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上领先的东西常常具有更小的完善性。
——阿奎那
在他的耳边响着的是《鳟鱼》五重奏,而车玻璃外雾霭愈发浓重,刷上石灰水的树木旋转着往后退落,如同在举行一场盛大而寂静的舞会。不过他立即又掠过了这个比喻,因为他知道它不是来自于他,而是来自那位隐藏的作者。他并不属于其中一员,他只能与之有片刻的因缘。他所有的运气仅仅是,他还能偶尔听听舒伯特。
道路似乎永无尽头朝他迎面撞来,他的眼睛已极其疲劳,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这时从后排传来低微的咳嗽声,他才想起车厢里还有妻子。她大概醒了,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睡着。他把剩下的半截烟从窗户缝里扔了出去。可那丝灰色的情绪还是不可遏制地在他的心头作怪。他仿佛看到烟头的火星把水泥公路点着。他分明能感觉那个烧穿的黑洞在扩大。
他不得不和她在一起,他想,还有更多的“不得不”。其实他一向知道,妻子是无辜的。他针对的不是她,而是有限性。是生活,是存在,各种各样的物质,注定了不能获得形式,在混乱中有所逃脱,可终究无法避免在孤独中哭泣。他的思绪又飞到那部大概永远也完不成的作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因为他越来越分不清,到底是写作需要他,还是他需要写作。
他看着一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根本认不出是自己的。他本来应该松开手,就像马摆脱缰绳。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可他又知道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温雅和润是他的风格,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语言已臻微妙而圆熟的境界,就像用手剥开青蛙的卵,可就是缺乏代表作,进不了庙堂,估计以后只能落个荒冢。他们活在文学史中,而不是历史中。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他。
也许这是桩好处。他一想到自己会落到他们的手中,就感到害怕。只是太多的乌云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无助只能他自己知道,他有时甚至认为活得不好,是一种义务。他想最后一切都会结束的,无论是善还是恶。个体的脆弱终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神依旧能保持安详。
“还有多久?”妻子端直了身子,依旧阖着眼皮,问道。路边发生了一场小型交通事故,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男人还坐在地上,大概是喝醉了酒,额头上擦破了一块皮。旁边稀松地站着一些人在谈论着什么。他看到他分明看到了他,一直用目光粘着他。
“什么?哦,马上就要到了。”他回过神来,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自己。他很庆幸妻子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依然完好无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这对他也是真实的,是她给他的真实,毕竟他已不再年轻。“这样的话你都说了好几遍。”妻子嗔道,把白发带摘下来衔在嘴里,重新理了一下头发。
“不过这次我决定相信你,你一定不要辜负我。”她又说,她明显有点疲倦了,整个一天他们几乎都被塞在车子里,中间他们还迷过一次路。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其实他们两人都需要怜悯。他需要看清她的脸,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又叫了好几声,她回应他的却是从路边看到的饲料广告或计生标语。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加油站。他们在那里下车,伸了伸腿脚。妻子依旧残留着几许小鹿的活泼,他却不知道该变成什么动物陪伴在她左右,因而只能站在汽车边干巴巴地看着。再次上路时妻子回到了副驾驶座上,他们还是谈到了那个话题,是妻子主动挑起的。
他心平气和地说这种事只是似乎和她有关系而已,所以他能理解她,甚至他还为此感到抱歉,因为他知道这种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感觉最难受。每次他都这么说,他之所以重复,是因为这是他一贯的看法,妻子却认为这是套话。她说他不必这么礼貌,不必这么体谅她,他应该向她提出要求的。
他们已经从公路上下来,行驶在乡间马路上。一头老水牛挡在了前头,暮色开始降临,他也不想按喇叭,作任何催促,只是在后面慢慢跟着。她又担心起寄养在母亲家的那只鹦鹉来,它的脾气可是很凶的,即使在深夜里也闹腾个不停,满嘴脏话,竟然还会说语录,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她可从来没教她儿子这些东西。她侧过脸来看他。
他记得她曾经也是这么看着他。那时她还是他的学生。他们站在中午的湖边,三月初的风很大,白玉兰在半空中乱舞。他们能看到在风中疾走的变形的人。有时一阵兴奋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除此之外,他们的目光是一片墨绿色。他手里夹着的烟大部分都被风抽了,他狠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扔到了湖中,看着它熄灭。
他笑了笑,说这不是个好习惯。以前他读书的时候抽得很凶,几乎是不离手。他记得养在他们阳台上的那盆仙人掌,那个惨状呀。他又说起他的一个舍友的趣闻来,他实在是很擅长欲望啊。他会突然丢下手头的研究工作,卷起书本、挎着书包,然后急匆匆跑出图书馆,蹬着自行车往宿舍赶。那时他们只能在抽屉中秘密约会。也许永远是这种情况。
