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正奔在去娘娘山的路上。打滑,半轮悬空,险象环生。我很不以为然, 也许是醉了,也许没醉。在我脑际深处想的是给神上香,神能或男或女给个娃娃,神就能保我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路还是照样的宽,怎么成了白色呢?噢,是越往山上雪就越厚了。突然,一个鲜红的影子站在路的中央,红白相映,我猛一踩刹车,得,车前轮一左转,后车轮滑到水沟,车熄火了。
我怕是自己坠入悬崖了,出一身汗,有些醒,摆了摆头,证明我活着。气急败坏的打开车门一步跨上去,早已攥紧的拳头带着风哨儿,“呼”抡过去,落空了。红影子是个年轻女子,已瘫在雪地上。我这一回完全醒了过来,根本问题是这个红衣女子伤势如何?我一腔愤慨被理智为温柔的一段话:哎,昨天这里就出了一次车祸,还是小伙,是红夹克。还是晴好天,碰上你,何该有缘,起来去医院吧。那女子沉默不言。我又问,伤着了?红衣女子依旧卧在雪地,反问道:你说呢?
我把目光移到地上,没发现血迹。没有血迹,是万幸了。我说,没事儿就起来吧。女子说,恁听话?你又不是我男人!
横,绝对是个横女子。我在心里这么断定,像这么横的女子一定也赖。我想弯下腰拽或者扶她起来,又怕她讹我。荒郊野外,谁能说清呢?只有央求了。美女,咱有话好说,我要去娘娘庙上头香,误不得。我拖着哭腔说。你走啊,我没拦着你。听声音清脆而绵柔,又有点儿外来口音,略带嗲气,周围爽凉凉的空气弥漫着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一种迷人的香气。按理说,这样的女子不应该这么横。
我上了车,“嘭”关了车门,打火,打开车灯。灯光、雪光,女子的面目一瞬间全暴露在我眼前,她迅速用胳膊肘挡住眼睛。虽然如此,我车还是不能动的,稍有差池,真的会撞了她。我再次下车,姑奶奶,你知道不,我为生二胎寻尽天下名医,把药吃遍,就指望送子娘娘了。婆姨给送子娘娘许过愿,今夜上头炷香,你这分明是害我啊,害我断子绝孙啊……
不知是哪一句话打动了她,她伸一只手递给我。在雪映着的车灯下,又有红衣相衬托,她看上去在三十岁往上至三十五六之间,大眼,锥子脸,薄嘴唇,属于近两年流行的美女脸型,睫毛长,以至于眼睑上有了雪,伸过来的手冰凉。我有意重捏了一下她小拇指根,确实与常人不同。我学过《麻衣相》《揣骨经》,她小拇指根标准的柴火棒,命苦型。
我没费太大的劲,她就端端正正站立起来,说了一声谢谢。
上车吧,赶不上头香,烧二香也行。释然的我十分大度地说。
我不上香。
那你拦车?
