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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书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1917
赵 丰

  找碾儿庄很容易,在我们这儿的秦岭北麓,唯有碾儿庄是三面环山的。秦岭不比南方那些女人一般的山,小巧玲珑,曲里拐弯的。秦岭北麓的山势直来直去,接近平原的地方很少有缓坡,缺少过渡,宛若一首戛然而止的乐曲。它像关中平原的汉子,骨骼鲜明,性格直爽,一眼看得见肠子。

  山就是山,原就是原,一目了然。这是我对秦岭北麓的印象。可碾儿庄就奇特了,它所处的位置山体凹了进去,像母亲温柔的怀抱。村子就在这个怀抱中,安详得像个婴儿。山是骨骼,水是魂灵。村子两边,靠近山体处有两条河。河不大,但总是不断水,成年四季绕着村子流呀流的。还有一点更奇特,就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时候,村子来了几个写生的美院学生,忽然发现环抱着村子的山头都是佛的模样,于是搞了一堆写生作品,发表在了报纸上。这样一来,碾儿庄就出了名,常常会有摄影的、画画的、写文章的人来这儿。近几年,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竟有了三十多户农家乐。

  清晨,炊烟像蹒跚学步的幼儿从农户的烟囱歪歪扭扭地走向山坡,与晨霭汇合。我知道,炊烟是一个村子的灵魂,弥漫在乡下人的心里。有了炊烟,乡下人的心才会瓷实,日子才能一天天向前推进。炊烟也是一道风景。在它的缭绕下,乳白色的晨雾呈现出生机,庄稼的叶子或草尖以及坡上的露珠随着炊烟颤动,村子的人赶着牛羊走向山坡,鸟儿从窝里飞出……缕缕炊烟,成为碾儿庄清晨的背景。

  我有时来了感觉,觉得碾儿庄像是一部天书,炊烟是这部书上的文字。它像一只游走的毛笔,把人间的事情、自然界的物象都写在上边,明明白白的。

  我喜欢山水,常常沿着崎岖的小路上到山顶。那次我在山顶看到了一只鹰,在几朵白云的俯视下,它铺开翅膀,睁开犀利的目光,蹲在一块巨石上一动不动。那巨石宛然佛的头顶。这幅景象在我看来没有丝毫的亵渎,鹰没有恶意,反倒是守护神的角色。这就像天书里的一幅插图。翻着一部天书,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幅插图,震撼了我的眼球。

  鹰是富有神性的动物。它不叫鸟,叫鸟亏了它。

  人人都说三面的山聚拢了碾儿庄的风水,养庄稼,养人,可是数来数去,村子的历史上也没有出过一个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子的宋家倒是出过一个举人,叫宋英奎。那时是通过乡试中举的,可他在第一次参加吏部会试时,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没有做过不说,连命也搭上了。

  碾儿庄人把风水不叫风水,叫脉气。他们也并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过什么官,而是比谁家的老人活得时间长。在他们的意识里,做官是身外之物,长命百岁才是福。相邻碾儿庄二华里不到的巩家坡明清两朝都出过官,一个是五品,一个是六品。两个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时,巩家坡就以此炫耀他们的脉气好,而碾儿庄的人却拿出不屑一顾的神气,说你们村有几个人活到了一百岁?我们村的一个老婆活了一百零九岁,现在还精神着呢,不信你们来瞧瞧。不止一个,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有十几个呢。这时巩家坡的人就说了,活那么长有啥用,还不是糟蹋粮食呢。

  碾儿庄的人不跟巩家坡的人较真。他们的心态好,不生气。他们笑笑,岔开话题,又说到天气,说到庄稼,说到收成。在他们看来,庄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人活着,就是凭了一张嘴,要是嘴里没吃的那就没法活。

  说到脉气,碾儿庄不但人长寿,庄稼也打得多。人老多少辈就没听说谁家为粮食发过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到处闹饥荒,饿死人,出门乞讨。可是碾儿庄就不一样了,不但没饿死人,一个出门乞讨的也没有。说来也怪了,都是呼吸着秦岭北麓的空气,都是种一样的庄稼,碾儿庄的泥土里打下的粮食就比别的村子多。

