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金花又消失了。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和三十年前一样,又一次无影无踪。
辜家瓦百思不得其解,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被他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回味了好多遍,从相逢到消失,刚好两个月。唯一的破绽就是太凑巧、太顺利、太迅速。
二月底的某个周六,辜家瓦决定去医院。脑门上的几颗红包,越来越硕大,鲜艳得像熟透了的小野莓。他已快五十了,当然不是什么青春痘,往年吃点防过敏的药慢慢就能好,今年吃啥药都不管用。辜家瓦的医保定点医院离住地不远,也就两站路。因为修建地铁,公交站往前挪移了五六百米,看着天气好,辜家瓦决定走着去,当锻炼吧。
当他气喘吁吁到达,已近上午十点,正是医院人最多的时候。他一边掏出纸巾擦汗,一边观察着门诊挂号处,那里排了两列队伍。他选了年轻人较多的一列,经验告诉他年纪大的人啰唆,想快捷得避开他们。果不其然,另外一队发生了障碍,一个老人和挂号的工作人员拧上了。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有一部分改排到他这队来。难免就有人插队。中国人素质就是差,挂个号也能乱起来。辜家瓦心里暗骂时,一个女子插到了他的前边。辜家瓦不打算废话,准备直接将她推出去,手刚举起,立刻愣了。女人侧抬着头,无比幽怨地睥睨他。你!是你!像才被人从塌方的矿井里抬出,辜家瓦茫然地虚眯着眼,想从遥远的记忆黑矿里打捞出一个名字,一个像煤块一样发过光的名字,却半天捞不出。女人换了一种眼神,莞尔一笑:辜班长,我,乔金花,想起来了吗?
辜家瓦大张了嘴,哦,乔金花!居然是她!从初一到高三的同学。被他取笑名字土人也土的乔金花,却依然用痴痴地眼光黏住他的乔金花。高考结束,秋风扫落叶般彻底消失的乔金花。
乔金花很快排到了。她挂了个内科号,等着找钱的时候轻轻跟他说,我就开点药,完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一起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吧。辜家瓦连忙说,好好好,你等我,我请你吃饭。
辜家瓦在餐厅上洗手间的时候特地对着镜子整了整衣服。早知道会碰见她,就不该穿这么随便。转念一想,曾经追我的是她呀!应当她紧张才对。我紧张个啥?她变了,终于也老了。不过脸上皮肤虽有点松弛,眼角皱纹也多,却比以前白。最棒的是身材,一袭暗枣红的薄呢春装裹着,配了条黑底白碎花的小丝巾,比当年的班花叶虹还洋气。尤其那小腰身,啧啧,这个年纪的女人腰腹居然不长赘肉。过去小笼包似的乳房丰满成了高耸的山峰了,辜家瓦想到这儿身上一阵发热,脸上的“小野莓”更红了。
两人举杯,女人的眼神好熟悉,对,就是那种深情到发痴的眼神,让他既得意又期待,他希望有戏也预感有戏。果然,接下来的戏,像一束解开了绳子的陈年绢帛,虽有点陈腐味,但抖两下就散尽了,剩下满眼的顺滑绮丽。几杯酒下肚,别后寒暄变成了眉目传情。原来都恢复了自由身,都落脚同城。够了够了,别的不用知道太多,抓紧时间,午饭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将乔金花带到了自己的公寓。茶还没喝两口,他已将女人抱进了怀里。乔金花温顺得一如从前,不,比从前还温顺。记得他第一次半是好奇半是恶作剧地探摸抓摸她胸乳的时候,她还扭捏阻挡。可今天,在他窗帘紧闭,被褥湿冷的床上,不管他多么痴缠,她都耐心地配合。辜家瓦单身已快八年了,这期间连相亲带偶遇也有过好些女人,但她们大都目的明确,现实得很。基本冲着婚姻来的,一旦他表露了不想结婚的意思,就没劲应付他了。说来也是,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单着,谁有那闲工夫跟你没完没了泡蘑菇啊?对了,跟他也确实像在泡蘑菇,这也是最让他窝心的问题,做爱像爬坡。和前妻在一起的最后几年,经常爬到半山腰就滑溜下来,不甘心,再爬,结果半山腰都没到又滑下来。