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走上村庄的土崖时,月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周军家破旧的院落。
周军的父亲刚从地里回来,他的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我问候了他们,就揭开上房的门帘。
上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尿骚味,周军靠在炕脚叠起的被子上睡觉。月光透过窗子铺洒在周军盖着的破棉被上,和他消瘦的脸上。他的皮肤惨白,没有血液流动的脸庞如同干涸的河床那样需要滋润。他的头发很长,大概是有很多日子没有修理……屋里没有灯光,他此时还没有醒来。他曾和我一起读书,却遭遇了这般大的不幸。熟睡中的他,鼻翼一起一伏,看着就有股凶悍的气流。周军的母亲走了进来,她说,赵白,真的难为你了。现在,也只有你来看他了……我淡淡一笑,用笑容来回应她的歉意。我知道,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周军母亲出去之后,我发现周军醒了。他的眼睛竟然如同星星那般闪耀着光芒。他说,赵白,你来了!然后默然对着我和他之间的那部分空气,这部分空气滞留在破旧的房子里,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寒意。我说,周军,我来转转。又是一个周末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呢。周军专注地看着我面前的虚无,或者他在揣测我此时的心情。他说,赵白,感谢你来看我,但你真的不应该经常来看我的,你没必要。我感到有些难堪,但我还是尽量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我对他笑笑,不知他看到了没有。我说,你不该这样说的。周军,你知道,我们是朋友。
说起来,周军真的和我是要好的朋友。我们的关系可以用形影不离来形容。我们小学一年级就认识,那时候我们还都穿着开裆裤。我们都很顽皮,我比他结实,所以,打架总是我赢。那时我们大家都很穷,包括学校。我们坐的凳子是从自家里拿来的,桌子也是用长木板搭建起来的。时光真是一架制造回忆的机器,一转眼,我们就到了初三,一转眼,我就大学毕业了。每当周军说起不要我再来看他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周军一直学习很好,但他因为家境贫穷,初中毕业后就辍学打工,而我一直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屋漏偏逢下雨,打工中的一件意外事故,导致周军终生残疾,无法行走。
我知道周军的人生,注定和我们大多数人有所不同。在读初二的时候,周军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他不想念书了,因为家里已经没有能力供给他读书了。而他,已经成长到出去挣钱的年龄。说着,他晃动着自己年轻的胳膊。我被他的话所震惊,问他,为什么不读下去?你一个人上学其实花不了多少费用。他告诉我他的爷爷没钱治病死了,他的母亲也常年生病没钱进行医治。而他还有个弟弟正处于接受基础教育的年龄。周军告诉我这话的时候,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太阳炽烈,空气燥热,我却感到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身上刮过。周军和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这注定他的人生道路比我们的曲折,虽然我和他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说,即使是这样,你还小,你的父母是应该想办法让你继续读书的啊,他们应该给你读书的钱的……我如此絮叨着,他却将书包抛向空中,然后敞开嗓子大喊了三声,他的声音很大很狂放,整个山谷都能听见他的回声。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上天笼罩在他身上的,更多的是雾霾。
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和周军交流,时间一下子漫长起来。他瘫痪几年,已经有太多安慰的话从他的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所以,安慰对他而言,此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只好直入主题。我说,周军,你的棋谱写得怎么样了啊?说完我看着周军的眼睛,周军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说,你说会怎么样呢?写棋谱?也亏你能想得出来……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啊。你要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加上这多年的反复训练,你一定会写出超越前人的棋谱的。
——是啊,那样聪明……要是我和他一样遇上这样的病,我还会写那玩意吗?这假设一时间让我打了个冷战。
屋子里很冷,不知不觉间,我掉下了鼻涕。我脱下鞋子,坐到了炕上。我坐在靠向炕洞临窗的一侧,将被子小心地盖在了脚上。我怕我过分的拉扯,会使周军光着屁股的下身暴露在外,所以我权衡了下被子的长短,也拿捏了下它的分量。周军是如此的敏感,我不能让他已经干瘦得跟麦秸差不多的双腿,再次暴露在我的眼前。
有一天,周军的父亲帮周军翻身的时候,我看见,周军的双腿,已经是两条带肉的细竹竿。
这一切,他都是怎么承受的啊?
