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喜林,祖籍凤翔,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延河》《散文选刊》等上百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200多万字。小说曾获得《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小说奖、柳青文学奖,先后出版了《我的作家梦》《岁月深情》《映山红》等文学专著。
一
半夜三更的,谁敲窗棂呢?
刘明从小说意境中走出来,窗外就沉寂了。蜡烛在窗台沉思地燃着焰苗,上半部分的窗纸映着朦胧月色。
继而是浸在月乳中的长夜,他重新随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走进烟雨霏霏的嘉陵江畔:红色的油纸伞,绿色的连衣裙,潮水缠着她白嫩的脚踝,一团凉生生的雾气将她包裹……江面,一只破烂的木船逆流而上,纤工呻吟着潮湿的号子……
烛焰倏然熄了,一丝未燃尽的蜡芯冒着氤氲的青烟,银亮的窗口,晃过一个怪诞的影子。
“谁?”他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窗洞漾进一股幽香。
“谁?!”
院外窸窣的风回答了他,屋子里很静,月光辉映四壁,斑驳迷离。窗纸嘶啦一响,一只白亮的手伸进来,抓走了蜡烛。
他赤脚跳下炕,开门冲出屋子。月亮好圆,一片银白,前院无人,后院无人,老槐树沙啦啦摇动着,投下婆娑的树影。他呆呆地站在院中,心却在咚咚地跳,拳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早握紧了……
活见鬼,他心里愤愤地骂着,操起一根短棍,前院后院,后院前院转悠几圈,无有丝毫动静,这才将自己的影子关在门外,闩好门闩,却蓦然有一种异样的气息,头晕乎乎的,浑身的毛孔舒然张开,像浴在温水中,心房涌起莫名的燥热,双腿麻酥发软……未定神,眼前便噗然爆起一粒火团,一对好看的眼睛从暗红虚幻的光晕中闪出来……
啊!是一个女人,一个似曾相识,好多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女人。
“咋样,没有吓着你吧。”这女人抿住小嘴,头轻轻一摆,灵巧地点燃手中的蜡烛。
“你?!”他不无惊异,目光随着这女人的手指流动。她放稳蜡烛,并不再看他,像步入自家,将红色的塑料包在柜上一撂,端起炕沿上早凉了的开水,一边喝一边在屋子转悠。
“这是杂货铺还是王宝钏的寒窑,作家同志?”声调是幸灾乐祸的,嘴角泛上嘲讽。这女人的腰肢出奇的柔软,走路总是侧斜身子,时不时乜一个飞眼。她穿着一件桃红色旗袍,修长的双腿和美臀隐隐显现。他呆了,靠在炕与墙的夹角,觉得后背钻进墙里。
她浪声笑了,声音姿态夸张了许多,搔首弄鬓,挑逗的眼神,翘起的朱唇以及凸起的乳峰,微微颤动的腿胯,极大程度地发挥着勾魂摄魄的性感,披散的乌发飘逸着神秘的光亮。
这就是他似曾相识,在梦中多次出现过的女人吗?他望着墙上乱舞的影子,一边想。
“真想不到,这就是作家的草堂。一进门,便是黑暗,潮湿酸味。胆大的老鼠会迎接你,蛛丝网会迎接你,它们的主人,嗯,作家同志,你倒像个出土文物!”
他仍看着墙上的影子。
“你在看啥哩?”
“看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哈哈,神经病,有我好看吗?”她声音柔和了许多,作了一个最佳站立角度。
他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向影子。
“哼,假正经,你敢看上我一分钟吗?”她挑衅了。
“不敢。”
“那又咋样?”她得意了,“早看出你是个浪荡鬼!”
“不,我只是怕我的眼睛背叛我的内心。”
“好小子,够意思,算是有种的!”她另摆动了一个姿态,目光紧紧地盯在他脸上,“这样呢,美吗?”
她的确很美。他点了点头。
“这还差不多,你小子有艳福。”她开始娇嗲嗲的,“俗话说,‘君子好逑,文人好色,换言之:干柴烈火,少男情女。你在梦中一次次呼应我,我就知道,你和我注定有些尘缘,你是另一个味儿,那些贪色似狼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却不是那样。文人嘛,注重含蓄,喜欢含蓄暗韵……所以,我受你的默契找来了,啊,你多可怜,孤零零的……”
他从她的腔调里感到一丝真切的东西,这使他心有所动。夜的海面在月光下沉睡了。小屋,温柔地在夜中停泊,蜡烛,多情地流着红泪,人生、希冀、未来……一切躁动的意念倏然变成流动的光晕,浓缩在小屋——那一张柔和的暗红的背景上。她变得朦胧了,温柔了,像荷兰画家鲁本斯笔下充溢着流动色彩,意念可触的弹性肉质的女人,那匀称的身姿,不言而喻的神韵,销魂摄魄的眼神……在这张背景的衬托下产生了强烈的效果,渐渐地,背景消失了,她那对勾魂的火辣辣的眼睛,她那圈醉软的潮红,逼近……就在那一个瞬间,另一种潮红从东方渲染开来,染红了原野,染红了在天空歌唱的小鸟,自行车驮着银铃的笑声……原野飞旋,车轮飞旋,蓝天飞旋……刘明快乐地叫着“宁妹子,抱紧我!”