即使后来也碰到过心仪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对方哪怕表情有点不对,都能将他一把推下坡。他将此归咎于女方的问题,自己嘛,顶多是过于敏感。前妻知他自尊心极强,一直忍着。有次实在忍无可忍,说他阳痿,让他去看医生。如同被人突然揭了房瓦曝光了满屋的寒碜,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的辜家瓦顿时恼羞成怒,狠狠一巴掌甩过去,直接将老婆从床上给扇到了床下。这一巴掌也彻底打死了前妻的心。
他问枕着他胳膊的女人,你不急着回去吧?晚上就留这儿行吗?女人说,今天怕不行,我改天再来好吗?说着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急了,扯下女人正欲套上头的衣服,从背后一把抱住。嘴唇贴在她耳边摩挲:金花,宝贝,别走……乔金花摇头说,你不要叫我金花,太土了,不好听。辜家瓦反应快,立即改口:好,好,那我就叫你乔乔吧,乔乔,我以前不该笑你,其实我的名也土啊,比你好不到哪去,你知不知道我后来一直在打听你,也去找过你,以前怪我太虚荣,选叶虹主要是冲着她城里人的身份,后来才想明白,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你,乔乔,宝贝,别离开我……
乔金花在其后的一个月内,每周都会来。一般女人来过两三次后,就开始像女主人了,指手画脚,什么沙发放的不是地方啊,书太多太乱应该清理啊,脏衣服要及时洗被褥要经常晒啊等等之类,他不明白怎么所有的女人都跟唐僧似的喜欢念经。有的边动手边念,有的不动手也念。可她不,好像他的一切都理所当然,都是好的。但她也不动手帮忙家务,一直定位在约会情人的角色。一个人过惯了的辜家瓦最满意的就是这点,他受够了老婆,受够了指手画脚的女主人,家务嘛请个钟点工不就完了。
辜家瓦一得意就眉飞色舞:你知道叶虹后来俗成什么样了吗?从头到脚,就跟一截名牌柜台似的,哈哈哈,珠光宝气。可惜满嘴铜臭,张嘴就是股票啊海外出境游啊,还好当年我跟她没成,女人十八变最厉害不在青春期,在中年,一旦陷进物质,没了精神追求,那就彻底完了。
她低垂着眼睫静静地听。
辜家瓦久郁心里的憋闷有了个宣泄的好对象,终于换成喋喋不休了:知道嘛,人一旦空虚就变俗,我是有精神寄托的人,工作之余还搞些西方诗歌的翻译。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国内这方面的人不仅奇缺,水平也有限,我正好可以抓住机会,你看,我已经出了三本书了,这就是成就感,人怎么能少了成就感呢?
也不知乔金花是否真的懂或者感兴趣,她依然安静地听,时不时点头夸赞。偶尔还用满是柔情的眼神看看他,附和着轻笑两声。她的反应越发激起了辜家瓦的虚荣心,除了做爱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听他炫耀。乔金花从未显出过一丝不耐烦,他想有个女人崇拜,可比单单只是找个过日子的对象重要多了。只有这样才能和谐。也可能她真是他身体的一根肋骨,自己的肋骨怎么可能反对违拗自己呢?被个性倔强的前妻对抗了二十多年,其后又遭逢其他女人无数玫瑰战争的辜家瓦,像突然找到了安歇所似的,惬意得都有点恍惚,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厌烦惧怕婚姻到了极点的他,甚至动了一点点想娶她的念头。然而还没等他试探呢,她就消失了。
他早过了要死要活的年纪,缘聚缘散一向看得很淡。换作别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了吧。他最烦神经兮兮的女人。只是这次有点不同,太不可思议了,两人默契合拍,如胶似漆,她没理由消失啊? 而且没办法找,她很少谈自己的事,辜家瓦只知道她也离婚了,单身多年,独自抚养着女儿。至于在哪儿工作,住在哪儿,她没说,自己也没多问,当时觉得问多了不好,又会现实起来。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到哪儿去找?唉,算了,总不至于去贴寻人启事吧?
