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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豫鄂相连的崇仁村,像一坨牛粪样的堆在汉江边的秦岭山口里。鸡鸣听三省的特殊地理位置使这里居住的山民祖祖辈辈相互通婚,本土语言也是南腔北调。山大沟深,交通闭塞,那汉江上苍凉的船工号子声中穿梭的小船,便是出门谋生活、走出见世面的唯一交通工具。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把江边码头和村子连在了一起。村道头的老皂角树下,一座两层小木阁楼就像村碑一样显眼地矗在那儿。柴米油盐、土产山货、五金铁器、服装布料,针头线脑等挤满了一层的空间,不得不向路边延伸出去。一年四季,老树下的竹躺椅上总是躺着一位面色冰冷,戴着黑色瓜皮帽,高鼻梁上架着无框石头眼镜,翘着两撇灰白色山羊胡子,捧着黄铜水烟袋的老者。打这儿路过的山民们大都会仰着笑脸殷勤地和他打声招呼。或者五爷、五爷地叫着围坐在他身边歇歇脚,讨口水喝,或者不咸不淡地扯几句闲话,顺道再捎些居家过日子的生活用品。通常是山民们在说,五爷总是绷着脸,眯着眼,摸着胡须似听非听,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五爷姓张,祖籍河南。据说年轻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还是个小排长。新中国成立前夕,部队溃败后走投无路时被喝过歃血酒、一块儿磕过头的陕西籍通信员小弟胡三爷连拉带拽,逃到了汉江边上胡三爷的老家,在这个叫崇仁村的地儿落了脚。
在这小小的崇仁村,胡三爷家那可绝对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户,四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中就有三十几户姓胡。胡三爷的父亲胡老太爷是晚清时的秀才,曾在四川做过小官。生性正直的他,厌恶旧官场的黑暗,便辞官带着四川籍的老婆回乡定居。先后生下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幺儿胡三爷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他的掌上明珠。到了胡三爷上学的年纪,胡老太爷一狠心拿出积攒多年的银子,在自家祠堂里办起了私塾并亲自担任教书先生,在培养好宝贝儿子的同时也让村里人的孩子跟着受益。就在胡三爷十五岁那年,一只载着国军的小火轮停靠在码头上补给,胆大的胡三爷凑了上去,和一个大他七八岁的小军官混熟了后就跟着当了兵。后来才知道,军官姓张,河南许昌人,他见胡三爷能识文断字,人也机灵,很是喜欢,便留在他身边做了通信员。新中国成立后,天下太平了,张五爷和胡三爷相继在这荒僻的崇仁村扎下根,成了家,有了各自的孩子们。两家人都住在这巴掌大的小山村里,本来就是世交,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你来我往走动得自然就比别的乡党勤,关系自然就比别人深了。平日里你家杀了猪,他家宰了羊,都不会忘记给对方拎去一个猪头或是提上一只羊腿。然后相邀着,大人、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围坐在八仙桌旁说说笑笑地大口吃着肉、大碗喝着酒。一时兴起,大人们也会吆五喝六地猜着拳,小孩儿们也会打打闹闹地撒着欢儿。日子也就在酒足饭饱后的鼾声中一天天过去。
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这儿,使这个贫瘠、荒凉、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沸腾了。进村的公路修通了,原来的小码头扩大了,饭馆、商店、旅店、歌厅等陆陆续续开起来了。听说这儿有煤矿,一群群衣着鲜亮的外地人就像苍蝇闻见了臭蛋,夹着公文包,拿着大哥大、操着南腔北调一股脑涌到这儿,各自做着发财的美梦。一夜间原本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被冒着黑烟、突突突咆哮着的挖掘机搅得乌烟瘴气。村北面七八里地的山头被挖得千疮百孔,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煤窑,像飞翔的鸟一路拉出的屎一样,稀稀拉拉地落在山脚下。方圆十里的屋顶、树叶、杂草、庄稼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炭灰,就连村边的小河都流着呛鼻的黑水。看着一辆接着一辆满载着煤炭的汽车、拖拉机抛抛洒洒地从村口经过,张五爷总是翘着山羊胡子,瞪着眼睛对着远去的车辆恶狠狠地骂道:“狗娘养的,叫你赚黑心钱祸害庄稼人,当心老天爷报应啊!”边骂边哆嗦着,拿着一把快脱光毛的掸子去拂落在小摊商品上的浮灰。近日他的右眼皮总是时不时地在跳,弄得他心烦意乱。
前一段时间就听到村里人议论,他的宝贝儿子张闯逃学,经常和几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不三不四的外地青年混在一起。半信半疑的他开始留意儿子的行踪了,毕竟张闯只有十八岁,尽管长得人高马大的却还是个孩子呀。何况社会险恶,人心浮躁,涉世不深的他要是把持不住,走了邪路,那可咋办呀?想到这些,张五爷就胆战心驚起来,就连眉毛胡子也跟着乱跳。
真是怕啥来啥,这是盛夏的一个午后,张五爷还像往常一样吃过午饭便躺在躺椅上打盹儿。一阵叮叮咣咣的音乐震得他的耳膜生疼,猛地坐起来,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差点儿滑了下来,他瞪大眼睛看见宝贝儿子一手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一边摇晃着刚做好的“爆炸头”,醉眼惺忪地哼着曲儿,光着发育成熟的身子左摇右摆,就连搭在肩头的花格子衬衣也跟着晃动。张五爷阴着脸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冷不丁抬手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畜生,你还有脸回来。你瞧你这流里流气的熊样,书不好好念,整天跟着一帮小流氓鬼混,老子的脸面让你丢尽了。”儿子捂着发痛的脸左躲右闪,嘟哝着:“你就会打人,这家里真没法待了。”“滚,滚!狗日的还学会顶嘴了。”张五爷顺手操起一根棍子追了上来。见势不妙,儿子像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孽种,真是个孽种啊!放着正道你不走,偏要跟着坏人走邪道,真是气死我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张五爷扔掉棍子,一屁股瘫在躺椅上,颤颤巍巍地拿起黄铜烟袋锅,点上火狠命地吸了几口。
太阳落山了,张五爷还是躺着。“老头子,吃饭了。”张五婆一边解下围裙拍打着身上的柴草,一边冲着张五爷叫着。“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婆娘家熊心都不操。”“这又咋了,叫你吃饭还吊着脸,谁又招惹你了?”“你还有脸问?除了你那畜生儿子还会有谁?”“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你多大了?还和娃儿怄气,值不?再说了,儿子也长大了,就随他去吧!气大伤身,你说他又不听,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我可没你心大,要是在外面惹事闯祸,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事情已经这样了,光愁顶啥用啊,咱得想辙儿呀!”张五婆把一碗稀饭和一个蒸馍递给五爷催促着,先吃饭要紧。
饭后,五爷躺在土炕上闭着眼想着心事,收拾完厨房的五婆偎在他身边低声细语地劝着,“你甭上火,我倒有个法子,你看行不?”五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睁大了眼睛,“快说说。”“老头子,娃也大了,咱也老了,管不了了,要是能讨个能行媳妇拴住他兴许管用。”“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倒轻巧,主意是个好主意,关键是谁愿意嫁给你那二流子儿子?”五爷瞪着眼睛,嘴边的胡子乱颤,恶狠狠地叫着。“你也甭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瞧扁了,再说啥人有啥命,保不齐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呢。”五婆眼里放着光一板一眼地对五爷说。“你心里有数啦?”五爷来了兴致,“别卖关子,快说。”“你觉得老胡家的大闺女山桃咋样?”五婆神神秘秘地说。“亏你说得出口,咱生了个啥货还想去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把自个儿照照。再说人家娃是高中生,长得又水灵,知书达理的,就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咱家浪子。你就别做白日梦了!”五爷气鼓鼓地说。“人常说,赖汉交好妻。你别不信,能吃到天鹅肉的都是那些有胆的癞蛤蟆。再说咱儿子也不差呀,长得高高大大的,还会赚钱呢,听说和南方一个大老板合伙倒腾煤炭挣了不少钱呢。”五婆东一句西一句地安慰着。“婆娘家,见识浅,眼里就知道钱。有钱就能买来媳妇?人家姑娘要文化有文化,要摸样有摸样,要人品有人品,就像一朵鲜花咋会插在牛粪上?你还是早点儿死了这个心。”五爷不耐烦地背过身子唉声叹气。五婆气不过,白胖脸儿憋成了猪肝儿。“有你这样作践儿子的?再坏也是你的种啊。你嫌泼烦我去提说,况且别忘了,当年你还救过他胡三儿的命呢,冲这他也不会驳我的面儿,你就等着听好信吧。”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张五婆换上压箱底儿的新衣服,用水抹了抹头发,对着镜子往白胖脸上抹着雪花膏,又前照照,后照照,觉得满意后便领着西服革履的儿子,拎着烟酒肉茶四样礼,满心欢喜地去胡家提亲了。早就得信儿的胡家人提前就准备了四凉四热的筵席,还烫好了新酿的米酒热情地招待客人。在胡三爷看来,这门亲上加亲、门当户对的婚事再好不过了。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将来也好照应。几碗米酒下肚,面红耳赤的胡三爷殷勤地劝着酒,胡三婆陪着拉着话儿,只有女儿山桃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胡三爷瞟了一眼不太情愿的女儿对张五婆说:“她婶子,家里我说了算,这门亲事定下了。”
送走张五婆母子俩,胡三爷摇摇晃晃地回到屋子,抱起方桌上的茶壶一仰脖咕嘟咕嘟喝起来,一股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胸前的褂子湿了一块儿。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后瞪着眼睛冲女儿山桃叫道:“翅膀还没硬呢,你就学会吊脸子了?真是个六月萝卜少窖(教)的东西。人家能上门提亲是咱多大的面子啊,你还不识抬举,真气死我了。”“不是我不同意,爹,我年龄还小,将来还想念大学呢。”山桃低眉顺眼地摆弄着衣襟小声解释。“都快高中毕业了还小?你妈像你恁大都生下你弟了,再说山里妮子读大学的有几个?识几个字就行啦。”胡三爷不耐烦地数落着。看见这阵势,胡三婆也来帮着劝说:“娃呀,你爹说的在理儿,我们都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都是为你好你,就依了吧,错过这座庙就没下一个店了,早嫁人早好,你看你弟也不小了,我们还急着抱孙子呢。话说回来,人家老张家的儿子也不赖啊,浓眉大眼、高大壮实,还会赚钱,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却知道疼人,你嫁了这样的男人我们心里也踏实,何况他爹还救过你爹的命呢,人要有良心,懂得知恩图报,咱定亲酒也喝了,礼也收了,我和你爹也答应了,邻居乡亲也知道了,你要是反悔了我们以后还咋做人呢?”三婆说着说着竟动起情来,一串串眼泪落在山桃痩小单薄的肩头。山桃哆嗦着身子,用衣袖抹了把泪,只好咬着牙点头。
山桃神情恍惚地躲进自己的小屋子里,关上门,倒在炕上,过去的一幕幕从她心间划过。懂事起,她就经常和爹娘到张五爷家串门,走亲戚。五爷总会从挂在房梁上的竹篮里拿些糖果,或是白皮点心,塞进她的口袋里,笑眯眯地在她脸上亲上一口,粗声粗气地说:“给我娃的,自管吃,好吃了,伯下回再买。”山桃小心地撕掉花花绿绿的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抚平夹在书本里。嘴里甜丝丝的,脸上痛呼呼的,那都是张伯胡子给扎的。五婆也会翻箱倒柜找出一截红头绳或是一块儿绿丝巾给山桃扎在头上或是围在脖子上。看着山桃扎起的两个小辫儿,蹦蹦跳跳的樣子,五婆欣喜地在她秀气的小脸儿上轻轻地拍拍,说去和你闯哥外面玩儿去,大妈一会儿给你们做好吃的。虎头虎脑的张闯就拉着低他一头的山桃去门外的小河边玩儿。看着山桃口袋鼓鼓囊囊的,多长了一些心眼的他就会想着法子骗吃山桃的糖果。这会儿大人不在场,看着山桃红红的小嘴儿有滋有味地蠕动着,眼馋的他咽了咽快流出来的口水,装着一本正经地问山桃,“糖甜不?”“甜。”山桃老实地说。“你骗我,我听我爹说明明是苦的。”山桃急红了脸说就是甜,张闯狡猾地摇着头连声说我不信,山桃生气地说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尝尝,说着从嘴里掏出含化了一半儿的糖,用漏着气的门牙,小心翼翼地咬了苞米粒儿大的一块儿,硬往张闯嘴里塞。张闯左右躲闪说:“我是说你口袋里的糖是苦的。”“你胡说,要不你来尝。”说着,山桃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半信半疑地递给张闯。接过糖他麻溜地剥开,塞进嘴里贪婪地鼓动着大嘴,有滋有味地吃着“甜不?”山桃盯着他的嘴问。“小傻瓜,我骗你的,糖能不甜吗?”山桃眼见自己上了当,还少了一块儿糖,便嘤嘤地哭了。张闯嬉皮笑脸地哄着说:“你别嚎了,哥一会儿带你去捞鱼好吗?”山桃破涕为笑,跟着张闯来到小河边。河水很浅,阳光下河底的细沙和鹅卵石透过河面泛着光,一群群小鱼小虾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张闯脱掉鞋袜跳进河里,弓着腰,蹑手蹑脚地跟着鱼群,憋着气,瞪着眼,瞅准机会扑向水里,吓得山桃在岸上大叫。运气还好,张闯从身下摸出了一条小鱼,顽皮地笑着上岸,递给惊恐的山桃。看到活蹦乱跳的鱼儿,山桃也笑了。