“啊——”一声带着夸张的尖叫,从夜的深处飞出来。思绪猛然打结,背景又出现了。死寂中,她瞪大惊异的双眼,脸上不无疑惑和醋意。
记忆被她打碎了,他很懊丧。
“哼,宁妹子,是你的情妇?”她脸上浮起生硬的笑容。
“不,曾经的女朋友。”他喃喃地说,脸上出现光彩。
“漂亮吗?”
“嗯。”他神往地沉思着。
“她在哪儿?”
神采消失了,一丝酸楚爬上他的嘴角:“她走了,很远,很远……”
“你不去找?”
“不用了。”
“她死了?”
“不,她不会死的。”
“那她一定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他低下了头。
她狂笑起来,魅惑中透着得意,那张漂亮的脸也扭曲了,像在嘲笑一个愚蠢的傻瓜。
蜡烛快熄了。远处传来鸡叫。她笑着,猛然就中断余音:“你小子一定跟她睡了。”
他一怔,呆呆地望着她。
“嗯,睡觉有意思吗?”她作了一个挑逗的媚态,慢慢靠近他。光亮却消失了。她的面孔湮没在黑暗中,渐渐地,视觉适应了,月光泻进窗棂,也给她肩胛、胸脯、脸上投上柔和的诱惑。
袭人的香波愈来愈浓,那把在静夜中燃烧的无形火焰,呼地点燃了那压抑在心头的欲念。他浑身颤栗了,脑袋嗡嗡地涨大。她那富有肉感的乳房挤在他的胸口。心煮沸了,血要蹦出血管了,乳峰罩着一团氲氤的光环,峡谷里有一个声音在强烈的呼唤。他身体失去平衡,坠落……听觉倏而消失了,渴望和恐惧同时出现。又是在这一个瞬间,一声揪心的呼唤,仿佛从天上飘下来的,一对销魂的眼睛流星般滑动,哦,宁妹!他抓住白色的裙袂,“宁妹!”
……世界归于复苏,夜月里,他推开缠在身上的不速之客。
“哼,世上第一流笨蛋!想当柳下惠?!”
她眼睛喷着火,又向他移动。
“你不要这样!”他恢复了常态,冷静地说。
“哼,宁妹!宁妹!!那个娘儿们,莫非是天鹅?让你这小子这么痴情!”
他望着迷离中的她,心里涌上一股酸楚:这美丽躯体与他梦想中的情景多么的不匹配;这月光,这氛围,那极其具有魅力的倩影,仿佛拉斐尔创造的意境——可谁能又不惊异,她是多么的陌生。而且,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怎么?又想宁妹了?不中用,还是来真格的。俗话说,一男占九女嘛……
“别说了,你应该自尊。”他点燃一支蜡烛,一边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自尊,哼,这玩意倒好听。”
“你应该自重。”他上了炕,从席子底下取出 “宝成”香烟,取出一根叼在嘴上。
她双臂交抱在胸,嘴角一扭:“不愧是作家,臭道理懂得多。”
他有些无可奈何,从鼻孔里喷出蓝色烟雾,探究似的望着妖状的烟雾发呆。
“又发神经了,抽这包香烟吧,酸鬼!”
一包香烟飞来,碰在他下巴,又落在炕上,是“良友”名烟。
她早神不知鬼不觉上了炕,玉笋般的手指夹着烟。
“你?”
“怎么,不欢迎吗?”她娇滴滴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欣赏你的大作,亲爱的作家同志!”
“对不起,我没有一篇自己满意的作品。”
“手稿也行。”
“随便读,这里有几个手稿。”他说着就要下炕。
“不,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她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望着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沉思片刻。
“也好,但咱们得立个章程。”
“说吧!”她有些怪异地笑着。
“你睡你的觉,我写我的作品,互不干扰,这是一。你留宿的事不得给任何人讲,这是二。天未亮,你得走,免得事非难清。这是三。”
他神态冷峻,扔给她一床被子,爬在凉席上,挥笔疾书,他又走进嘉陵江畔,雾气、连衣裙、木船、号子……
蜡烛沉思着,灵魂的焰苗证明夜的存在。但她无法睡去,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燥热。他是怎样一个人呢?真似一个谜,一个无法破译的谜。
窗外的风息了,蜡焰直直站立。夜深沉如海。
她静静望着他,陷入沉思……
二
刘明迷迷糊糊醒来,就见墙壁上一团白晃晃的光影,一束光线从窗棂射进,像电影放映时的光束。他一个喷嚏打出去,光束里的浮尘陡然飞舞。他朝炕那头望去,空荡荡的,她呢?莫非是在梦中。他努力寻思,那幽香味还在嘴角,炕脚带滤嘴的烟蒂仍在。他来了精神,翻身下炕,站在屋子,将昨夜的情景一幕幕重温一遍。那位姑娘在想象中罩着一圈虚幻的光晕,却怎么也无法将她的娇容具体地展现,越是竭力回味,越是抽象,便又有一种梦的意识,赶紧看看烟蒂,一次又一次证实这是真实的而不是梦,心头就有种熨帖感。
这一天他原应有的生活程序全乱了套,除了吃饭,心再也不会在屋子栖息,翻翻书刊,字全变成一个个蝌蚪,想写未完成的小说,竟然在纸上写不出一个字。屋子里除了她的声音、就是身影、呼吸,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似乎胸部要炸裂。