春天过完,辜家瓦脑门上的小野莓总算凋谢了,只剩一点淡淡的印痕。心情也渐渐平复。生活还得继续,他已经打算接着见下一个相亲对象了。这方面他从来不愁,他有三个无比关心他的姐姐,一副还算英俊高大的男人架子,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一份稳定又轻松的国企工作。业余还搞点文学翻译,多了点文艺范,就又加分了,和乔金花一样温柔的女人肯定有,只不过暂时没碰上而已。这么一想他就把乔金花遗落在他家那条小丝巾给扔进了垃圾桶,丝巾薄而轻柔,飘飘荡荡展开,既不是什么白碎花也不是什么几何图案,竟是一个个白色的骷髅头。
周末接到二姐电话,让他第二天中午之前在某某餐厅等着。他如约前往。坐等无聊,于是掏出手机看微信,微信同学群忽然闪出一个名字,差点没让他跳起来。乔金花!连忙点开。
——乔金花喝农药自杀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个瘦瘦的长得还不赖的乡下姑娘吗?
——对,就是她。嫁了个农民,后来离婚了。自己带着女儿离开了乡下,去了城里,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那你怎么又知道了呢?
——我回乡探亲听人说的,她以前跟我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嘛。唉,眼看都熬出头了,女儿都大学毕业了。
——不会是忧郁症吧?
——有可能。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辜家瓦急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当众问,只得私信那个和乔金花同乡的同学,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哦,大概是今年三四月份吧。
辜家瓦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记错了,他们的交往正好就是三四月份!这不见鬼了嘛?天啊,难道是她的魂魄来找我?
辜家瓦二姐进来的时候,发现弟弟脸色惨白,呆若木鸡,连忙伸手去摸额头,家瓦,你是不是病了?辜家瓦这才如梦初醒,敷衍着应付了一下二姐和二姐身边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便匆匆离去。
辜家瓦直奔长途汽车站,他一刻也不能等,不弄清楚估计从今晚起就别想再睡得着。还金镇云水湾乔家村,乔金花的家乡,他中学时就知道还去过一次的地方,之前怎么没想到?
不算远,两小时后,车已抵达还金镇。真是面目皆非啊。当年最高不过三层楼,现在也学着城市的样,高楼鳞次栉比,遮天蔽日的浓荫被剪修得规规矩矩的灌木和花圃替代。超市菜馆KTV发廊娱乐城……五脏俱全,就像省城的简缩版。话说当年乔金花就算落榜也不必匆忙嫁人嘛,留在镇上打点工做点小买卖,也比当那文盲民工的老婆强啊。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尽管颠簸,辜家瓦还是眼都不眨地盯向窗外,他知道靠近云水湾了,会不会看到那片水塘背后的苹果林?初三那年暑假,他们就在那里约会。可哪里看得到什么苹果林?别提苹果林了,就连好多耕地都是荒的。漫天丛生的野草中,散落着许多无人居住的废弃砖房。仿佛所有的精气繁华都被城镇给吸走了似的,越往下走越荒凉,人影子都见不到几个。过去绿树成林,水渠纵横的云水湾萧条得像座死地。
车子开到一处小小的加油站停住,不再往前开,就连坑坑洼洼长久失修的水泥路也没了,再往下全是泥巴土路。如果要去各个村子,只能自己走,也有摩托载客,但那等于要吃上一肚子灰。辜家瓦问清了方向,发现只要顺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一直走下去,再翻过一座小山坡就可以到达。他决定自己走着去。
暮色中的乔家村,如同发黄的胶片,夕阳涂抹下的房舍,清寂得不像是真的。村中最宽的一条路上看不到大人的影子,除了几声犬吠和几个小毛孩在嬉笑。路边的杂草都快有一人高了,显然没人整理,一副心不在焉,不想继续的无力感,蔓延着整个村庄。辜家瓦茫然四顾,如同突然掉进了无法相认的前世。徘徊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位背着大捆柴草的老女人,连忙过去核实。婆婆,哦不,其实不算太老,顶多六十多岁吧,乡下女人操劳辛苦显老,再说又被柴薪压弯了腰远远看像个老婆婆。
大姐,您晓得乔金花家不?
