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陈老师相识已有23年。因我这些年一直辗转在高原边疆,很少回陕西老家,我们见面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但陈老师对我的影响与帮助很大,让我终身受益。
1993年底,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我,完成了长篇处女作《藏光》。我想请一位家乡的作家作序。当时“陕军东征”震撼全国,《平凡的世界》荣获了茅盾文学奖,但作者路遥却英年早逝;贾平凹当时已很有名气,但因刚出版的《废都》,贾老师处境尴尬;陈忠实老师的《白鹿原》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我拜读后断言必获茅盾文学奖。我想请陈老师作序。但我并不认识陈老师。我投石问路,给他写去一封信,信中谈了《藏光》的故事梗概,流露出想请他作序的心愿。10多天后,我收到了陈老师的回信。他在信里说,西藏对他来说是一块陌生而神奇的土地,他非常向往西藏,尤其对在那里默默奉献的军人深表敬佩,他想尽快读到《藏光》。我激动万分。春节回陕探亲,我怀揣手稿,去拜访陈老师。当时天气很冷,但我的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走进陕西作协大院,我向一位女士打听陈老师的住处,她指着后面的一排旧平房说,最边的那间就是。我走过去,看见房门上的漆已脱落许多,我不敢相信陈老师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在门口站下,等心情平复了才轻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人,我一眼就认出是陈老师,因为我在书上见过他的照片。陈老师纯朴得像个农民,用纯正的陕西话邀我进屋。我刚坐下不久,听见外面有人喊:“陈老师,电话!”陈老师去接电话,我独自坐在那里,打量着这间小屋:仅有六七平方米,墙上有两道细细的裂缝,门的上方有块墙皮已经脱落,一张旧书桌,一张单人床,一条旧茶几,两个单人沙发,墙角堆放着零乱的报纸杂志。如果再来一位客人,恐怕就没有地方坐了。这样的房子和摆设,我在乡村小学见过。陈老师不像一个作家,倒像是一个乡村老师,更像一个关中道上随处可见的老农民。陈老师接电话回来,我们喝茶聊天。他的指间夹着一根雪茄,两眼透过烟雾热情而专注地看着我,认真听着我说,时而点头,时而一笑。他的笑很真诚,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听完我关于《藏光》的介绍,他说你们在西藏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劫难,很不容易,你把这些鲜为人知的事写出来,更不容易。你才三十岁,只要坚持写,将来一定会写出名堂。我很愿意帮你们这么有志气的年轻人,等我看完书稿,就给你写序,争取在你的假期里写好。我们聊了一会儿,外边又有人喊:“陈老师,电话。”我见他很忙,便起身告辞。他边送我边说:“成天杂事太多,啥事都弄不成,一会儿一个电话,光电话就把人接烦了。”
那一年,我在西安岳母家过年。大年初一,我骑着自行车去给陈老师拜年。陈老师的家在作协后面的家属院,是刚分的三居室,家具很少,最显眼的是一个大书架。陈老师说家刚从白鹿原的农村搬来,还没来得及添置家具。师母在一旁纠正说,不是没来得及,是没有钱。我说《白鹿原》卖得这么火,拿稿费添置几件好家具,应该不成问题。师母说,书刚出版时,稿费大概挣了二万五,光请客赠书就花了一万多,剩下的钱填了家里以前的亏空。师母没有工作,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陈老师。闲聊中,师母说起陈老师在公社当干部时,领着农民搞农田基本建设,家里刚买的一把新锨,他用了不到半个月就磨秃了。师母说他这人太实在,干啥都下实力。那几年,他没黑没明地往基建工地跑,布鞋一个月穿烂一双,烂得比我做得还快。陈老师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咱是公社干部嘛,咱耍奸溜滑不下实力,谁还跟咱干?我是特意去给陈老师拜年去的,所以闲聊间我极力回避提说序的事,但陈老师却主动提了起来,说序已经写好了,在办公室搁着哩,等一会儿咱去取。我很少给人写序,但要写就得认真写,既要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更要对得起读者。我还给你写了一幅字,等一会儿送给你。你离家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
我跟陈老师去了办公室。陈老师拿出一沓稿纸,递给我说:“你先看看。”我坐下来认真拜读:“春节前夕,党益民来找我,一张泛红的娃娃脸笑眯眯的,谦恭而又含蓄着羞羞的神色,我一见便有点动情,因为这样纯朴纯洁的眼神在我看起来,恰如原野上的一株未曾污染的绿树或者更像山间一潭清水……党益民是陕西关中富平县人,父母都是初识文字的农民,由此上溯几代,也都是初识或根本不识字的农民。党益民很为自己成为这样家庭的第一位大学生而自豪。在他之前只能用嘴巴与人交流情感的几代父老,看到他们的一位子孙可以用长篇小说和整个世界对话的事实发生时,该当是怎样一种情感淋漓的感慨!党益民从事文学而且年纪轻轻便卓有成效,又一次验证了我关于文学创作纯粹属于个人兴趣的观点,于此我甚以为得意……党益民多在祖国边陲之地驱车驰马,那块对我们来说既感陌生又感豪迈的高原巍峰,他是千遍万遍看过踏过也拥抱过,汗和血都洒在那里了,情系高原,是真情实感,而不是矫情伪饰。我读这部长篇时感到了人物的鼻息和汗腥,那是一种关于高原和人生的生命体验,这体验里喷薄着感人的真情……”
