄罗斯享有盛誉。拉斯普京的作品曾经在俄罗斯掀起一场寻根思潮,他将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作为主要议题,也因此成为俄罗斯“新根基派作家”的重要代表。

1



  第一次见面,在有轨电车上。她捅了捅他的胳膊,等他睁开眼睛时,她指着窗外说:“您该下车了。”

  电车已经停下来了,他跟在她后面跳跃着。她实在很年轻,最多有十五六岁。望着她圆圆的脸蛋,他立刻就能猜到。这张小脸此刻正转向他,等着他道谢。

  “谢谢,”他说,“我差点没坐过站。”

  他感觉到,她有些不太满意,于是又补充道:

  “今天真糟糕,我特别累。8点钟还有人要给我打电话,你救了我。”

  她看起来很高兴。他们一起跑着穿过马路,注视着疾驶的汽车。下雪了,他注意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在摆动。下雪的时候,那柔软的精灵,像是天上某个地方扑闪着的鸟儿,没人愿意回家。“等接了电话再出来。”他这样想着,脸转向了她。但他不知道能和她谈些什么。正考虑时,她先开口了:

  “我认识您。”

  “怎么可能?!”他很惊讶。

  “您住112号,而我是114号。每周我们一起坐两次电车。当然,只是您没注意到我罢了。”

  “真巧。”

  “有什么巧的?一点也不巧。你们大人只会注意大人。你们都是卑劣的自私鬼。你说不是吗?”

  她把头往右扭,从左边打量着他,从下到上。他什么也没回答她,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应付她,能跟她说些什么。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时间,她就那么往前望着,若无其事地,径直问:

  “您还没有说您叫什么名字呢?”

  “你有必要知道吗?”

  “是的,这有什么呢?搞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总觉得,如果我想知道某个人叫什么,就一定说明我对那个人有不良动机。”

  “好啦,”他说,“我都明白了。如果这对你来说是必须的话——我叫鲁道里夫。”

  “什么?”

  “鲁道里夫。”

  “鲁道里夫。”她大笑。

  “怎么了?”

  她笑得更厉害了。而他停下来,盯着她看。

  “鲁——道里夫。”她卷起嘴唇,“我以为,只有大象才这么叫。”

  “什么?!”

  “你别生气。”她碰了碰他的衣袖,“但是很可笑,实话说,很可笑,我又能做什么呢?”

  “黄毛丫头。”他有些生气了。

  “当然是黄毛丫头了,而你是大人了。”

  “你多大了?”

  “16岁。”

  “我28。”

  “我已经说了嘛,你是大人,你是鲁道里夫。”

  “你叫什么?”他问。

  “我?你怎么也猜不到的。”

  “我也不会去猜的。”

  “就是你想猜也猜不到,我叫忧。”

  “什么?”

  “忧。”

  “一点也搞不懂。”

  “‘忧,就是‘忧。”

  先是她的家,接着是他的。在单元门前停下来,她问道:

  “你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害怕了?”

  “问题不在这上面。”

  “大人们什么都怕。”

  “确实是这样。”他同意了。“那么,快回家吧,忧。”

  他笑了。

  在门口,她又停下了。

  “从今天起,你在电车上会认出我来了吧?”

  “还说呢,当然会认得。”

  “那电车上见……”她把手举过头顶挥了挥。

2



  两天后他去北方出差,过了两个周才回来。城市里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了。

  到了家里,妻子一见他就说:

  “有个小姑娘天天打电话找你。”

  “什么样的小姑娘?”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她让我烦透了!”

  “真好笑。”他笑得有些勉强。

  电话铃响起时,他正在洗澡,隔着门能听到,妻子回答:“回来了……在洗澡……请过一会打来。”等电话再响时,他都准备躺下了。

  “是我。”他说。

  “鲁吉克,你好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你好,”他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谁呀?”

  “你没听出来?真有你的,鲁吉克……是我,忧。”

  “忧,”他立刻想了起来,不自然地笑了,“你好,忧。你可真是为我选了一个好名字啊。”

  “对啊,你喜欢么?”

  “我只是在你这么大年齡时才被这样称呼。”

  “你呀,别摆架子了。”

  “哪儿的话……”

  他们沉默了。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那你有什么事,忧?”

  “鲁吉克,她是谁——你妻子吗?”

  “对。”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结婚了?”

  “原谅我,”他调侃道,“我不知道这会很重要。”

  “当然重要了,你怎么——爱她吗?”

  “对。”他说,“忧,请你听着,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你害怕了。”她说,“鲁吉克,你别多想,当然,你愿意的话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吧。只是,不打电话是不行的,说不定我会有事求你呢!”

