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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 高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1928
第广龙

  贺高来野外队,比我晚。我在野外队搬了两年铁疙瘩了,贺高才来,两个人一起,我说话就硬气些。两年的胡子,也是胡子。

  贺高是顶替来的,之前,在老家的山里挖洋芋。贺高顶替了,他爸就提前退休,回老家挖洋芋去了。我提醒贺高,不挖洋芋了,挖石油,还是受罪,不是享福。我说别的,贺高点头,说这个,贺高不认可。贺高说,不一样,大不一样。我说那你说说,拿眼睛直直看他,贺高不敢接我的眼神,低下头说,生产队挣工分,这里挣工资,生产队没有食堂,这里拿饭票吃饭。我一听,还在道理。我依然加重声音说,受罪是肯定的,铁疙瘩砸脚呢!

  如今的孩子,二十几岁了,还被大人心疼着,呵护着,如今的孩子珍贵。我那阵子,孩子也有被人爱怜的体会,但打小就得劳动,或者早早出门,自己在一片天地里长,长成长不成,得靠自己。我十九岁就穿上油工服了,贺高才十七岁,也来到野外队,还感激他爸替他着想,腾出来了一个岗位。

  别说,野外队的艰苦,没有让贺高退缩,喘着气,走半天山路上班,还是坐在卡车车槽里,颠簸到井场去,贺高都高高兴兴的。我还发现,贺高力气大,比我都大,一个吊卡,两个人抬都吃力,他一只手抓住,走十米二十米,再轻轻放下。

  我留意了一下,贺高的胳膊,几乎有大腿那么粗,腰也水桶一般。我就问他,在农村吃整羊整牛呢,长这么结实。贺高说,天天洋芋、玉米,一年吃一回肉,就是肯长。石头要能吃,吃下去,也长肌肉。确实,贺高能吃,而且不挑食。我经常对食堂有意见,肉菜里找不见肉呀,白菜一团糟呀,和炊事员吵架也有几次。贺高不,馒头拿手里,珍惜不已,大口吃着,腮帮子鼓鼓的,往下咽,都能听见响声。说,多好的白面,没有菜,光是吃馒头,也香得很!

  更叫我没有想到的是,贺高还能喝酒,是白酒,不是啤酒。发了工资,贺高会买上五六瓶城固特曲,藏在床底下,有时一个人喝,有时约上班长喝,一次,把队长也约上了,把队长的脸都喝红了。城固特曲一瓶好像三块钱,倒也不贵。贺高说,小时候,父亲一年回来一两次,他没人经管,打小爱往大人堆里钻。两岁三岁时就有人拿筷子蘸了酒喂,五六岁已经会划拳了,是两好拳,就是不要合称“五十铃(零)”的五魁、十满堂和宝拳,各自同时出拳,猜其他数字,猜对了,对方喝酒。贺高说他开始喝上两杯三杯,睡上一天,第二天头疼,后来练出来了,喝一两二两,还能走路。我听到这,就说,这是特异功能啊。贺高听了,眼睛亮了一下。

  那阵子,我不能喝酒,喝上一杯,肠子肚子就乱了。平时,如果不上班,或者下班回来,有的老工人,爱喝上两口,叫我,我都躲开了。老工人喝酒,没有菜,就是干喝。这个,贺高习惯,贺高也是干喝。老工人有时叫贺高喝酒,贺高有时叫老工人喝酒,都高兴。

  很快的,贺高在野外队,有了好的评价。我得承认,还是酒精容易拉近人和人的关系。野外队日子清苦,有了酒,日子好过。人也需要麻醉自己,麻醉了,脑子就简单了。不过,也不是天天喝,酒瓶子不离手,那成酒鬼了。

  贺高爱看书,我也爱看书,这就使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我看的书杂,手头有啥书,就看啥书。我最喜欢看《西游记》,也把一本儿童书《虎子敲钟》看了好几遍。我有二十多本书,都锁在箱子里,贺高借,我让他挑,贺高也对《虎子敲钟》有兴趣。看了,还和我交流,说虎子人虽小,能顶住事,他爸不在,安顿他敲钟,为了准时,晚上不敢睡,吃干辣子赶走瞌睡虫,虎子是个有心人。贺高说的,和我的理解,是一样的。贺高有几本旧书,一本好像是参加工作时带来的,是说手相面相的书,一本是我们一起赶集时,从镇子上的地摊上买的,是算黄道吉日的书。这样的书,我不爱看。不过,贺高农村来的,看这些,一定是受当地习俗影响,不奇怪。