长大后,他俩一起上学,一起割草,一起玩耍。张闯就像大哥哥一样,处处关心和保护着山桃。就连玩儿过家家,张闯都要山桃扮他的媳妇。村里的小伙伴儿没有不怕张闯拳头的,有了他的庇护,谁也不敢欺负山桃。在学校里,张闯就像一个忠实的警卫员,寸步不离山桃,上下学替山桃背书包,山桃要是被谁抢了橡皮或是同桌跨界挤占了山桃的课桌,他都会攥紧拳头找人理论,吓得那些闯祸的同学浑身哆嗦,连连向山桃认错并保证以后再不敢了。那年月,山里人的日子都不宽敞,填饱肚子都难,张闯家因为开了一个小店,家境自然比其他同学家好。为了讨好山桃,他时常从店里偷来水果糖或是酥饼给山桃吃。山桃再三推托不过,只好揣进兜里拿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同学们几乎都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张闯对山桃有种说不出的好,但就是不敢言传。谁不怕那个小霸王?打架、逃学成了家常便饭,抽烟、喝酒更是明目张胆,张五婆为此没少到学校赔不是。见这小子不是念书的料,张五爷也只好放任了。张闯混完初中,就去混社会了。他豪气、仗义、胆子大、脑子活、身体好、拳头硬,一踏进社会就混出点样儿了。一想到这些,山桃的心就堵得慌,认命吧,不甘心,不认命吧,又能咋样?她极力说服自己多想张闯和他一家人的好,想着想着便昏昏睡去。
回到学校后,山桃再也没心思学习了。一想到嫁人,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张闯隔三岔五地约她出去逛街、聚餐、唱歌,来消磨毕业前的这段时光。新潮的发型、时髦的衣服、漂亮的包包、精美的鞋子、高档的香水、吃不完的零食让她成为了同学们羡慕的对象。学习成绩一再下滑她也不在意,反正快嫁人了,就随它去吧。面对老师们的惋惜和同学们的议论,她只有借酒浇愁麻醉自己。毕业的前一天正好是她十八岁的生日。这天一大早,张闯就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夏利车,手捧玫瑰花接她过生日。镇子中心最气派的仙客来大酒店的门头用五颜六色的气球搭起了彩门,猩红柔软的地毯从门口铺到了大厅,在欢乐的生日祝福曲中,张闯牵着她的手款款地走进大厅,在不绝于耳的祝福声中他们在最大的一张桌子落座。同学、朋友以及张闯生意上的伙伴十几号人围坐在摆着大蛋糕的桌旁,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小巧玲珑、五官精致的寿星山桃,殷勤地催促她闭上迷人的眼睛吹蜡烛、许心愿。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的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感动和温暖。看到同学、朋友们眼中的羡慕神情,她压抑着的小小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这一刻,她对身边这个头脑简单还有些粗鲁放荡的男人也没那么抗拒了,还生出几分喜欢和依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这帮人又来到镇子东头新开的红玫瑰歌厅唱歌。
三层楼高的红玫瑰歌厅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的烘托下十分抢眼。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中,浓妆艳抹、衣着暴露、浑身散发着劣质香水味儿的小姐们操着南腔北调的蹩脚普通话娇滴滴地和客人们打情骂俏。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成了这儿的常客,张闯一帮人刚进大厅就被一位皮肤白净、体态丰满,穿着蓝色一步裙的中年女经理截住,殷勤地问着张哥好。
足有80平米的包间正中墙上挂着大显示屏,光怪陆离的灯光里两个女孩儿正在搔首弄姿地随着音乐跳着舞,小背心和超短裙随着节奏一上一下。宽大的茶几上摆满了小吃、啤酒、饮料,坐在松软的沙发里是那样的惬意。“大家放开点,随便吃、随便喝,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我全包了。不过,小姐台费我可不管,由你们自理了。”张闯招呼朋友们说。“小气,你自管陪好弟妹就对了,我们能让你掏?”一个年纪大点的南方老板,边说边拉过小红和小翠坐在自己和另一个黑瘦老板的身边。张闯点了一首男女对唱的《心雨》,拉着山桃,举着麦克风唱起来。恭维的叫好声和掌声让他们心里乐滋滋的。昏暗的角落里,那几个老板一人搂着一个小姐像饿狼一样又摸又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下流话,讲着黄段子,逗得小姐们大笑。山桃脸儿红红的,高兴的同时担忧张闯跟着这帮狐朋狗友学坏,心里盘算着,怎样让张闯收心。
散场后,张闯带着山桃在镇子西头的宾馆开房。山桃心里打着鼓,半推半就地依了他。反正订婚了,迟早是他的人。
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黄道吉日,山桃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张闯。双方父母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张闯在外面挣钱养家,山桃在家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轻松、自在的日子随着山桃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而流逝,张闯也开始变得早出晚归了,有时竟然在外边过夜。平静的生活里开始有了争吵、拌嘴和怄气,婆婆劝她别计较,“男人都那样,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为了应酬几晚上不回家也正常,再说你身子笨重不回来才好清静,安住胎气,只要他心在你这儿,钱给你花就行了,咱为肚里孩子也不能生气。前阵子听你爹说,张闯最近也自己开了个小煤窑,拉着你弟一块儿干呢,你弟媳妇翠花也在那儿给工人们做饭呢,这么多自家人看着他,帮衬他,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我的儿子我放心,他要胡来你看妈咋收拾他。”婆婆好说歹说,山桃的气总算消了。
来年五月,山桃生下了一个女儿。张五爷又是查黄历又是算命理,终于满心欢喜的给孙女取名张胡兰,预示着张胡两家永结金兰。自从有了孙女,原本平静的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每天五婆抱着娃去村里转,五爷热奶洗尿片,山桃洗衣做饭,全家其乐融融,幸福美满。张闯的小煤窑赚了钱,近来又盘了个招待所,忙得两头转,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有时半个月也难见一面,山桃心里空落落的,眼皮儿也时不时地乱跳,弄得她心烦意乱。张闯和自己独处的夜晚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没有了交流,就连说个贴心话都心不在焉,眼神躲躲闪闪。前天洗衣服时,她闻到张闯脱下来的外衣上有很浓的香水味儿,白衬衣的领子上隐隐约约的有个口红印。山桃不敢往下想,只好劝说自己这没凭没据的胡猜会伤夫妻情分。想到公公婆婆对自己和孩子的好,她的心静了许多。
几个月没下雨了,靠天吃饭的山里人在山脚下种的土豆、玉米叶儿都拧成了麻绳,眼看着要干死了。山民们心急火燎地挑着担儿,赶着牛车到村外三里地的小河取水抗旱。一大早,山桃也挑着水桶去河边打水,大老远就看见男男女女的排着队,等前面的人弯腰打好水挑起来,后面再跟上。人群里,村东头的胖嫂和对门儿的臭蛋媳妇在扯着嗓门儿拉闲话儿。“听说没?包煤窑的张闯把他小舅子的媳妇肚子给搞大了。”“不会吧,他老婆山桃长得又俊又水灵,还有文化,他咋会乱勾搭。就连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我才不信呢。”“你没听说男人有钱就学坏?何况人家张闯是咱村唯一的万元户呢。谁不讨好谁傻呀。换了我,我也会。谁跟钱有仇呢?陪谁睡都是睡,和谁过都是过,只要肯给我花钱,我巴不得贴上去呢。”“白日做梦你想得美,你在河里照照,又胖又老还带着俩崽儿,我要是男的白给我都不上你。”“去去去,你懂个屁,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瘦肉吃多了就想吃肥肉,人就这么贱。他家山桃倒是好模样,小巧玲珑他还不是吃腻了,瞅着肥肉发馋。”“唉,你说的也是。李隆基不是就喜欢白胖的杨玉环?为了美人丢了江山。”“你是没见,张闯的小舅子媳妇有多富态。银盆脸,大眼睛,胸脯高,沟子翘,大个儿,白皮嫩肉的连我都心动。你没听说好女一身膘吗?土地肥沃,一碰就流水儿还会生个带把儿的呢,信不?”“信信信,看把你能的,不就夸自己嘛。”山桃的脸红一阵儿,紫一阵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逃也似的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里用被子蒙着头痛哭。屈辱、无奈、无助压得她几乎崩溃,就连死的心思都有。她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就像被抽了筋,软绵绵地倒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婆婆敲门喊她吃饭,她才强撑着身子,用毛巾擦把眼泪,走出房门。心想,小两口间的别扭不能让双方老人跟着煎熬,何况事情还没搞清。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自己又没有捉奸在床就妄下结论,是不是太武断?万一要是村里人眼红自己的日子,故意把屎盆子往老公头上扣呢?想着想着,她来到方桌旁坐下,端起一碗面条吃起来。拾掇完厨房,她陪女儿玩了一会儿便把孩子交给婆婆去午睡。
一觉醒来,太阳快要落山了。她冲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出了家门。山里人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观念根深蒂固,山桃也不例外,自打婚后一直遵循着这一原则。她爱自己的家,爱自己的男人,爱自己的孩子,整日里不是围着锅台转,就是围着地头转,春播、夏收、秋种,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放心地由着丈夫在外面折腾,尽管时不时地会听到村里人的流言,但她从未走心,最多生生气也就罢了。这次听到村里人有鼻子有眼地编排自己的男人,她就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她知道在这荒山僻壤里,谣言是会杀人的,何况父亲又是村里有名望、好面子的一个人,要是传到他耳朵里,这不要了他的命?想到这些,她不由自主地向张闯的煤窑走去。一阵阵热浪向她袭来,她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走着。不远处有拉着煤炭的汽车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慢腾腾地开来。矿井口有戴着柳条安全帽拉着架子车,脸黑得像非洲人样的矿工露出白牙齿冲着她傻笑着出出进进。井口旁边的小院子就是张闯的办公和生活区。两层有三十来间房子的小楼在暮色中显得灰头土脸。进入院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拴着一条大黄狗,冲她汪汪地叫了两声,一个穿着灰色保安服的中年汉子一边呵斥着狗,一边笑着迎了上来。“弟妹,你咋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张总开车接你?”“不用,我就顺道过来转转。张闯在不?”“好像是出去了。”保安吞吞吐吐地说着,“你先在我门房歇歇脚,喝口水,要不我去后面办公室看看。”“不麻烦了,我自己去找他。”保安急了,一把按住山桃说,“弟妹,看你走得满头大汗的,茶都泡好了,你先喝着,我去打盆凉水你洗洗后再找不迟。”看到保安殷勤真诚的样子,山桃只好坐下喝茶。一壶茶喝完了,保安才端着脸盆回来,不好意思地对山桃说,“刚才碰见个熟人拉呱了一会儿,让你久等了。赶快洗洗吧。”山桃洗了洗,便对保安说:“你可不能离岗,我没事儿自己去找就行了”,说着向后面办公楼走去。保安见阻拦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山桃。