我要下山。她在回答我时,甩了一下头,黑瀑布似的披肩发十分整齐地从后背甩到右肩前。她又说,送我下山。说完撇了一下嘴,撇的很经典,属于在知音知己或情人面前那种撒娇型。
雪仍旧落着,我俩身上都成了白的,而且很厚。我缩着头,猫下腰看轮子的方向,又看了后轮卡水沟的情况,问题不大。
我讨好地拍着她肩上的雪,说,要么你等着,等我下山时捎上你。要么咱俩一同去上香,一同下山。
你老婆又没死,凭啥和你去上香。她语气很毒。
你、你咋能这样说话呢?大过年的咒我婆姨,要是我咒你男人死了,你啥感觉?我以为我这一质问或反诘,能令她闭口无言或鸦雀无声。谁知我撞到了她最敏感的神经,她“哇”一声哭了起来。起初我还以为她是装腔作势地吓唬我,渐渐的,她在哭的同时双肩耸的十分厉害,浑身颤的说不定气一会也会上不来。
我一时没了主意。面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我已不知所措。从她的哭诉中判断,她男人确实死了。正好是去年的今天或昨天,也是在这个地方死的,车祸。真应了“黄叶落,青叶掉,见阎王路上没老少”那句话了。
年饭那会儿,楼上楼下放鞭炮,烟尘遮住了天,天空灰蒙蒙雾沉沉。婆姨几天前在街口就买好纸钱,是那种棉纸印制冥币,也叫死人钱,老厚老厚几沓子,大面额。按数字加起来几百个亿。大红烛是特大号的,香是“致和昌”百年老字号的手工香。这种香,粗有满把,长及半人之高,贵着哩。我揶揄婆姨,神比人奢侈。婆姨白我一眼,并“嘘”了一声。我住了口,不能亵渎神。
我怀揣手提满满当当,谁都能看出我是要上香。出巷子,路很长,邻居都把目光投过来,“早了噻”、“急么事”这些搭讪的人都是熟人,但再熟他们没人知道多年来我这是第一次。还有只照过面未搭过腔的撂一句“准是赶头香的”、“明年要发财喽”。这些目光是夸奖我对神的虔诚笃信,还没上香敬神,我心里早已获得了一份快慰。就像夸谁是孝子一样,很受用。
车子停在街巷口,上车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在我走过的身后确实还有人指点和评论,说我平时就是一个好人,谁还看见过我扶耄耋老人过马路,还从不多的工资中掰些钱资助穷学生。所以给神上香去的这么早,大冷天的。
我在心里轻轻呼唤娘娘神保佑,本来是应付婆姨的,原打算不到半山腰就找个土堆儿烧纸钱,点燃以后早早赶回,算是交代了。听了人们这么一夸,我真的生出了虔诚。神比婆姨有力量。
我没见过丑女人哭是啥样,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哭是十分感人的。我由不得无端同情与怜惜起来,拽住她衣袖,恳求般地道,雪大,怪冷的,上车吧。这一劝,她哭得更厉害,口中念念有词,孽障啊、冤家啊,你把艰难给我啊,前院子没篱笆后院子没狗娃,贼敲窗子鬼叫门,半夜三更我靠谁啊……
我早已关了车灯。雪天雪地,阒无一人。四野已白茫茫一片,猫头鹰的唳叫从林子深处传出来,很瘆人。许久,哭声渐渐小了,变成细声细语的诉说和啜泣。又好像她累了,声很小,嘤嘤嗡嗡的,像从古墓钻出来的精灵的声音。我独自上到车里,生怕说错了话,她再要跳岩或上吊,我只好去死了。我已忘了我要去赶头香的事,一门心思在研究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遭遇。她如此美,却怎么流落荒郊,男人又怎会死,肯定前世焚香没到头,前世造孽今朝受。父母是庄稼人,常常说多动锄头地不荒,求神保佑多上香。呔,我自己惊了一下,想起赶头香的事。我发动了车子,红衣女子转过身,这一瞬,我再次看清了她俊俏的脸上珠泪涟涟,发梢眉间挂着雪,流过泪而肿胀的眼睛双眼皮更加明显,确实楚楚凄美。她轻轻打开车门,又拍了拍肩头的雪,坐到我旁边,抹了一下泪,“咻咻”倒抽了两口气,才静下来。
“咋走?”我不冷不温的问。
“随你便!”