  “有什么事?”他笑着问。

  “什么叫‘有什么事?譬如说,我有不会做的习题,这个时候就可以打电话,对吗?”

  “不知道。”

  “当然可以。还有,你别怕她,鲁吉克,要知道我们是两个人,而她只有自己。”

  “怕谁呀?”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当然是你妻子了。”

  “再见,忧。”

  “你累了吗?”

  “对。”

  “那么好吧,握握我的手,睡吧。”

  “握你的手。”

  “别告诉她啊。”

  “好啦,”他笑了,“不会说的。”

  脸上还带着笑意,他走向了妻子。

  “是忧,”他说,“这个姑娘就叫这名字。挺有意思的吧?”

  “嗯。”她应了一声。

  “她不会解题。她要么是七年级,要么是八年级——记不清了。”

  “那么,你帮她解题了吗?”

  “没有,”他说,“我全忘了。”

3



  早上刚有些亮光电话便响了——哪里有什么亮光,一点光也没有,整个城市都睡着了。鲁道里夫爬了起来,望了一眼对面的房子——没一个窗户是亮着的。

  电话铃响个不停。边走向电话,鲁道里夫边看了看表,五点半。

  “喂——”他有些生气地对着话筒讲。

  “鲁吉克,鲁吉克。”

  他一下子火了。

  “忧,鬼知道你在搞什么… …”

  “鲁吉克,听着,别生气,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他问。

  “鲁吉克,你已经不再是鲁吉克了,你是鲁道里夫忧!超级棒,是吧?这是我刚刚想起来的。鲁道里夫和忧——加在一起就是鲁道里夫忧,就像意大利的名字一样。快重复一下!”

  “鲁道里夫忧。”他声音里夹杂着绝望与怒火。

  “就是这样!现在我和你有同一个名字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你是鲁道里夫忧,我也是鲁道里夫忧。”

  “听着,”他质问,“你就不能下次在一个稍微合适点的时间叫我?”

  “你怎么不明白,我等不及了。再说,你也该起床了。鲁道里夫忧,别忘了,七点半我在车站等你。”

  “我今天不乘电车了。”

  “为什么?”

  “我今天补休。”

  “什么是补休?”

  “补休——就是不定期的休假,我不去工作了。”

  “哦——”她顿了顿问,“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去学校呗!”

  “那你妻子有补休吗?”

  “没有。”

  “那样的话还没什么。只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叫鲁道里夫忧。”

  “我真幸福。”

  这下再睡也睡不着了,而且对面楼上有三个窗户已经亮了。

4



  中午有人敲门。

  是她。

  “你好,鲁道里夫忧。”

  “是你!”他有些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补休。”

  “原来如此,”他一语中的,“也就是说,逃课了。得了,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没脱外套,坐在了窗子旁的沙发上。

  “鲁道里夫忧,我觉得你家庭生活不幸福。”停了有一分钟,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何以见得?”

  “很显然啊!”

  “别瞎猜了。”他笑了。

  “那你说说看,你幸福吗?”

  “不能告诉你。”

  “瞧!”

  “你最好把外套脱掉。”

  “我害怕你。”她说,然后眼睛盯着窗外。

  “什么?”

  “你是男人嘛!”

  “哦,原来如此!”他笑,“那你怎么敢来这儿?”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忧的脸上,有沉思,也有悲伤。

  “鲁道里夫忧,我今天哭了。”

  “怎么了,忧。”

  “不是忧,是鲁道里夫忧。”

  “怎么了,鲁道里夫忧?”

  “因为我姐姐。我想要补休时,她搞破坏了。”

  “我想,她做得对。”

  “不,鲁道里夫忧,不对。”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子。“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就缺一次课没有关系的。我现在感觉到了,和你说话是多么幸福。”

  她又不做声了,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他感觉到,再有一年,她的脸蛋就会变得很美丽。想到慢慢的,她会有自己的男朋友,他突然有些哀伤。他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说:

  “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鲁道里夫忧?”

  “真的。”

  “我相信你。”她说。

  “好。”

  他想走开,她却叫住了他。

  “鲁道里夫忧。”

  “嗯?”

  “你为什么这么早結婚?只要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不用这么急,”他说,“你到时会嫁给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我就想嫁给你。”

  “他会比我好。”

  “你觉得有更好的吗?”

  “好一千倍的都有。”

  “可是那不是你。”她叹了口气。

  “让我们喝点茶吧。”他提议。

  “好吧。”

  他走向厨房,煮茶。

  “鲁道里夫忧,我们有最美的名字,就是作家也想不出更好的。”

  “是的。”他说。

  “鲁道里夫忧,我还是走吧,好么?”她的笑变得忧郁了。“你别告诉妻子我来过,好吗,鲁道里夫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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