  快过年了,我和贺高,都不能回家探亲,机会要让给老工人,年轻的,都是这样,这是野外队的规矩。贺高和我说过年的热闹,说好吃的,也是解心慌呢。说起十五耍社火,踩高跷的,划旱船的,扭秧歌的,彩车的芯子上,都有人物造型,是真人扮演,因为太高,被固定的,多是娃娃,叫胄娃娃,有的太小,游行时间长了,尿了裤子,人们指点着,说笑着,这些,多喜庆啊。还说起害婆娘,就是男人化妆成婆娘,样子很搞笑,手里拿一把笤帚,一甩一甩的,眉眼乱动,腰身乱扭,到人跟前,拿笤帚扫一下头,据说这样可以把晦气扫掉,惹得娃娃跟着跑。说着说着,说起了另一种角色,就是坐在第一辆彩车前正位上的人,是一个老汉,也是社火队伍里唯一不化妆的人,头戴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石头眼镜,挺直着身子,表情严肃,却不时捋一把白胡子,拿手里的扇子指向人群,指向哪里,害婆娘便抡着笤帚冲向那里。如果把扇子上举一下,整个的社火队伍就停下了。我说这叫主事的,相当于社火队伍的灵魂,总指挥。贺高说,他们那里,把这个人叫议程官,却是带着官帽的,是清朝的那种,而且,还有更让人佩服的,就是随口说古道今,还是押韵的,句子长短也一样。贺高学了几句让我听,比如:本尉放眼看四方,风调雨顺多种粮。比如,张灯结彩春来到,大人娃娃齐欢笑。本尉的“尉”字,我以为是位置的“位”,贺高说,是县尉的“尉”。这足见议程官身份的不凡。议程官每说一句,围观的人,都会发出阵阵叫好。贺高说,小时候,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当议程官,过年耍社火,坐彩车上,出口就是说辞,队伍走还是停,全在他一句话,多厉害啊。我就说,别说什么议程官了,你娃有本事,把这身油袄袄脱了,坐机关去,也是耍嘴皮子,那才叫福大命大灶火大。我说这话,带有一点讽刺的意思。在野外队,走上去的,得有关系,或者,得有文凭。这两样,我没有,贺高没文凭,我估计也没有关系。贺高却说,有这个可能,我爸说了,人一辈子,要往人前头走,才叫活人,只要会来事,只要瞅准机会。

  我后来了解到,贺高他爸,也是力气大,也是舍得力气。当过一次矿区先进,戴脸盆大的红花,还在千人大会上作报告,念别人给准备下的稿子,也算光荣过。一次野外队搬家,挂吊钩,钢丝绳断了,油管翘起,伤了胯骨,住院住了半年。回到野外队,重活拿不下,只能看井,以后,再也没有先进事迹。再以后,人就换成贺高了。贺高他爸有想法,能理解,贺高有想法,也正常。我做梦都盼着离开野外队,到后勤烧锅炉,我也愿意,这样,我就可以找个对象了。在野外队,我一年看见的女人,老的少的,次数都数得清,我找不下对象。

  我猜测,贺高的目标,要更高一些。高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不过,一个人来到野外队,他的身份就固定了,就和随着活动房移动的生活,和油乎乎的井架,和笨重的铁疙瘩,联系在了一起,无从逃脱,自我确认,过上一天是一天,寂寞也好,辛苦也罢,忍受着,挣扎着,也有笑话,也有大累之后躺到在山坡上的满足,看到了蓝天白云,闻见野草的气息……你能做什么?我有时这样问自己。这里有我的饭碗,也有父母的期待,我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野外队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常说一句话,天生就是下苦的命,到哪里都是下苦,就把这一百多斤交给矿区了。大家都这么过着,我就想,贺高有多日能,还能跳出这个油坑坑。

  在我眼里,贺高反应快,嘴也巧,这方便了和大家的交流,但也会让人觉得表面成分多。下班了,几个人在院子里晒暖暖,都袖着手,叼着烟。贺高看见了,稍微思索一下,来一句:太阳公公身上照,给个神仙也不要。贺高挺得意的,几个人听了,只是一笑。有时大伙在山路上走,都不言语,贺高突然来一句:山路高来山路弯,走到山顶笑开颜。大伙还不言语,贺高再来一句:油工衣在身上穿,能挖地球不简单。这下,气氛略微有些活跃。不过,要是喝酒到半道,贺高的说辞,满场子的人都欢迎。谁喝得痛快,来一句:到底还是感情深,喝酒就像打苍蝇。喝得痛快的人,虽然对感情深和打苍蝇发生联系不满意,但还是觉得这是夸人,不是骂人。喝得为难的人,贺高也会激励:要对大家没意见,扬起脖子往下灌!别人就符合,起哄,酒倒是喝下去了,人也倒下去了。

