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虽然在农村劳动,但他们两个在文学事业上就结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你来我往,书信不断,莫逆之交。他的好多短篇和几个中篇就是在父亲帮助下,于蓝田乡村完成的。
八十年代末期,我一家人在渭南经营饮食业,父亲和渭南作协主席李康美一块儿邀请陈忠实叔叔去渭南采风,顺便去我们的小吃部品尝蓝田名小吃葱花油饼。他吃上瘾了,以后经常向我们讨着吃,要着吃。只要提起我们的小吃部,他就会赞不绝口地夸奖永远忘记不了的葱花油饼。
1990年,父亲从渭南回到了老家玉山,在镇上开了个最高档的酒店——蓝川酒家。开业的时候,邀请了文学界很多的朋友,陈忠实叔叔也在邀请之列。记得那天,父亲分给我的任务是“接站”,我一大早就去了,一趟又一趟,总是不见陈叔叔的影子,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心想回饭店吃点东西再来。可是,偏偏就在我离开车站的这一瞬间他下了车。穿一件蓝色中山装,着一袭黑色制服裤子,那时,他的头发还很茂密,手里夹着一根雪茄,背个黑色帆布包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都装了些啥东西。走进酒店大门,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一个人直接上了二楼的雅间里,转转看看,然后又下到饭厅找父亲。父亲刚说要领他去二楼办公室,李康美叔叔也来了,三个人见面,热情地抱在了一起。陈叔叔说:“让我和康美先给你酒店写幅字挂上,两张宣纸,算是贺礼,你没意见吧。”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一幅苍劲有力,瘦长细俏的书法作品挂在了蓝川酒店一楼雅间的墙上。李康美叔叔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挂在了二楼雅间。以后,这两间雅室便成了父亲专门接待文学界朋友的房间。
二十多年前,我在作协院子办了个复印打字部,正好和陈叔叔的办公室是面对面,所以,来往就比以前更密切了。只要他来上班,我都能见到他。他也经常来我的打字部打印他写的稿子。从此,他把我不当外人,简直就像对待他自己的女子那样。每次来,都会问起我的父亲:“女子,你爸最近弄啥呢,咋老见不着人呢?”我当然不能说出父亲避着不见他的原因。记得有一天,他来复印部说:“女子,回去给你妈说,明天给叔擀碗黏面,再烙上个葱花饼,我想去你屋咥面哩。
第二天,他果然来了。刚一进门,就说:“兴盛哥,你才是个万货,别人都没有避我,你反而避我,咱俩好了这二十多年,我的《四妹子》和《蓝袍先生》都是吃你家的葱花饼和油泼面写出来的,你扭捏啥呢!行,你不找我,我来找你。今天还就不走了,咥嫂子的黏面。”陈叔一边说,一边坐到饭桌旁,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葱花饼就吃起来,边吃边说,“嫂子,这葱花油饼的味道还没变,跟在渭南时一模一样,香!”母亲说:“香了你就常来。”
说实话。陈叔叔以后经常来,每次都把作协大院的作家们带七八个过来。牛肉、啤酒是他们自己带来的,每次就吃我家几两饺子,几块葱花油饼。吃罢饭,又是雪茄冒烟,熏一屋子人。
又有一天,陈叔叔来说要吃糊汤——包谷糁。他问:“有浆水菜吗?晚上咥一碗稠糊汤。”母亲常年四季窝的有酸黄菜,当然满足了他的口福。
一碗黏面,一块葱花饼,一碟浆水菜,一碗包谷糁,继续了陈叔叔和父亲几十年的友情。
2011年,我出第一本散文集的时候,很胆怯地把样稿拿给陈叔看,并且说:“叔啊,我爸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女人啊女人》是你给写的序,《文学这个魔鬼》让这本书走遍大江南北,现在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也想让您写个序。”我怯怯地把样稿递给他,他接在手里说:“哎啊,你这个女子,咋也写起文章来了!你爸从来都没给我提说过。”他一边翻着我的样书,一边说:“让叔先看看,看看再说。不过,叔真的不能给你写序,让你爸给你写,那才有意思,他如今也是有名的作家了。不写序,叔给你写幅字,表示祝贺,鼓励鼓励嘛。”
第二天一大早,他打来电话,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平时都是站在门口喊一嗓子的事,今天却特意打电话让我过去,我觉得有点奇怪,等到他的办公室一看。天啊,地上摆满了他为我写的书法作品,其中有为我的散文集《太白烟雾》写的藏头诗书法作品。他让我在里边挑一幅,我一激动,就说:“叔啊,都好。”他一笑说:“你觉得好,那就都拿走。”那天,我从陈叔叔的办公室一共拿走了五幅书法作品。
2014年,我的长篇小说写好后,又一次拿着样稿来到陈叔叔家里,再一次让他给我写序。他笑一笑说,“你先放到叔这,让叔叔看看,不过,叔早就说过了,以后再也不给任何人写序了,叔把你的小说看了以后,给你写几句话,也算是对你的鼓励和支持吧。”
半个月后,我收到陈叔给我小说写的短信:“孙亚玲是我好友孙兴盛的女儿,有其父亲的写作引导,其创作潜力与实力正在日益显现,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便令我刮目相看。这部写给儿童阅读的长篇小说就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浓烈的生活气息与典型的儿童阅读情趣,起伏、曲折的情节里有着清晰的故事脉络和清新的人物造型,引人入胜又让人回味无穷。这样的小说出自一个年轻的女作家之手不是偶然的,其独特的小说风貌与创作底蕴令我有兴趣、有信心阅读,事实上我阅读的很愉快,可以说没有障碍。基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这部小说应该能够受到儿童以及儿童家长的喜爱。我说这些话是真心的,也是对亚玲女儿寄以厚望的,并不是因为和他父亲的友情我才这样说的。不过,我还是要对亚玲说:虽然你的小说写的很好,但是语言还需要再提高,再精炼,希望你以后多读书,多看看大师的小说,多學习别人小说的故事逻辑和情节安排。”
短信不短,句句都是勉励的话,让我倍感亲切。
几天之后,父亲来作协看我,无意中碰到了陈叔叔。陈叔叔邀父亲到他办公室坐坐。“老哥啊,你真有福,比我强。”陈叔喷一口雪茄的浓烟,说,“你现在后继有人了,女承父业!你看,我就不如你,三个娃没有一个搞创作的。”父亲憨憨一笑说:“如果有培养的前途,你以后就多给娃指点指点。”
时间如白驹过隙,往事真如烟,昨天的一言一行还在脑子里萦绕,忽然就得到了他仙逝的消息。恶噩传来,我还在汉中,忽然就泪水盈眶。我必须立即赶回西安,做一个女儿和文学后辈应该做的事情。坐在车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擦也擦不干。满脑子全是他坐在办公室前,嘴里叼着四菱黑色雪茄,烟雾缭绕,仰起头静静地思考,背后是全国各地作者寄给他的书籍。满脸沧桑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写满了坚毅和平和。
当我和父亲一起跪在陈忠实叔叔灵堂前,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睿智的眼神,我泪如雨下,双眼迷离。阿姨拉起我说:“亚玲,别哭了,不用难过,你叔走的安心着呢,不再受罪了……”
是啊,不再苦痛,不再受罪,天堂没有疼痛。天堂多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叔啊,您一路走好!愿天堂里的您,还会和以前一样,教诲我,指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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