他说他的那个舍友可能就是他。他想对自己戏谑一番,这样问题就可以烟消云散,不必执着于是或者否。“总之,你是答应了。”他忘了她那次是来找他干什么,应该是叫他一起去春游吧。她要他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应该和年轻人保持距离,这是他给自己的教诲。“也许吧。在我的印象中,春天的太阳总给人一种绿灯泡的感觉。我有点不习惯。”他委婉地说。
她在他的身后说她真的很傻。他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又停下来,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说这种话只有从玛丽莲·梦露嘴里吐出来,才会叫人欣赏。他并不擅长说俏皮话,也许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存了太久,他一直找不着机会说。“那你等我。”她鼓起勇气真挚地说道,他一下子有些愕然。他本想临时撒个谎,他想,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当她再次找到他,他都把这事给忘了。
那已是两年之后,他离开南京,来到长江上游的一座城,在那里的一所学院教书。他给自己买了一副钓具,开始学习钓鱼,几乎把这座城的每条河沟都跑遍了。他带着一股琢磨的精神来干这事,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不过他从不把钓来的鱼提回家。那天傍晚他照样回家,他喜欢踩着春天的暮色,喜欢看她们抵着墙,躲在楼背后。他觉得他应该赋予刹那更高的真实。直到妻子站在他跟前,他才看到她。那是一段上坡路。
他觉得很意外,他有点认不出她来了,如果不是她主动叫他。因为在他的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觉得她长高了不少。旁边不远处是一家不起眼的菜市场,提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们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小贩在路边卖板栗,他们能闻到那股香气。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说。她问他来这儿是出差吗,他说他在这里工作。你呢?他反问道,他得说点什么。她别过头去说她刚从她辅导的一个学生家里出来,她没好意思告诉他,她的家也在这附近。他们又说到了南京,她说她找过他。他的离去是悄无声息、没有目的地的。总是这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又重复道,就像用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因为实在有点不相信,需要重新确认一下他的真实。她觉得很高兴,可心里又透着委屈,在埋怨他吧,可也说不上,总之这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他们之间的气氛松了一些。是啊,真巧。他应付道。真好。她像在感叹。她说这是缘分,他想还是世界太小。
她说要去找他,他把地址告诉了她,她说她有的是时间。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道小小的肉褶。你过得还好?在快要分别的时候,她忽然这么问他。怎么说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那种针尖对麦芒的几乎发了疯的状态,他再也不愿回想。他说起他的这项新爱好,说起这座小城的优点。其实他并不喜欢这里,可他究竟喜欢什么呢。这些都不重要。
“那么我呢?”她又问。他不太清楚她到底想问什么,可他想他最好绕开一些东西。他说你应该过得比我好,你也配得上一种更好的生活。可理由是什么呢?只能说,这算是一种祝福吧,可他怀疑自己连给人祝福的资格也没有。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察觉到妻子走进了他的心。
她很喜欢和这个世界做一个交换,她会把很多东西都大方地让出去,在很多事情上都顺从别人,为了保护她的那个小自我。他记得有一次他吓了一下她的鹦鹉,她立即变了一个人,因为这触到了她的底线。这也许跟她母亲有莫大的关系。是啊,她的那个母亲。他看了她一眼,她们之间一点也不相像,他还记得第一次上门拜访的情形。
岳母对他倒是挺有好感的,在此之前她肯定听说过他。大概妻子把他描画得很不堪,岳母虽然不会全然信以为真,但基于两人的关系这么糟,她想自己的女儿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即使在她自己相亲的时候,她大概也没有这么紧张,她的女儿给了她一次这样的机会。她松了一口气,她的这块小骨肉总算找了个人嫁了,没有亏待自己,命还是比自己要好一些。
在她那里还残留着过去那种对大学的美好想象,多半也是因为她在年轻的时候被剥夺了继续升学的机会。他没有跟他解释大学和学院的区别。当老师挺好的,她说,可是这个诗嘛,还是少写一点,要克制自己。你不是马上要结婚嘛,小希以后就是你的诗啊。她这么说,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脸红。
她又从缝纫机的抽屉里取来老花镜,把家庭相册搬出来,坐在沙发边,给他看自己女儿从小到大的相片,好像要叫他明白,他即将娶的是个什么人。这多少叫他有些尴尬,他不得不和倚在琴凳边的她交换目光,她却觉得他在拿现在的她作比照。她就像嫁接在钢琴上的一根树枝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抠指甲。那里有她的好多个身体。
从她十四岁之后,我就开始不对,也不敢对她有任何指望。岳母说。好了,别说了。这时妻子有点不耐烦了。既白又不是外人。岳母直呼他的名,让她一下子错愕,因为她一般也只是喊他的姓。我把你的秘密告诉他,也是为你好。你留着它干什么,最后还不是害了自己。岳母的语气软了一些,叫妻子没话说。
如果换作平时,她大概早就把门一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都是因为他,她看他的目光分明在埋怨。他立即把话题转移到一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上去,这时这个散发着尘埃味的客厅立刻多了另外一个人。照片中的女人和妻子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对闪着光的眼珠子,还有那笼罩在脸庞上的一种近乎明晰的忧郁。那时的阴影太多,她究竟在看什么?