  野外队上班,有时连着上,油工衣不离身,落下的土,沾上的油,增加的分量,如同穿了铁,穿了石头,用一句话,把人累成驴了。有时也会歇工,五六天都清闲着。打发时间,无非喝酒,打牌,逛街。所谓逛街,就是到离的近的镇子上走走,逢集还热闹,平日只有几条骨瘦如柴的游狗在晃荡。那天,野外队有十多个人先后到镇子上去了,我和贺高也去了。贺高说,牙膏快用完了,要买,我只想转转,要是见了好看的新媳妇,还可以多看两眼。镇子上正好逢集,去了,人挤人,人看人。巴掌大的地皮,野外队的互相都遇见了。正走着,前头乱成一团,发出叫喊,我和贺高也小跑着凑了过去,说不定,能看到稀奇的。过去一看,一个老太婆躺在地上,两腿抽搐,表情痛苦。一个女的,估计是老太婆的女儿,不知咋办,急切的在一旁哭叫。有人说,这是抽风,有人说,这是中暑,就是没人动弹。这时,贺高突然上前,翻看了一下老太婆的眼睛,拿手在鼻子跟前试了试,然后,脱了老太婆的一只鞋,露出了难看的小脚,还脱了土布的袜子,开始在脚心捏,捏了几下,看看老太婆的反应,又捏了几下,结果,奇迹出现了,老太婆不抽搐了,头抬起来,慢慢的,身子也抬起来,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奇怪自己怎么坐在地上,连忙伸出手,要旁边的女的拉她站起来。

  贺高能治病的消息,在野外队传开了。大家将信将疑,半信半疑。有的说,还不是冒碰的,有的说,不定会这么一手。反正,有人来找贺高了。有个老工人,患有长年治不好的鼻炎,来找贺高,鼻头红红的;一个在炊事班的,也是十多年的老寒腿,来找贺高,一条腿都变形了;最有意思的是成本员,把贺高叫一旁,悄悄说老婆不坐胎,能否使个法子。总之,多是些疑难杂症,有的一直去医院,有的找过野大夫,都不见效果,已经不抱希望了,跟前就有神人,不定能治好。

  贺高还是清醒的,找他看病的,都挡回去了,说,别说这些病,就是感冒,脚气,我也治不了。就是我自己手指头破了,也得找卫生员包扎。炊事班的不死心,又找了二次,三次,说你看我这腿,恨不得不是我的腿,只要变天,钢针扎一样,你行行好,给我治好了,每次打菜,我给你多加分量,晚上你肚子饿了,我偷偷给你下一碗面。贺高说,别这样,就是能治,也不敢领你这个情,旁人骂呢。说完,贺高说,我不会看病,但我会看相,我给你看看,全当乱耍,于是就定了定神情,在炊事班的脸上专注了一会儿,说,你在家行二,对方点头。又说,你七岁时,在河坝游泳,正好发大水,被冲走,一棵树挡住,才把命保住,再点头,眼里已经跳火花了。赶紧问,你再算算,我家走丢了的牛能找回来吗?这个事,野外队的人都知道,前些天收到的信,下午蒸馒头分神,碱面子搁多了,边给人打菜边叹气,队长本来要收拾几句,结果倒安慰了一番。贺高说,这个吗,可以肯定,牛找回来了,就是后腿受了点轻伤,缓上三五天,就能耕地了。

  这下,野外队的人,都等着看笑话。都是有点文化的人,轻易不会迷信。说准前两个,有可能,天天在一起,谁有点啥,藏不住,也许那次说过,在一边听见了,记住了。可是,一个爆炸新闻,使大家瞪大了眼睛。因为,炊事班的当时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到镇子上的邮局,给老家打长途电话,得到的消息是,牛找回来了,而且,就是后腿受了点伤!

  说准了,说对了,这真了不得!这个贺高,不是神算子,也是个半仙啊!

  我也感到好奇,专门问过贺高,哪里学来的本领。甚至,我也想让贺高帮我算算,啥时候,我能找个对象。贺高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先这么说,说,我估计,你不会当真,世上的事情,有些能明白,有些不明白。明白的都会糊涂,不明白的,想弄明白更难。可是,要是都明白了,就没有意思了。然后,说,我就是看了些杂书,在老家,这样的人多了,也听了些,学了些。说实话吧,都是蒙的。蒙对了,人佩服你,蒙不对,也能找下借口。就是这么回事。贺高这么说,我依然感到不解,虽然我认为,看相算命,属于邪门歪道,信了失望,不信伤神,但会这一套,在人群里,总算个人物,不定,还能带来有利于自己的机会。贺高为什么要对我把这个说破呢?贺高的回答,也让我刮目相看。贺高说,闹着耍耍,还可以,真的逞能,会招祸的。算命看相的,多游走四方,或者在人多的场合,因为要次次准,回回对,绝不可能,一旦闪失,也好走人,为了混一口饭吃,有许多门道,还使点法术,这个行当,也难,一般人不入这个行当。在野外队,几十个人,成天在一起,都知根知底,时间长了,没人再信,那时就没有台阶下了,何况,又不靠这个吃饭,又没有饿肚子,那就更不能拿这个当宝。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么深的考虑,这个贺高,还真不是个凡人。我又问,那你那天,在镇子上把老太婆治好,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啊。贺高说,那个也不算啥,农村里老年人这样犯病的,都是掐人中,捏脚心,我就给我奶奶治过,不算啥。