顺着车灯我看见雪已经很厚了,给了一下油,后轮只晃了一下又卡横在水沟上。我分析后,决定她下车用石块做好准备,后轮一出来立即垫上石块。这时突然手机响了,是婆姨电话,我接听前给旁边的她打了别出声的手势。婆姨说,还有十分钟,准备好了么?我这才注意到正到午夜,我竟还在荒山野岭的雪地里,还是旁边的她做了个手势,我才反应过来道,好了!我回答的有气无力。婆姨肯定不会察觉我发生什么事,喜滋滋又道,快快回来,肉羹早就熬好了。我挂断电话。她听见了我婆姨的说话和期待,也看见我沮丧的神情,十分有见地的对我说,别说头香,三香四香都迟了。你可不能怪我,其实是命。你先把车开出来掉好头,再说烧香的事。
漂亮女人一般都相当智慧,她指挥我加大油门,自己手里擎一块石头,做好准备。托神灵保佑,只一下,我就将车子“轰”了出来。
她手中的石块被她垫到车轮下。我挂手刹了。我提醒她。傻呀,又没人向你要钱。她从地上抓把雪搓净了手,又跺了跺鞋子上的雪再次上了车。
说说吧。我手把着方向盘,拿出听故事的架势。
除夕的小城,人们行色匆匆,车很多,没人让。我和婆姨击过掌要上头香的,涌往城隍庙的人把街堵死。在这小城的城里城外都有神庙,算起来有三四座,唯独城隍庙香火最旺。神龛一年到头香烟袅袅,凡贝音低沉悠扬,可婆姨偏给娘娘神许了愿。当我挤出城不久,空中飘起了雪花,身后的城市已华灯初上了。可能是几杯法国葡萄酒的作用吧,我在后视镜上看见我的脸有些酡红,发热,就摁下窗玻璃,把挡位换到高挡位。
娘娘山因有娘娘庙而得名,上山的路倒是宽畅着哩。就是有些远,除了周边几个镇子人上香朝拜之外,城里极少有人在除夕夜往这儿赶。雪是西施雪,又像荡妇,透过车灯在我的车窗前舞啊舞的,何其风姿,可惜是西施雪,一落地便没了,在车轮下“叭叽叭叽”的。车灯打远打近都无法驱赶雪片落地化成的水雾,当然雾灯也打开了。
事后我才回忆,我当时确实晕晕乎乎,转弯都没减速。我是不经人夸的,刚出巷子被邻居赞许和夸奖,给了一点儿颜色,而我恨不得开个染房。为了赶头炷香,临走时婆姨把我的手机掏出,和电视上中央一套对了时间,连一秒也不差。她再三叮咛,说她估算和测试过,提前十五秒点燃,赶零时正点把香插好,还要我看香的烟走向,偏东偏西还是偏南偏北,如果是不偏不倚和娘娘神一条线的上飘了,就把这一千元压在神龛下,数着,庙上人必须把罄敲三响,一定要响。她是给孩子说话,似乎我还在小班一样,觉得放心了才把一千元钞票塞进裤兜。
红衣美女从后座位下将我给娘娘神的香纸、蜡烛取出,下车,在车旁的雪地上团起雪堆,把香插上了,她向我一伸手,我扔出了打火机。本来没有风,可雪花飘着,火机打了两次也没打着。她解开衣扣,用衣襟挡风时,我看到了她紧身毛衣下丰腴的胸部,似乎是两只按不住的兔子。最后,还是我下车帮着点了蜡,用蜡把香点燃。她又指挥我上车,吼着我“坐端正了”,她把飘忽的蜡烛和香插进雪堆,“通”的一声跪在我面前,香头上那一丝青烟还没升出就被雪打乱。这当儿新年炮声从远处传来,震天动地,茫茫夜空上的烟花五光十色。我如梦方醒,她竟对着我上香焚纸。一时我像被人钉上了十字架一样动弹不得。
赶头炷香,是要占位置的,这一夜凡上香的人都往前挤,要上头炷香,必须要有好位置,好位置就是神龛前的香炉。也就是说占不到香炉边位置,就烧不了头炷香。
出城误了时间,怪不了我。我找理由原谅自己。要怪,找城隍爷去,我自语。