他悄悄走出院子,太阳正烈,老槐树上的蝉鸣叫得人心焦渴。村巷里没有人,显得空旷,乘凉的老幼坐在树荫下,随荫凉移动而移动。他怯生生走过她们的身旁,谁也不拿正眼看他,他的存在与否让人们似乎疏忽。但他却突然觉得人们拿针芒般的目光刺透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隐私。他几乎逃也似的走出村巷,上了一条流着水的渠道。几位妙龄少女在洗衣服,清凉的水抚摸着她们纤长的腿。她们衣裳的色泽,面庞的血色,优柔的动态,有一种天然的韵致。他走在渠上,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虚无,好多年来,他用幻想与异想经纬交织了一团孤独的天地,别人怎样的生活与已无干,不存在竞争意识,不存在相互渗透。他自恃高超,像一个历史老人,任意识的幽灵哗哗在稿纸上流淌。父母在世时的天伦之乐仿佛隔世。兄弟天各一方,唯一亲近的妹子也对他的生活状态略有微词。他置身在父辈留下的天地里,千疮百孔,后院荒草萋萋,与人们的砖楼成两个世界,对他却有种历史感和深沉感。他望着陈墙上绿绿的苔藓,后院的草丛,不自觉联想到伊甸园,躺在土炕上,夜里竟有种泊在海上的感觉。他就想所有的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各自以不同的驿站为出发点。他不同于任何人,过去的怀念已皆割舍,唯一怀念的就是宁妹,那个曾经让他生命辉煌的人,抱着这个怀念追忆,再加上日新月异的幻想,的确能麻木掉一切痛苦意识。然而现在,他被来自身体内部深处的骚动唤醒了,幻想的总没有真实的来得诱人,或许在幻想世界里沉湎太久,站在阳光下方知另一种趣致。
他太需要潜能的释放了。
太阳正中,村舍被淡蓝的烟雾弥漫,空气中依稀流动着极细的绸缎般的光焰,饭香味幽幽荡进鼻孔,偶尔一声悠长的呼唤,是哪家的姑娘叫哥吃饭,声音撩得他心一阵阵发紧。
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
田野开始在眼里镜头般推拉,渠道飞快后移。终于,目光涉猎到机井房的背阴,那里,一位姑娘与一青年男子在亲昵。那姑娘眉清目秀,披肩发泻到胸前,那男子不时往她身边凑,身后是辆自行车。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先是那男的去捉她的手,她用手掌打他的手背,这是唤他进攻的信号,男的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嘴动了动说不出什么。
刘明在暗处窥视,眼里的火烧得眶内痛酸,他嘲笑那小子太迂太没出息了,要是自己,不痛快才怪,这样想着,仿佛将那女子怀抱其中……不多久,那女的与男的一同起身,刘明仿佛即要失去什么,眼睁睁看着自行车远去,那窈窕的身段和柔美的臀部将他的心提到喉咙。他想到了昨天夜里的妖艳女人也有这么一副身段,后悔不迭,坐在人家刚才坐的地方,想象着妖艳女人就在自己身旁,头搭在他肩上……再让他用车子带回家,一人烧锅,一个擀面……静夜中,他坐在书桌旁笔耕,她端来茶水,用扇子将凉风痒酥酥送进他的衣衫内……红色的灯光下她入睡了,光滑的身子罩一层透明的轻纱……这些真实的细节一一带着诱惑冲击着他,在他的生活中却是幻想世界的了。
他奔走在一片旷野,不知要去何方,走呵走,不停地走……黄昏将他重重地围裹。他无力地跌倒在一片坟冢,他极力爬起来,恐惧使他的双腿不停发抖,坟茔里发出一阵一阵呼唤,像绳索套住他的身体,他尖叫着……
醒了,是一场噩梦,他身下硬硬的,是渠边,月光很惨白,他站起来,牙齿直打架。邻村传来粗犷的秦腔声,回家的念头陡然打消,双腿飞快往戏场奔驰。
戏场太神奇了,竟云集了那么多姑娘,人挤人,男人掺杂女人,相互捱挤,合理合情得感人。戏台高筑,又有多少人进入剧情呢。刘明低着头,先由后台绕到人群形成的墙外,目光阅读着那些女人的背影,心激动得战栗,他现在不仅能挤女人,更有条件挤自己称心的女人,很快,他瞅准了一个目标,距圈外二步的人群中,有一位姑娘鹤立鸡群般被一群后生围裹,姑娘乌发泄过浑圆的肩膀,显然是穿着裙子的,耳垂吊两个明晃晃的环,从侧脸部可看见涂着白朴朴的粉和极富性感的嘴唇,他还没有弄明白她那摄心动魄的性感来自何处,已挤进人群,飞快向她游动,耳畔是人们的咒骂,待挤到她的侧身,已全身汗水涔涔。他试图镇定地看台上,余光却看到她的脸,香水味香粉味熏得他骨头发软。她身后两个后生牢牢霸持地盘,他一用力,人群一种骚乱,他的心就在她的后背狂跳。那极浓的香波从鼻孔抚摩心脾,那酥软富有性感的身体仿佛导电体,他身体软了,似乎有一把无形的鸡毛弹在心头扫,有一个灵物从头顶往脚下飞速往返……一只手悄然从黑暗中拧住了他的大腿,他的全身袭过一阵风暴,眼前迷离,所有的快感扩张成一团朦雾,耳鸣目眩,身躯颤抖得痛苦又快活,兴奋的喘息呻吟,像赤裸裸在温水下淋浴,太阳穴拼命跳动……她的手又加劲了,他仿佛从天堂坠进地狱。
他闭紧双眼……
……一声浪笑,仿佛从水中浮出来的……熟悉又陌生。啊,是她,昨夜幽灵似的消失,今夜又奇迹般的出现。他被这一切弄懵了,他低下头恨不能钻进地下去。
“假正经!”她的声音高出好多分贝,一个飞眉,把他的脸刮得酸烫。
“对不起,求你小声点。”
“还死要面子,你以为你不是人?哈哈……”
刘明缩着头仓皇挤出人群,那浪声还在耳边回响,他飞也似的逃到后台很远的地方,一屁股坐在沟沿,让急剧跳动的心松缓下来。
月亮,星星明亮得直刺眼,沟里,黑魆魆的秋作物被凉风吹出怪声。他的影子在幽灵般摇曳。
一个念头闪电般在脑海炸响——我不是人!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大叫着跑过来跑过去,迷乱中,玉米秆在脚下啪啪断裂,好多次,他被绊倒又爬起……
他终究倒下去了。
脑袋嗡嗡地叫,没有一点意识,他释然了,像找到了归宿,他活得太累了,是该躺下了,像睡觉一样,沉下去不做梦,永远不曾醒来,让灵与肉在不知不觉中回归。
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满天的星斗层次愈来愈分明,他身下没有了感觉,轻飏在空间……这时候,一对明亮熟悉的星星在脸部巡绕,伴随着一丝甜滋滋的气息:啊,宁妹!