  贺高是个明白人,野外队的生活,过着过着,也就适应了,习惯了。只是,他老是对我说,这跟农村不一样,那跟农村有区别。而且,和我一样,有时,旁边没要害人时,也发个牢骚。一次吃饭,贺高说,狗日的炊事班还是黑!我奇怪地看他,他说,我一个月挣下的,尽量节省,白砂糖都舍不得买,一多半给了食堂,看给我们吃得啥,土豆丝跟柴火一样!我就说,你不是说光是吃馒头都舒服吗?你不会光吃馒头。贺高说,说是这么说,野外队出的力气,比农民还大,挖石油比挖洋芋还辛苦,哪能不吃菜呢。还有,贺高又说,农民吃饭,还专门调个拌汤呢,咱们要么一肚子蒸锅水,要么一肚子面汤,随便就打发了!我就说,别急,迟早野外队会餐,把你吃得撑死!

  人的力气,用光了,歇一歇,又回到了身上。人的力气用不完。可是,在野外队,有多少力气,都能被铁疙瘩收走,即使剩下一点,又被山里的土路,被土路两旁的杜梨子树消耗掉。杜梨子树上的果子,秋霜一杀,酸甜酸甜的,就是采摘起来不容易,得上树。在野外队,找个胖子难。胖子到野外队,都瘦下去了。整天和铁疙打交道,磕磕碰碰,也是经常的,许多人,少根手指头脚趾头,当时多难受,多疼,也过来了,甚至,肋骨断一根两根,腿瘸了,瞎一只眼窝的,也有。贺高遇上一回意外,还算幸运,没有落下后遗症。那天,扛沙袋,别人一次一袋,贺高有劲,一次扛两袋,又被人激将了一下,一次扛三袋。往返了七八趟,都看不出疲倦。正要喝彩呢,贺高不争气,身子一软,竟然把沙袋从脊背上滚落。当时看不出损伤,在一边坐下,坐了一阵子,能起来,能走,就是不能扛沙袋了。回到营地,却直不起腰,躺下才舒服一些。成本员兼任的卫生员给捏了捏,说是肌肉拉伤,抹了些碘酒,说休息几天再看。贺高这伤,也算工伤,躺了一个礼拜,没有到井场去。我就开玩笑,说你逞能受了点轻伤,我天天照样搬铁疙瘩,扛沙袋,算下来,比你要多出多少力气,算成馒头,也有半架子车了。贺高苦笑了一下,说,下次我多干些,把你的活也干了,可你得把你的馒头给我吃了啊。

  野外队的日子,过得慢,也过得快。每个人,都过着没有波澜的日子,平平淡淡的日子。一年过去了,又一年又来了。今天在这座山峁上施工,明天,又到那个山沟里打井。大家都习惯了,只要身子完全,工资发到手,也就知足了。转眼间,五一劳动节到了,按照队长吩咐,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挨了刀子,野外队以班为单位,全体会餐,一个班十瓶白酒,放开喝。这是难得的,这是快乐的一天。我不能喝酒,也喝了许多。几乎所有人都喝多了,半夜还有人唱歌,也有人摇晃着串门。喝醉酒的人,吐一地,呕吐物被野外队的黑狗吃了,黑狗也醉了,第二天中午,还躺在半院子不起来。

  我头晕,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晚上,贺高没有说辞,却大骂了队长,而且,骂得特别难听!

  这个贺高,真的让我看不透。起码,从这次的行为上,贺高可是在冒险。为什么?道理简单,在野外队,队长就是爷,就是土皇上。就从我经历过的看,在野外队,凡是和队长作对的,都没有好果子吃,都混得狼狈,甚至,混不下去。所以,没有人敢招惹队长。平日喝酒,叫队长,还得看队长情绪,探亲回来,总得给队长带包旱烟,或者,一袋红枣。队长权多大啊,涨工资,安排岗位,请假销假,评先进,等等,等等,多了。就说棕绳,库房里一捆捆的,看着是一般的物件,可是,野外队的家多在农村,当井绳,当缰绳,用途大了,队长不同意,谁也没有胆量拿。只要队长看着顺眼,回家探亲时,背上一捆,等于占了个便宜。贺高可以不要棕绳,难道,别的,更要紧的,也不在乎了?还往人前头走呢,还会来事,还瞅准机会呢,这下,就像当地人说的,汤稀了。汤稀了,喝一肚子,一泡尿,肚子又空了,啥也落不下,说汤稀了,就是这个意思。