他刚才利用打洗脸水的机会想“通知”张闯,可是敲了好长时间的门,办公室里就是无人搭理。他听楼下宿舍的工友说张总和漂亮的女厨师就在里面,慌了神的他早就听说他俩有一腿,员工们个个心知肚明,因为端着人家的饭碗都不敢言传。现在,山桃的突然造訪让他如坐针毡,他红着脸继续打着掩护说:“弟妹,你不常来,让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一层是员工宿舍,最东头是伙房和饭堂,咱先在这儿转转。”七八间房子大开着门,工人们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抽烟,有的喝酒,一台老掉牙的破风扇把浓烈的酒味、呛人的烟味、刺鼻的汗臭味、放肆的玩笑话吹到山桃的脸上。山桃掏出手帕遮住鼻子。见有女人过来,他们一个个眼睛放着绿光,从上看到下,从头看到脚,不时还会发出嘿嘿的傻笑。一个光头的中年汉子为了看个真切,佯装去洗脸,端着脸盆,肩上搭着黑乎乎的毛巾故意从山桃身边挤过,色眯眯地看着山桃,还围着她转了一圈,悻悻离去。“你狗日的胡看啥呢?当心老板抠了你的眼睛,阉了你的鸡巴,连老板娘你也敢骚情。”保安呵斥着,领山桃来到厨房门前。两间大的厨房被玻璃隔断成饭堂和操作间。一座贴着瓷片的灶台,一张老榆木的案板,一个铁皮橱柜就是操作间的全部家当。六七张饭桌,几十把椅子就是员工就餐的地儿。厨房里亮着灯,门上却挂着锁,说明厨师没有走远,山桃心里想,这儿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她会去哪儿?难道她真的和张闯有事儿?山桃心里堵得慌,她不敢再往下想。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二楼办公室走去,夜色黯淡,楼道一片漆黑,只有顶头张闯的办公室亮着灯,外墙上悬挂的空调主机发出呜呜的声音,山桃心跳得厉害。“弟妹,我不骗你,张总真的不在。”保安急促地说,“要不你先回,张总回来后我转告他。”“不急,来都来了,就再等等。”保安的脸上热汗直流,结结巴巴地说:“要不我再敲门看看。”山桃冷笑着看着保安去敲门,心快提到嗓子眼。“张总你在吗?弟妹找你来了。”保安大声叫着,把门擂得山响,引得楼下的工人们抬头张望。约莫二十分钟后,门终于开了,山桃拼命挤了进去,把张闯撞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她堵住卧室门口,看见弟媳妇头发凌乱地呆坐在床边,粉红色的丝质睡衣裹着肥腻的身子和微微凸起的肚子,情急之中竟然顾不上穿内裤戴胸罩,惊恐地看着山桃。“臭婊子,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连姐夫都勾搭,真是猪狗不如啊。”山桃像发怒的狮子,扑上去撕打,呆在一旁的张闯急忙抱住山桃,弟媳伺机溜走。山桃眼睛一黑,身子发软,晕死过去。吓得张闯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凉水敷额头,山桃总算醒了过来。见到眼前这个掠夺了自己青春,毁掉了自己一生的臭男人,她热血冲头,狠命地在张闯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疼得他直叫唤。尔后,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嗓子哑了,泪流干了,心儿碎了,事实告诉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她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
门外中堂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公公怒吼着,“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啊!真是羞死先人啊!我的老脸算是丢尽了。”婆婆弯腰颤颤巍巍地捡着碎茶壶的瓷片,低着头,赔着小心嘀咕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生气顶啥用?你就是杀了闯儿又能咋样?还是尽快想辙儿好向亲家赔罪要紧。”“都是你这婆娘惯的,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让我咋收拾?我恨不得把脸装进裤裆里,哪还有脸去见人家?要去你去。”
张闯一直没有露面,听工人们说领着相好躲到省城里去了,煤窑的生意暂时让一个道上的哥们儿照看着。
张五婆一夜一夜的合不上眼睛,心情糟透了。老头子气病了,卧床不起。儿媳山桃整日眼泪汪汪,不吃不喝。不爭气的儿子又死外边去了,眼看着一大家子要散了。不懂事的孙女胡兰围着她,奶奶、奶奶地叫着,跑前跑后很是乖巧。嘴里起泡、头昏脑涨的她强撑着发木的身子,沙哑着嗓子,用粗糙的手摩挲山桃的额头说,“闺女呀,要想开些,是我们家那挨千刀的害了你,要怪就怪我吧。你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就饶过那畜生吧。等那玩货回来我决不轻饶他,我会让他到你家给你父母请罪。”山桃轻咳了一声,睁着空洞洞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说,“娘,啥也别说了,我认命了。我会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过。我有手有脚的,世道这么大,走到哪儿我和孩子也不会饿死。你就好好照顾爹吧,不要担心我娘俩。”
2
鸡叫头遍,山桃就领着孩子,背着行李和娘家父母一块儿锁好街门,摸黑向长途车站走去。春节刚过,外出打工的人很多,山桃一家老小费力地挤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望着车窗外这熟悉而陌生,曾经给家族带来屈辱,就连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人的家越来越远,她的心里有了一种难得的轻松。再苦的日子也得熬,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前边的路就是再难,也得步步地走下去。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亲朋。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好几百里外的省城落脚实在不易。在山里自给自足惯了的山民,来到这青石板上过日子,光生存就是个伤脑筋的大事。幸亏山桃爹有个一直走动的远方表弟十多年前入赘在省城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当年他结婚时山桃爹来过,还有点印象。凭着记忆,天快黑的时候总算找到了。
这是一个紧挨城边的小村子,有三十多户人家。一字排开的两层小楼还算气派,水泥街道,红砖围墙,仿古门楼,朱红色街门整齐划一,门上贴的福字和春联完整无损,进街门,穿庭院来到楼房门前,一位身材清瘦,面容慈善,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大哥来了,快带嫂子娃娃进屋。”“这是你表叔。”“表叔。”山桃礼貌地叫了一声。“一家人,别生分,客厅里坐。”表叔热情地让着。沏茶、削水果、张罗饭,表叔忙得不亦乐乎。不大一会儿,一位矮胖白净的中年妇女穿着碎花棉睡衣和拖鞋从二楼走了下来,“快下来,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表哥一家”,表叔介绍说。“表哥表嫂好,一路上不好走吧?好久不见了,你们兄弟俩说说话吧,我去厨房弄饭去。”见了老家的亲人表叔格外高兴,问老家的情况,问表哥家的日子,山桃爹都一一道来。也许是话赶话,山桃爹又说了山桃离婚,来省城讨生活的想法。表叔听着,时而皱眉、时而气愤、时而伤心、时而流泪,他劝山桃爹说,“表哥,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还得过,哪里黄土不埋人?有我呢,只要吃苦舍力,咱有手有脚的,在这城里绝不会饿死。”
晚饭上桌了,四凉四热外加一个家乡菜紫阳蒸盆子。山桃爹从包里取出核桃、木耳、香菇、腊肉和自己酿的米酒满脸赔笑地说:“弟妹,山里人也没啥好东西送,都是自家产的一点心意。”“来就来嘛还带礼物,见外了不是?”“这不叨扰你来了,我知道你们城里啥都不缺,就是一点心意。”表妽笑吟吟地推来推去,在表叔的一再劝说下,总算把这些东西收下了。酒足饭饱,表叔安顿山桃一家在前面门房里暂且住下。
第二天一早,留下山桃妈在家看孩子,山桃和爹就来到了文艺路北口的劳务市场找活干。环城南路和文艺路上车水马龙,街边商店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十字路口四周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些来城里找工作的农民工。一个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有的背包站着,有的拎行李坐着,有的围成圈打着扑克牌,有的扛着榔头提着工具包来回溜达,见到衣着鲜亮的男女过来,就一窝蜂地围上去搭话,“要干活的不?价钱好商量。”远远望着一辆卡车慢慢开来,就争着抢着往车厢里跳,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引来一阵阵呵斥和嘲笑。顾及不了脸面了,尽快找到活路,填饱肚子,安顿下来才是真的。
山桃父女转悠了一天也没能找到雇主,只好悻悻地回了家。
山桃妈早就搂着外孙女睡了。听见敲门声,二楼的灯亮了,表叔披着衣服开门,关切地问:“咋才回来?锅里还给你们留着饭,我去热热。”山桃爹拉着表弟的胳膊说,“你别忙活了,我们在外边吃过了。”“那咱哥俩喝喝茶,拉拉话。”“山桃你去睡吧 ,我和你表叔坐坐。”腰酸腿疼的山桃连脸都懒得洗,就钻进门房睡了。
八十年代初,山桃表叔就在倒腾中药材。秦岭山上药材资源丰富,野生人参、天麻、贝母等珍贵药材遍布其中。有着经济头脑的他,抱着靠山吃山的想法,改革开放之初他就背着背篓,拿着镢头,沿高爬低的常年猫在大山里采药。晾干后,拿到省城的药铺去卖。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在悬崖上挖一棵灵芝时不慎掉下了山谷,被砍柴的山桃爹碰上。看着满脸是血的表弟,山桃爹扔下担子,背起来就往卫生院跑。十几里的山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多小时。上衣、裤子被荆棘挂成一条条的,肩膀和脸上沾满了血渍,山桃爹喘着粗气大声喊着,人不行了,大夫快救人,便把昏迷了的表弟放在病床上,瘫在地上抹汗。多亏送得及时,医生们紧张地输液、输血、包扎伤口,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总算把表弟从死神旁边拉了回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住了个把月医院表弟就痊愈了。他又开始了药材生意,几年下来挣了不少钱。到了成家的年龄,就遇上了一直和自己打交道的天合堂药店老板的女儿。每次送药材,验货、称重、结算都是老板女儿接待,从不故意压价或者在称重时短斤少两,他一直对她心存感激。一个山里娃,凭着憨厚、实在和人打交道时间长了便赢得了姑娘的芳心。就守着一个宝贝闺女的药店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到哪儿找这样知根知底,既懂药材又踏实勤快的好小伙呢。要是能上门做女婿那多好。思来想去,按捺不住的药店老板把山桃表叔叫到店里说,“娃呀,咱打交多年了,你觉得叔这人咋样?”“那还用说,就像我的爹娘一样照顾我,在生意上帮衬我,让我有钱赚,不愁吃喝的,我都不知咋谢您呢。”“尽说傻话。咱爷俩有缘啊,我也没拿你当外人,有几句话叔想跟你说,不知当讲不当讲。”“您直说吧,我听着呢。”“你岁数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我们山里又穷又落后的,我压根儿不想在哪儿待一辈子,说媒的不少可我就是不见。想在省城找吧,谁会看上我。”“瓜娃,叔就看好你,给我当上门女婿,愿意不?”山桃表叔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嘴张得老大结结巴巴地说“那好,那好”。
圆过房后,药店老板把店交给了女儿两口子打点便放心地回家养老了。女儿坐店主内,女婿主外收购药材,几乎常年住在城里,只有收购药材的旺季,才往山里跑上几回,但从不在外过夜,因为丢心不下媳妇。看着药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女儿女婿恩恩爱爱,急着想抱孙子的老板心里空落落的。
说来也怪,媳妇白白胖胖,一掐就会流水儿的,自己身体也没病没灾,可就是怀不上孩子。他带着老婆去了几家大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两人都正常啊。回家的路上,山桃表婶嘤嘤哭泣,山桃表叔小声安慰着:“你别难过,这世上没孩子的多了去,也不差咱一个,放心吧这辈子我会对你好的,真想要了,咱就抱養一个得了。”
可怜的药店老板,连做梦都盼着这个老实憨厚,一身蛮劲的山里后生为他发枝散叶,没曾想临死也没见到自己的孙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山桃表叔如胶似漆的夫妻感情,整日里有说有笑地过着舒坦的日子。面对眼前这么大的家业和贤惠漂亮的老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他偶尔也会想起山桃爹的好,要不是当年的救命之恩,哪会有今天?现在表哥有难了,再不伸手帮帮还算人吗?