他们家早绝户了。乔金花死了,她闺女卖了老屋去了城里。没这家人了。
哦,那您还记不记得乔金花具体啥时候去世的啊?
你是谁?你问这个干啥?我记不清了,我要回去烧饭。没工夫跟你扯。
她眯起眼睛一副很警惕的样子。辜家瓦连忙伸出手要接对方背上的柴:我是她同学,年前因为要办点急事,问她借了两千块钱,正准备还她,却找不到人了。
哦哦哦,这样啊,呵呵,这年头还有主动找上门来还债的。行,你替我背着吧,第一次来?这儿可没旅馆饭馆,到我家吃吧,我一边做饭一边跟你说,两不耽搁。
放松了警惕的妇人一下子亲切起来,满脸的褶子都能抖出笑意。
其实乔金花啊,说起来还和我沾点亲,我是她远房的姑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孩子命苦,她娘死得早,他爹穷,再续不上了,就把她当个宝贝似的,相依为命。对了,你就叫我乔姑吧。
妇人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着,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家。
房子还是黄泥糊的旧屋,但有人气和没人气的就是不一样。四周的花草树木修剪得当,自有一番原生态的古雅味道。
土灶、柴烟、熏黑的四壁,这些曾经让他痛恶的寒酸穷陋,此刻却让他倍感亲切。乔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辜家瓦连忙帮着拉起了风箱,却被乔姑拦住:我还没烧锅呢,你得等我需要大火的时候再拉。
辜家瓦很不好意思:哦,我都忘了,我还是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
那算不错啦,现在城里的年轻人有几个还见过这东西呀?你们的伢们,估计都不晓得饭是从哪儿来的,我儿子说在城里只要一按手机上的按键,就有人送饭上门。得,饭是直接从手指头上按出来的。我儿子在城里工地上打工,饭也吃现成的。
辜家瓦被乔姑的幽默逗笑了,看得出带着两个孙儿独住的老妇人很寂寞。好不容易有个客人来唠家常,很开心。
忙了半天,菜上桌了,清炒小白菜,黄瓜炒鸡蛋,唯一的荤是一盘蒸腊肉。初夏还吃腊肉,估计也就只有穷乡僻壤的山村人家了。但就这,怕也是竭力在搬家底儿。两个五六岁左右脸上还挂着鼻涕的男伢,眼巴巴地瞅着肉呢,几次都被乔姑呵斥。还一筷子敲在大一点的男孩头上。
辜家瓦连忙说,让他们吃让他们吃,我血脂高,吃不了荤。俩孩子吃完,跑出去玩了,乔姑又开始接着说:对了,她后来的男人还是我替她介绍的呢,一想到这,我心里就难受,虽然也不能全怪我,我也就随口跟她爹那么一说,谁知道她高中毕业回来,居然主动要我去提亲,我看出那家婆婆有点凶,还劝过她,可她倔,一心只想嫁人,你说奇怪吧。再后来生了女儿,公婆让她再生,她倔啊死都不肯,这下只能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要不是回来给她爹办丧,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乔姑说到这儿,忙着收拾桌子,辜家瓦心里急,他最想知道的还是乔金花自杀的具体时间,又不好意思太过显露,只能等着。乔姑端了盆水出来,边洗碗筷边说:我也搞不懂她怎么那么想不开,明明孩子都拉扯大了,在城里生活也稳定了,样子倒比以前洋气也更好看了,再找个人不难啊。后来啊,她闺女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她得了抑郁症,那到底是个啥病,我也搞不清。她闺女蛮孝顺的,哭得那个惨啊,说她妈吃了一辈子苦,可以享福了,人却没了。
