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堡
吴堡在陕北,属于榆林市,扼秦晋要冲。因此我从郑州到吴堡,却在山西拐了个弯儿:先高铁到西安,再从西安飞吕梁,在吕梁下了飞机,坐车过黄河到吴堡。我问了订票的会务为何如此,他的回答简明扼要:离吴堡最近的机场是吕梁,而不是榆林。
之前我到过三次陕北,都是去延安。这是我第一次来吴堡。吴堡的堡,音同补。但在路标和景点介绍文字上,见到多处汉语拼音的标注却是bao,于是大家开玩笑说,堡字在这里应当这样拼啊:b—ao——bu。
县城只有一条大街,只有四万多人。整个吴堡县的人口也不过八万多——我老家豫北修武县在河南是数得着的小县,也有将近三十万人呢。很多高楼直矗矗地扎在岩石上,看得我触目惊心。于是委婉地问:这些房子……安全性还好吧?
答曰:好着呢。
从数字看,吴堡很小。但从气势看,吴堡很大。
窑洞
酒店在县城的郊外,名叫同源堂,是依着整面山坡建造的窑洞式酒店。刚进房间的时候,我还担心这酒店只是做个窑洞的样子,进去之后就放心了:这是真的窑洞,只有一面采光。
这也是我第一次住窑洞。炕很大,足够四五个人睡。两床蓝白格的新褥子,罩着雪白的新床单。大红缎子棉被,雪白的被里,没有被罩。仔细闻一闻,还有棉花的温暖清香——新被子。床帷子墙画的样式是很明艳的喜鹊登梅。炕桌上摆着一碟子干红枣,一碟子南瓜子,一碟子小黄瓜。我脱鞋上炕,想象着炕烧起来的时候该有多么滚热,便兀自笑起来。
按捺不住欢悦,便发了微信朋友圈,众人纷纷议论,说有洞房的感觉。洞房,洞房——窑洞,新房,没有比这房子更符合洞房的实义了吧。遗憾的是,洞房里该有新郎新娘的,这个洞房里却只有我一个旧娘。
饭后的黄昏,我坐在廊下,看着对面的山坡,圪梁梁上有一个人,蹲在那里。应该是个男人吧。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其实我很想请他唱几句信天游,可是我说不出口。
枣 树
在吴堡,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枣树。悬崖畔,城墙边,漫山遍野都是枣树。在这五月之末,每一棵枣树都在开花,淡黄色的清雅小花——简直不像是花,太朴素了。枣叶比一般的树叶子都要绿得嫩,绿得浅,如阳光下的少年,或者少女。而黑褐色的枝桠显得这叶子和花几乎是半透明的。
枣花这么繁盛,枣子的收成也一定很好吧?这可不见得。暮春盛夏,吴堡的雨水不少,到了雨季,绝大多数的花都会被雨打风吹去,只是枉自开。就是不枉自开,结了果,到了收枣子的时节,也不好收的。吴堡极少平地,枣树不好攀爬采摘,多是在树下打。而等到费力打下,也有多少枣子不知会散落到哪里去。
但怎样的艰难都妨碍不了这些枣树,她们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
在一道浅浅的山谷里,我远远地看见了一座天蓝色的简易小屋,小屋旁边是一摞摞蜂箱。我看了很久。在我心里,所有的养蜂人都是神秘的,这些沉默的人,他们有一种巨大的权力:统治着成千上万的蜜蜂和蜂蜜,负责着最卑微最琐屑也最忠贞的甜。
这是五月的吴堡,频繁的风雨还没有到来,养蜂人正在和蜜蜂们商量,所有的枣花都在等待。
黄河二碛
在很多地方我都看到过黄河,黄河都是那副样子:平平的,缓缓的,很好欺负的样子。在吴堡,起初也是。一路走来,经常可以黄河。莫非是春天的缘故?远远地看去,黄河不黄,还有些绿莹莹的意思,这使得它更像是一条普通的河。
怎么可能普通呢?有人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黄河。老虎病了也不是猫。
我没有小看它。从不敢小看它。
去二碛看看吧。有吴堡的朋友悠悠地提议。
碛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是河滩。既然有二碛,那一碛呢?是壶口。
二碛连个标志都没有,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二碛,就是黄河的二碛。这必须是黄河的二碛,也只能是黄河的二碛。
你以为河很窄么?那是你离得远。你以为河很静么?那是你离得远。前仆后继的大浪,声嘶力竭的大浪,不屈不挠的大浪——它们不仅是浪,它们就是河流本身。滔滔的巨浪如狮虎怒吼着,进入到河道深处。而在河道深处,更是暗流汹涌。
这就是黄河。当你走近,再走近,你会晕眩,你会恐惧,你会知道,这才是黄河的根本性力量。
在敬畏中,我突然涌起一种要把自己扔进去的冲动。如果我把自己扔进去,那我会顺流而下,经潼关和风陵渡到河南么?再过三门峡、小浪底和桃花峪到花园口么?
这条河,似乎能把我带回故乡。可是,我知道:回不去的。沉重的肉身在沿途会被鱼虾分食,会被那些水库的大坝拦阻。哪怕轻盈成一具白骨,也只能以河床为墓。
你回不去的。回不去。也好,以此为借口,作为一个胆怯之徒,我不会把自己扔进去。
土豆和洋芋,黄土和柳青
晚上读酒店为客人准备的《柳青纪念文集》,看到贾平凹谈柳青的两面:深植于本土的民间气息和中西兼备的现代性学养,忽然想起土豆和洋芋。在吴堡,每一顿饭里都有土豆:蒸土豆,洋芋擦擦,土豆粉,土豆炖粉条……土豆就是洋芋,这个我早就知道,只是来了吴堡,忽然觉得这更有意思起来。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域外来风,一个是乡情浓厚。细细想来,很多优秀的作家其实都有这两面:既是土豆,又是洋芋。
柳青先生是吴堡人。一路走来,他便一直是个关键词。听了很多他的故事,对他有了极其出乎意料的理解和了解。以前谈到他的时候,我总是动不动就可以长篇大论一番,在吴堡,更全面地知道了他之后,反而不敢轻易说什么了。我怕轻易地言说会让自己陷入武断、粗暴和不敬——轻易地言说必然会陷入武断、粗暴和不敬。
临走前的早晨,在酒店里的亭子旁边,我抚摸了一下坡上的黄土。这怀抱着窑洞的黄土,我知道它很柔软,可是它也很密实。让我惊讶的是,它还很硬,像柳青的文字一样硬,像他文字的气息一样硬,怎么说呢,简直是有着石头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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