  过了几天,我才把原委闹清。那天会餐,贺高酒量大,在自己这个班喝了一阵,又到别的班喝,还划二好拳喝,还给队长敬酒,队长也给面子,也喝了。正说着话,贺高言语了一句,好像说我那个事情怎么样,队长说这次不行,贺高又说,那啥时候行,队长说,以后再看。旁边的人,大多听不来说啥,正疑惑呢,贺高突然提高声调,说你个狗日的!连着几句,都是这一句。队长倒大度,说这小子喝多了,使眼色让人拉走。贺高却来劲了,说我清醒得很,又是一句你个狗日的。队长脸上挂不住了,把酒杯子摔了,转身走人。那天,就这么个过程。

  而引发这个过程的内容,也渐渐浮现,变得清晰,这个,我知道后,既感到惊讶,又觉得,这合乎我对贺高的认识。

  野外队的人,想要脱离出去,可能性极小。我还是技校毕业分配来的,多数,都是农村招工的,部队转业的,这一部分,大部分的家里人,也在土里刨食。还有知青,也是离开一片广阔天地,来到又一片广阔天地。都想干轻松的,都想居住固定,都走了,那野外队还不撤销?所以,野外队的人,都轻贱自己,都不指望转机的出现。就这么个命,认了吧。我刚参加工作那阵子,有时想不通,师傅都这么说。不过,在野外队,也有相对容易的岗位,队长的位子,是老天的位子,成本员得会算账,专业上有要求,这不能乱打主意,可是,当班长,虽然也出力下苦,但在身份上,得到的尊重多一些,收入也高。还有,每年一次评先进,能到矿区开会,能吃好吃的,也能和矿区的领导接触上,有荣耀感,也许,还能被树立成典型,这样,就可能再进步,就可能提拔。只是,当班长,当先进,都是个别人能得到,多数人得不到。几乎不成文的做法,谁胡子长,大家拥护,就是谁,班长当上了,只要不出人命事故,一直是班长,先进轮换,却总在老工人中间轮,你成老工人了,也可以算一个。我就从来不幻想,用自嘲的话,也算五六年的油鬼子了,我依然不够资格,有胡子,但胡子短,像贺高,属于嘴上没毛的,更没戏。

  不过,有时,上面会下放一个驾驶员的指标,这个一般有要求,得年轻人去。有时是什么概念呢,就是,隔上三年,也许五年,会有这么一个指标下来。谁被选上,就不是野外队的人了,培训三个月,就成司机了,就是矿区车队的人了。

  贺高要争的,就是这个名额。三五年才一回,机会多难得啊。队长似乎是答应了的,贺高呢,也一定找过队长,不然,贺高不会那样问。队长变卦了,说话不算数了,贺高也豁出去了。

  我听说,贺高回老家,回来时,给队长送过一大罐土蜂蜜,还送过半口袋辣子面,贺高进队长的活动房,有人看见了,野外队就这么大,有些事,眼皮底下呢。队长爱吃甜的,也爱吃辣的。这两样,正合胃口。至于其他方面有什么没有,就不知道了。

  收了好处不办事,也许,队长有难处。

  岁数差不多,我和贺高,属于能说到一起的,而且,我还给贺高当了一年的师傅,我得关心关心,得劝劝他,我觉得,我有这个责任。

  贺高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消沉,看上去,还挺精神的,这倒让我话到嘴边。我就换一种方式,说,贺高,还挺贼的,知道提前下手啊。贺高倒是羞涩了一下,说狼多肉少,不这样不行啊!又说竹篮打水,这样了也是不行啊。我就说,那你骂队长,可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贺高头一歪,能咋样?已经这样了,能咋样?

  贺高的意思,我听得出来。在矿区,野外队属于最底层,往下,没有了,往下那是黄土和油井。有的野外队,曾有从机关下放下来的,人蔫蔫的,那是犯了大错,让穿几天油工衣,带有惩罚性质。就连后勤单位的领导教育工人,也说,谁不听话,到野外队去,到那里,就把你的病给治了!所以,贺高才会觉得,就是惹了队长,也不会有多坏的结果,已经在遭罪的地方了,再发配,找不下更土更油的了。

  我太想当司机了。那天,贺高把这话,对我说了几遍。

  原来,贺高找到了走到人前头目标。的确,司机就是在人前头走的,司机就是议程官。方向盘在手里握着,油门在脚底下踩着,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四个轮子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那些年,司机是吃香的行当,在矿区,当司机,比当干部都牛。开大车的,开小车的,那个架势,可不是装出来的。别的先不说,矿区女人少,漂亮女人更少,可是,长得出众的女人,都跟了司机了。矿区地面大,到哪里,没有车就到不了。我在野外队待久了,想进城一趟,就得给过路司机下话,搭个便车,虽然在车槽子上被冷风吹着,心里也是欢喜的。一年冬天,野外队在元城驻扎,进出没有班车,只能等拉货的,拉油的卡车,捎一个人,得两块钱,就这还要看司机眼色。我探亲回家,坐班车到元城路口,等便车等到天黑,跟我一样等便车的,个个冻得面目红肿,不住跺脚,抖身子,为了暖和一下,路边的蒿草都被烧光了。

