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伦先生是著名的交响乐团指挥。在宽敞的音乐厅,大提琴、小提琴、钢琴、长笛、小号、黑管,摆开一个气势磅礴的阵容。李伦手中指挥棒轻轻一颤,乐曲骤然响起,像调动起千军万马,进行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他侧着耳朵在侦察,闭上眼睛在倾听,小小指挥棒上,跳动着他的神经。他头颅不住地摆动,长长的黑发也披散开来,具有艺术家狂放不羁的魅力。于是获得了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电视台记者来了。他的形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报社记者来了。他的专题报道占去了报纸大块版面。
学校都串联好了似的找上门来,请他讲有关音乐的报告。
他容光焕发地应邀前往。坐在小轿车里,想象着半个小时后,他站在讲台上,大侃特侃贝多芬、小泽征尔、冼星海……台下的学生投来傻子一样的目光。一时间他成了英雄,成了学生心中的偶像。
他嘴角浮动着骄傲和自信。
轿车驶进了耀华中学。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听众和真诚的崇拜者。在一双双好奇羡慕的眼光中,他昂首跨上讲台,当然伴随着的是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一张张绽开的笑脸。
在音乐厅,鼓掌的大多是热衷音乐的音乐迷,李伦有着用音符征服他们的魄力和实力;在学生们中间,想要得到他们的掌声似乎不那么容易了。因此学生的掌声对他来说更有魅力。在这掌声掀起的热烈氛围中,李伦似乎有点轻飘了,兴奋得满脸绯红。但那只是一瞬间,他很快经过调节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毕竟是交响乐团的指挥。他曾调动起无数音符,一步步迈向情感的峰巅,掌声对于他太司空见惯了。
他晃动双手示意叫大家安静,然后挺直腰板,清清嗓子,从交响乐的理论,讲到艺术上的几大规律;从风靡世界的几大指挥家,讲到驰名全球的几大乐团。他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偶尔几个唾沫星子从嘴角喷出,落在讲稿或讲台上,也似乎给他的讲话助兴。
听众席上有人从后面往前递条子,几经传递,前排一个同学站起来,蹑手蹑脚走上前,把纸条悄悄放在讲台上,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然后默默退下去了。任何一点鲁莽的、放肆的动作,都意味着对主讲人不尊重。他展开折叠得像小燕展翅的纸条,眯缝起眼睛。
李老师:
您好!我们知道交响乐是门很高雅的艺术,但不知道如何欣赏交响乐,
请结合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给大家讲讲为盼!
一名初三学生
纸条上的字笔画不错,可体形欠佳,个个都是端着肩膀。他皱一下眉。上课之前,他整整准备了三天,要按字条意思办,那就只好改弦易辙,把三天来的心血轻易地扔掉。他当然不情愿。
他还是表现出涵养大度,把条子在空中挥了挥,和蔼地说:“这个问题我最后回答。”
他把条子搁在一边,洪亮的嗓音又在教室中回荡。偶尔讲到激动处,他会一扬头,长长的黑发甩向一边。那长长的黑发飘洒俊逸,甚至牵动某些少男少女的心。
洪亮的嗓音使他想起上中學时,他曾以金嗓子而闻名全校。大小会议,总是派他去主持,每一次都没辜负老师的希望。多少年过去了,职业使他用指挥棒调动乐器鸣奏万千声音,“金嗓子”的才能也就埋没了,想起来有点遗憾,不过今天派上了用场。嗓音为他的报告会增色不少。
后排有点乱,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噢,又有人往上递条子。几经传递,条子放到他的桌前,依然折叠得像小燕展翅,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李先生:
也许您太激动了,激动得忘了您的讲课对象。我们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或者是您的得意弟子。我们是中学生。不想听您背诵名人词典,也无须知道高深的音乐理论。请结合曲子讲一点我们喜欢的音乐吧!