雪花在新年炮声中没有被击碎,而且更加肆无忌惮的狂飞起舞。红蜡烛被雪打灭了,还“滋”了一声。香被雪打湿了,红香头极不情愿而又拼力闪了闪红星儿,还是被前赴后继的雪花打灭。她依旧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完全进了神境一般,雪片落在头上,有的融化成了水,从脸颊流下来,她全然不知。我隔车窗看着她,不忍心关车灯,这简直是罗丹刀下的一尊女神雕塑。许久了,雕塑的面部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手机响,又是婆姨。我说山上雪老大了,咱是头炷香。“讨红了?”婆姨这一问,我不知道该怎么编,便摁了手机。这时她已经上车,我急忙问,上香还讨红?她说,讨红就是上头香的人肯定要上布施,上了布施的人,庙上人要给施主一节红布,或三尺或五尺,叫送喜。婆姨电话又来了,问我咋不说话,到底讨红了没有。我急于应付,又怕出了破绽,连连回答讨了、讨了。几尺红?幸亏心里有底忙答,五尺。嗨,还是大喜……真的没法想象婆姨的兴奋,挂了电话,长吁一口气,说谎很累人。
清静至极的盘山路上,只有车灯光束在绕来绕去。
她这时暖和过了身子,情绪也好了起来,说刚才她把香敬给我,为啥?她说,你是一家之主,生娃娃不生娃娃全是你的事,敬什么送子娘娘。就那一点儿种少给别人地里种。婆姨不携崽,说炕头低,哄鬼哩。说着说着,她又问,大娃多大了?十岁了。我回答着。她接着说,能跑会走吧?真想不到她这么问话。我说,还能跳能唱,能说会道,还是班上的三好学生……
这女人神经病似的,对话间又呜呜地哭开了。穷邻居见不得隔壁蒸白馍。从后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诉说中,我才对她的生活有了一知半解。
原来,她就是这山上的人,从她家的山里走出来到刚才拦车的地方正好是路口。她抱定的主意不是死,就是把那个孩子抱回来。本来死的念头是刚才吃年饭时才萌生的,没有预谋。女儿是残疾,先天性的。本来还一家三口,不穷也不富,其乐融融的。就是为生二胎和丈夫闹分歧一年了。丈夫说再生一个吧,她坚持不怀。她知道女儿为何有先天残疾,若再生一个也怕健全不了。丈夫拗不过她,就托人在医院抱养一个,她没反对。她不相信自己命能苦到什么样,莫非抱养也会抱个残疾崽么?
她说,就是去年的今天。他俩将残疾女儿托付给邻居,就出村了。午后冬天的太阳不冷不热还挂在西边天上,有些嬉皮笑脸,没有要出事或晦气的征兆。她说,也就在刚才的地方刚停住脚步,大气没喘一口,一辆小车开过来撞死了丈夫,小车也翻到沟里,车里的人全死了。
她唏嘘着说,这要抱养的孩子真是催命鬼啊。
我虽然不曾答话,但仍毛骨悚然。越到山下,路上的雪就越薄,再后来就是雪泥了。
你说我婆姨要问我讨的红咋办?我的心里一直纠结在回到家的那一刻。
好说,你就说你出了庙门,正遇一个送子神,你给她搭在肩上了。她回答的十分轻松。
送子神?
你没去过?就是在庙门口怀里抱个大橡皮娃娃,用手拨弄着给你磕着头,讨钱,讨红,背过身,红又回到大殿。她因为自己懂得多,增加了一份优越和自得。
说,说完。
说什么呀?
你的故事。
她说,太奇怪了,你说一个大官求神保佑就求呗,竟上娘娘山求娘娘神了。事后我才知道撞我男人的那人官有多大有多风流。他身边有两个孩子,还有小三生的私生子,不知有几个。人家打老虎,他急了,四方求神,布施,大庙小庙上香烧钱,到娘娘山求娘娘保佑,烧了两捆子纸钱,又烧了一万元的红版老人头,下山时就出了事。天杀,他遭了天谴,害我男人。
天谴?我很惊诧。
可不。她继续说,娘娘神虽然是泥胎身子,可眼睛明哩。你想想别人养一个崽都难,生第二个政策不许,许了也养不活。养孩子比养老子费钱。他孩子一多不就占了平民百姓的数?