岳母说那是元希的外婆。她是那个恐怖时代为数不多的几个钢琴家之一。母亲本来可以不死的,至少在岳母看来是如此,因为毕竟有那么多人都活过来了。因为那样的话,她的生活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起小时候在地下室,母亲教她练琴。
那是在夜里,为了怕人发现,钢琴里塞了棉花,因此是发不出声的。钢琴上放着一盏橘黄的煤油灯,是全部光线的来源。那个时候她并不是很理解,甚至觉得很枯燥,可不久之后她便意识到,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永远也无法触摸那样的光滑了。
她与自己的丈夫是在乡下认识的,相册上有一张合影,那是她决定独自带着女儿回城前拍的。后来那个男人,岳母就是这么称呼他的,还扛着些土特产来看过她们几次,每次都是偷偷地来。她觉得他还是个好人。再后来,她就不让他来了,也不要他的钱。她白天在街道办的工厂上班,晚上回到家,还要做手工活。工厂倒闭之后,她又摆起了小吃摊。她的头发白得早,她连染发的钱都不肯花。
“老太太总认为我是外婆的复活。”妻子说。这个念头是由一半的事实和一半的疯狂组成的,随着事实的雪球越滚越高,疯狂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妻子觉得这个游戏很不公平。但岳母说这是因为生活本身是不公平的。后来妻子只能采取极端的手段中止这场噩梦。那是在北京参加一场重大比赛的前夕,岳母希望女儿以后能回到北京,可那一次她差一点就被两代人都抛弃……总之人生这顿饭吃得一点也不轻松。
不过岳母的厨艺真不错,做的菜不是很精致,从外表上看也极普通,可是有一种味道在其中。虽然他在吃的方面并不上心,可他能辨别得出来,那是只有吃母亲做的菜才有的感觉。还成,至少不会叫人讨厌吧。她说这都是以前在乡下时学来的。即使在荒芜的岁月,我也总得设法让自己有点收成吧。
“那么你还要我吗?”从家里出来后,妻子问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我可是死过一次的。”她盯着他的肩膀看,他看到她身后的院墙上,一朵牵牛花探出头来。她说这不可能,现在是冬季,又不是春天。他叫她转过身去看,她笑着说没看到,真的没看到。他的手从后面绕过去,捂住她的眼睛。她说她看到了,可是她咬不到他的手。
“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很多。想你,想我,还有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他漫应道。汽车的前灯已开,并不能使人看清楚前方。汽车从一个歪歪扭扭的村子中间缓慢穿过,又驶在平阔的田野上。松树退入山影,而山影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不会想离开吧。”隔了一会儿,她好像晃过神来了。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事情难道不总是这样?”她沉默着。他细细琢磨其中的道理,有点想笑,可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她又说她忽然很想吃胡萝卜。
为什么?不知道,就是这么一想,也许是想补充点维生素吧。可这荒郊野地黑黢黢的一片,我哪儿跟你找维生素啊?她说她好久没有置身于这样无际的黑暗中了。“重要的是你能找到你的词。”她忽然用一种很郑重的表情说。妻子显然想起了那次住院的经历。
她以前也跟他说起过,不过是带着开玩笑的态度。她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一个瘢痕,就像封堵在洞口上的泥巴,平时被手表遮着。她当初给自己弄这么个伤口,就是为了能走出来透气。当他想从这个口子钻进她的体内,她却不肯。她叫他不要爱她爱得太深,这会让她感到绝望、窒息,又把她逼回去,她情愿自己多爱他一点。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好几次。她似乎能直觉到他在想什么,但她又想让他觉得他是自由的。他说我们到了。已经隐约可以看到村子了。不过村头并没有他跟她讲过的池塘,也没有土屋、稻草垛和露着虬根的老樟。这一切都属于过去时,要么被铲倒,要么被平覆。每当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总是感到深深的寂寞。他难以忘记叔叔的婚礼。
他小时候也看过其他的婚礼,在他的概念中,姑娘出嫁就是要离开家,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她们总是哭得很厉害。而小伙子娶来的也肯定是别村的姑娘。当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觉得很恐怖。这意味着在十年之后,村里有一半的人他都不认识。不过叔叔的婚姻是例外。