  野外队有配属的司机。是矿区派过来的,是一辆卡车。都知道,驾驶卡车的司机,有多么的重要。把他说成野外队的神,也是不夸张的。司机的房间,位置是最好的,通风,早上的太阳最先照耀。吃饭是不花钱的,也是不限量的。食堂是一间铁皮房,我们吃饭,拿着碗排队,在外头一个小窗口买饭,司机直接从门里进去,想吃那个,就往碗里捞,还可以找一根葱,两个青辣椒爽口。每个人见司机,都是笑脸,拿出纸烟给司机敬一根。平时,卡车的一个的用途,便是接送工人上下班。从野外队到施工现场,通常的,都要在大山里的土路上盘旋两个小时。地点不断变化,有时更长,最短的也得半个小时。司机不高兴了,说离合器不灵了,说方向盘扳不动,大家就没车坐了。所以,即使司机毛病再多,也没人敢招惹。和司机搞好关系,这是必须的。可是,经常的,我们上班都在走路。因为,卡车让队长坐上,到矿区机关开会去了,或者,让管理员坐上,到镇上买粮油去了。我们骂队长,骂管理员,不骂司机。

  所以,贺高想要当司机,是多么聪明的选择。所以,贺高当司机的愿望落空,打击有多大。

  贺高还是贺高,但发生了一些变化。

  贺高爱喝两口,酒量也大,一个人喝半瓶,也不会跌到。可有一次,喝了二两,贺高就不对劲了,骂人,骂学徒。别人劝劝,不骂了。这在以前,没有过。以前,贺高喝多了,也不发脾气。还有一次,我发现,贺高喝酒前,端起酒杯,朝身后的墙上拨去,说有神呢,拿酒问候一下。还有一次,问我有没有一块新钱,我拿给他,他用火柴点着,手来回甩,说把来路不明的鬼逼退。我生气了,给了他一拳。贺高竟然说,我这是为你好。而且,贺高说话,也古怪起来了。有时谁说肚子疼,他说我给你加个意念就不疼了,相信的人,肚子还疼,但轻微了,不信的人,依然疼,就说意念不灵。贺高说,这是心不诚。有时在路上走着,贺高突然停住,神情凝重,把其他人吓一跳。贺高却说,这下好了,可以走了。别人问咋回事,贺高说,不大,不大,已经化解了。别人云里雾里,贺高却说,不能说破!

  野外队的人,喝酒经常。日子无聊,夜晚苦闷,靠喝酒打发心思呢。我不能喝酒,在酒摊子上坐坐,也是消磨时间呢。喝酒的场合,有贺高是一定的。只是,贺高喝酒和人吵架,次数多了起来。而且,胆子变大,老工人也骂。常常的,都喝得高兴呢,让贺高一搅合,大家不欢而散。贺高骂人,用词毒,什么家里要死人了呢,什么出门掉沟里了,什么老婆跟别人跑呀。慢慢,贺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别人喝酒,不叫他,他叫人,都编理由推托。可是,野外队就这么大,那个活动房在喝酒,贺高听见了也去凑个热闹。大家面情薄,贺高来了,让个位子,一起喝,喝一阵,贺高又抽风,大家知道喝不下去,赶紧散摊子。

  有时,大家在一起闲聊,说起贺高,说咋是这么个人。指的就是贺高喝酒无德。也是邪,正说着,贺高突然出现,说,背后说我坏话,烂舌头呢。然后,来了一句:如今的世道太黑暗,好人掉进了沟里边。这倒让说的人心虚,不好意思。下回再说,都下意识地留意一下,往门外多看几次,别让贺高再逮住。

  贺高对我说,他就是爱喝两口。现在,自己也不明白,喝些酒,便不对劲了,控制不住要发作。我就说,你这是借酒还魂呢,你的肚子里,有个鬼呢。贺高瞪大眼睛,说,真的吗?真的吗?那我那天用刀子把肚子划开,把鬼抓住扔了。我说,这个鬼你找不见,你不找,又开始活动。贺高说,看来,你也能算命了。我说,要能算,我先给自己算了,但我可以给你算,一算一个准!贺高听了,没有生气,说那天我支个酒摊子,拜你为师!实际上,我这是拿贺高的办法吓唬贺高呢,想让贺高收敛些,别喝了酒总胡来。