  碾儿庄东面的山沟叫蝴蝶沟。沟西面那座山的形状像匹骆驼,碾儿庄人叫它骆驼山。坡很大,生长着各样的花草和树木。太阳冒出山头时,树叶、草叶、就连石头上都挂着晶莹的阳光,没有一星半点的灰尘。我有时就拉长脖颈,垂下头,鼻子凑近草叶树叶嗅嗅它散发出来的清香。更奇妙的是这山坡上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带一点鲜艳,那种锅底一般的黑,让人心醉。它们有大有小,宛若一个庞大的家族。最大的像只蝙蝠,最小的像只苍蝇。春夏的日子里,蝴蝶特别多,一起在坡上跳舞。

  村里的女孩儿、男孩儿都到坡上来捉蝴蝶。女孩儿捉小的,男孩儿捉大的。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刚过去,西安的几个画家带着几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来到了碾儿庄,进了蝴蝶沟。几个外国人一看见那满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开相机手忙脚乱的为它们拍照,一个手舞足蹈,不慎滚倒在坡上,竟然还笑声不止。他们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蝴蝶品种,要采集几只回去做标本让昆虫专家研究,于是孩子一般张开胳膊去捉,滑稽的样子惹碾儿庄人捂着肚子笑。下山时,他们连声称赞这儿的负氧离子比他们那儿的多得多,住在这儿一定会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如此好的地方,一定要带他们家人和朋友来享受。他们还建议在这儿建一个疗养院,你们中国人推崇神仙,这便是仙界啊。

  碾儿庄的人相信风水,婚丧之事一定要请风水先生。这不用愁,自己村就有两个,一个是曹九如,人称曹大仙;一个是温太生,自称温半仙。先说这曹大仙,早年是个木匠,出苦力的,五十岁那年却迷上了风水,专给死人定穴位。碾儿庄的坟头不像平原人那样连成片的,而是山沟里、山坡上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曹大仙抽上一袋烟,把烟锅给腰带上一别,领着死者的家属满山转,转够了就眯着眼,手一指说:就这儿了。一开始,他还解释一番这儿的风水如何如何得好,后来就懒得解释了,手一指屁股一拍就走人。刚开始他并不收费,后来村子人过意不去,每次给几元钱。现在一切拿钱说事,明码标价,看一个穴二百元。

  再说这温半仙。其实他成名比曹大仙早得多,但他坚持一个原则:不给死人看穴。他有一套理论:人死了,就只剩下魂灵。魂灵是要到处游走的,哪能死守在一个地方?人死了随便挖个坑就埋了,不必大兴土木。碾儿庄到处都是好风水,埋在哪儿都是天堂。他给人看盖房子的风水。地基定在那儿,面南还是面北,寝室在哪儿,灶房在哪儿,甚至猪舍、羊圈、鸡窝在哪儿都有讲究。这就很费时。他留着一把长胡子,脸上的毛发也从来不刮,弄得真跟着神仙似的。他领着自己养的一条菜狗,背着手,绕着村子的山坡转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一个圈,也不言语,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这儿了。那菜狗摸样不好看,却很懂事。主人在地上划圈,它就绕着圈边跑边叫。曹半仙接下来画图,确定房子、院子的结构。画完了,主人就该掏钱了。他的收费开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也就几毛钱。后来他的收费渐长,曹大仙收五十元的时候,他就一百元了,现在每次三百元。村里人说三百元不多,活人总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顿好比啥都强。也别说,凡是经他确定的房子,家里人不般都不会出什么怪事,也不会得什么麻烦病。村里人都说他神,要他把绰号改过来,也叫大仙。他摇头拒绝了,嘿嘿笑着说:我就是个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盖房子,也常有来请他的。我有时想,要说温半仙看风水有什么科学根据,我是不信的。要说他是在瞎碰吧,但这么多年却没有出过岔子。这里边绝对有些玄妙的东西。我说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学解释不了的,但却在现实中存在着。

  这些年秦岭北麓开发形成了气候,沿山公路环线又从碾儿庄脚下穿过,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动员碾儿庄的人搬到另外平原一处地方,条件非常优惠,仿照城里的别墅给他们盖新房,新村还有河流、草坪、幼儿园、健身广场等等。但村子人听了只是摇头,说祖先住过的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哪能说搬就搬的。一辈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乡上的干部、县里的干部来劝说都没用。他们守着一个非常简单的观念,你们看中这地方的脉气,我们一样是人,难道能拱手让给你们城里人?别说了,说再多也没有,再好的房子我们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山么,有干净的水么,有满坡的蝴蝶么,有蚂蚱的叫声,有鸟的飞翔么?再说了,我们的老先人都在这地方埋着呢,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更不能把他们的坟迁到别的地方去。碾儿庄人的执拗劲儿,让谁也没办法,无奈,开发商只好惋惜着放弃。