新娘就住在隔壁,是和叔叔一起玩到大的。过门就成了问题,因为两家距离太近。老辈人便出主意,叫叔叔领着迎亲队伍出门后,不要直接往左拐,而是绕着门前的池塘走一圈。他还清晰记得叔叔推着自行车,搭着蒙着盖头的新娘,在唢呐班子的引领下,从水边缓缓经过的情形。池塘好像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掉了,因此喜庆也来得如此静谧祥和,仿佛可以永存。
其实那个新娘一点儿也不漂亮,腿还有点瘸。他在更小的时候没准还和其他孩子一样,朝她扔过石子。可她和叔叔竟然走在一起了,其中又不知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很可能一开始大家都认为重要的东西到后来变得不再重要。到处都是大大的叉,能容下一个人的心太少。或者时间并不是可以让人任性玩耍的游泳池,到了一定时候就必须上岸。
他看到了屋檐下的那盏灯,他知道这是特地为他留的。他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从路口拐过,如同在逼仄的峡谷中缓缓穿行,离这近乎荒凉的光圈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时一个小女孩听到马达声机敏地从屋里跑出来,在禾场上立定着,像被什么怪物吓着了,又迅速回去,放开嗓子大叫了一声。接着一大群人携着影子涌出门来。有好多面孔他不认识,或者有点印象,但记不起来他们的绰号。
他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多人等他。是啊,从半下午就把脖子往村口扭,还以为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母亲大声地说道,好像是在跟他讲电话,怕他听不清。她已经习惯了他在遥远的地方。她又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儿媳。如果说他们对他感兴趣,完全是因为听说他要带妻子回来。
他曾经往家里寄过一张他和妻子的婚照。母亲总唠叨说这种东西就是花钱买来骗自己的,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道理。她说她要见本人,她说话的口吻,分明在主张她的权利,还有一层意思是传递对他的不满。不过由于父亲对他的火气更大,她只能偏向他这一边。
妻子倒是落落大方。母亲看起来很高兴,她其实对他的要求不多。外面的空气冰凉,她也顾不上这些,也不管儿媳听不听得懂她的方言,连忙把他的哥哥、嫂嫂、侄女,还有左邻右舍和一条老得快不行了的土狗介绍给她。他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父亲,他独自一人在屋内坐饮。
火盆里的木炭已烧过了头,不过红光犹存,一明一暗仿佛沉睡的婴儿在呼吸,映照着父亲那张线条粗硬的脸。他示意他在对面的一张铺着垫子的椅子坐下,把一小杯温热的黄酒递给他。空杯子又从散发着木香的火盆上方递回去,他垂着眼皮,说他总算做了件稍微像样子的事。房间里的老式座钟,发出浑浊的钟声。
“什么意思?”晚上熄了灯,可妻子睡不着。按理说他们一天在路上奔波,本应该十分疲惫。她说这是因为床的缘故,她从来就没有睡过架子床。还有就是她需要了解环境,好知道怎么跟初次见面的这一大家子打交道。他们都是他的人,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不成器。”他说。她听得不是很明白。
“反正就是他对你不满意,怎么也不满意,无论你做什么。他用你就是用得不顺手。”她右手支着脑袋,在那里瞎捉摸。“如果他以一只黑鸭子的眼光看你,他大概就会喜欢你这片水泊的。”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知道他睡着了,这番话也就只能说给自己听。
其实还有很多事,他都没有跟妻子讲。木偶的表情远不如那只牵线的手的表情来得丰富,他只能这么笼统地说。这里面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就像一团永远理不清的乱麻,很多事情都是没有来由的。譬如他怎么跟她解释,他既是父亲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可以进行转让的。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这么向他宣布。
于是他在这个家的地位极其尴尬起来,虽然从表面上看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生活,但名分已变。父亲只是暂时代理,不再像过去那样严苛,但那种竭力掩藏的礼貌更加让他受伤。那时他经常望着村后面那座雾气缭绕、在春天会开遍杜鹃的山,他知道他将被送到上面去。他并不讨厌他的叔叔,但这是两回事。他暗暗地告诉自己,他得想尽办法离开这里。