辜家瓦抓住机会:那到底这是啥时候发生的事?我三月份才问她借的钱。她不可能是三月出的事吧?我是说她喝农药的那天。
乔姑低头想了一阵:四月三十号,没错就是四月三十号,我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看我的第二天。村里有人去水塘里洗农具,发现不远处一棵果树背后,一堆草丛堆里躺着个人,一动不动,过去一看原来是金花。后来有个穿白大褂的警察,检查了,说是喝农药已经死了两天,也就是说四月二十八号那天死的。
辜家瓦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鬼魂。可不一会儿,胸口又开始发闷。四月二十五号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次用的时间最长,他一直没成功,最后连他自己都想放弃,可她坚持。无比耐心地一次次唤起他,难道她是在跟自己告别?也就是说三天后,她就……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辜家瓦再次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措辞:那您晓不晓得她以前做啥工作养活的女儿?
做啥?无亲无故无门路的乡下女人,能做啥?她闺女跟我说她妈做过洗碗工、洗头工,哦,还洗过脚。这城里人真够懒够享福的,连脚都要别人洗。她蛮勤奋能干,打了几年工,和人合伙开了家修指甲的店,终于把闺女供到了大学毕业,听说闺女已经在一家蛮好的国家大单位开始实习了,这不接着有福享了嘛,她却突然把店卖给了合伙人。过了没多久,悄悄回村,喝了半瓶杀虫剂,嘞,就那种叫乐果的。
乔姑用手指了指放在院角落的一个破木柜,顶端放着一个绿色的塑料瓶。辜家瓦不顾妇人的警告跑过去拿,里面没剩多少了,哆哆嗦嗦刚把盖子打开,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立即像刀刺般熏割。
哎呀,快盖上,放上去,那可不是好玩的,万一碰几滴到皮肤上,就够你受的。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眠的辜家瓦青黑着脸,急匆匆想走。一秒钟也不能待下去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有乔金花的气息,准确地说是乔金花死亡的气息,刺鼻农药混杂着熟悉体香的气味一次次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他一次次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又一次次倒下,用毛巾被堵住口鼻,还是挡不住,那种气味连同和乔金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四面八方,从每个角落向他逼来。荒僻乡村的寂静也让他受不了,仿佛那黑漆漆的寂静里漂浮着许多无处生根的幽灵。他奶奶住的村子也有类似的荒僻感,所以奶奶死后他就很少回乡了。折腾到最后全身疼啊,疼得最厉害的还是胸口,整整活了四十九年,他才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对方,痛到难以支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只留下一点车费,其余都交给了乔姑。乔姑不肯收,被他硬塞到口袋里。
你这就走?要不要去看一下金花家的老屋?她的坟也不远,就在后山脚下。
不、不了,我找到她女儿把钱还上了就行。谢谢你乔姑!