周军刚瘫痪的那阵子,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就成了需要别人照顾的人,更无法相信,自己的人生,就这么完蛋了。那个时候的他,生念顽强,我来看望的时候还有热情。不像如今,他万念俱灰,对一切都丧失了希望。
周军初中辍学之后,就跟着村里的几个砖瓦匠去城里给人盖房子。他站在屋顶上架钢管,没有看到头顶上不远处的高压线,钢管与高压线刚一接触,他便被电击得昏死过去。从此,他再也无法站立……
尽管后来他家和房主就此事进行了协商处理,但周军,我的同学,就这么瘫痪了。周军从梦境中醒来,当他打算下床走走时,竟然发现自己的双腿没有任何知觉,一下子掉下了眼泪。他大喊着:我的腿,我的腿……他的父亲安慰他,腿暂时可能没有知觉,不过过几天就会好的。而他的母亲,掉头跑出病房,站在楼道里失声大哭。周军听着楼道里母亲的哭声,停止了喊声,呆呆地傻坐在床上。周军第一次想到了死。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当周军从医院里回来,经过多次打探和询问,知道自己终身瘫痪的时候,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想起他在学校时是多么听话的学生,在家里是多么懂事的儿子,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不公平?他把大便盆从母亲的手里夺下,一甩手扔进院子里。在他的父亲为他擦身子的时候,他将脸盆掀倒在炕上。说,你去忙啊,你不要管我,我是个废人,你为什么要管我,你让我去死……每当这时,母亲流出了眼泪,父亲木讷而无望。父母的表情加剧了周军的气恼,他一边大哭着,一边指责母亲,我都这样对你,你为什么就不还口啊!你骂我啊,我这样对你,你骂我我才好受的!你打我啊,你打我,我才好受。我以后不吃饭了,免得你们为我端屎端尿……这样闹腾的结果,换来的无非是母亲无声的哭泣和父亲永久的沉默。
最后,周军还是接受了既定的现实。每当他发疯之后,就后悔他的行为伤害了自己的双亲。既然这样于事无补,还不如不再惹父母伤心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够好起来。父亲告诉他,很多人残疾之后,经过锻炼,都逐渐康复了。父亲还对他说,通过药物治疗,加上我们的护理,不出一年,你的脚底就会有知觉的。等两年之后,你就能下炕扶墙走路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去学校了……最初,周军努力地配合父母,每天做一定量的体操,在母亲爱抚的语气中接受她的按摩。
他又变成了一个乖孩子。
为了不让周军寂寞,周军的父母暗中约了村里的年轻人到他们家玩。因此每到晚上,就有很多人涌进了屋子。晚饭后,很多人坐在周军家的炕上和他打扑克,也下棋。周军生来喜欢下棋,一看到棋便欢天喜地。那样的夜晚充满了温馨欢乐的气氛,周军也一时间忘掉自己的病情,显得很是开心。每当我走进他家的大门,都能听见上房里传出的朗朗的笑声。当然,我同时会看见他的父亲蹲在某一个角落里吸烟,他的母亲,站在厨房里或者鸡窝前默默掉眼泪。
那时候的周军,还是梦想着自己能有一天好起来,并且能上学读书。我把我的课本拿给周军让他看,也告诉了他老师布置的作业。周军就在周末的时候认真地看书,有的题不会做了就写下来,等我下一周回来的时候再告诉他答案。周军想,他的功课一定不能落下,这段时间正是他学习的好机会,他读书的时候在我们班就名列前茅。在我的帮助下,即使是高中的课程,即使没有得到老师的讲解,周军还在认真地学习,大多数作业也都能够独立完成。我看着周军写在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我真的被他坚强的毅力给打动了。
但这样的努力没有坚持下去,因为一年之后,他的脚底并没有如父亲所说,有所知觉,他的情绪又开始不稳定。他的母亲告诉他,那我们还可以等啊,要是两年之后会有知觉呢?但周军确定自己是好不起来了。他托人给他买老鼠药,也打算用其他的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次,他的母亲端着饭走进房间,看到周军爬动着身子,去炕头找剪子,剪子就放在靠炕的桌子上,而周军的手,已经够到了桌子的边沿。他的母亲哭着将周军推到炕中央,看着这个已经干枯了下去的儿子,就那么站着,一直到晚上。那天,他的母亲竟然忘记给周军吃饭,而周军,就是从那天开始绝食的。
周军的家里来了好多人,有我们的同学,有他的亲房族人,也有亲戚,但周军谁的话都不听,就是不想吃饭。大家熬了一天的时间,还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但当一个人告诉他,即使就这么瘫痪一辈子,也可以实现人生的价值时,周军终于重新吃饭了。那个人是周军的姑父,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他的姑父说,周军,我的娃娃,你棋下得那么好,谁都下不过你,要是有一天有一位高人也下不过你,你会怎么想?