村里的人都说叔叔疯了,虽然父亲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他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可他的心灵太脆弱,不能将那些流言蜚语完全抛诸脑后。他为什么不住在村里,而是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上山,离群索居?有时他们坐在教室里上着课,忽然听到天空中传来轰隆的响声,可外面分明艳阳高照。他们也分不清这是在打雷,还是叔叔在砸石头。
他竟然把村里的一块水田给偷上了山。他记得那天上午,好多人像老鼠一样在田埂上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那个坑处于几块田的交界处,其实也许很浅,可在他的印象中,却是很深。这跟他当时的位置有关,因为他和其他的小孩在坑里转来转去,想尽着法子去踩别人的影子却又不想让别人踩到自己的尾巴,还觉得很有意思,可是那围成一圈的黑压压的大人们表情却很严肃。
父亲虽然表面上应和,责备自己的弟弟胡闹,可私底下却说,那块地当年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但你不能老是按着自己的想法来。这才是父亲忧心的地方。你不能老是惦记着自己的心在身体的哪个位置。然后堂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叔叔总是在夜里下山,趁着妻子和女儿都睡着了。更多的时候他们兄弟俩只是坐在一起,有话就说,没话也不刻意找话,好像每个人都面对着一面墙壁,并且通过墙壁交流各自的想法。往往是他听着了上一句,都快又要睡着了,才接到下一句。都是些残章断简。
在进县城念书之前,他唯一上过一次山,是去参加婶婶的葬礼。那里只有几座木棚子,他是以她儿子的名义给她守的灵。仪式很简单,山间的风大,日光近乎透明,悲哀都算不上数,只有母亲在坟前哭了几声。婶婶给叔叔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女儿,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昏黑的房间里,她的死对于妹妹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一张床。她觉得那种大家都耷拉着脸的气氛很难受,她喊他哥哥喊个不停,她叫他陪她一起玩。
她手里举着一把捕蝉架,往前飞快地奔跑着。他站在晾衣竿边,帮母亲甩被单,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她察觉到了后面没人,细瘦的个子停在那里,孤零零地、迷茫地望着他。母亲催了一下他,他连忙向她挥手,叫她等等他。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穿过一片林子,来到一片台地,那里散布着很多石头。
而在更高处,一座点缀着稀疏绿意的石峰矗立在他面前,犹如一根没有脑袋的脖子。他转过身去看山脚下,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掉下去。而妹妹显得很自然,她从石头的间隙中穿过,斜迤着往更高处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因为这里怎么可能有知了。她说她要去捕针。
“怎么找?只能希望她想回来的时候不要忘了路。”父亲说。他们谈起妹妹在市集上走失的事,后来一直也没有消息。从楼下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还有妻子的说话声,她正在跟她们学跳皮筋。她跳得似乎并不好。“我当初叫他把塘心送下来,他就是不肯。他总怕她受欺负。”父亲又说。“你知道她不是他亲生的吧?”他点了点头,之前从没人明确地告诉他,但他应该很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她肯定过得不好,否则早该回来了。”父亲叹道。
他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又回过头来看父亲一眼。他没有说,其实他当初可以把她带下来的。他依旧记得暮色中的青山,妹妹笔直地站在银灰色的杜鹃丛中,与他分别的情形。她的目光分明透着黯然的不舍,他却装作视而不见。因为他对这世界实在没有信心。当然他承认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很脆弱,尤其在子弹面前。是的,脆弱,他反复强调这一点,在她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可她只记住了美好。他们一同失神地望着远处的阳光。