他昨天已经问乔姑要来了乔金花女儿的手机号码。
那好吧,记得有空再来。我还种了点稻子,到了秋天,你来,给你带点新米去,城里买不到,好吃着呢。
当车再次进入还金镇,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滴滴滴有了信号,他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到省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然是和乔金花同乡的那个同学:辜家瓦,你晓得我碰到谁啦?我昨天碰到叶虹啦。你说巧不巧,刚跟你说了乔金花的事,就碰到叶虹了。
辜家瓦皱起眉头,女人就是这样没逻辑,他可没耐心听什么叶虹的事,口里嗯嗯含糊应付着。对方却越说越兴奋:我跟叶虹说起乔金花的事,她居然说过年期间见过乔金花!在一个指甲店里,她说乔金花向她打听你来着。结果叶虹把你的工作生活情况全告诉了她。这叶虹也是,到底出于啥心理啊?当年是她赢了,何必再去刺激失败者呢?我都能想象得出她添油加醋描述你的样子,越把你描述得成功,对乔金花刺激越大呀。唉,女人啊……
辜家瓦听到她最后一句叹,忍不住想笑,你不也差不多嘛。挂了电话,他忽然感到一阵失落,是啊,像乔金花那样安静纯粹的女人,恐怕再难找到了。
星期一早上,辜家瓦一走进办公室,手下的办事员小甫就发现,领导眼圈青黑泡肿。所以当他拿文件找他签字的时候,顺便端了杯咖啡进来。
辜部长,这是人资部这个月通过的正式聘请人员名单。六个实习的只选了两个,我们部分了一个过来。这是新员工简历资料、实习成绩表等,您给过个目签个字。
辜家瓦嗯了一声,让他搁桌上,说待会儿再看。小甫知趣地带上门退了出去。辜家瓦喝了几口咖啡,按了按太阳穴,刚要拿起文件,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
你不能进去。跟你说了,辜部长在忙,不能打扰。再说你在通信工程部实习,我们这里是网络工程部,你找我们部长没用。
让我进去吧,就几分钟,我交一样东西给他就出来。
交东西?交什么?我代你交好了。
那不行,人家要我亲自交到他手上。你相信我,就一分钟,一分钟我不出来,你再轰我。
辜家瓦皱起眉头:小甫,让她进来。
门旋即被打开,还没等小甫介绍,辜家瓦已经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是?
小甫心里暗暗奇怪,但长期的办公室工作让他很快克制住了,用公事公办的镇定口吻介绍说:辜部长,这是实习生乔巧。拦不住,非要找您。
乔巧?!
对,我就是乔巧,乔木的乔,巧合的巧。
女孩高挑苗条,两腮略鼓的鹅蛋脸,长着和乔金花一模一样狭长的大眼睛。
你就是乔巧!你妈叫什么?
不等乔巧回答,小甫识趣地退出,并轻轻带上了门。
我妈叫乔金花。她说您是他同学,这封信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当然,信是写给我的,但是她在信里说如果我能顺利正式上岗,就不用交给你。但,你看,现在。
女孩一耸肩,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笑容像极了乔金花,只不过比她妈更率性一些。
辜部长,哦,不,辜伯伯,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的实习成绩还不错,不信你可以查,可是……
女孩忽然停住了口,她发现辜家瓦双手颤抖,手死死捏着那封信。眼睛却紧盯着她。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也愣愣地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辜家瓦终于缓过了气。
乔巧,你坐,坐下慢慢说。我让人倒杯茶来。
哦,不用,辜部长您忙吧,我走了,这是我的实习资料,不管您能不能帮上忙,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就行。我好再去其他地方找工作。
看着年轻女孩弹性十足地转身,开门,走出去。辜家瓦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母亲死了不到三个月,这孩子已经看不到悲容了。谁知道呢,也许悲伤埋在心里,就跟她母亲当年高考放榜那天一样。他考上了,她落榜了,她将永远也追不到自己。他本来还想安慰一下她,转身一看,人不见了。而且彻底不见了。他连个背影都没见着,哪里又能知道一个女孩的内心是大风还是暴雨?再说他那时候的视线转向了叶虹,她也考上了。笑靥如花,正被新世界的阳光明晃晃地托裹着。谁还有心思去关注一个失败者暗淡落魄的影子?就算曾经在一地雪白的花瓣上说过爱她的人,我,辜家瓦,也觉得给前程添砖加瓦,要比追索一片易碎的苹果花重要多了。