山桃和爹每天还是早出晚归地去劳务市场找活,遇到的雇主不是嫌弃她个儿小力薄,就是嫌爹年老体弱,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表叔来找爹了。“表哥,我一个朋友在环城公园的环卫所当头,他们那儿要一个扫厕所的你干不?”“干,只要给钱啥都干。”“听说工资还行,每月三百多,还给一间休息室呢。”“总算有着落了,快答应人家,我明天就去。”
乐得一晚上没睡好觉,一大早山桃爹就和表弟去了。一切很顺利,环卫所的头儿见山桃爹人也实诚,交代完了工作,把一把钥匙交给他说,“你家在外地,也可以住在这里,闲了还可以捡些破烂卖卖增加一些收入。”山桃爹高兴得直点头,不知说啥好,只是把揣在身上揉弯了的金丝猴香烟一个劲儿地让所长抽。所长接过,用拇指和食指捋直后,点上并拍着山桃爹的肩膀说:“好好干,这是公家的事,不会亏待你的。”“领导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忧愁了很长时间的山桃爹,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在表弟这儿住得久了,人家不嫌弃,可自己不能老麻烦人。吃罢早饭便和老婆开始收拾东西,两床旧被褥,一堆锅碗瓢盆就是全部的家当。他找来一辆三轮车拉上东西,领着老婆和外孙女就去了公厕旁的小屋安顿起来。
扫灰、刷墙、拖地、挂窗帘、摆家具,不一会儿就搞定了。看着眼前的家,心里暖暖的。
有父母看孩子,山桃就一门心思去找工作了。每天都早早地来到劳务市场碰运气,还好有一对慈眉善目的中年老板开面馆缺人手,一眼就相中了她。“姑娘,饭馆小工干不?管吃管住,每月两百。”“干,我干”,山桃急忙说。
这是城中村里的一间房的小面馆,经营扯面和凉菜酒水。来吃饭的人都是些附近建筑工地打工的民工,山桃的工作就是择菜、洗菜、刷碗、端盘和打扫卫生。有时见老板忙不过来也会帮着煮面。话语不多、眼里有活、手脚勤快的她深得老板夫妇的喜欢和信任,忙完一天的生意后,老板也会炒俩菜,打开啤酒和饮料叫上她一块儿吃。老板回家后,她收拾完卫生,关上店门,摊开被褥就在店里的餐桌上睡觉看店。第二天早早起床,准备好一天的食材,摆好桌凳,拖好地等着老板开门营业。见到这样懂事、本分的员工,老板两口子打心眼里喜欢,天气热了也会给她买个奶糕或者几牙西瓜一表关心。两个月后还给她每月涨了五十块钱工资。山桃心里念着老板的好,更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了店里。只是每月发工资后,才会到父母住的小屋看看孩子,顺便把装在贴身衣服口袋里的工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娘。她吃住有老板管着,不用花自己的钱,节省惯了的她,总是两套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来回换穿。看着眼前懂事的女儿,山桃娘流着泪说,“娃呀,你也别太亏自己了,咱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你爹每月挣三百多,我捡啤酒瓶、破纸箱、旧书报也能卖个百十元,除了日常开销还能攒点钱。你就好好干,别操心家里了。”看见娘的白头发又多了,山桃鼻子一酸也流泪了。都怪自己不好,让爹娘跟自己漂泊受苦,她心里酸酸的。
小面馆的生意越来越淡了,听说政府要建开发区,这个城中村保不住了。村里人有的已经开始搬家,装着家具、电器、被褥的卡车不时从店前经过,村东头两台黄色的挖掘机正在拆除着腾空了的民房。一连几天,店里也等不来几个客人,老板两口子也没了往常的笑脸。
晚上下班,老板没走,坐在店里喝着淡茶,叫山桃过来说话。“娃呀,叔对不住你了。眼看着面馆儿保不住了,想留你也留不成了。”说着话从身上掏出一百元递给山桃。“叔,工资你全发了,这我不敢拿。”“听话,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叔的一点心意,以后要是找到新门面了你还跟叔干。”说罢把钱塞进山桃口袋里扭头离去。
山桃又没工作了,只得回到父母的小屋住下另想出路。她依旧像往常一样,每天到劳务市场找活。进城打工的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有的在道沿上坐成一排,每人脚下放个纸牌儿,歪歪扭扭地写着“泥瓦匠”“厨师”“粉刷工”“建筑小工”等字样。有的一家老小坐在铺盖卷儿上满脸愁容地四下张望,唯恐丢掉了被雇主们挑选的机会。有好多人都是熟面孔,又添了不少新面孔,都是从十里八乡来城里讨生活的。听他们谝闲传说,有些拖家带口的民工长时间找不到活路,只出不进,花光了盘缠又不愿回到山里受穷,为了能在城里待下去,竟然动起了歪脑筋,怂恿模样姣好的老婆去干皮肉生意,把眼睛盯在城里的单身老头儿和这帮下苦人身上。夜幕降临,她们描眉抹唇,穿着暴露,搔首弄姿地靠在路边昏暗的路灯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东张西望地在匆匆的人流中寻找着目标。见到一位独行的老头就会兴奋地贴上去,大哥长大哥短地发嗲。碰上胆小、犹豫的,就会用下流、粗俗的言语撩拨,甚至生拉硬拽地哄到附近城中村的出租房里野合一番,拿到十元、二十元皱皱巴巴的纸币。运气不好的时候,她们就像幽灵一样在劳务市场周边或者环城公园门口百无聊赖地转悠。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让她们练就了一双独特的眼睛,她们专门搭讪那些面相善良的民工和年纪大的城里的孤寡老人。一些把持不住的,寂寞孤独的,经不住她们的软磨硬泡和死缠烂打,在拉扯中就跟着她们钻进护城河的桥洞里鬼混。大多由丈夫收钱和放风,以防警察的检查。听到这些,山桃心里有种莫名的难受和凄凉。
山桃重复着泡在劳务市场的生活。从早到晚,从东到西见到雇主就围上去,一天下来口干舌燥,腰酸腿疼,为了省车票钱,她晚上宁可凑合着在公园或者候车室过夜也不回父母的小屋去住,免得他们操心、熬煎。甚至每天只吃一个馍,喝点开水对付。本来就身子骨单薄,营养再跟不上,头晕、心慌的低血压、低血糖症状就更加明显。劳务市场人多嘈杂,想图清静的她只有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有人叫她,“哎姑娘,干活不?”她一骨碌起身问道:“啥活?”“绿化。”“绿化是做啥?”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推开山桃挤到雇主跟前扯着嗓门说,“不就是种树、栽花、种草么,干这活我在行,咱庄稼都种过十几年呢。”雇主有些为难地说:“我只要一个人,这可咋办。”山桃急了,“雇主先找我的,我去。”胖女人不干了,扯着山桃的胳膊吼着:“连绿化是干啥都不懂,还敢跟我争?”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雇主见状,冲山桃说:“还是你跟我走吧。”随后坐进驾驶舱,启动卡车。山桃麻溜地跳上车箱,胖女人不依不饶地追着车子大骂,“不要脸的小妖精,抢老娘的生意,我看你能干多久?”