他陡然坐起,星河逝去,空寂的夜袭过冷风。宁妹也在这夜中,而却熟睡他乡,为另一个男人所拥有。白费了一片无言的忠诚,他突然被这个念头所恼怒:——他是毁在她手里的。
——他却一直塑造自己的悲剧美神,自己为自己在塑造形象。
自塑像,他现在才知道是空幻的,她为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真实得残忍。
他应该恨她。
他太恨她了。
恨就应该有所行。只要她活一天,他就不能消失复仇的念头。
对着月亮,他冷冷地笑了。
三
刘明没有马上走进屋子。
院子乳白,老槐树呆立,墙头飞跑的老鼠背贴着夜宇,麦秸垛像一块巨大的冷馒头,粪堆在月光下变得妩媚。窗口像银屏,亮着。
似乎不像自己家了,似乎又在幻觉中,没有声息,像无声电影,感觉在很遥远的地方,月光遮拦了一切,他推门进屋,空无一人,蜡烛悄悄望着他,房子像夜的口。
从遥远的地方荡来幽幽香味。他醒悟异常,全身的感官兴奋骚动,那焦渴的期待如数十年。门优柔地响了,她从门背后仙女般飘出来,桃红色开叉裙裾音乐般翕合,灼心的腿股有节奏地流溢出春性的活力,白嫩柔软……
那是一团火海,要烧炼出一切智慧灵性……他疯狂般扯飞她的裙叉扣,手指沿着她的腿肚滑向胯部。他全身吼叫着爬上去,搂住她光洁的脖颈……她伏在身下,红唇在眼前呼唤着他的魂魄,痴醉的眉眸,耳环散发出红亮……
她躺在炕上,是一首诗,一首朦胧的诗,诗中有他,没有比这种氛围更玄妙的了。他没有解掉裙子,诗不能没有饰物。女人更不能没有衬托,含蓄暗韵。女人啊,你的真是什么,是男人容易忽视的东西,你的伪装,你的娇柔,你的俏骚,却往往让男人坠进迷津,大多男人会为你的诱惑而去死,却不能为你的赤诚去死。
他要去占领她。
那一瞬她变成了宁妹。
那一瞬他变成了猛兽。
她在身下,像一个参照物,在风潮中使他完成了一个过程,生命宣泄的过程。
她是在怒骂声中坐起来的。“你小子不像文人,像色狼!”
他灰溜溜躺下去,目光斜向她被口红濡乱的脸,绫乱的头发,裙子,有些懊丧,有些愧疚,还有些复仇后的自得。烛光软软摇曳他的脸,昏昏然他沉下去……
“你小子受活了,老娘还没过瘾呢!”
他被推醒,望着她愠怒的容颜,喃喃着,意识又沉下去。再次醒来,耳朵被她提着,他一巴掌打过去,脸部变得凶狠狰狞:“毁了我还不休,走吧!”
他吼叫着,望着她穿上裙子,消失在门外,心也就被某种东西牵动,渐渐离了自己。他飞快穿上衣服,奔到门口又退回来。屋子很静,目光巡绕,空了许多,冷清又回来了。他瞥见她枕过的枕头,上面还留有几缕细发,她柔美的身子依稀闪显……
“她作了我的牺牲品。”他想,灵魂深处被良知猛然震撼,双腿就跨出门去,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必须立即追上她。
他对她有了责任。
他不能这样让她走。
世界是月光浴成的,静得人喘不过气。他静不下来,踏着白灿灿的村路奔跑。终于,在渠边的树下,他找到了她。
她在酗酒,一手在月光下扬起,一手举着洒瓶,显然,她喝醉了。
他冲过去扶住她。她推开他,趔趄地走。
“原谅我!”他跟着她。
“你没有可原谅的,我毁了你,我该挨你打。你快活吧,来,再打一巴掌!”