信在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里。他缓缓抽出信纸。似曾相识的字迹一出现,他的眼眶就湿了。高二那年,她偶尔冒着被叶虹骂的危险,拿着自己的作业本来向他讨教。作业上的字迹就是这样的,字体纤细,笔画却很用力。他不敢看了,连忙又将信纸塞了回去。谁忍心去看被自己辜负、打碎、砸烂的血腥?再说这里是办公室,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乔乔,你真傻,哪里还需要让女儿带信给我?我只要知道她是你女儿就够了。你根本不必说一个字。想到这儿,他拿起办公室桌上的内线座机:给我接人资部郭经理的办公室。
辜家瓦很费了点力,才把乔巧的事办成。原本人资部的郭经理和他关系很铁。在他手下做事的小甫,就是郭经理的亲戚。两人之间的利益勾连还不止这些。但问题是,这次总部只批了两个名额,确定的人选虽没有正式公布,但都是有背景有关系的,撤换掉谁都有可能得罪人。辜家瓦不得已只好辗转找人,动用了更上层的关系,使出浑身解数,欠了不少人情,总算摆平。他没把乔巧安排在自己部门,每天看着她,会让自己陷进某种不妙的情绪。这和他迄今不敢看信的道理一样。找个更适合她做的岗位,有利于她发展,也不会给自己惹出太大麻烦,再说暗中关照总比明面上关照效果好。办完这件事,他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其实关于乔金花的死,和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人各有命,如果她不是农民,或者再用功点,也许其后和他谈恋爱的就不会是叶虹而是她了。他现在很肯定这点,当初抱着乔金花的感觉就比抱着傲娇嚣张的叶虹好,乔乔肉身的温顺和灵魂的淳朴都更适合他。她上初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初三那年暑假一结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恍惚,上课像在梦游。他当年也疑惑过,自己目标彻底转移是高一下学期的事,怎么她那个时候就察觉了?可当时学习紧张,再说从来只见新人笑,哪个会去管旧人哭呢?辜家瓦想到这里连忙摇了摇头,赶紧打住,我得从中爬出来,不然也要得抑郁症了。是的,他几乎可以肯定,乔金花就是抑郁症,那是精神绝症,什么爱啊情啊统统拯救不了。
乔巧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辜家瓦已从容多了,还笑眯眯一脸长辈的慈祥。
看得出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好好干,这是国家大单位,稳定也有发展前途,要珍惜啊。
乔巧并没有马上表示感谢,这有点出人意料。她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就低着头啜饮着辜家瓦给她点的酸奶。眉头还皱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在犹豫什么事。
哦,你是不是在考虑这封信啊,来,还给你,我怕你感觉尴尬就没看。这毕竟是你母亲写给你的。我看不大合适,再说不用看我也理解她的意思,作为老同学,就算她一个字不写,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辜家瓦边说边在皮包里翻着。
啊,您没看啊。乔巧吃惊而又意外地抬起头:也是,遗书对局外人来说确实有点不吉利,何必平白无故给人增加心理负担,辜伯伯,您别介意,我妈也没说什么,不过对我说了些抱歉和勉励的话。再就是交代实习后万一进不去,可以找您帮忙。
乔巧轻描淡写的背后似乎有着某种复杂的意味,到底是什么辜家瓦一时也品不出,盯着已经落到乔巧手里的那抹淡蓝,他忽然生出了想要看的冲动,却又不好意思再要回来。正举棋不定,乔巧已经将信收进了皮包。拉上了拉链,那抹淡蓝如同忧伤往事里的烟,一下子散了。辜家瓦心一沉,他又一次丢掉了打开她心扉的钥匙,又一次拒绝了她。
辜伯伯,我还是跟您坦白吧,我知道进供电局这样的大单位非常非常困难,说实话,我也没料到您会花这么大力气来帮我,我妈在信里也说让我做好两手准备,不要对任何事抱太大希望。所以在去找您之前我也找了别的单位,昨天接到的通知,我被重庆一家汽车股份公司录取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什么?你个傻丫头,汽车股份公司怎么能和我们供电局比,你是真不懂还是有啥别的顾虑?只要不出意外,供电局几乎是铁饭碗啊。对你们女孩子来说最适合不过。什么股份公司之类的说不准会垮的,你知不知道?