  看来,贺高喝了酒,就是换了一个人。有天,不知在哪里喝醉,回到野外队,在队长的活动房大喊大叫。一会儿说,队长,你亏了我,你要得报应;一会儿说,队长,我孤身一人到野外队,没亲没故,你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我给你磕头。不知说的那个是真的。我和其他几个人,赶紧来拉贺高,要送他回自己的活动房睡觉。贺高挣脱开,张开嘴,提高嗓门说,我是皇帝!我是皇帝!队长见状,忙响应,说你就是皇帝,就是!贺高高兴了,说,我要娶八个老婆!我说,娶十个我也支持!贺高看看我,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子说,这就对了,我封你为右丞相!手指又划过去,停在队长方向,说我封你为左丞相!手指又折回来,指着我,说,你可以娶四个老婆!我说谢谢皇帝。我心里想,有一个,我都能高兴死,还四个呢。贺高又移动手指,对队长说,你只许娶两个老婆!原因你自己清楚!队长说清楚,清楚!一边给我们使眼色,让把贺高弄走。贺高力气大,喝了酒,更像一头牛,后来又来了几个人,才一起把贺高架回去。放到床上,贺高又起身喊了一句,我是皇帝!

  夏天,野外队搬迁到上里塬施工,离县城不远。休息时,逛县城,大家的业余生活,一下子丰富了。三五个约上,走乏了,到小饭馆聚餐,也是改善口味。在频繁起来的活动中,贺高有些被忽视,贺高有些失落。没有人愿意和贺高结伴,贺高叫我,我不在乎,反正,逛街也行,吃饭也行,喝酒,我不喝。这个不用解释,我没有酒量。说实话,贺高喝酒,骂了那么多人,还没有骂过我。我有时也暴躁,假如贺高骂我,我会动手的。

  有一天,我都睡下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带来一张纸条,我一看,是贺高的字迹。上面写着,速来城关派出所。这个贺高,把啥祸闯下了,都进了派出所了!我手忙脚乱的,赶紧穿衣服。贺高虽然为喝酒得罪不少人,但总归没有惹大乱子。平常也基本规矩,上班出力,也出的是大力。就连队长,有一回都说,下次再有培训司机的名额,一定考虑贺高。虽然这个下次,还非常遥远。这次贺高遇上难处了,找我去,我就帮一回忙。我都走出门了,想了一想,又回去,打开箱子,把存下的钱,都装在身上。

  城关派出所在县城西边的一条巷子里,深夜了,没有人走,没有声音。走近了,看见了铁门,屋檐上伸出一个竹竿,挑着一盏电灯,院子很大,两排平房,形成一个拐角,暗处停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我小声叫门,声音却显得大,没有听见回应,不敢再叫,等了一阵,又叫,又等一阵,又叫,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人,衣衫斜着,看看我,问找谁?我说找贺高。听了这个名字,这个人过来,给我开了铁门,却不理我扭身就走,我跟着走,进了另一间房子。有桌子,一把藤椅,一个长条椅。这人一屁股坐在藤椅里,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着坐到长条椅的一个角上。那人点着一根烟,又扔给我一根,我受惊般接住,拿手里,不敢点,慌着掏出自己的烟,过去给这个人一根,不接,我就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后退着,原坐下,坐长条椅的一个角。

  这个人问话了:你和贺高什么关系?我说是一个野外队的。这人说,贺高闯祸了知道吗?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不知道。这个人就加重语气说,野外队的,确实够野,比野人还野!于是,我便知道大概经过。

  那是天快黑的时候,县城汽车站跟前的一座大桥旁,一块空地边,坐了些老人娃娃,在乘凉。贺高过来了,一身酒气,手里攥着酒瓶子,还剩了半瓶子酒。贺高过来,倒没有啥出格的举动。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乘凉的人看见了,也不在意。经常有喝醉酒的人,摇晃着经过这里,见得多了,不奇怪。

  可是,贺高走了两个来回,走到空地一角,不走了,停下了,这也没人理会。接着,听见哗哗的声音,看过去,贺高在尿尿。一个老人生气了,说了一句,尿尿找个没人处尿,咋能在这里尿。按说,贺高也尿完了,不愿意说句对不起,提起裤子走人,也不会有啥难堪。贺高没有这样,人喝了酒,举动反常,人喝了酒,出洋相多了。这个贺高,扭头看了看,耸耸身,以为要系裤带呢,竟然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撅起来,对着乘凉的人,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这下炸窝了。坏蛋!流氓!乘凉的人过去,围着贺高,一个老人过去拉贺高的衣袖,拉住了,贺高一挣扎,差点把老人拉倒。走路的人,看见这里乱,也过来了。正嚷嚷着,派出所巡逻的吉普车经过,大概问了一下情况,就把贺高拿铐子铐了,带到派出所来了。

  听到这里,我的头大了。贺高发酒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啊。我赶紧起身,给这个人敬烟,又弯腰给点着。这个人对我说,事件的性质,是非常恶劣的!当时,要不是我们采取措施,愤怒的群众,乘乱闹事的闲人,把贺高打死都可能。我连说该打,该打。又觉得不妥,又说,就是恶劣,恶劣。这个人看着我说,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给群众一个交代,还社会一个安定。我一听,身子发抖,腿也有些软,似乎,当众尿尿,脱裤子放屁也有我一份。贺高会被怎么处理呢,对法律条文,我不了解。我有些害怕,贺高不会被判刑蹲监狱吧。