她不走了,脸凑到他面前,浓浓的酒气令他头晕。
他抢过酒瓶,就势将她揽进怀中,将她的包挎在肩上,搀扶着回返,她软软地倒进他怀中。
“你怎么不打我了……”
“我不该打你,我恨宁妹,误打了你。”
“你喜欢我?”
“喜欢。”他一下子被感动,紧紧抱住她.
“我好吗?”她妩媚了许多,从他怀里钻出来,靠在树上.他便觉得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完美的人,举止庄重高雅。
“好!”他似乎进入初恋中,世界一下子美好了.
她靠在他怀里,甜甜睡去。他沉浸在一片柔情中,想到未来,他渴望家庭,有一群孩子,同居乐业……
这一切完美和谐。
两人甜甜睡去。
他被尿憋醒的时候她已起来,天还未亮,烛光下正精心装扮,用一只玲珑的镜子照着,墙壁上映着好大的影子。
“你……”
她给他一个飞眉:“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你不要走。”
“你小子尝到甜头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味,喝醉时的神采消失殆尽。
她已梳妆完毕,打开包,从中取出一大张油布纸,铺在炕上,取出西凤酒、牛肉、一套餐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可怜的作家,来喝些酒吧,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他急了,用手去夺她举起的酒瓶,说:“不,你真正的生活在你喝醉了的时候。”
“那么说,你真正的自我在作品中。错了,书呆子,文学是麻醉药。它的真正价值是让快死的人舒坦地死去,是让不想活的人多活几天,是为了让睡着的人多睡一会儿,让睡不着的人能睡去。作家不过自欺欺人而已。明明看透了社会,却要从反面来个安慰,这不是也要将自己哄睡着吗?”
他口张大了,急忙中辩解说:“不,文学是高尚的。”
她说:“本来,自然的本质是美的,而艺术却创造出一种人为的美。追求自然美,是人的天性,而艺术却从中作梗,让人辨不明真伪。”
他眼睛瞪大了,茫茫地摇摇头。
“你小子太瓜了,该觉醒了,不要把自己哄得太久了,去寻求真正的自我吧!”她兴奋了,眼睛发红。
“寻找自我?”他喃喃地说:“我是什么,在哪里?多少个夜晚里,我在茫茫的生活中去捕捉重大的主题。而一夜夜过去,除了头晕目眩,别无收获。有时索性自暴自弃,别人咋样活自己咋样活,但天伦之乐是人家的,夜幕降临,满世界的男男女女钻进自己的爱巢,造爱声呢喃声不绝于耳,平常百姓的日子土坯般安稳和踏实。但这样的生活我是走不进去的,距离我是那样遥远,便感慨自己的不幸。也许,我注定要死在这遥遥无期的事业上了。我常常用幻想的色彩,借助于艺术感受来给自己的意识涂上一层试剂,不让冷酷的现实异化……”
他蹙紧眉峰,同墙上的影子重合,感觉中墙在隐隐地动。她望着他,仿佛在研究小孩的神色,故作惊讶,再挪近他,举起的酒瓶说:“可怜的作家。喝吧,酒是美的,肉是香的,不是幻想中的东西。”她泛着红光的嘴唇轻轻翕合,尖下颌的一颗痣微微动着。
他喝了几口酒,眼前恍惚了,皂荚树下,石崖上,宁妹抱住他的脖子,热烘烘撩心的气息里有股醉人的幽香。
“明,你要相信我。”
“你家里要是再逼你呢?”
她身子抖了抖:“我就死。”
“不,咱们要抗争。我还有事业。”
“你一定要成为作家,让他们看看。”
“我会成功的。”
黄昏,阴暗凝重的天穹,嘉陵江水呜咽着,泛着昏聩的波光。江岸,一列火车哀叫着驰过去。沙滩上,宁妹木然地站着,呆望江水,绿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鼓荡,额头的秀发也乱了。他盯着她绝望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动,江面掠过一只啼叫的鸟儿。
“求求你,别问了!”她脸色煞白。
“说,说呀!!”
“求求你……”
“说呀!说呀!”他狠狠摇着她的肩膀。
“别碰我,我身上有秽气……”她孱弱地软倒在沙滩上,丰满的大腿沾满黄沙。她哭号着,伏在沙滩上,披肩发散乱了,沾在脸上,身子急剧抽搐,沙滩上蹬出一个小坑。
他呆了,朦胧的预感猛然明确起来。天在翻,山影旋转,江水旋转,手攥得生痛,牙咬破下唇,血顺着下巴流淌。猛地,扑向宁妹,双手举起“啊——”
“啊,你疯了,吓死人了!”
幻雾散去,她尖叫着,酒瓶从手中掉落,流出的酒浸湿了放牛肉的油布。
“你小子疯了,真的疯了,作家都是神经病。”
她扶起瓶子。
“你小子有福气,还没倒光,喝吧!”
他突然大怒:“滚开!谁喝那玩意!”
“你真是既可爱又可怜,文学没把你哄睡着,倒把你快弄疯了,哼,文学,该诅咒的文学,我杀了你。好吧,你小子不喝,老娘喝给你看!”