后来呢?我连头也没回地问。
没有后来,死了就死了。我虽然没回头看她,也知道她早就黯然伤神。我没问赔偿的事。关于这档子事,确实被州城人传说过,有许多版本,最富桃色版本的是,车上竟有三四个陪官员求神的女人,也死了。还有的说,那个官是流氓,在娘娘面前动了色心,就像历史上的某个皇上一样“脱去泥身换真身,来到朝里陪寡人”,结果失了江山,这位官员因此失了性命。从她口里出来的这个版本应该是最真实的。
报应啊!
你说是他吗?
也包括我!她回答。
包括你?这一次我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她俊俏的脸上有着一丝忧郁之外,还有一丝自戕般的自我嘲讽。
她说,苍天是有眼的。我十五岁走出山坳去南方打工。
打什么工啊?我问。
她顿了顿又说,坐台,吃脸蛋儿饭。她叙说的同时,表现出对自己的轻蔑。一直到二十六七岁吧,身边不知过去多少男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数都数不清。孩子扔进垃圾篓的、尿进厕所的,还有去医院刮了的,后半生注定我该守寡。
这回我动了恻隐之心,不无怜悯地说,天涯何处无男人。
我调侃是为给她一丝高兴,她依旧高兴不起来。她说,有一个女子待产,就在今夜,或男或女我都得抱回来,也对得起我男人的一条命。她又顿了顿才说,一会儿我就下车,你赶紧回去生孩子吧。我虽然不是娘娘爷,但我能保证你会有个儿子。
我被她说得心里一阵暖意,想讨问她的电话。她却说,算了吧,我这人命硬,不往来的好。
这时雪小了,地上是稀汤泥水,爆竹声稀疏起来。她说她该下车了,以后也许还能见到。“嘭”的一声,车门刚被关上,她就风一样没了影子,车内留着她香香的气味。整个大半夜她陪我,我陪她,说下车就下车,幽灵一样儿。
我摆了摆头,怕我是迷糊了,跟着一个红衣女鬼夜游吗?不是,婆姨可能因得知我烧了头香,心里踏实,此时已经困卧在沙发上睡了,因而也没电话过来。
“嗵嗵嗵”,有人在车门上拍打,我以为她又回来了,刚准备开门时,车窗上是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再一看,还有两个男人,倒是脸上没血,我早已魂飞魄散。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还是遇难求救的人?这两年州城社会治安可没出过问题。
最终我还是打开车门。其中一个十分彪悍的中年人把头猛的后仰,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原来是抖落羽绒服上的雪。他劈头盖脑的问我,人呢?我问,谁?他说,装,再装,掼死你。
这时那个血脸从彪汉肩后探过头说,就是你拉走的那个女人。
刚下车啊!我说。
胡说!两个劫匪异口同声地说。这当儿,两个劫匪上了车,十分横气。血脸去了后排,彪汉坐在副驾上。车前那个闪到路边,血脸手把车门对路边的说,绺子,你在这儿等着,我俩去追。不等对方回答,血脸就关上了车门。
我按着劫匪意图一口气开出许久,既不敢停车,又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彪汉已不再气势汹汹了,他问我,你俩有多久了?