一名初三学生
熟悉的端着肩膀的字,显然出自一人之手。但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他授课的善意讥讽。在乐团,他倘若发现哪个演奏者慢半个音节,就用指挥棒点点对方的鼻尖,对方立刻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地跟上乐曲的步履。现在轮到别人指挥自己了,尤其指挥他的人是坐在听众席上不懂音乐的毛孩子。指挥别人是上帝赋予他的天职。他顶讨厌别人牵着指挥的鼻子走。他脸颊由白渐渐涨红,赌气地把条子拨到一边。
慷慨激昂的鸿篇大论仍在进行,不过台下的气氛似乎对自己不利。不再人头攒动,而是稀稀落落了。一个男生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思考问题,还是在打瞌睡;一个女生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知是轻蔑,还是心不在焉。
额头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汗珠珠,他掏出手帕去擦。
台下泛起阵阵骚动,半张报大的白纸从后面往前传。每个负责传递的人都瞟一眼白纸后扑哧笑了。两边的人不知笑什么,都把脖子从衣领里蛇一样伸出,瞪着眼看。一阵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后,立刻荡起一片嬉笑声。教室失去了安静。
讲演无法继续下去。
一个男生咬紧下唇,忍住笑走上来,把那张白纸平放在讲桌上,还谦恭地轻轻用手抚平。李伦拿起来,上面写着豆腐块般大的字,但每个字依然端着肩膀。递条子应该折叠好,悄无声息地送上讲台。噢,这是送宣战书!是递给我看,还是哗众取宠?既然如此,咱就来个彻底公开。他提高嗓音念起来,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出去,在教室空间回荡着,但只念半截就卡了壳。
尊敬的大指挥家李伦先生:
为了满足多数同学的欣赏兴趣,请您不要继续讲述专业而枯燥的问题了。希望您讲一首您最喜爱的曲子。否则.我们将立即退出教室以示对您讲演的敬意!
一名初三学生
是威胁?是挑衅?是善意的规劝?他弄不清楚。台下爆起一片掌声,是起哄,还是欢迎他结合乐曲讲讲大家喜欢听的东西?他也弄不清。
在乐团,有几个人经常和他探讨音乐理论。他们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过后又都和好如初。但那都是资历很深,享誉中外的音乐权威。可面前是一堆毛孩子。对于他这个堂堂的音乐家,学生们应该讲点起码的礼貌吧!
纸条被他攥成一团扔掉了,“什么玩意儿!”他愤愤地说。语调很低,是下意识说出口的,可他忘却了旁边的扩音喇叭,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固执地拿起讲稿接着往下讲。
台下搬动椅子声、叽叽喳喳说话声、走动声都传进了他的耳朵。仿佛小提琴嘶啦——嘶啦——奏出不和谐的音响;大鼓小鼓一通乱敲乱打,灌进耳朵的是一片迷乱。他虽然在音乐阵地上充当过无数次将军的角色,但今天有点控制不住局势了。偷偷乜斜一眼台下,学生们大多撤了,像大海退潮。教室门外传来噢——哦——声;声音在楼道中回荡着,是不满的发泄,还是顽皮淘气?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三四个人规规矩矩坐在位子上。他们是组织这次活动的团委书记、校长。望着台上的李伦先生,他们眸子里闪烁着歉意,纷纷站起来说:“您讲得很好,无奈学生音乐水平低,不会欣赏……”
李伦摆摆手,示意不要往下说了。他把讲演稿搁进公文包,想站起身就走。只感觉一阵疲乏从脚后跟往上爬,有好一阵子他动弹不得,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绝望的破灭感里。
演讲可谓出师不利,想就此打住,可已经和下面几所中学签了约。李先生是讲信誉的人,岂可干违约的事!可是怎么讲?原来的教案看来需推翻。他需要围绕学生们喜欢的乐曲讲讲如何欣赏交响乐。还是耀华中学那位不知姓名的孩子启发了他的灵感。
他成功了。台下的小听众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目光盯着他。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讲演结束,孩子们围着他,那一双双高举着笔记本的手,争先恐后向他伸着,求李伦在自己漂亮的本上签名。他不停地签着,手都有些酸了。
令他终生都会铭刻在心的是一次刚讲到半截,天上忽然下起了雨。他冲着坐大操场上的一千多名学生提出终止讲演,可学生们坐在操场上一动不动。他只好接着讲下去!