车子开进一个新建的小区停下,雇主招呼山桃下车,领着她来到一幢楼的地下室,指着拐角的一间屋子说那是宿舍,山桃进屋放好铺盖,又跟着雇主去了工地。这是一个有二十几幢楼的小区,新铺的水泥路平整笔直,楼前楼后光秃秃的几乎见不到绿色。不远处有五六个男女正挥着镢头植树,雇主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叫道:“马师你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山桃,刚来的新手。这是马师,管这儿的头。”山桃笑笑点点头。“马师傅可是个老人手,经验多、技术好,人也厚道,你就跟他好好学吧。至于工资嘛,每月五百按时发,吃住公司全包。”山桃感激地说:“真是遇上活菩萨了,老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山桃接过马师傅手上的铁锨和大伙儿一起干起来。挖坑、抬树、栽植、填埋、夯实、浇水,干得满头大汗,刘海儿黏在脑门儿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也不会停下来。马师傅心疼地冲山桃叫道,“哎,女子,快来歇息喝口水。不敢这么蛮势,后面的活还多,得攒点儿劲。”
真是人挪活树挪死,山桃对这份绿化工作十分满意。她能吃苦、爱琢磨、善动脑子,跟着马师傅学了不少东西。从绿化设计到苗木选择,从栽培技术到后期养护,从病虫害的防治到修剪和提高保活率,里面的门道可真不少。为了尽快掌握这门知识,她白天干活,晚上躲在宿舍里学习有关园林绿化方面的专业书籍,边干边学,边学边干,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多亏了高中文化帮助了她,使她如鱼得水。
老板庆幸自己当年没看错人,三年下来,山桃就成了绿化方面的行家里手。诚实、善良、厚道的秉性和强烈的责任心、上进心感动了老板,不但给她连续加工资,还提拔她做了总经理助理,参与公司管理。
山桃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一个没读多少书,没关系,没背景的山村女人,能够在这繁华的都市立足并收获一份事业,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工作稳定了,手头宽裕了,孩子也该上学了。想到从小就缺父爱的可怜女儿,她的心就在流血。自打和张闯离婚后,就没有再联系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过孩子,只是偶尔从亲戚口中听到一些信息,说是他和山桃的弟媳妇过了不到一年就散了,后来又和镇子上一个歌厅里的四川小姐好上了。生意也懒得管,交给手下打理,自己整天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更可怕的是还染上了性病和毒瘾,把原来的家业快败光了,父母被先后气死了,四川小姐跑了,就连自己最信任的铁哥们儿也趁着打理煤窑生意之机把钱款卷跑了,就剩下个烂摊子等他收拾。再后来,国家开始整顿小煤窑,他就彻底关门了。没了生计来源,他只好带着在牌场上认识的女牌友逃往河南去了。
亲戚们的话就像一根刺卡在了喉咙,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张闯再坏也是女儿的亲爹,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呢?山桃也不想想,也不愿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生下来,活下去,才是生活。父母年纪大了,不能再拖累他们了,得把孩子接到身边尽尽做母亲的义务。
从幼儿园到中学,山桃就是自己节衣缩食,也从来没有难为过孩子。听说省城新建了一个高档小区,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她便四处托人找关系想把女儿送进去接受良好的教育。别说一个山里人,就是本市有来头、有名望的人都排着长队往进挤,要想孩子入学比登天还难。作为单身母亲,孩子就是自己全部的希望,铁了心的她,开始凑钱找门路,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该求人求人,钱花了不少,情欠了不少,事还是没办成。眼看着就要开学,她急得眼睛发红,嘴里起泡,一连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一位同行的一个电话提醒了她,那个小区的绿化工程正在招标,你不妨试试通过招标接上关系,说不准对孩子入学有帮助。
一语点醒梦中人,山桃开始为招标的事做准备了。现场考察,准备资料,购买标书,制作标书,报名参与,忙得团团转,看到她孤注一掷的架势,就连老板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这可是个八九百万的工程啊,资质审查严,技术要求高,工期时间短,垫资数额大,弄不好会满盘皆输的。做生意本来就是个冒险事儿,只有高风险才会有高回报,老板见山桃如此上心,也豁出去了,准备赌一把。
老板是个好人,在山桃落魄的时候收留她,在工作中培养她,在经营上器重她,早早从事绿化生意,摸爬滚打几十年,辛辛苦苦攒来的资金和口碑,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打水漂。山桃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每一个环节她都亲力亲为,严格把关,充分准备,几乎做足了功课。与其说老板是在赌博,不如说她是在赌命。
前来竞标的企业少说也有十几家,本省外省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财大气粗的知名企业。山桃时刻告诫自己只有从战术上藐视对手,才能在战略上战胜对手。竞标的场面硝烟四起,都拿出了撒手锏。轮到山桃上场了,她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向在座的专家、同行一一鞠躬。随后,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播放精心准备的影像资料,公司简介、样板工程、施工场景、后期管护、客户评价,一幅幅真实的画面,一个个客观的评价,吸引了评委们和同行们的眼球,善于捕捉机会的她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临时决定,真诚地邀请大家到她们公司做过的工程单位看看。专家们来了兴趣,叫上参与竞标的绿化企业跟着山桃坐上一辆大巴車出发了。从都市名片的高新开发区到大水大绿的生态园,从长途客运站到国际机场,从省高院的景观建设到碧云庄高档小区的绿化工程,专家们一边看,一边和相关企业单位负责人互动,从业主的口中了解到了山桃她们企业的状况。经过三轮厮杀,山桃公司以绝对优势拿下了这个工程。现场掌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坐在台下的老板冲上台和山桃抱在了一起。
工程赚得盆满钵满,山桃的孩子也顺利地上了学,而且是特例,这个双赢的结果包含了她多少辛酸和付出,只有她自己知道。
为了做好这个工程,她把孩子寄宿在学校,吃住在公司。白天一会儿在园林绿化设计院,一会儿在施工现场,从设计到施工,从现场管理到苗木选购,从栽植指导到管护细则几乎全程把关。就在她没黑没夜的忙活时,她娘在捡一个饮料瓶子时不幸出了车祸住在骨科医院里。生性要强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白天忙工作,晚上到医院陪护她娘。端水喂饭,擦身洗脚,倒屎倒尿,翻身按摩,忙个不停。娘不落忍,眼含泪水催促说:“瓜女子,你别忙活了,赶紧回去歇着,工作事儿大,我这点儿小伤几天就好了,你就别惦记了。唉,娘老了,不中用了,帮不了你,还添乱,也难为你了。”“娘,你别胡想,好好治疗,要是没有你这几年的帮衬,我很难活到今天。”“又胡咧咧,你看我能下地了,你就别天天往这儿跑了,我会照顾自己,再说还有病友帮着呢。你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人家老板信任咱,对咱不薄,咱更得对得住人家才是。”山桃削了个苹果递给娘,“娘,你放心,女儿知道感恩,不会给您丢脸的。”娘一口一口地吃着苹果,一脸满足的微笑。山桃背上包,依依不舍地离去。
七月的天气火辣辣的,一大早起来山桃就往工地跑。在巡查的过程中发现,有些移栽的椰子树缺水严重,这可是从南方买来的名贵树种,一旦旱死就会给公司造成损失。见这情形,她二话没说就脱掉高跟鞋,把包挂在一个树杈上,绾起头发,找来水桶接上水,一桶一桶提来浇灌。近四十度的高温烤得水泥地面发烫,光脚踩在上面,灼得脚底脱了层皮,疼得直钻心,她也没停下,热烘烘的汗水湿透了衣裤,粘在她瘦小的身上。吃完午饭的甲方领导和先后走来的员工们看见这阵势,全都惊呆了。佩服和内疚的神情写在脸上。一位老员工羞愧地从她手里抢过水桶忙着去提水,她边擦汗边穿上鞋子说,“大家以后上点心,树要是旱死了,想救都没法救了。”
工程完工了,款也到账了,老板高兴地要请山桃吃饭以示庆贺。酒店包间里,大虾、扇贝、多宝鱼外加两盅鲍鱼翅早已上桌,老板招呼山桃对面坐下。一会儿倒酒,一会儿夹菜,两人边吃边聊。酒席间,老板借着酒兴对山桃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几年咱们合作得很愉快,你给公司出了大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现在我老了,钱也挣得差不多了,也该为你想想了。你还年轻,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呀。”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山桃说:“卡里有一百万,你拿去注册个公司继续干绿化吧。”“我不能要。我觉着跟你干踏实,再说我没经验,也没开过公司啊。”“瓜女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吗?本事都是学来的,谁生下来就会?叔看好你,人灵醒、手脚勤、本分、厚道,有闯劲儿,保证没麻达。话说回来,这几年我有意把你往前推,给你压担子就是想锻炼你。你现在该学的学了,该见的见了,行业里的渠渠道道都明白了,再不单干就来不及了。娃呀,你就别推辞了,咱们是分家不分心啊。以后遇到难处只管来找我,接上大生意了还可以联手干嘛。”山桃感激地倒满一杯酒敬老板,老板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山桃开始买房子筹划注册公司。二环边上新建了个小区,地段好,交通便利,价钱也合适。她选了一套临街的60平米的两室一厅,简单装修后用作住宿和办公。手续下来了,家具摆好了,招牌挂上了,一串鞭炮响过,在朋友、同行们的祝福声中公司就算开张了。
万事开头难,找工程、招员工、做培训、购设备、谈项目、选苗木,一切事物都要她来操心。员工们的吃喝拉撒都得她来操办。一天的时间总是觉得不够用,常常加班到深夜,饿了泡包方便面,困了冲杯咖啡提提神,直到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才上床睡觉。工作的压力、身心的疲惫使她患上了低血压,头晕眼花、浑身出汗、四肢乏力她也顾不上治疗,实在难受了就往嘴里塞块儿糖或者喝碗糖水缓解缓解。咬牙挺过了三个月,局面终于打开了。为了生存,学校里栽几棵树也干,乡政府种一片草也干,只有三五栋楼的家属院的绿化工程还干。十几号员工要吃饭,不干咋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这会儿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她凭着山里人的朴实、厚道,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变化把公司搞得红红火火。口碑好、心眼实、价格低、服务好赢得了客户的认可和同行的尊重。愿意和她打交道的客户越来越多,合同一续再续,有了这些固定客户,公司的日子好过多了。慢慢的帮她的人也多了,有提供信息的,有拉她联手干的,有主动借钱给她的。