周军睁着因为饥饿几乎塌陷的眼睛,看着他,不发话。
他的姑父说,你就没想到把你的经验写下来,为那些和你一样喜欢下棋的人指点迷津吗?
没想到周军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周军说,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想让我输。
第二天,他的父亲请来村子里下棋下得最好的一位老人,当那位老人输给他的时候,周军说,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在让我。
但当两天之后他的舅舅从市上请来一位更高的高手和他过招之后,周军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那个人一进来就亮出国家颁发给他的荣誉证书和奖牌,周军就用心和他下了起来。结果,周军赢了。
他的姑父说,你看看,我活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一事无成,你为什么不将你的才华奉献给这个社会呢?周军看着,终于开始吃饭了。
周军说,赵白,我知道你们这样也是在安慰我,但我知道,我有事干了。
那时的周军,已经不再看我带来的课本了。周军说,那不现实。
我也就不再将课本拿到周军的家。我想,不管怎样,只要他愿意,他喜欢干啥,都是难能可贵的。
我从小镇旧书摊上买来与下棋有关的书籍给他看,他的父亲也托人到外地买棋谱让他借鉴。在那些时间里,周军还是活得较为快乐的。
然而生活……生活毕竟充满了变数。又过了一年,周军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征兆。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他依然躺在炕上——虽然他的父亲省吃俭用从市上给他买了轮椅,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炕上的。而就在他将全部精力用在写棋谱的时候,他的母亲住院了。
他的母亲查出来是癌症,医生说几年之后就会失去生命。在他的母亲住院的时候,他的弟弟因为医药费一事和他的父亲大吵了起来。他的弟弟在周军瘫痪三年之后就不再读书了,也外出打工,但他弟弟辛苦赚来的钱,根本不够两个病人用,于是因为家里的开支和父亲吵了起来。他的弟弟说,不是我不管我哥,但家里没有一点来钱的门路,周军吃药要用钱,我妈看病要用钱,我还要娶媳妇……我毕竟是正常的人啊,我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媳妇啊!这场争吵,最终导致周军的母亲仓促地从医院里回了家。
从那以后,周军就看见母亲每天拖着疲惫的病体干活,喂鸡、喂猪、给大家做饭。他的父亲给他把尿,端屎,给他按摩。周军端详着自己写出来的棋谱,对我说,赵白,我真的不想活了。棋谱如果真的有用,你以后就帮我出版了吧!如果只是你们安慰我才让我写的,那就丢了吧。我感谢你们让我这么做,这点,我不会怪你们的,但我真的不想活了。说着就哭了起来。那时,我想不起一句安慰周军的话。
我看着周军的脸,留在我脸上的,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泪水。
而他的母亲,竟然出人意料地活了好多年。一次,周军的母亲请我吃了她做的甜馍馍之后对我说,孩子,有些话,我实在是不想对人说。周军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啊,他的路还很长,我每次以为自己到了咽气的时候,一想起我的孩子,我就又挺了过来。我对自己说,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娃儿躺在炕上无人照顾……周军母亲的话,让我泪落满面。周军有一天对我说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话。他说,赵白,不是我不想死,只是每当我寻死觅活的时候,我看到我母亲因此痛苦地哭泣,我就觉得,无论如何我也要陪伴她走完她的人生。我知道,假若我死了,接下来离开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定是我母亲……
屋子里还没有人来。若是平时,这个时候,炕上地上都坐满了人,但他们知道现在不能打扰周军的,因为他在写棋谱,等到他棋谱写完的时候,他们再来和他过招。我说,周军,赶快写你的棋谱啊,大家还等着看看呢!周军没有说什么,他的眼睛微闭着,目光从我的脸庞一侧投出去,应该是在看着外面的世界,或者是在想着心事吧。我也将目光移出去,玻璃很脏,上面露出无数带汗的没有擦去的指印,也有嘴唇贴在上面的印迹。他向外张望,根本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当然,我知道,外面除了月光什么都没有。