雨不停地下着,一把把色彩缤纷的雨伞撑起来遮雨,可大多数学生却没带任何雨具,只好任雨在身上浇。他感动了,向站在他旁边为自己撑伞的教师要过雨伞,合上,放在一边,站在风雨中继续讲课。持伞的学生见到这情景,也合上了伞,这样,台上老师、台下学生都站在茫茫雨中。他讲得如醉如痴,一顿足一投手都溢彩流光。学生们仿佛被一种非凡的凝聚力吸引住了,偌大的会场,中间竟没有一名学生退场。
讲完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和被称为“人类正义之声”的肖斯塔利维奇《第七交响曲》,他禁不住唱了一首歌,《有一个名字叫中国》。会场上宁静得出奇。一个学生忽然站起来随着唱:“动脉是长江,静脉是黄河……”会场一千多人都唱起来。李伦先生激动万分,挥动着双臂指挥着合唱。演讲推向了高潮,每一个听演讲的人都感受到情感的沖撞。
这是融进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一次指挥!任何交响乐的指挥和此次指挥相比都黯然失色!
讲演给他带来极大的荣誉。他被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称为音乐教育家。
这天回到单位,他见自己办公桌上摆着一束康乃馨鲜花,花旁放着一封未开启的信。他打开,信笺折叠得像小燕展翅;慢慢展开,又看见了几行斜着身子端着肩膀的字:
李老师:
送您一束鲜花,并衷心祝贺您的成功。看来,您知道如何针对学生的兴趣讲音乐,可惜当初您在耀华中学为啥不如此?我恨您!
熟悉的字体和语调,使他想起了耀华中学那场令人尴尬的讲演。不用猜,这封信一定是递纸条的同学写的。真该感谢这位小同学,要不是他的直率,李伦也许还迷醉于自己编织的成功光环中不能自拔。
李伦驱车前往耀华中学,急切地想见到这位从未见过面的朋友。他要紧紧地握住这小朋友的手说:“我的讲演之所以受到欢迎,都是因为你的批评和建议。”然后他要搂着小朋友的肩膀,照张合影。他一定要把这珍贵的合影摆在寓所最显眼的位置。
进入学校,自报家门。他是最重量级的名人,当然受到最高的礼遇。校长来了,团委书记来了。他被迎进了豪华客厅。
当校长知道他专程前来是想见见那位写纸条提意见的学生后,说:“那件事发生后,校领导十分重视。当天开会,觉得不仅仅伤害了您的自尊,也破坏了学校的声誉。不仅仅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是一种放肆的小地痞的作风。尽管升学时他考的分数超过了本校高中录取分数线,可从政治思想、求学态度等方面考虑,学校取消了他的入学资格。至于他现在的情况,听说到一家工厂当了搬运工………
校长微笑着望着李伦,似乎在说:“我们已经为您主持了正义。”也似乎在等待着李伦的赞叹和感谢。
李伦听了不啻为头顶暴响一颗炸弹。他知道考上耀华这所重点高中,就等于提前跨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这几乎是每一名学生寒窗多年的追求。这期间需要付出多少艰辛与努力呀!而这个孩子已经考上了,就因为对演讲提出了中肯而刻薄的意见而被无情刷下来。这不等于毁了他一生吗?这孩子是宽宏的,他竟然会为李伦今天的成功送来鲜花。但他依然那般直爽和坦诚,他在信中说恨李伦,是的,应该恨,而且要恨一辈子,李伦欠下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他那平静的心从此将不安和愧疚。
李伦的泪水流了下来,一滴滴洒在纸条上。他哽咽着说:“孩子你冤呀!”就悲哀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校长和团委书记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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