  说到碾儿庄的炊烟,我是蛮有兴致的。起初,它盘绕在一座座老屋顶上,有风吹来,它就散开,东摇西摆、漫无目标的飘散。我的目光随着炊烟游动,它在我的凝视中施展着魔法,有时宛若一条河流,有时又会成为一只风筝或者一叶帆船,或者一缕锦带、一朵菊花、一面琵琶、一条蚯蚓、一团蘑菇、一只蝙蝠……在我看来,炊烟和风是一对前世约定的夫妻,夫唱妇随。风要去哪儿,炊烟就跟着去哪儿。而且,风还具有设计师的本事,炊烟诸多变化的图案就是风这个家伙设计的。在我沉浸在对风和炊烟的幻想中时,秀花姨就来到我身边,问我想啥呢?是不是想媳妇了?说着就笑。我不恼她,因为她总是在饥饿的时候给我一块馍,或者半截红薯。我问她你肚子饿不饿?她说我不饿,女娃娃耐饥。说着说着村子上空就升起了炊烟。她说我看着那烟就不饿了。碾儿庄人把炊烟不叫炊烟,就一个字:烟。

  秀花姨大我两岁。我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下放到碾儿庄的。那时叫下放居民。刚进村那会儿,母亲是看相貌称呼人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乱了人家的辈分,再改口就难了。为这事,母亲不止一次后悔。但是村里人好像不在乎,用他们的话说是胡叫冒答应。秀花的父母亲显老,母亲叫叔叫婶,我自然要把秀花叫姨。她家院子有棵柿子树,柿子红了的时候,她就爬到树杈上。她并不摘柿子吃,而是坐在树杈上梳头,梳完了用一根红头绳把头发束起来。过了会,她让我把手伸出来,她手一扬,一颗柿子就落下来。我仰着头,伸着手,就是接不到她扔下来的柿子。我身前身后的地面上,洒落着柿子破碎后红红的液汁。

  村子的女娃很少有上高中的,我的印象里就秀花姨一个。书读得多了,她的话却少了,喜欢一个人坐在田野里看炊烟的升起和飘散。我自小就喜欢独处,秀花姨的情景很对我的心思,常常走近她,坐在她身边。有一次她忽然问我:你说咱村子啥好看?我挠着头想了半天,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说你最好看。她红了脸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老是看我干啥?谁家男娃眼窝瓷瞪瞪的看女娃的脸呢?我这才把目光转开,看那天空的炊烟。她说:整天念书、做饭、洗衣裳、拔猪草,烦不烦?烦了我就坐在地里看烟,那东西神仙一样飘来飘去,没一点烦恼呢。就为这句话,我崇拜秀花姨。我虽是喜欢炊烟,却没有和神仙联系起来。此后的几年里,我常常和她一起坐在田野看炊烟,一直到她嫁了人。

  读完了高中,秀花姨就要嫁给蔡家坡的一户人家。关中有句口语:姑娘不对外。这话在碾儿庄可就是实实在在的了。碾儿庄的人家嫁姑娘,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村的小伙。但秀花姨的爹听信了曹大仙的话。曹大仙后来不光给死人看穴,也给人算卦。他说秀花姨的姻缘在西北方向,秀花姨的爹就托媒人在蔡家坡给女儿介绍了个主儿。这桩婚姻,秀花姨死活不同意。但她的爹收了人家很重的彩礼,由不得女儿。出嫁前的那天傍晚,我看见秀花姨在村东的河边失魂落魄的坐着。这条从蝴蝶沟流出来的河,村子人叫它蝴蝶河。我明白了,她在留恋着碾儿庄的炊烟。一个人,总要关心一些生活之外的事物。明白了这点,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秀花姨出嫁后的一个夜晚,我梦见了她。我好像是在山头上,她在蝴蝶河边坐着,身边全是缭绕的炊烟……一会儿,碾儿庄成了一本书的模样,风忽然掀开书页,秀花姨走进了一行文字里……