他自己难道不也想这样吗?那时的他是多么恐惧。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总之这个世界突然中断下来。他不得不挤在火车的人群中,想睡又不敢睡得太深。他厌恶了这一切,却又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他终于在一个雨夜回到了村子,而在此之前,他只想离家远一点。村子里正好断了电,当母亲把蜡烛点亮的时候,他望着那朵颤悠悠的火苗,他看到他的牙齿在打战。他连衣服都没来得换,便连夜上了山。
他们中午到达的山上。叔叔正在修补一处被猪撞破的护栏。他听到他喊他的声音,停下手中的锯子,迟疑地转过身来。“你回来了?”他认出了他,目光又落在妻子身上,他看了好久,很想是,知道不是,肯定不是。他比过去老了很多,背也有点驼了。年轻的时候他可是很英俊,也喜欢发展自己的才能。他还记得他从前给书籍配的那些插画,记得他拉的二胡,现在这些似乎像一只白鹤一样,从他的身上消失不见了,他只是个糟老头。
他在一只储存雨水的汽油桶里洗了手,把他们领到木板房里。里面的摆设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张粗木桌子,几把粗木凳子,两张手工沙发。他叫他们坐一会儿,他去厨房烧茶。山上更冷,父亲在他上山的时候,特意叫他提一小桶煤油上去。他们晚上就在这边住下了。妻子送的礼物是一台收音机,吃完晚饭后,他们围在路边烤火。她教叔叔怎样操作,可她自己调了老半天,只是搜到一些杂音,仿佛山鬼在开会。
然后房子里又沉寂下来,只有木柴发出的哔剥声。妻子打了个哈欠,她好久没爬过山,显然是累着了。她说她得先睡了。客厅里只有一盏煤油灯,他取下他们下午刚擦过的玻璃罩,点燃了另一盏灯,然后把妻子送回房间。床头的上方挂着一副相框,里面是一帧椭圆形的照片。他说那是他的婶婶,她仿佛站在壁龛里看他们。妻子起初有点害怕,她把灯靠近去,说婶婶真漂亮。他也靠过去,他不知道妻子是想给自己壮胆,还是真的这么以为。但镜中的婶婶的确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
“你把灯熄了。”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这么说。“为什么?”他不明白。“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等你。”她已躺进了被窝,只剩下个脑袋露在被子外。他却觉得她被埋进了冰冷的土里。他又回到客厅,给火炉里添了几根柴。他怀疑叔叔睡着了,无论如何他们的到来,既不能增一分他的存在,也不能减一分他的存在。他平时一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他问起叔叔窗户卖得怎么样了。他说越来越不行了,以前是先买窗子,然后再建房子。那时的造屋师傅也懂行,知道这里面的一个比例关系。现在这个先后次序颠倒过来了,也没那么多讲究了。不过每逢集市他还是背些拿去卖,不管卖不卖得动,就算是给自己锻炼身体。他想叔叔还是忘不了那颗心。每次从集市回来,叔叔也照例会买一点麻花、山楂片之类的小点心。
不过他越来越不能理解,为什么人家现在不卖给他了。因为嫌他买得少。要不然就不要他的钱,可他又不是乞丐。以前可是东西买得越多价格越贵,买得越少价格越便宜,现在道理怎么反过来了?那不糟蹋东西了?而且同样是买一斤糖,富人花的钱比穷人要更多。也不知道叔叔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他估计都是爷爷那辈子的事了。叔叔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听来的,哪些是自己经历的。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炉子里的火势已弱,他起身说他得睡了。他又叫叔叔也早点休息吧。叔叔叫他先睡,他还要等这堆火灭。他回到房间,摸着黑掀开被子在妻子身边躺下。当他感受到来自妻子身体的暖意时,他突然想,叔叔可能终身未婚。让他多少有点讶异的是,当这个念头进入他的脑海,他一点也不吃惊。
半夜里他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什么声音。月亮悬在高空,撒下银灰色的光。房檐下的木柴码得整齐,地上已覆上一层白霜。他走出了木板房,沿着倾斜小道下坡,然后又上坡。他从浓密的树影中穿过,风从各种方向吹来,那种声音却越来越确切,始终占据着一个中心。
他远远地看到一盏灯挑在乱石丛中,他认出了那个模糊的人影是叔叔。他侧着身子,正在敲击着錾子。与山下的草地早已枯萎不同,这里的草地保养着一种奇异的绿,随意堆放着大大小小的佛像。他望着圆月下的石峰,鼻尖一阵酸,他感到他心中的那棵枯树,在瞬间抽出了绿芽。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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