出走十几年的弟弟回家了,家人团聚,格外高兴,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弟弟在河南打拼,先是下井背煤,后承包煤窑,由于手续不全,还出了安全事故,死伤了人,被政府查封还惹下牢狱之灾。两年后出狱,又开起了足浴店。矿区外来人口多,市场繁荣,店里的生意就好。几年下来,买了房,买了车,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小日子很滋润。唯一让他头疼的事就是当年跟着前姐夫张闯私奔的媳妇又找上门了,还领着个半大闺女非说是他的,弄得家里鸡犬不宁。认吧,心里亏得慌。不认吧,又觉得孩子可怜于心不忍。恼火的是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说不清楚。留下吧,现任的媳妇不答应,寻死觅活地闹。不留吧,情理上说不下去,这不只好带回来了。山桃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床上睡着一个女孩儿。父母明显老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别说再带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想到这儿,山桃对弟弟说:“还是我来管吧。都是我把你们害成这样的,再说娃也大了,能自理了,好带,反正我一个人过,有着孩子做伴也不寂寞。”“姐,真难为你了,你放心,我会给生活费的。”“去,一家人还说外气话,再啰唆我就不带了。”山桃生气地说。弟弟吐吐舌头不作声了。在一旁择韭菜的妈妈生气地把手上的菜扔进盆里,哆嗦着冲山桃吼道:“你还嫌人没丢够吗?连这样来路不明的野种你也接受?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真是碗大的西瓜一匝厚的皮,瓜实了。你就不怕老家村里人用沟子笑咱?”母亲数落着竟按捺不住。慌得山桃扶著妈妈颤抖的肩膀,流着泪小声地劝着,“妈您先别哭,消消气儿,当心吵醒孩子。再说娃是无辜的,要怪就怪我,都是我造的孽,就让我来承担吧。退一万步说,张家对咱过去有恩,张闯再不是人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再说我弟也不容易,为了他家庭安生,我也得管。”母亲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山桃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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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山桃女儿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一直住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住住。山桃和侄女一直生活在一起。白天山桃忙生意,侄女在小区里念中学,只有晚上才会见面,一块儿吃晚饭。在山桃的言传身教下,侄女的性格开朗了许多,变得爱说爱笑了,也愿意和姑妈掏心窝子说说体己话,仿佛找到了久违的母爱。
在城里扎住了根,有钱有房有车有事业,孩子也大了,没有了拖累,依然显得年轻的山桃也该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了。爹娘时常在她耳旁唠叨,“你都多大了?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呀。趁着年轻赶快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嫁了,也省得我们操心。”“爹,娘,你们就别操心了,都操了一辈子的心,闲心还没操够。再说了,找个合适的哪那么容易?连城里家境好、学历高、模样好的黄花闺女都剩下一层呢,还甭说咱这离过婚带着孩子的山里女人呢。现在的人现实的很,放着条件好的大龄姑娘都找不过来呢,谁愿意找个带拖油瓶的?你们二老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现在不靠男人也能养活我和孩子,还能孝敬你们。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旅游就旅游,不用看别人的脸,不用受别人的管,多开心,多自在啊。”爹娘见一时半会儿劝说不了她,只好随她去了,兀自生着闷气。过去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面前,当年自己就想着报恩,逼着孩子嫁给张闯,把孩子推进了火坑,孩子受的委屈和折磨还少吗?弄得一个好好的家四分五裂,想到这些,山桃爹娘的心就会滴血,以后就再也不轻易提说这婚事了,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一帮热心的朋友和姐妹们,也关心着山桃的婚事。过一阵子就会介绍男朋友给她,不去见吧,碍于姐妹的情面,见吧,自己又没做好心理准备,无尽的烦恼打扰着她的平静。硬着头皮见了,也不过是吃饭、聊天、看电影、逛街,大部分都是草草了事。偶尔遇上几个死缠烂打的,不是年纪过大,就是吃喝嫖赌染上一身毛病。山桃心烦意乱,出现了严重的失眠,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直接影响到她的工作。整天头昏脑涨,生意上也常出错,几乎快要崩溃。她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再也不找了,等女儿出嫁了再说。话是这么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只是觉得不得劲儿,寂寞、孤独、彷徨、无助像流感病毒一樣折磨着自己。越是不想面对的事,越是想回避的事,越是缠人,逃是逃不掉的,躲是躲不开的,毕竟自己才过四十,还不算老,后半生的路还长着呢。
离婚这几年要说把张闯忘干净了,那是假话。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她也无数次的说服自己去复婚。但每次下了决心时,张闯就会出现新状况,让她左右为难。剃头挑子一头热是复不了婚的,也只好一拖再拖。酒是陈的香,鞋是旧的好,抱着这朴素的情感她一直在挣扎。也许是老天弄人,昨天在小区里碰见老家邻居吴婶提着老笼在卖核桃,她一眼就认出了山桃。躲避不过,山桃只好招呼她到家里坐。吴婶假装推托,说还有一点儿核桃没卖完,就不去了。山桃弯腰提起剩下的核桃说:“婶子,多年不见了,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就到家歇歇脚吃口饭吧。多年没吃这野核桃了,这些我全要了。”山桃摸出一百元塞进吴婶汗津津的手里。“这娃,爱吃你就拿去,还跟婶子见外,要是给钱你就到别处买去”,说着开始夺笼,吴婶装出生气的样子,山桃笑着说:“婶子你也不容易,别嫌少,这钱就当我孝敬您的。”吴婶松开手,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跟着山桃来到家里。
这是一套160平米的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清一色的红木家具、50寸的平板电视、松软豪华的地毯在各种花草的点缀下显得低调而不是气派。吴婶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啥都觉得新鲜,眼睛瞪得老大,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咂着嘴儿冲山桃说:“这是你买的?”“嗯。”“这么大呀,比咱乡长的办公室还大。”“一般吧,人家还有比这大多的呢。”“得花多少钱啊?”“不多,也就百十万吧。”“啥?一百多万,这得我们几辈子才能挣来。你爹你娘和你一块儿住?”“没有,我给他们在南郊另买了一套房住着,那儿环境好,又是个一层,不用爬楼梯,方便。”“唉,你爹你娘好福气呀,生了你这样有出息的女儿,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啊。哪像我,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还得土里刨食。”
“吴婶,你先喝茶,我给咱做饭去。”山桃倒好茶水向厨房走去。“我不渴,让我给你打下手。”吴婶说着也跟了进来。边择菜边和山桃拉话,“你看你多好的一个娃呀,张闯就是不知稀罕,这人要是走了邪道就没个好的。山桃你不知道吧?张闯前些日子又和咱镇子西头开发廊的小红好上了,还办了结婚酒席呢。小红就是个小姐,整日里花枝招展地勾引男人,不是个好货。你没听说过,十个剃头的,九个挨球的。张闯也不是好东西,从号子里出来一没本事,二没经济,好吃懒做的他得了一身脏病,也只有小红不嫌弃他,收留他吃软饭。这就叫报应啊,谁让他过去祸害你呢?”山桃不搭腔,闷着头做饭。
晚饭后,山桃伺候吴婶睡下,自个儿回到卧室,躺在大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吴婶的话。那个和自己恩断义绝,几乎毁了自己前半生,没有给过孩子一分钱的男人就像一个幽灵,时不时地搅扰自己,弄得她不能清静。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情糟透了。她摸黑伸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几口,情绪平复下来。她心里安慰自己,现在的日子多好,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干嘛,过好后半生才是要紧。
像往日一样,山桃又把全部心思用在生意上。每天早出晚归,东奔西跑,谈生意、签合同、续合约、看现场、选苗木、上工地,大事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生怕出现纰漏。社会发展越来越快,市场竞争愈发激烈,山桃原有的那点儿文化底子和积累的经验已经不够用了。她每天晚上都会把当天的工作总结一番,把往来的账目梳理一遍,把第二天的工作筹划一通,感觉妥帖了才放心。洗漱完毕,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摞园林绿化方面的专业书籍来读。从园林设计到绿化施工,从苗木栽培到后期管理,从修剪施肥到病虫害防治,从园林绿化的现状到未来发展的动向,她都去学习揣摩,以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拓展自己的视野。公司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创出了品牌,赢得了口碑。和她打过交道的都愿意长期合作并成为朋友。
朋友多了,圈子大了,交际广了,山桃反倒恐惧起来了。进城多年,一切都在改变,可她还是没有变。山里人的本分、淳朴和厚道伴随着她的言行,束缚着她的举止,总是小心翼翼,中规中矩。不穿艳扎的衣服,不烫时髦的发型,不泡酒吧,不打麻将,不去歌厅,不去应酬,总是爱宅在家里。骨子里的自卑感时时提醒她就是一个山里出来的离婚女人,和城里女人不一样,没有优越感和融入感,始终把自己封闭起来,隔离起来,唯恐受到伤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感情方面她更是谨小慎微。一块儿和她做生意的姐妹单身的也不少,人家就比她想得开。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照样欢欢乐乐的。还有个姐妹竟然和一个有妇之夫整日里出双入对,也满心陶醉的。山桃有些迷茫,有些看不惯,试图劝说人家不要糟践自己,反倒引来嘲笑。“谁像你呀?傻乎乎的就知道赚钱,不知道享受。还不趁着年轻找个疼自己的男人,等到人老珠黄了谁要啊。咱都是过来人,别把自己装成圣女似的不食人间烟火,你能熬住我可熬不住,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陪着,你生病的时候端水送药,你生气的时候逗你开心解闷,你寂寞的时候给你温存,到了晚上搂着你睡,你想有多美。”山桃红着脸制止:“别再说了,多大人了也不知害臊。”“假正经,不偷不抢,你情我愿,有啥害臊。除非你有毛病,不是个正常女人。”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山桃也要为自己活一回了。女儿大学室友的爸爸离婚多年了,至今一个人领着女儿过活,原单位京西钢厂倒闭多年了,年过半百的他靠着政府每月几百元的低保和打零工度日。眼看着女儿大了,也该给自己找个伴儿了。托亲戚,求朋友,上婚介所,法子想遍了就是找不到。也别怪现在的女人势利,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还带着个孩子,谁愿意嫁他?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爱情来敲门了。那是大学报到的一天,同是送女儿的他和山桃碰上了。八月的天气闷热难耐,山桃背着大包,拎着被褥在大太阳下艰难地走着。没带多少行李的他看见后急忙追上去说:“来,我帮你拎着吧。”擦着汗、喘着气正四处张望的山桃就像遇到了救星,冲他笑笑说,“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他拎起被褥就走,山桃在后面跟着,一起来到女儿宿舍。山桃女儿开门,见妈妈来了,高兴地说:“你俩儿咋凑到一块儿啦?那是我室友张婷的爸爸呀。”“是吗?”山桃有些意外。“没啥,缘分吧。”张婷爸爸淡淡地说。