她一口气喝完了,猛将酒瓶甩到地上,刺耳的哗啦声中,她狂笑着扑向他。
他睁大眼睛,从记忆中清醒过来,抱住她的腰,便有种与她同生死的念头。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将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了,仿佛给他荒芜的心里伸进了镰刀,干裂的心田浇灌了春雨。她在他怀里挣扎着,用手去捏他的鼻子,却捏住了他的下巴。他被她的天真感动了,眼前模糊起来。
蜡烛快熄了,屋子昏暗下来,窗口渐渐乳白。她拖了长长的一个尾音结束了笑声,焰苗也随着消失,清亮的月色中,她的脸像凝上一层霜,声音像秋风中椿树枝丫的呜咽。
四
碧绿的星呵
升上夜空
乌云的触须
摇荡不停
我的心潮乱了
再无法平静
每个思念的浪尖
都闪着你的眼睛
此后的许多天,陪伴刘明的是顾城的《碧绿的星》这首诗。那位神秘的女人仿佛碧绿的星升上了夜空。他依稀记得,当他将她送到家乡与邻村的交界土渠上,东方已经泛起曙色,周遭的几缕云丝像长上翅膀纷纷逃遁,而即将从天幕上谢落的星星却异常明亮。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女人的眼睛明亮的几乎令他炫目,他几乎在惊异中叫了一声“梦星”,天地间就黑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之后,一切都消失了,连同那个被他唤着梦星的女人,也不见了踪影,只留给他沉醉蚀骨的气息。
接下来的日子,等待和追忆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白天他像鼹鼠一样蜷伏在黑黑的土屋,无数次在稿纸上写着梦星,而那部小说永远停驻在细雨霏霏的嘉陵江畔,后面的故事像一个不明物,稿纸上落满了时间的飞尘。到了夜晚,他的感官异常灵悟,听觉似乎能穿越各种屏障谛听到数公里以外。他这才知道,对梦星的等待是这样的强烈和焦灼,以至于每当夜幕降临,月光斜进窗棂,他就屏住呼吸,悄悄点亮蜡烛,仿佛在内心和灵魂进行一场虔诚无比的仪式。然后他在等待,等待那只纤细而又柔软无骨的手撕破窗户纸,抓走蜡烛,等待窗外面漾进幽幽香味。午夜,他悄悄来到与她分手的地方,一个夜晚连接着一个夜晚,像一条狗在夜色里飘曳,庄里庄外喜欢在夜里游逛的狗都跟他成了熟悉的伙伴。转累了,他就跟狗们在一起,将梦星的故事讲给狗听,狗只是摇尾巴,不知道听懂没有听懂。
但这个秘密还是最终被庄里的人们知道了,最初是被一个外号叫“大喇叭”的中年男子知道的,此人天生一张链子嘴,热衷于传播庄子里的小道消息,诸如男女偷情,公公媳妇拔灰等私密。大喇叭对刘明已经注意很久,而且掌握了刘明夜间诡秘行动的时辰和轨迹,起初他以为刘明得了夜游症,但当看见庄里庄外的狗都成了刘明夜间的游伴,好奇心和窥秘欲一发不可收拾。当有一天深夜,刘明坐在与梦星分手的土渠上声情并茂地讲这个故事时,躲在桥下面的大喇叭被这个有些色彩的故事深深吸引和迷醉。次日早晨,他就在庄子的老皂荚树下的大土堆上,一边吃饭一边发布了这个消息,这条新闻就此家喻户晓了。很快的,刘明的哥嫂来了,妹妹来了,问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刘明就将这一切讲给家人,当然在讲述中删掉了一些细节。哥嫂妹妹似乎不大关心故事,却对这个女人的来历非常关心。最后得出总结性的结论:“你说的那些都是些没底没面的话!”最后将失望挂在表情上。刘明就一个劲坚持这是真的,越是坚持,家人越是不相信。临了告诉他,给庄里人别讲这些了,人家笑话哩,以为咱想媳妇想得头脑线路有问题了。
刘明家孤寂的院子开始热闹起来了,好几年不踏进院子屋子的人频频出入,前院后院转悠,几天之内,竟然将半人高的蒿草踩平了。
有一天傍晚时分,刘明正在睡觉,被德堂伯从炕上叫醒,没来由将他拉到庄子的皂荚树下,只见树下和大土堆上围满了人,大喇叭正在土堆顶手舞足蹈讲他的故事,只是里面的情节和细节全变成荤黄版,男男女女们一边将孩子赶走,一边放声坏笑着。德堂伯将刘明拽到土堆顶,对正在讲得起劲的大喇叭吼叫道:“将你的叫驴嘴闭上,刘明你说,是大喇叭说的那样吗?”
刘明摇了摇头。
德堂伯对大喇叭说:“你刚才说谁跟谁像鸡一样踏蛋哩,还呻唤哩,你说的是你爹跟你娘吗?”
大喇叭自觉理亏,想偷偷开溜,几个后生扯拉着他不让走,将他的汗褂子扯落了。
“你说嘛,跑啥哩?嘴叫驴踢了?说我那侄子唱旦腰硬,装水烟手笨,干活没劲,他又没有在你家锅里舀饭吃,他又没有上你婆娘的炕,把你个驴日马下的野骡子,真该拿针将你的嘴缝上!”
刘明感觉自己被脱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中被展览着,他真想如小时候一样几下子攀到皂荚树上,高声说,这是真的呀!