  秀花姨出嫁后第二年的秋天,碾儿庄来了一个女知青,比秀花姨个高,皮肤也白皙。她家在县城,听说父亲是文化馆的馆长。这女孩喜欢画画,出工时总是背着一个画夹,歇工时把画夹放在膝盖上画山、画树、画炊烟,画鸟儿。我高中毕业了,也在队里挣工分。那女孩刚好分在我们队上,我就有机会站在她背后看她作画。这季节,树上到处都是蝉叫。蝴蝶河的拐弯处有一片静止的水面,倒映着岸边树的影子。树上的蝉在叫,水里鱼儿和蝌蚪,碧绿的青蛙,还有水面上的蜻蜓时不时地就让水面晃动起来。中午歇晌的时候,女孩就面对着那晃动的树影画蝉。

  我从小就很喜欢蝉的叫声。那“知了——知了——”节奏感极强的鸣叫有种生命的旋律,显示着生命的沧桑和雄壮。童年,热天里我不断重复的工作就是在树身上摘取知了壳,那晶莹的壳,仿佛对应着一个儿童的心灵。由此,我有足够的理由观察那女孩给蝉作画。

  不几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天芳。以我现在的审美观,那名字不见得就有多么雅,可是那会儿却成为我心灵里的神圣。我常常看到天芳近距离地观察蝉。一只蝉伏在白杨树的躯干上,它没有叫,两只晶亮的羽翅贴在身上。天芳对我说蝉就是靠着这双羽翅飞翔的。她放下画夹,张开双臂上下摆动着,也想如蝉那样飞向天空。

  在河的拐弯处,天芳看到了一只死去的蝉。它的尸体上爬满了蚂蚁,只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赶走了蚂蚁,把死蝉葬埋在一棵树下,看着将被泥土掩埋的那双羽翅,她的脸上忽然呈现出某种悲伤。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那时候,我在情感方面的表达,简直就是白痴。

  那个傍晚,晚霞披落在天芳的身上。她掩去悲伤,打开画夹,画着高树上无法看清却走进她心灵的蝉。画面的远处是慈眉善眼的山头以及碾儿庄飘忽的影像,一条河从山沟流出,近前是一排挺拔的杨树,一只蝉伏在一棵最高的树身上。我惊讶的是蝉的躯体很大,甚至超过了杨树的叶子,羽翅很亮,上面黑色的竖纹那样逼真。我对美术是门外汉,一直难以理解天芳怎么画了那么大一只蝉。那天她很执著,月亮出来了,她还不肯回去,在一只伏树的蝉的一双羽翅上勾勒出了两轮月牙儿,树及蝉以外的空气都在颤动着,颤动的空气中游荡着淡黄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树干和蝉却非常逼真。直到后来,我接触了美学,才感觉到了在月光下,蝉的羽翅具有超越时空的象征意义。再往深处想,蝉的鸣叫是天籁之音,自然界没有那种鸟儿或者虫子能发出那种汉语里的“知了——知了——”它知道了什么呢?这是个谜,没有谜底。

  天芳给那幅画起名为:月蝉。

  那个夜晚,我陪着天芳在蝴蝶河边呆了三个多小时,有时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然而,任何故事都没有发生。我想找出一个拥抱她的理由,譬如问她冷吗?可那是夏天,我笨拙的汗珠浸湿了衣衫,她怎么可能冷?月光把她的身影倒映在清亮的河水里,我看她不注意,伸出手对着河水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又过了一年恢复了高考,我和天芳都考上了大学。我是陕西师大,她是西安美院。本来这是极好的机会,但我却由于自卑主动放弃了。我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她——家庭背景、相貌气质,一切的一切。日子就这样再往后推进了二十多年,天芳成了省城里著名的画家,当上了省美协副主席。我们常常在这样那样的会议上见面。有些事是无须说清的,就像我对她的爱。到了这样的一把年纪,我的情感已经冰冻,心灵也已结疤,看着她时目光就很坦然,更无需躲躲闪闪了。她更是聪明人,异样的一笑,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有次我问她:你的代表作是什么啊?她说《月蝉》呀。她沉默好久又说:蝴蝶河、蚰蜒河、那个一百零九岁的老太太、那一座座山的佛像,还有黑蝴蝶,还有蝉,你不觉得碾儿庄是一部天书吗?

