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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春天的火车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20314
张作梗

  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无数雨滴叠加起来,就变得比雾还模糊。

  清澈的屏蔽。

  对!雨滴几乎都是独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团,

  就用土洗澡、果腹,而后悄无声息地

  消弭于浊黄的水流中。

  我永不会忘记触地的刹那,那

  一张张弹跳继而迅速

  破碎的脸。

  它们高高跃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个

  深渊吗?还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别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现在,它们也许继续以单个的

  形式存在着,也许,一个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没的叹息。

  只是,混淆于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见那滴打湿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经那么纯洁,

  一丝凉薄的甜,像初吻。

  刀 子

  刀子不慎从他口中滑落。

  刀子跌碎了。

  刀子散落一地,

  被风吹得乱跑。

  刀子跌碎了,仍难掩锋利;

  因此有人扫走它。

  有几粒遗落草丛,忽闪着,

  像不甘闭上的眼神。

  噢刀子!秘藏于口中,

  曾是他取悦世界的主要方式;

  而今,刀子从话语中滑落,

  刀子跌碎了,

  言说散落一地。

  刀子有一瞬间的迷茫。

  但很快,又从失重中卷起身。

  如果世界曾是它划破的伤口,

  刀子正掉进

  自己炮制的伤口中;

  而倘若世界已愈合,

  刀子就是结痂的创面。

  刀子跌碎了。他的嘴闲寂、

  颓败,像不再被使用的

  磨刀石,很快生了锈。

  又下雪了

  又下雪了。寂静在腾一个地方给那

  无处藏身的白色。引咎离去的人获得了

  赦免。超度众生的时刻终于降临。

  有关那个一再被引述的天使有

  什么好说的呢?她也许只是一个钟形罩。

  关注树根被细雪慢慢裹埋,

  直到那儿走出一个结满冰渣的父亲。

  空气中似有猫爪走过的痕迹;那是父亲在

  仰望,在用不在的手祈祷。他曾经

  想拥有一捧雪,最后只收获了一抔灰。

  又下雪了。冰冻的欲望何其强烈。

  走到电杆下,背对墙壁借个火,

  我又呼吸到了父亲胡子上劣质的白色

  烟草味儿。生死像雪粒,带着一丝无奈

  穿过烟圈;那缓缓消散的,是怀念?

  不!和父亲的纠葛永远没完。我们不过

  将大地上的事情挪到了天上去解决。

  他偶尔回来,但不是用真身,而是以

  下刀子的方式;漫天飘落的刀子,

  看一眼就是钟形罩。看一眼就伤口满心。

  坐在大自然中写诗

  这是巴颜喀拉山北麓。毫无疑问,

  如果我继续坐在这儿写作,雪水融化的

  声音就会落进诗中……

  一整天,头顶上有影子在飞越,

  而抬起头来,又发现什么都没有。

  我是一个人?嗯。写诗就是一个人的事。

  就是将一个人隔离,挪移到某个

  人迹罕至的所在,

  去接受大自然的训导和教诲。

  ——在那儿,就连最细微的荆棘缝隙,

  也有着宽阔的视界。

  此刻,我坐在巴颜喀拉山北麓一片茂密的

  丛林中。鹰俯冲而下带来陡峭的

  天空。时空压缩得如此小,

  仿佛只要伸手,我就能将冰川提成一盏

  轰鸣的灯。而稿纸在脚下移动,

  提醒我写诗是一件促成

  大陸板块漂移的事情——

  我脱下穿了三十几年的平原,第一次,

  坐在如此高远的地方写诗。

  词语粗粝的呼吸混合高海拔的风,

  摇撼着手中的笔。我把赭红色的岩石

  灌注到诗中;我把一条河的源头迁移到

  诗中。写诗,就是遵从并暗合自然的

  节拍,在万物中找到自我的存在。

  露珠里的春天

  谁能把它取出?显微镜不能。

  恋爱的镊子也不能。

  它是一个未遭役使的词,因露珠的

  保护逃过一劫;是

  某人的小绣像,挂在一幢

  透明房子的中心,因就要破碎而

  愈加完整。

  我看见马车穿过露珠,带走了它

  隐秘的镜像。一只雀鸟呼唤着它的

  名字,在露珠拉长的应答中,

  留下了羽毛的温暖。

  而风在别处的叶子上

  走动,风声却在此地响起,

  露珠一阵阵颤抖。

  石头里的情歌。它的生长就要撑破

  一个人的嘴,说出灰尘和疾病。

  公开的折磨就是这样:它是

  雄黄酒里的节日,只能远远地庆贺,

  但不能一口吞下。“美具有攻击性”——

  露珠里的春天一取出就

  落叶纷飞。

  开往春天的火车

  我有如此多琐屑的欲望……

  它们像篱栅间的花影,

  风一吹来,就摇晃得让人不得安宁。

  雪水从树根那儿漏走了。

  黄花在开,与我有关又毫无干系。

  如此多琐屑的欲望像病毒,噬咬着我,

  一日N次,积久成疴。

  南山上,白云兀自浮起,

  鸟儿啄着云朵里的雨珠——

  望云养病,犹似在缓缓掐灭

  琐屑的欲望……

  一个仲春的下午,当我走过花圃,

  花匠正挥剪剪除多余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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