五
刘明仍然故我,他对梦星的等待随着庄子人的不相信而加剧。但他悲哀地发现,生活的平静已经全部打乱,在好几个夜里,窗台的蜡烛被抓走,起先他以为是梦星回来了,结果发现是庄子里的男男女女的恶作剧,而当他在夜色里游弋,尾随的总有几个人,像他甩不脱的尾巴。白天也不能再安宁了,小屁孩在他的院里院外大叫:咱俩好,咱俩好,咱俩个上山打核桃,你没婆娘我为你找,一找找了个阿庆嫂,阿庆嫂肚子大,一生一个儿子娃……闹腾够了,又用树枝打破他的窗户纸,土块瓦渣往他屋里撂。他将孩子撵走,孩子见他回屋,又继续恶作剧。
最终,他逃也似的离开家乡,踏上了南行之路。
他步行三十多里地,到虢镇火车站,然后到宝鸡,再然后混进781闷罐车,一路南行。沿途是嘉陵江秀丽的山水,他便在与宁妹叠加的记忆中,一站一站走下去,这段路几乎是他青春期的一段情感路,他能记住沿途几十个站的站名以及地形,知道每一个站逃票的出站和进站路径。
在江边
我望着你的眼睛
悄悄地留下一颗心
在江边
我放开你的小手
急切地向北远行
走得越远
觉得离你越近
越是想你
越记不起你的面容
嘉陵江的夜很静
满山的叶子都在激动
前方闪耀着两颗星星
我知道那是你的眼睛
这首《江边之行》的诗此刻又回荡在他的脑海,这是他为宁妹子写的。那时候,宁妹子刚好年方二八,浑身透着青涩纯情的气息,她家居住在嘉陵江边,像一条美人鱼样机敏和灵秀。刘明则是个乐天派,脖颈插根竹笛,口袋里装把口琴,见山就爬,见水就唱,见到漂亮女孩子就写诗。刘明的娘舅家就在那一带,很多人家都是亲戚套亲戚的关系,山外来了个这么个陌生又活泼的文青,一下子给这个秀丽的山村带来了活力。刘明发现山村的几个漂亮姑娘对他投来热烈的目光,其中有位宁妹子,长着一副魔鬼般的窈窕身材,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她是这个山村有名的歌手,能唱山歌,尤其是一曲《大海啊故乡》,深深打动了刘明。刘明就觉得,他和宁妹子一定会有故事的。
一天夜里,宁妹子的哥哥将刘明邀请到家,宁妹子欢呼雀跃,半夜三更了还亲自动手给刘明炒了几个菜,将自家酿制的苞谷酒放火堆里温热。宁妹子的父亲是个酒鬼,刚从镇上的酒馆踉踉跄跄回家,见了酒,溢满红油的脸上立马漾出笑来。宁妹子的妈刚睡完一个囫囵觉,见刘明来家里,高兴得马前忙后。
喝过酒已经是午夜过后,时值伏天,宁妹子的父亲醉得酣畅,吼了一嗓子山歌,被宁妹子妈扶上床歇息了。宁妹子哥哥结婚不久,早早进了温柔之乡。留下三个人,在一个房间歇息,两张床放在一个房子里,刘明睡一张,母女两人睡一张。宁妹子妈很快进入梦乡。刘明却丝毫没有睡意,月光从窗外水乳一般泻进来,嘉陵江的水声流淌出节奏和韵律。刘明悄悄看了看宁妹子在迷离的月乳中天使一般的睡态,发觉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她。这一发现让刘明无法入眠,他轻轻地走出房门,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回头分明看见了一对星星,那是宁妹子的眼睛。刘明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宁妹子说:“我也是。”
……
六
青春一旦告别了青涩和懵懂,就如同羔羊进入一个草肥水美的世界,变得贪婪和恣肆。刘明和宁妹子从此就觉得这个世界是笑着的,花在笑,水在笑,牛哞声是笑声。两人成天笑闹成一团,在香瓜地,在树林子,在屋子,到处都留下做爱的踪迹。两人如漆似胶,已经完全忘记了别人的感受,在任何场合都眉来眼去。宁妹子的妈妈全然享受这一切,只有宁妹子的爸爸眼见着两个孩子越来越过分,一次又一次提醒年轻人要注意影响。但刘明和宁妹子对此充耳不闻。近两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转凉了,刘明应该回去了,家里的老父亲已经托人写过两封信在催了,宁妹子的爸爸也开始直言了。老头子读过一些书,板着庄重无比的红油脸说,明娃子,你要真觉得我女儿好,你喜欢,就回去给你爹商量商量来提亲,这么黑来夜去的也不是个事儿。但准备好回家的日程,一次次被打乱,每次当宁妹子送刘明到江边的那条小路上,准备分手时,宁妹子坐在沙滩上像一个小孩子,双脚疯狂乱蹬,瞬间,就将沙滩蹬出一个坑,看得刘明心都碎了。无可奈何中,宁妹子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让两人一同去宝鸡,待上些时日回来再定亲。宁妹子爸爸告诉女儿,到宝鸡一定要行为检点,宝鸡是礼仪之乡,女子讲究三从四德,不可再是个娃儿性,任意胡来。