这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皮肤黑,话语少,斯斯文文的。山桃对他有些好感,便相互留了电话号码。经过简单的交谈后,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单身,便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山桃大方地说:“张大哥,咱都命苦啊,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直说。”他点点头,眼睛直直地说“谢谢”。
回到家里后,山桃心里骚乱起来,一种莫名的冲动折磨着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要是和这个男人结伴过日子也许是不错的选择。论家境、论年龄、论实力,自己都强他许多,他不会不答应的。山桃越想越兴奋,竟然失眠了。
早上起床,胡乱吃了几口早餐便眼睛肿肿的去办公室安排工作。一切安排妥当后,她泡了一杯明前绿茶,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歇息。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接听。“喂,哪位?有事请讲。”“唉,是我。你没听出来吗?”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传来。“不好意思,電话太多真没听出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刚见面不久,就把我忘了,我是你女儿同学张婷的爸爸,想起来没?”“原来是张大哥呀,太意外了。”“你中午有事吗?我想请你出来坐坐。”山桃身子一哆嗦,跳起来忙说:“没事儿,没事儿。”“那咱十一点半在东门外老刘家羊肉泡馍馆见。”“好的,好的,我准时到。”山桃脸烫心跳地开始梳洗打扮自己。描眉、抹唇、吹头、洒香水,换衣服,拎着小包朝外走。
中午饭时,泡馍馆吃饭的人不少。山桃进店后四处张望,只见东北角临窗的一张小桌旁一个男人向她招手,便走了过去。桌上放着一荤一素两个凉菜外带一瓶啤酒。张大哥招呼山桃对面坐定,倒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山桃说:“有点儿简单,不好意思。”接过酒杯,山桃抿了一口,脸儿红红地说:“简单点儿好。”你一杯我一杯,边吃边聊,气氛还算轻松。“工作忙吧。”“还行,一直就这样习惯了。”山桃说。“你呢?”“不怕你笑话,年岁大了,也没啥专长,找点儿零活混混日子。”“家里还好?”山桃问道。“我是独苗儿,父母早就过世了,女儿十岁的时候我就下岗了,媳妇嫌我没本事和建材市场一个做石材的广东老板跑了。”张大哥喝下一杯酒,呆呆地看着山桃说。“一直没联系吗?”山桃急切地问。“那种贱货,能心狠自私地丢下我和女儿和人私奔,你说会联系吗?”张大哥苦笑着摇着头。山桃眼圈红红的,一串串眼泪悄悄地从脸庞滑落,她用手抹了抹劝张大哥说:“别难过,孩子也大了,一切都会好的。”“借你吉言,但愿吧。”张大哥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淡淡地说。“吃菜,别停筷子,尽说我的破事了,倒了你的胃口,来,再喝一杯。还是说说你吧。”张大哥放下酒杯说。“我没啥好说的,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山桃接着说:“咱俩都是苦命人啊。”“也是,难怪这样有缘呢。以后多联系。”张大哥结完账和山桃说。
山桃就像喝了蜜一样心里甜丝丝的。压抑已久的感情仿佛找到了归宿,她在心里盘算着未来的日子,渴望着即将到来的爱情。人生第二春要比第一春来得更成熟、更猛烈、更直接,都是过来人,见过几次面便住在了一起。一个锅里搅勺把儿,才容易增进感情,考验爱情,磨合亲情。
山桃每天还是忙忙碌碌地上班,张大哥就待在家里看看电视,做做家务,再也不去打零工了,吃在山桃家,住在山桃家,心里美滋滋的。山桃每天回家有热乎饭菜吃,有体贴话听,很是受用,尤其是孤独的长夜有人陪伴,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激情过后便是平淡,生活的车轮还得前行。张大哥开始在家里待不住了,山桃前脚出门,他就后脚跟着出门找以前单位的哥们儿打麻将去了。牌场上,两男两女相对坐着摸着牌、抽着烟,讲着荤段子、开着放肆的玩笑。对门的胖女人伸出白嫩的手在张哥的手背掐了一下,兜着猩红的小嘴儿说:“张哥你可幸福死了,白天不用干活有人养着,晚上不再闲着,搂着山妹子尽情快活,我羡慕死你了。”旁边的瘦猴男子不怀好意地把牌摔得山响,瞪着一对小眼睛说:“不就是有几个臭钱,论模样、论身段,能和你比吗?你看你,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哪个男人不眼馋?”胖女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瘦猴骂道:“你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有能耐你也找个我看看。”“找不到就找你呀。肥而不腻,又香又辣多带劲啊。”“啪”,胖女人抬手就给了瘦猴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说:“就你哪寒酸样也想占老娘的便宜,不撒泡尿照照,就是我白让张哥上也轮不到你。”“瞅红灭黑,张哥不就有钱吗?你想张哥,人家张哥不想你呀。你说,哪个小姐不比你年轻漂亮?就你那老黄瓜样也就我能看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牌没法打了。”胖女人掀翻桌子气鼓鼓地离去,张哥也回家给山桃做饭去了。
山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不见了张大哥的人影。走进厨房,冰锅冷灶,打开冰箱,空荡荡的连一根葱都没有。她在橱柜翻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包方便面,当她拎起水壶时,发现没有一滴热水,只好用电热壶烧水。水开了,泡好面,边吃边想,这张大哥会去哪儿,竟连招呼都不打。
门开了,张大哥进屋看见山桃在吃方便面,便说:“别吃了,我给咱做饭。”山桃低着头喝汤,没有搭理他。张大哥跑进厨房一看,想起忘了买菜,便又准备出门。“你干啥去?”山桃问。“买菜。”“你到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山桃一脸怒气。“我,我在家里闷得慌就去打牌了。”张大哥说。“我一天在外面忙死了,你个大男人倒清闲,饭也不做就去打牌了。”山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都怪我,以后不打了。”张大哥小心地赔着不是。
一场暴风雨总算过去了。张大哥和山桃继续着还算平静的生活。一个周末的晚上,山桃回了娘家,张大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遥控器调来调去也找不到有兴趣的节目,他索性关了电视,摸出一支烟抽上。电话铃响了,是瘦猴约他喝酒,他穿上外衣来到街边的一个烧烤摊儿。烤肉、烤鱼、煮花生瘦猴已经点好了,招呼张大哥坐下。取来两个瓷碗,倒上白酒便喝了起来。不大工夫,一瓶酒就见了底儿。张大哥面红耳赤,摇摇晃晃还要喝,被瘦猴拦住说:“好了,别再喝了。时间还早,嫂子又不在家,咱们去摸两把吧。”“摸就摸,谁怕谁,走。”张大哥踉踉跄跄地在瘦猴的搀扶下来到胖姐家里。
胖姐穿着肥大的丝质睡衣,趿拉着拖鞋弯着腰给他俩倒茶。两个篮球样的白生生的奶子在摆脱胸罩的束缚下一晃一晃地滑出衣领恣意地诱惑着,张大哥死死地盯着看。瘦猴伸手挡住他的眼睛说:“看啥看,在家里还没看够,跑这儿来看了,当心嫂子知道了,抠了你的眼。”“别拿你嫂子嚇唬我,看了咋样,我还摸呢。”张大哥边说边在胖嫂的胸上摸了一把。“老不正经,要摸回去摸你老婆。”胖嫂在张哥手上打了一下说:“牌摆好了,开始吧。”张大哥的手气真臭,一晚上把把输,瘦猴抢白说:“叫你胡摸,手摸臭了吧。”直到把山桃给的一千多块输光,才散了场子。张大哥酒劲儿还没过,吐过几次脸儿还是像猪肝似的红,头重脚轻,两腿发软。瘦猴劝说张大哥先这儿再缓缓,他先走了。
送走瘦猴他们,胖嫂关上门,重新泡了一壶茶陪张大哥喝。离婚多年的她,以前做过小姐,后来嫁人没多久就离了,靠着一个服装摊位谋生。她不停地给张大哥添茶,莲藕似的胳膊不经意地碰碰张大哥的身体,张大哥再也把持不住了,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压在沙发上。胖嫂呻吟着说:“看你猴急的样儿,你媳妇得是给你没吃饱?性急啥?慢慢来。”胖姐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把张大哥伺候得服服帖帖。张大哥像吃饱了奶的婴儿,满脸通红地瘫软在胖嫂的怀里。
一夜未归的张大哥让山桃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晚上。她打张大哥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她在张大哥原来住的小区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大活人,腿在他身上长着,要找到他可真难。山桃心神不定,毕竟他和自己同居着,外面的世界也不太平,遭遇车祸?碰到绑匪?山桃不敢再想。天光大亮,山桃胡乱往嘴里塞了块儿面包,头也懒得梳,脸也顾不上洗,就背着包准备去报警。刚打开门,张大哥就满身酒气地撞了进来。“你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山桃一边用手打着一边哭着说,“你让我担心死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咋活呀。”“行了,你别嚎了,这不好好的,丢不了的。”张大哥不耐烦地推开山桃,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委屈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山桃本想找个遮风挡雨的男人过好后半生,找来找去竟找到这样一个不顾家的人。是自己瞎了眼还是老天爷故意惩罚她?山桃心里乱糟糟的,这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心凉透了。
自打这以后,两人的感情有了裂痕,一步步滑向冷战,平日里谁也不理谁,谁也不管谁,就像两个合租的房客。
张大哥女儿的生日到了,为了缓和气氛,山桃早早地定了生日蛋糕,准备了精美礼品,在家里张罗了一桌好饭把两个女儿都叫了回来。唱生日歌、点蜡烛、许心愿、吹蜡烛,气氛热烈和谐。当山桃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送给张大哥的女儿时,孩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原来是她向往已久的苹果手机。她冷不丁地在山桃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阿姨”。同桌的山桃女儿有点不高兴,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吃饭。山桃对女儿说:“下次你过生日,妈妈也有礼物。”女儿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吱声,又瞟了一眼那个和自己上下铺睡了两三年,平时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张大哥的女儿,一股莫名的厌恶和愤怒充斥着她的胸膛。一见事情不对,狡猾的张大哥干咳了两声,匆忙端起酒杯提议说:“干了这杯,都多吃菜。”
张大哥和山桃的关系有些缓解,但还是经常出去喝酒、打牌、闲逛,鬼混,该不回家还是不回家。家,在他心目中就是银行,就是旅馆,只有没钱买烟,没钱买酒,没钱玩牌或是在外面实在找不到女人的时候,他才会溜回家,赔着笑脸,献着殷勤,又是下厨,又是清扫,又是洗涮的,忙前忙后地想方设法讨山桃开心。善良的山桃第二天一定会从不离身的钱包里抓一把钞票塞进张大哥的手上,还不忘顺便提醒一句,你要省着花。狗改不了吃屎的张大哥,嘴里不停地应承说知道知道,顺势在要出门的山桃脸上温柔地亲上一口。山桃走后,有了底气的他匆忙拿起电话,东打西打地联系着道上的朋友准备继续潇洒。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和好,弄得山桃精疲力竭。分手吧,怕人笑话,凑合过吧,又觉得憋屈,她不愿相信他就是一个无赖和寄生虫,尽管身边的姐妹们多次提醒她,劝说她分手,可她就是下不了决心。难道,她们之间就仅剩下钱和性了吗?