我看完文稿,甚为感动。陈老师说:“一个作家靠啥都没用,只能靠作品说话。你写出了硬扎作品,别人就承认你是一个好作家;你写不出硬扎作品,说得再好、吹得再美也没用。我看你文字功底不错,又能吃苦,你好好写,我看你将来能弄成事。”
随后,陈老师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幅字给我,上面写着:“既当牛耕垅亩,亦作鹰浮长空。与益民共勉。陈忠实。”陈老师的这幅字,我一直挂在书房。20余年,我先后调任四个省市,但这幅字始终带在身边。这两句话,一直鞭策我前行。
坐了一会儿,陈老师问我准备在哪儿出版,我说还没找到出版社。陈老师说你是陕西人,在陕西出版比较好。我说我第一次出书,出版社的门在哪儿我都不知道。陈老师笑了,说我给你介绍个人,你去找他。陈老师介绍的是太白文艺出版社的朱鸿编辑。我按陈老师的吩咐去找朱鸿。朱老师说,稿子陈老师都看过了,而且给你写了序,质量肯定没麻达(没问题),我给你当责编。
第二年休假,我去看望陈老师。我到作協,看见陈老师的办公室门上吊着锁。一问才知道,那房子已经无法住人了,陈老师没地方办公,到处“打游击”呢。我去家里找,陈老师也不在,师母说他在作协招待所里写东西哩。我在招待所找到陈老师,看见他疲惫的面容和熬红的眼睛,后悔不该来打扰他。我说陈老师,你可要保重身体哩。陈老师说实在没办法嘛,行政上的杂事实在太多,想躲都没处躲,想写点东西实在难。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躲到你部队去写东西。我说好啊,我一定保障好。可是,陈老师到底没有去军营。我知道,他当时只是说说而已,作为作协主席,事情再多再烦,躲出去也不是办法。
陈老师的为文我不想多说,一部硬扎厚重的《白鹿原》立在世上,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多余。我只想说说陈老师的为人。10多年前,北京有两个朋友,想让我代求陈老师的字,我回陕西探亲时去看望陈老师,陈老师听说后,二话没说,提笔写了两幅。我临走时悄悄将润格放在案头,他发现后硬塞给我说:“咱们之间,不敢扯钱的事。”让我既羞愧,又感动。有一年我路过西安,只停留一天,忙完公务,我下午抽空去看望陈老师。当我得知他正在等待会见一位英国作家时,便想起身告辞,陈老师拦住我说:“你也是作家,一起见见无妨。”又笑着对我说:“你在外多年,回来一次不容易,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也算我招待你。”我只好留下来,我们一起跟那位英国作家吃了晚饭。
2002年,我的长篇小说《喧嚣荒塬》在《中国作家》刊发,随后在作家出版社出版。我探亲回家时,想送给陈老师指教,可陈老师不在西安城,师母说他回白鹿原老屋去了。我和两个文友驱车上白鹿原找他。陈家老屋极为平常,跟村里的邻家没有什么两样,但著名的《白鹿原》就诞生在这老屋里。我问陈老师为啥一个人住在原上,陈老师说城里杂事烦事太多,我回原上静静心。2008年,我的长篇小说《石羊里的西夏》在《当代》刊发,陈老师给打来电话说,我在《当代》上看见你的长篇了,能在《当代》上发长篇可不容易,我祝贺你!西夏历史很复杂,资料很缺乏,你能把这段历史写出来,肯定吃了不少苦。我说是的,我对西夏历史研究了十多年才开始动笔写的。陈老师说,写东西就是要这样,要严谨,要做足功课,不能欺世盗名。2010年,我的长篇小说《一路格桑花》被改编成20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播出。陈老师看到了,又给我打来电话:“我看见你的电视剧了,你对西藏战友感情很深,能把他们的故事搬上中央电视台,确实不简单。”2011年,我的长篇小说《阿宫》出版后,陈老师写下这样的评语:“党益民的笔力是宽博的,文字是深刻质朴的,内容是有思考有关照的。在看似平常的叙述中,散发着一种震撼人心的东西。他的深沉与内敛,使我看到了别一种生活,品味到了别一种滋味。”我回陕去给他送书时,他送我一幅“采千年之遗韵”的书法,说这是他对《阿宫》的一句话评语。
六年前,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想找一位作家,创作一部反映陕甘边根据地题材的长篇小说,党靖社长去征求陈老师的意见,陈老师说,让党益民写最合适,他是军人,又获过全国大奖,还是富平本地人,了解渭北的风土人情和那段历史,他能写好!其实我早就开始研究这段历史了,一直想写这样一部小说,出版社找到我时,我们一拍即合。2012年6月,我在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短期学习,周末跟陈老师聚会时,陈老师问我《根据地》写得咋样了,我说已经完成了初稿,中央党史办正在审读哩。他听了很高兴,说我当初就给他们说,这事让你弄最合适,这不就弄成了嘛。陈老师那天很高兴,讲了许多为文做人的道理,让我受益匪浅。可是仅仅相隔四年,陈老师就匆匆走了。
惊闻噩耗,我给陈老师的女儿发去短信,深表惋惜与哀悼。“五一”假期战备值班,我无法回陕祭奠陈老师,第二天又要去执行新的任务,不能前去参加陈老师的追悼会。人在军旅,身不由己。我委托太白文艺出版社的党靖社长,代我向陈老师灵堂敬献了花圈,以表达对恩师的深切悼念。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灯下,写下这些凌乱的文字,遥祭陈老师。写毕已是凌晨,不知何时起,沈阳城已狂风大作,春雨乱飞。我哭,天亦哭;我祭,天亦祭啊……
白鹿原头不朽篇,
巨星陨落哭先贤。
九州共洒陈公泪,
四月同悲灞柳烟。
铁笔平生书壮阔,
丹心一世证澄然。
我今泣血苍天问,
为甚雄才不假年?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