我十分愕然地转过头,要不是行在山路上我完全可以挥过去一拳,可我没有。我不无愤然道,什么多久?什么我俩我俩的?你们平白无故绑架我。
我没敢说这是违法的、侵犯人权之类的话。彪汉用怀疑的目光歪着头瞅着我,瞅的我脸上很不自在,瞅够了,便说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我,双眼皮圆子脸,惹女人稀罕,吃饭拣大碗,不是大官,准是国家工资养的懒汉。他把能污蔑的词都用上了,我受不了,又不好发作,我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挖苦。试想,大过年的,荒郊野岭,旁边一个劫匪,后坐一个血脸,放到任何一个铁打的汉子身上,也经受不了恐惧的折磨,这简直是无端的劫持。该死的娘娘神,要不是为赶头香,此刻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张罗吃饺子,多幸福。婆姨说的肉羹并不重要,今夜能保住命就阿弥陀佛了。
血脸不时在后坐插话过来,有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我是奸夫淫妇,说她携款潜逃,杀人灭口。
我辩驳说,这些与我都屁不相干,我只是去娘娘山去娘娘庙赶头香,接着我给他们说了那个女人的如何拦车、哭闹,包括哭诉中的细节。以及她刚下车,你们就劫持我。
劫持?是我们救了你,要不他会杀了你的。彪汉十分镇定地说着。
血脸从后面把头往前凑了凑,一股血腥混着恶心的口气冲向我说,你去娘娘庙到这里来,你是哄鬼哩。这里没有娘娘山,倒是听说过娘娘庙的香火近一段旺的很,你跑错了。你被那妖精妖怪没头鬼给蛊了。你知道不,她会蛊。
她竟然会蛊?那么他俩一定会告诉我故事真相。血脸顿下来思忖后又说,就是三年前的前天,她突然和她男人去抱一个崽,刚从村子出来,空中一道红烟缭绕着,煞是好看。他们出村子时说说笑笑的,你说怪不怪,没多大工夫,一个车在沟畔里“轰”一声起火了,她男人死了,她却活着,预谋噻。她给人当小三,掳了一大笔钱。她会蛊,一蛊,车祸中两个男人都死了,是两笔钱,数额不小。
彪汉说,一个山洼洼能养多少囝囝囡囡,刚长大,走出山洼没几年就不会说人话了,不是耶,就是嘟嘟嘟的,没干人事啊。血脸插话说,都是她蛊的。春天了,她领上一群红红绿绿的女娃,把一洼子刚吐出的药楝子毛芽芽捋的精光。
煮茶?我问。洗下身呗。血脸说着说又凑近了我,你信不信,我们洼子宝贝多哩。他说他们洼的一个石缝有一棵千年以上的老药楝子树,从石逢的树根下有一泉水,这水治百病。他刚才跌伤了,这不,满脸血,回去了用哪冰碴泉水搓几把,就好了,不疼不痒不留疤痕。此时我已准确断定他俩已完全相信了我,也回归了理智。人还是真诚了好。能给我叙说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可见他们比我还真诚。我又不是坐台的,别说什么山泉水,就是一个湖与我何干来着?
已是寅夜,西施雪一直就没停。路旁的女贞树被雪压的伸不直腰,车灯掠过时,墨绿色的女贞叶子越发青翠,只是女贞果成了红,就是姨妈红的那种红。我不是色盲,是我被蛊。我极有可能被蛊成一个水母或章鱼,像西施雪一样渐渐化成水,到那时,娘娘神一定因我的虔诚赐我一个崽。不知化成水的我到那时还计较不计较婆姨和谁生的。
会的,会的。我在心里说道,不由得感到悲怆。
我知道今夜的旷世遭遇,将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休止符。我必须弄清事实真相。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鹰隼般的眼睛既要看我,又要隔着车窗看着外面。雪花还在空中舞啊舞,四野一片溟濛。那个女人若此时突然出现,那么我就会解脱,我祈祷着,只差叫姑奶奶了。
我抱着破釜沉舟的胆量质问道,她携款?抢银行?还是杀人越货了?我继续说,一个山坳的农家女子,丧夫之痛犹在,冰天雪地出来,为了满足亡夫心愿去抱养孩子,你们不去关心,不知可怜可怜。谁知道你俩,噢,还有刚才那一个,你仨是弄啥的,我倒觉得你仨是心怀叵测,动机不明,用心险恶……憋了半夜的委屈和疑惑,突然找到一个豁口,信嘴说了出来。