走进空荡荡的家,眼前是一片狼藉。地上扔着换下的臭袜子,沙发上堆着一团脏衣服,茶几上摆满了吃剩的饭菜和空啤酒瓶。就在她要发作的时候,张大哥进了门。山桃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了他两句:“我一天忙死忙活地养家,你也不帮把手,竟然连饭也不做了。”“你又不是没长手,不会自己做?”张大哥没好气地说,“我一个爷们儿,又不是你的保姆,凭啥做饭?你就不会做做?”“我要挣钱养家,你闲着就该干干。”山桃生气地说。“嫌弃我了?早干啥去了?你要不乐意,咱就分手吧。”张大哥不依不饶。“分就分,谁怕谁?”山桃说。“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你一个山里来的烂婆娘牛啥牛?老子早就不想伺候了。”张大哥恼羞成怒地说着,用两个塑料袋装上自己的衣物拎着气鼓鼓地摔门离去。
山桃追了出去,有心挽留住这段甜蜜中掺杂苦涩的感情。她放下自尊,丢掉原则,苦苦哀求也没能拴住这头犟驴。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从她模糊的视线里远去,她再也忍不住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山桃的女儿再也没有回过家,甚至连山桃的电话也很少接。母女间的隔阂就像挡在两人间的坚冰一样难以融化。女儿埋怨母亲偏心,把爱都给了张大哥的女儿,始终不肯原谅。
爱情没了,亲情断了,山桃觉得自己成了罪人。伤痕累累的她彻底对爱情和婚姻死心了,她把全部精力又投入到事业上,想用这种方式麻醉自己。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纷纷攘攘的世界哪有一块儿安静之地,她越想逃避越逃不出去,只好工作之余去酒吧里打发时光。她每次都会坐在吧台左侧那个仅有一把椅子、只能容下一个人的角落里。这儿成了她最神秘、最隐蔽的避风港,想吃、想喝、想哭、想笑、想抽、想闹全都由着她的性子,可以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反正来这儿的人大都是些和她一样有故事的人,就像一群受了伤的动物躲在这地儿舔着血淋淋的伤口,疗着伤。酒吧大厅里的人几乎看不到这儿,也只有进出吧台的调酒师能看到这儿,因为吧台的出口藏在这儿。一瓶高度数的白酒,一荤一素两盘凉菜,一壶菊花茶水,一盘干炒葵花籽或是开心果,就是助她消磨大半晚上的全部东西。几年来,天天这样,老地方,老花样,就连服务员都记住了她。她总是那样无声无息地喝着酒,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喝着茶,磕着葵花籽。她总是喜欢低着头,几乎很少和人搭话,一个人自斟自饮。每次消费的金额一样多,从来没有见她醉过。不像别的客人,几杯酒下肚就又哭又闹,大呼小叫,撒着酒疯。也许就是这样与众不同才引起了吧台里调酒师的注意。
调酒师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有着魁梧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皮肤黑里透红,给人一种健康、踏实的印象。又深又黑的眼睛,又白又整齐的牙齿随着微微上翘的厚嘴唇翕动,整个面部总是洋溢着稚嫩、朝气和活力,不免让人产生亲近他的冲动和渴望。每次进出吧台他都会下意识地看看山桃,并友善地冲她笑笑。记不起从那天开始,山桃开始留意起这个有点土气的小伙了。再次遇见他也会礼貌地冲他笑笑或是挥挥手,直勾勾的凤眼久久不愿从他的背影离去,心里好像撞进了一头小鹿让她浑身战栗,坐立不安。不敢承认她爱上了他,她暗暗地告诫自己别做梦了,人家还是个孩子呀,自己都人老珠黄了,连女儿都和人家一般大,都能当人家的妈了。
人就这么怪,感情的闸门一旦开启,想堵是堵不住的。她苦恼过、迷茫过、躲避过,甚至有一段时间不再去那家酒吧,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着狗血的电视剧,或是心不在焉地翻着时尚杂志。夜深了,她睡意全无,坐在化妆台前瞅着镜子里的自己。鹅蛋形的脸上透着红晕,眼角竟然找不出一丝鱼尾纹,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美中不足的就是娇小的腰身有些发福。唉,女儿大学都快毕业了,能不发福吗?她悻悻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两个白皙饱满的奶子像白鸽一样扑闪着,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心想还有戏。八十二岁的杨振宁不是娶了二十八岁的翁帆吗?想到这些,她像打了鸡血一下子来了勇气。感情就是这样,你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一切皆有可能嘛。
山桃想通了,要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这天下班后,她又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短裙、桃红色圆领短袖,背着咖啡色坤包来到了酒吧。
“阿姨,你病了还是出国了,好久咋不见你来了?”调酒师端着盘子憋红着脸焦急地问。
“好着呢,就是前一段时间有点忙。”山桃含糊而轻松地应付说。“哎,小伙子,你刚才叫我啥?我有那么老吗?”山桃瞪着迷人的凤眼,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那我该叫你……”调酒师惶恐地看着她。
“你跟我弟一般大,还是叫姐好了。“山桃边说边拍着他宽厚的背笑嘻嘻地说,“刚才吓着你了,来来来,陪姐喝一杯。”
“姐,不好意思。我正上班呢。再说要是被经理逮住了就该滚蛋了。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喝吧,回头有空了我一定陪你喝。”
“你说话算数?”山桃问。
“算数,一定算数。”调酒师边答应着边钻进吧臺里。
“那我等着你。”山桃冲着他的背影说。
山桃坐下来,斟满一杯白酒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喝一杯酒,夹一口菜,时不时地偷偷往吧台看一眼。调酒师潇洒的调酒动作吸引着她,心里暖暖的,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快喝光了。她有些反常,没有像过去那样离去,而是脸儿红红的,心儿砰砰地斜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唯恐别人抢走了他。
调酒师也用眼睛余光瞟见了她。火辣辣的眼睛和怯生生的眼睛一旦碰上,调酒师就会不自在地躲开,就连手都哆嗦起来。这个微妙的细节咋能逃过山桃的眼睛,她诡异地笑了。
夜深了,酒吧里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了。昏暗的灯光里,山桃依然坐在那儿看着调酒师在熟练地整理着吧台。一位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中年胖子冲吧台嚷嚷,“小宝,收拾完没?麻利点儿,该下班了。”“老板,您先歇着,一会儿就完。”老板拎着皮包,四处打量了一番,看了看角落里的山桃,坏坏地笑笑,大声说:“小宝,我先走了,记住把门锁好。”“好的,老板您慢走。”
抹完桌椅,拖好地,换好衣服正准备关灯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他从后面抱住。“谁?”调酒师吓了一跳。“小宝,别怕,我是你桃子姐呀。”山桃满嘴酒气,摇摇晃晃地说。“姐你还没走啊?咋喝恁多酒。你先放开我,让我把门锁上好送你回家。”“回家,回家。”山桃浑身软得像面条,嘴里嘀咕着,在小宝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山桃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夹带着酒味儿的腐烂食物一股脑地喷了出来,顺着前胸、腿面儿往下流,扶着她的小宝也难免遇难,胳膊、皮鞋、裤子上也溅上了呕吐物。面对一片狼藉和直往鼻子钻的恶臭味儿,小宝也顾不了许多,他把山桃扶到沙发上躺下,找来毛巾,端来一盆水来给山桃擦洗。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红红的脸庞,她睁开了迷人的眼睛看着小宝,嘴里不停地哀求着:“好小宝,你别走,你别走。”“你好好躺着,我不走,我保证不走。”小宝一边安慰着,一边麻溜地褪下她弄脏了的衣裙、鞋袜扔到地上。又换了一盆清水,拿来一条浴巾过来。当他拧干毛巾的那一瞬间,颤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温柔的灯光下,一具曲线优美的白花花的肉体凹凸有致地躺在沙发上,散发着成熟的气息和诱惑。夜静悄悄的,小宝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全身的血液涌到了头上,他慌乱地拿浴巾给她盖上,哆哆嗦嗦地拿毛巾给她擦着脸,生怕弄醒她。洗完脏衣服,拖好地,小宝用凉水洗了洗发烫的脸,好让自己平复下来。他蹑手蹑脚地拿起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时,山桃一把抱住他,嘴里呢喃着:“好宝宝你别走,你别走。”刚刚冷却下来的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像刚发育成熟的小老虎碰到了送到嘴边的肥美猎物,浑身燥热地扑了上去。
山桃的气色越来越好,姐妹们不知道她用了啥冻龄的妙药,每当问及时,她总是讳莫如深地笑笑,其实只有她心里知道,那是她亲爱的小宝赐给她的。她就像吸食了毒品一样越来越离不开他,为了能见到他,她几乎天天晚上都泡在酒吧里。反正生意早已走上正轨,又有助手打理,她也不用操心。再说,她也不再为钱发愁了,这些年挣下的家底足够了,反倒为情伤神倒是真的。回想起过去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一个个男人,她的心就会滴血。一次次对爱的渴望在一次次的受伤中破灭,万念俱灰的她遇见了年轻英俊的小宝就像一个落水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咋会放手?但她心中有一种罪恶感,毕竟小宝才二十来岁,因为家贫,才边读大学边打工,在这儿做酒吧调酒师的。她心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让她在错的时候认识对的人,思来想去她只能换种方式报答他了。她给小宝买了西服领带、袜子皮鞋,从里到外把他包装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新发型、新衣服,小宝乐得合不拢嘴,不停地说谢谢桃姐,谢谢桃姐。人靠衣裳马靠鞍,看见小宝高兴的样子,山桃也笑了。她从后面抱住小宝,不无爱怜地说:“我家小宝真帅,以后别再那么辛苦了,需要啥尽管跟姐说。”
小宝的日子越来越有滋味,白天在学校上学,晚上在酒吧打工,看似没啥不同,只有他同学能感受到他的变化,那就是变得有钱了,穿着时髦了,出手也大方了。原来同学眼里的“糖公鸡”现在不粘大伙儿的“毛”了,隔三岔五地还会请同学们吃个烤肉或者撸个串儿,喝点啤酒啥的。吃人家的嘴软呀,同学们不无羡慕地说:“小宝,在哪儿发财呀?要不带上哥们儿?”“小打小闹,就是给人家当家教了。”小宝笑笑说。同学们纳闷儿,出来上大学快四年,从未回过家的他,竟然破天荒地往家里寄钱了,而且一寄就是一万。难道做家教就恁赚钱?有人开始疑惑了。睡在小宝上铺的小胖不怀好意地凑向前说:“能,咋不能?人家的家教也许在床上做呢?”小宝的脸一阵红一阵紫,挥动着拳头追打小胖骂道:“叫你胡说,看我不打烂你的破嘴。”
外强中干的小宝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变化都是桃姐所赐。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桃姐给的?就因为有了桃姐,他才活得有了面子、有了尊严,同学们才会高看他一眼。过去谁拿他当一根葱呢?钱啊,真好,它是你的脸,它是你的胆,尽管钱不是万能的,但是离了钱万万不能的。小宝心里感激着他命里的桃子姐,青春期的骚动催生着体内荷尔蒙的燃烧,他一刻也离不开桃子姐了,恨不得天天粘着她,把她融化了。
山桃很享受这种感情,她明知道这份恋情没有未来,但她就是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放弃。
暑假到了,山桃的女儿终于回家了。山桃是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母女消除了心中的隔阂,害怕的是小宝和她的情事会暴露。这道摆在面前的选择题让她伤透了脑筋,因为她谁都不想放弃,谁都不想伤害。世上没有两全的事,纸也终究包不住火,让她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
这是一个盛夏周末的午后,山桃和女儿在各自的房里午休。砰砰砰的敲门声比聒噪的蝉声还要刺耳,吵得山桃跳下床就往门口冲。透过猫眼儿她看见小宝用塑料袋拎着个大西瓜站在门口,她一下子就惊醒过来,一边系着睡衣的腰带,一边思索着良策。让进来吧,怕闺女起疑心,不让进来吧,又怕小宝生气,就在她两难之际女儿来到她身后,睡眼惺忪地问:“谁呀,这大中午的也不让人安生?”山桃慌慌地说:“你继续睡,也许是送快递的吧。”“还能睡吗?真烦人,快开门看是谁。”山桃额头冒汗,哆嗦着开了门,小宝挤了进来。山桃忙对女儿介绍:“这是妈妈的客户,你小宝叔,来送西瓜的。”边说边给小宝使眼色,小宝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妈妈,你没老就糊涂了?你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叫哥哥才对。”不等山桃开口,小宝圆场道:“江湖乱道,叫啥都行。”看着小宝这张英俊的脸和魁梧的身躯,山桃女儿仰起脸笑着招呼着:“小宝哥,快进来!”小宝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一角,一边用手背抹汗,一边抱怨着天气。山桃恢复了平静,对小宝说:“别傻坐着,你去开空调,我去切西瓜。”“还有我呢,妈,我来端西瓜。”山桃女兒跟进厨房。“妈,他真是你的客户?”正切西瓜的山桃哆嗦了一下,差点儿切到手,故作镇静地对女儿说:“死妮子,就你多疑,要不一会儿你自己问?”“好了好了,还真生气了?我信还不成?”山桃女儿推着妈妈的肩膀撒着娇,把嘴凑到山桃耳边说:“你这客户年轻有为啊,长得蛮有男人味儿的,好讨人喜欢的,不知有没有女朋友?要不,妈,你一会儿给我问问好吗?”“不害臊,快把西瓜端过去。”山桃支走了女儿,不知如何是好。
凉爽的客厅里,他们围坐在茶几旁聊着天、吃着西瓜。山桃女儿一会儿给小宝递上餐巾纸,一会儿又捧上一牙儿西瓜,时不时地还瞄上小宝一眼。山桃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知如何去制止这被爱烧昏头的傻女儿。就在她思索良策时,小宝起身要走,算是解了她的围。“妈,我去送送小宝哥吧。”女儿一边抹嘴,一边换上凉鞋跟了出去。山桃有点发晕,瘫在沙发里不知今后的路该咋走。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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