辜家瓦真急了,他已经有点把乔巧当自己的孩子了。眼前这个也喜欢高高扎起马尾辫的家伙,怎么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傻乎乎的不懂事?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把那边推掉,准备好来我单位报到。就算你妈没有托付我,作为你的长辈,我也有责任给你指正确的路。
可是那家单位在重庆啊,我男朋友的家和工作都在重庆。
男朋友还可以再找嘛,你至于……
辜家瓦发现女孩明澈的眼眸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连忙改口:哎呀,感情好以后还可以想办法调到一起嘛。
乔巧摇了摇头,不了,辜伯伯,我特别特别感谢你!也特别特别抱歉。真的,是我不好,给您添了大麻烦。但我和您想的不一样,爱和家显然对我更加重要。你知道我是个孤儿。
你父亲不是还在吗?
我爸?您还不知道吧,几年前他从十八层高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成肉泥了。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娃娃。还好我妈没跟着他继续生娃,否则更惨。我现在的亲人就剩我男朋友了,他比我妈对我还好,这么说不是不孝,是事实,我妈可以狠心离开我,他不会!
辜家瓦心头五味杂陈:她对妈妈还是有怨恨,这孩子简直不知道她妈妈临去之前为她做了什么?如果她没来找我,仅仅凭着一点淡漠的早恋记忆,我会帮忙,但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帮。辜家瓦被突然闯进自己脑海里的想法震惊了,天啊,那柔情蜜意的两个月,正是乔巧来他单位实习的两个月,她不会仅仅是因为……
辜家瓦胸口一阵刺痛,他连忙捂着,脸色苍白。
辜伯伯,辜伯伯,您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辜家瓦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只是心里难过和愧疚。
他喝了口茶,镇定了一下自己。眼前年轻女孩关切的目光又让他想到了乔金花的样子,那么毫无怨言的柔顺,他敢确定,乔金花没有利用他,也许她刚开始接触时抱着什么目的,但他相信她和我在一起不是演戏。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依恋。如果他不是那么虚荣地想要融入大城市,如果他不是那么嫌弃她的土,她的农村户口,如果我当年就能体会出她的好,如果……想到这儿,他鼓起勇气对乔巧说:我也向你坦白吧,你妈妈不仅仅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初恋,是我对不起她,移情别恋让她受了打击,没考上大学,害了她一辈子。所以我希望你多考虑,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能再受个人感情影响。
辜伯伯,您说什么呢?你是我妈的初恋,这我知道啊,我妈在信里说了,辜伯伯,您别难过也别自责,真的,我妈自杀和您没关系,好多年前她就患上了抑郁症。没考上大学更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她爸,也就是我外爷,欺,侵,侵犯了她。那还是我妈做噩梦无意中透露给我的,不过事后她对我说,她已经原谅了一切,让我别恨外爷,也别怪他,他穷,他也很苦……
她说得结结巴巴,而且很轻,轻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但在辜家瓦耳里却像一声闷雷。
窗外真的开始打雷了,眼看一场喧嚣盛大的雨水就要从撕裂的乌云里倾泻而下。送别乔巧,辜家瓦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在身边穿梭,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也没感觉,夹在盛大的车水马龙里,如同一粒微尘,缓慢漂浮。他希望雨能下大点,越大越好,狠狠地,狠狠地冲刷,可到底要冲刷什么呢?是冲刷乔金花烙在他心里的痕迹?刷清自己心头的愧疚?还是冲刷这个世界?一时他也说不清。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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