  碾儿庄没出过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这也算是生态平衡。别的沿山村子的人要么长着大脖子,要么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头还塞进嘴里,要么见人就傻乎乎的笑,不会说话。专家说这是水质的问题。碾儿庄的水好,所以人都精灵。不过,村里却有两个秃子。一个是二队的德友,一个是四队的大合子。

  我家开始住在村里废弃了的碾坊里。第二年我家就盖了两间土坯房,隔壁就是德友家。如果要在村子里找出一个精神特别旺盛的人来,那就非德友莫属。睡觉对他来说,无非就是打个盹而已。他有四个丫头,就缺儿子。老婆生不出儿子,他看老婆就横竖不顺眼。远亲不如近邻,我常常去他家串门,德友就说:“你给我当儿子得了。”

  碾儿庄人把秃子叫电灯泡。村子人这么称呼德友,他从来不恼,不像北头的大合子那样张口骂人,圆嘟嘟的脸上总是挤满笑容。

  那年月还不兴打麻将。德友吃了晚饭,就溜进饲养室“搭方”。碾儿庄人的“搭方”,类似于围棋的下法。在地上划七条横线,七条竖线,交叉形成三十六个方格。一方用土块,对方用树叶,轮流码在线和线的结合点。昏黄的灯光,也许更适合下乡人的智力的较量。德友从不在乎输赢。赢了笑,输了也笑,为的是熬时间。一搭就是通夜。他这样的精神,谁能陪下来?他就揣盒八分钱的“羊群”烟作诱饵。有不掏钱的烟抽着,晚上自然有人作陪。白天干活,德友的眼窝总是赤红,干活时呵欠不断。二队队长连省说:“你黑了少耍不行?”德友笑着说:“不耍弄啥?”连省说:“搂老婆睡觉。”德友笑声更大了,笑完了说:“睡死人哩。”不过,德友干活从不耍奸,比如锄包谷,他锄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快。一年到头,德友从不缺勤,工分总是全队最高的。

  德友“搭方”离不了辣子。是那种干辣角,笑眯眯的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并不急于下肚。一盘方搭完,那根辣椒还在嘴里。干活休息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冷馍,一根生葱,一包辣子面,吃得满头大汗,津津有味。关中人说辣子是道菜,对德友来说辣子是他的命,喝水时都要倒些辣子面。那时菜油稀少,没有油泼辣子,他身上总要装包辣子面,闲下来就掏出来用舌头舔。因此,他有了一个绰号:辣子王。

  秋天,德友家里里外外的土墙上挂满了辣子角。一串一串的,一排一排的。吃完饭一抹嘴,他就乐呵呵的背着手看墙上的辣椒串,像是将军检阅他的士兵。队里分的辣子远远不够他一年四季吃,他就用包谷换人家的辣子,往往半条街人家的辣子都挂在他家的墙上。

  德友给二十岁的大女儿招了个女婿,是商洛山区的小伙。那小伙并不老实,德友常常在家高喉咙大嗓子地训斥他。没出半年,那小伙带着德友的大女儿回到了商洛。德友纳闷碾儿庄的脉气这么好,偏要去什么商洛?他的媳妇跟他闹。他笑着说:“跑了就跑了,少了两张嘴,我还巴不得呢。”

  德友媳妇皮肤白,却长了个笋瓜脸。两口子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圆一扁。吃饭时,两口子坐在门墩上“抬杠”。记忆里,他俩最精彩的对话是:“你个笋瓜!”“你个皮球!”

  过了两年,德友给二女儿又招了个女婿。二女儿综合了父母的优点,长得白净水灵,是村子的头朵金花。二女婿是渭北的,瘦不拉几,个儿又矮。二女儿很不满意这门亲事,常常半夜趁女婿睡着了出去和村里的一个小伙约会。这事儿后来让德友知道了,他冷笑着,用绳子把二女儿吊在屋梁上,折磨了一天一夜,德友的媳妇哭天抢地,他守在屋里嚼着辣子角,就是不把二女儿放下来。二女婿一看事情不妙连夜跑回渭北。傍晚,德友把女儿从房梁上放下来,女儿只剩一口气了。休养了十几天,女儿缓过精神,一天夜里跟村里那个小伙私奔了,听说跑到广州了。