  这个人又说了,笔录都完成了,事情你也知道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来要迅速结案,提交法院审判,可是,我们也考虑了,野外队来到这里,虽然经常扰民,但也对当地经济有一定贡献,就本着挽救的态度,初步决定把贺高拘留十五天,罚款二百块。贺高在这里没有亲属,也不愿意叫野外队领导来,提出叫你来,为他以后的处境着想,也不一棍子把他打死,我们就同意了,也听听你的意见。

  总算等来了机会,我暗暗高兴了一下,忙说,谢谢组织,谢谢公安。然后,我想了一阵,说,贺高在野外队,是生产骨干,平时表现也突出,这回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得到处罚是应该的,这对他本人,是个教育,对野外队,也是个教训。说到这里,我看看这个人的表情,又说,罚款该交,闯祸了,就得付出代价,只是,只是,我犹豫着,放慢了语气,实际上,下来咋说,我没有合适的词语。这个人似乎不耐烦了,说,你不要着急表态,等等再说。接着,这个人说起了贺高,说喝了那么多酒,劲还大得很,差点弄不到这里来,嘴里一直说些二话,还念经,什么风火雷电,四方大仙,什么西天路远,东天有难。一直说不停,就在你刚来前,还在嘟囔。

  这时,我借机说,能让我见一下贺高吗?这个人很坚决,说,不行,不能见!然后说,你刚才说贺高平时表现好?我连连点头,这个人说,我处理过不少这样的案子,酒鬼也见得多了,你们这个贺高,挺典型的,但也能明显看出,精神方面有些问题。说到这里,这个人问我,贺高家族有没有什么病史?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就说不了解,但我补充说,不会的,贺高没病。

  已经到深夜了,我一边抱歉着,一边说,我冒昧说一点个人意思,请一定参考一下。我说,贺高人还年轻,要是拘留,就留下了污点,以后人面前抬不起头,一个年轻人也许就毁了。经历了这么一回,疼到骨头里去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为了治病救人,能不能就不拘留了,哪怕多罚些款。这个人也确实体谅人,而且干脆,说,这样吧,我们也有这个意思,就不拘留了,罚款四百!我忙说,罚多少,贺高也得认,可是,罚四百,数目不小,能不能少点,要是能少点,我马上交,边说,我翻开口袋,说你看,我把全部存款都拿来了,只有三百。

  最后,终于说好,罚三百,不拘留。谢天谢地!交了钱,我讨好得又给这个人敬烟,提出带贺高回去。这个人说,今天不行,办释放手续的人回家了,要领人,明天早晨来领。我看不会再有结果,就回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小跑去了派出所。见了贺高,我几乎不认识了,两只眼窝,黑青黑青的,上衣的前襟上,大片凝固的血红,走路,腿还一瘸一拐的。我啥也不敢问,连搀带抱,把贺高带出来,觉得离开派出所,才有安全感。一摇一晃,慢慢走到了县城外,看贺高喘粗气,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山坡,坐下歇歇。刚坐下,贺高扑通一下跪倒,我以为要给我磕头,忙伸手打算拉他,却见他两手打开,动作着,团起一堆土,朝着东方磕头,连磕三个头,嘴里说谢过大神,谢过二神,又磕三个头。他的脸都变形了,又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但硬忍住,不流露出来。我正要劝贺高想开些,他却呜呜呜哭了起来,嘴里说,把人打美了,往死里打呀。我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扳扳,点着一根烟,递给他。我啥也不问,不问是群众打的,还是在派出所挨的。经受了一夜的惊怕,贺高的情绪,一时平静不下来,还是多坐坐,还是少说话。山坡上,青草摇晃,虫子吱吱叫着,麻雀不时起落,飞远。我和贺高,就这样坐着。太阳升高,光线开始刺眼。山坡上,浮起来一层蒙蒙的雾气。

  贺高渐渐平息了,我还没说,贺高先说了,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的父母!我忙说,别这么见外,人都会遇到难处,一起下苦的,能帮肯定帮,不会不伸手。我就又说,你这个样子,回去人问,不好回答,不行回老家去,养好了再回野外队?贺高听了,不住摆手,说不回去,不回去!我爸我妈知道了,就气死了,村里人知道了,就笑话死了。我就说,那就回野外队,谁问,就说爬山掉沟壕里了,摔伤了,就这么说,谁不信,我来做证。贺高看看我,肿胀的脸上,尽是感激,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把拉着我的手,说,你好人有好报!还说,回去,我箱子里有一口袋老家带来的甜杏仁,送给你!我说,别,别,你送给队长,过几年有司机名额了,别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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