这点我知道。周军自从瘫痪之后,唯一的消遣就是对着窗子不停地张望,但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起这些。我看着他的躯体,就好像看到了老去之后的我们,有一天,当病痛折磨得我们无法自理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窗子向外张望。但那时我们已经老了,而周军,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周军就这样向着外面张望着,而后,和我预想的一样,果真把脸凑了过去,将嘴唇贴在玻璃上,在上面印了一个清晰的唇印。看到他的这一举动,我迅速地别过了脸去。
时间就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了。我难过地压下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有勇气面对他了。他却说,赵白,你为什么要哭?
我就放肆地哭出声来。
他的父亲走进来默默看了我一眼,顺便拉亮了电灯,而后揭开门帘出去了。周军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的心意,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安的神情。我停止了哭声,面对一个病人,我不该如此哭泣的,我羞愧起来。我说,周军,我给你擦玻璃吧!
周军说,别,赵白,你不用这样,要擦的话,我早就擦了。
我说,那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说,那我为你理发吧,你的头发都那么长了。
这次,周军不再回答我什么,他反而哼哼地笑了起来。
我想,他这样的心情,可能是知道他母亲的日子不多了吧?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母亲的病。但他要是不知,他为什么就疏于打理自己了呢?或者有另外的想法也说不上。
周军忽然转变了话题。他说,赵白,周虎就要娶媳妇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安静了一阵子。我说,家里总归会有几间房的,到时候腾出来,不就成了吗?
周军说,不会的,你不知道,周虎早就厌烦我活在这个人世上,他想让我早点死呢。
我被他的话震惊了。我说,你多想了周军,他不会的。
周军说,他会的,他一定会这么想的。有些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我想你也知道,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当你遭遇灭顶之灾时,最爱你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你的父母。
或者只是母亲。他补充。
我一时就哽咽了。我说,那我就不爱你了吗,我每次都来看你。
周军说,这不一样。
周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不过我不会死的,谁要是诅咒我死,我偏不会让他的想法得逞。我要等到我的母亲死去之后再死。
我说,好吧,那怎么死?
他说,怎么死?你以为我还会绝食吗?我早就想好了谁也不知道的死法。
我说,拿脑袋撞墙?
他说,意念。你不会想到,当一个人长期想着死亡时,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呼吸。
我被他的死法所吸引了。
后来我们就聊起了我大学毕业的情况。当我说起我的生活时,周军只是木木地听着,也偶尔聊到村庄里的一些变化,我惊讶于村庄里最近发生的事他都知道。
当然,到最后,就聊到了爱情。这应该是个敏感的话题,但周军主动提出这样的话题。
周军说,赵白,你记得不?那年,我们初三的时候,那个叫孙静的,对我有感觉。
我看着他的脸,就笑了。
因为,我无论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有个名叫孙静的女孩。
……
离开周军家的时候已是晚上11点钟了。我轻轻揭开门帘,跌跌撞撞地走出他家破旧的院落。我本来想在今晚告诉他,等他的棋谱出版了,我们可以用得来的稿费去好一点的医院为他治疗的——那年他受伤后得到的赔偿早就用完了,他很久都没有再去医院了,各种护理也疏于进行。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打住了这样一种奢侈的想法。
我走在他家门前的土崖上。村庄很安静,只有月亮高悬在夜空。周军的未来在何方?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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