到达刘明故乡,宁妹子全然忘记了爸爸的叮咛,一下车,就欢呼着一起向刘明的庄子里飞奔。两人从庄子一路欢呼而过,惊呆了庄子里的男女老少。刘明的爹正在老皂荚树下跟庄子人掀花花牌,被几个老汉奚落了一通:他爷,快回家,你老幺领了个猴媳妇跑回来了。
刘明的爹是个做人很硬气的人,在庄子的老一辈中很有威望,见这么个长得像画娃娃的女子,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老汉认为婆娘就应该是那种能持家过日子的女人,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要屁股大,能坐实日子,是个生娃的好身坯。但见儿子对这个女娃娃如此喜爱,也就在心里默认了一大半,何况没娘的孩子找媳妇原本便不好找。儿子有本事自己弄一个媳妇回来,自然是好事了。
刘明领回媳妇很快在庄子里成了头号新闻,年轻的后生和闺女们很快将刘明家围得严严实实的,见到宁妹子如此漂亮,一个个眼睛鼓得老大,称赞声不绝于耳。
白天宁妹子将从家乡带来的水果慷慨地送给大人和孩子。晚上,就在刘明家后院子槐树下唱山歌了。刘明用口琴伴奏,宁妹子银铃般的歌声就在庄子里回荡。庄子里的年轻人和上年纪人都拥到刘明家后院,听宁妹子唱歌。宁妹子还学着刘明指挥大家合唱。
几个老辈人说,刘明和那女娃娃都喜欢咏歌小唱,算是好一个调调上去了。
这样的狂欢,常常闹到深夜才告结束。
睡觉的时候,刘明收拾好自己住的房子,让宁妹子去住,结果宁妹子不让他走,要跟他睡在一块儿,刘明正好也这么盼望。两人上炕紧紧搂抱在一起。
刘明的爹得知两人早睡在一块儿,当下胡子翘起来了,把儿子叫了出来,说儿子咋不懂规矩,传出去还不让人家指脊梁骨耻笑。刘明半天不回答,跟爹在对峙。宁妹子等了一大会不见刘明回去,隔窗子叫刘明了,说她一个人害怕。
刘明爹觉得,这女娃娃少家教。
后来发生的事,让刘明爹丢尽了脸面。
刘明和宁妹子如鱼得水,白天一人骑自行车,一人搂腰,走路都是相互牵手,庄子不少人看到大白天两人都在杨树林子里亲嘴。尤其是到了夜间,两人闹腾的动静很大,尤其是宁妹子的喊床声,生生将庄子里晚上瞌睡少的人喊过来。先是有一两个人偷听,后来人就多了,这几乎都成了庄子最刺激的娱乐节目了。
刘明的爹在外面听到的难听话多了,就不给两人好脸色。老人认为这个女娃不是那种过日子的主,一次次劝儿子,快将娃娃给人家送回去吧。长得乖能当饭吃吗?
宁妹子的爸爸来到刘明家寻女儿,看到了刘明爹的表情就明白了。分别的那天早晨,刘明爹为了防止儿子的疯癫,让族里人来帮忙。刘明至今记得,那是个惨烈的早晨,他和宁妹子抱住死死不丢手,但最终抵不过族人的力量,被迫分离了。
刘明很快得知,宁妹子的爸爸回去后很快为女儿找了人家,是一个木匠,已经三十多岁,死了老婆,留有一个孩子。听说宁妹子死活不从,家里人就将两人关在一起,硬是让生米做成了熟饭。
七
刘明又来到嘉陵江宁妹子的家乡,站在远处望着宁妹子家的院坝和房舍,一切都是原样,那棵核桃树在风中摇曳着,似乎在向他频频招手。刘明看着看着,就见宁妹子的身影出现在院坝,她穿着桃红色旗袍。怎么,又成了梦星了?在这一瞬间,宁妹子和梦星不停分离又不停重合。阳光很明丽,两人穿同样的衣服,先是同排向江边跑,后来就成了一个人了。刘明大叫了一声,猛然间什么也没有了。
的确什么也没有了。
刘明走在江边,心里还在想刚才的幻觉,猛然间被两块石头挡住了去路——那是江岸边的两块石头,上面曾刻着刘明和宁妹子的名字。刘明仔细一看,发觉石头旁边多了一座坟,坟头上荒草萋萋,有墓碑隐在草丛里。刘明看了一眼碑文,就失去了知觉。
刘明再次醒来,已经在四川广元地带的嘉陵江面的一条船上,他寻死未成,在江里漂了一天竟然被救。救他的是一位摆渡的姑娘,身穿桃红色旗袍,刘明大叫一声:“宁妹子,梦星!”那姑娘平静地说:“我不是宁妹子,也不是梦星。我叫常未来,以后你就直接叫我未来好了!”未来后来成了刘明的妻子,为刘明生了一儿一女。未来只有一个年迈苍苍的老爸,性情温和又平静。后来,未来的爸爸过世了,未来就不再摆渡,跟刘明去了宝鸡生活。未来一年四季大多数时候都穿着旗袍,是那种桃红色的,并不是刘明非要让她穿的,刘明在这个事情上也从来没有任何暗示。
又过了多年,刘明蜚声文坛。其中最著名的一部长篇小说,写得便是年轻时期爱恋过的两位女子。一天夜里,未来安顿好孩子,来到刘明书房,将一杯香喷喷的金骏眉茶捧给刘明。刘明停下正在创作的笔,抬头见未来深情地凝视着他,就站起身来抱了抱妻子。
未来在他怀里呢喃着:“你以后可以叫我梦星。我早看了你那本书,那似乎是真的,我有着同样的梦境。”
未来话音未落,刘明已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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