我以为接下来招待我的将是一顿老拳,谁知却是两个老男人的号啕,涕泪傍沱,那大恸的样儿如丧考妣。
我反倒一时无语。
血脸最先住了哭声,彪汉哭声也渐渐接近结尾。谢天谢地,否则他俩继续嚎下去,早已崩溃了的我,不知会在那一刹那间,猛打一把方向,把车开到万丈悬崖。
血脸抽泣一阵,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我说着,似乎要澄清我对他俩的误解。
我没死。血脸继续说,我其实就是她男人,自去南方打工,拼命地加班赚钱。她的钱不干净,人民币上没刻字,总比有些人什么都不付出,动辄几百万几千万能好些。不干净却光明正大,洼子里谁家不是呢。我在一个化工厂整整工作了十五年。他说着说着停住了,可能又说到了伤心处。
彪汉说,一个病秧子,配上骚女人,混活一家人呗。
血脸换过了气又说,当初不要孩子就都省心了。孩子是无辜的,百十万啊,借到头啊,病不见好。三年前我必须死,我不死,孩子就不能成为孤儿,她也不能成为寡妇。当他说到这里时,我更是一头雾水,他说的她绝对是指红衣女子。
彪汉说,乡邻求神生二胎,想怀崽的,婆姨把老中医门槛都踩断了。男人们鹿茸、枸杞子当饭吃,天不黑关门上床,还是屁不顶。血脸插话道,说远了,远了。
不远。彪汉纠正后又冲血脸说,你得知她要抱养才回来的,这不,大雪天,大过年的,她说好今夜去抱养一个私生子,你没拦住她,山里雪厚路滑,你跌伤了。
她蛊的。血脸说。
彪汉把头转向我,几分歉意地说,知道了吧,怪可怜的。
血脸说,我不可怜,总比村子里那些出去立直直的,回来成了黑匣子好多了。只是再抱养一个,我那病丫头再也不会有好日子了。
你不知道,不见苗不心疼。这话显然是想感染我或者是打动我。孩子多懂事啊,喝了药的碗,都要用水涮涮喝下去……
一提到病女儿,他就哽咽了。
沉默着的彪汉摇下车窗,外面乱舞的雪花飞进车内,一阵寒意,我努力摇了摇头。
清醒了一下,自己仍继续毫无目标地开着车。只是我的思维中已多少厘清了的关系被彪汉又一次搅乱了。
我在除夕夜不期的际遇就是她蛊的,包括神秘的她和他仨都是因蛊而至。如今的农村早已没有田园牧歌,春播秋收了。多么淳朴的人只要去了城市。哪怕是扫厕所、拾荒,再回村,潭还是潭,鳖却大了。
彪汉和血脸不谋而合,雪夜追踪,红衣女子无端消失在荒野,就劫持了我。
彪汉说,杂种娃子出好汉,又逢大过年的,肯定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
你俩刚才不是说她携款逃跑,杀人灭口,又说我是奸夫,她是淫妇。我说这话时,早已心平气和。
彪汉说,你不是奸夫,她也不是淫妇。携什么款啊,是把崽抱走时二百元的离娘钱,再是私生子,也怀十个月嘞。找不到人,碰上了你,不这么说,咋说。
那也不能血口喷人。我又重复一句,血口喷人要遭报应的。
报应?要说什么报应。积福利善罪过多,修桥铺路瞎眼窝。血脸和我对话。他继续说,他送老娘过世八十六岁。洼子里有六十八岁的一个老人想孙子,想儿子,想疯了,上了吊。
我说,你婆娘会蛊,她知道了会蛊你吧。
他说,我死过几次了,命苦寿长,老天爷放我一条命,要照看病丫头。
那个人是谁?我问。
哪个人?彪汉问我。
我答道,就是和你俩一同拦我车的那个人。
血脸说,我俩就追的她啊。
我说,不,是那个男的,刚才还在我车前拦我车。彪汉十分诧意说他俩谁没离谁,也没碰上谁。只追着红衣裳追啊追的,就被你车拉走了。
血脸说,她会蛊,花样恁多,变男变女变人变妖,肯定又蛊了你……
突然红衣女子出现了,依旧是那样楚楚动人,不过不再是红衣裳,她抓着我使劲儿地摇,并大喊,吃饺子喽。我依旧一动不动,她嗔怪道,就那点酒,沉睡了一夜。说着又拼命地摇着我。
责任编辑: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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