  广州那么远,德友才没精神去找。他嫌丢人,好长时间没有去饲养室“搭方”了。一天傍晚,他忍不住嚼着一个干辣子角,揣着一盒“羊群”烟走进饲养室。饲养员是队长连省他哥连民。连民问起他的二女儿,他哈哈一笑,吐出辣子角说:“死了。都他妈死了吧。”

  如果说碾儿庄是部天书,那么德友就是其中的一个罗汉:布袋罗汉,常背一口袋笑口常开。

  那个活到一百零九岁的人我叫奶奶。不光我这样叫,村子的人无论老少,都这样称呼。她是从小就在碾儿庄做童养媳的。姓刘,不知道名字,村子的户口册上一直写着曹刘氏。

  我高中毕业那年,还没有恢复考大学,就在村里劳动。我瘦弱,干不了重活,队里只给我九分工。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都是十分工。这样,我心里就十分委屈,对未来感到了感到了恐惧,仿佛脚下是一个黑洞,沉下去,无休止的沉下去。下工了要么窝在家里,要么一个人孤独地闲转,熟悉的景物忽然陌生了,向我表露出狰狞的笑。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转到了村子西头的河边。那条河村里人叫蚰蜒河,窄窄的,又拐来拐去的。河边就是那个一百零九岁老人的家。

  我走到河边,看见了老人。她坐在家门口从土墙内伸出的桃花下,两手置放于膝盖之上,慈眉善眼,似佛相。我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听她说话。我高声问老人多大年龄了?她嘿嘿一笑说:不大不大,我还是个娃呢。她的目光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而是散乱地游移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仿佛在拼接着自己记忆里的片段,虽是支离破碎,让我感觉到一种清淡的霉味。

  ……铺板下的鸡啄食,噎得嗝嗝的。铺门上的旗儿下,挂着升呀斗呀的。满十升为一斗。土匪半夜抢人,老鼠叫,狗叫,鸡叫。我没穿裤子,油灯碗的捻子是麻线做的,老瓮里还有半升小米,我还没怀娃呢……谁家的女人在屋子杀猪一样地叫唤——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后院撒尿,踩着一条长虫。我的妈呀,魂都没了。东头还有个女人也在叫唤。她是让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几天男人不打,她的皮就发痒。月亮不见影了,河里涨水了。我娃他爸抱着我就往城门洞里跑。西门里头有个老爷庙,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眼窝瓷大瓧大,吃人呢……

  老人东拉西扯没有逻辑关系。我听着头皮发麻,就起身沿着河流朝山沟里走,在一个碾盘大的石头上坐了好久,分辨着佛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还有耳朵。到我坐累了下来时,老人还是那样的姿势坐着。她睁开眼,见我过来,喃喃自语着:桃花。那时哪有这么好看的桃花啊……

  她并没有注视那伸出土墙外的桃花。读了许多书,经了许多事,我才明白:老人是在用心灵感应着景物——这让我顿悟心灵的妙用。很多时候,美妙的景色其实不在眼帘之中,而是悟在心灵深处。我们常说的看景不如听景,缘由正基于此。心灵中的景色往往添加了人的审美知觉和感受,容纳了人的情感色彩、生活体验以及想象。红色的花朵儿向人类炫耀着青春。老人也许正在回忆着自己桃花般的容颜——她的青春。三十多年前,我还没有这些深刻的感受,只是轻手蹑脚地从她面前走过。我怕惊扰了老人的美梦。不过那时我就意识到,老人不愿道出自己的年龄,是为了留恋那让她销魂、令她幸福的青春时光。一个老人,忽然间让我感到了一种真实,一种欣慰。

  秦岭北麓的村子大多都有寺庙或者道庵,这与当地的文化传承有关。碾儿庄就有一座娘娘庙,在村南靠近山坡的地方。庙不大,也无人住,平时冷清着,只有谁家老人为儿媳祈子才来烧香磕头。一座庙,那就是村里人的精神寄托。它再破烂,也无人敢去亵渎它。

  麻老五的家正好面对着娘娘庙,隔了一条路,距离也就十多米。我们全家才到村子时,我并没有在意这座冷清的庙。直到半年后的一个夜里,我忽然听见村南响起笛声。一阵高、一阵低,一阵昂扬、一阵低缓的笛声,那样清晰地从我的耳畔掠过,让我感觉到那笛声中一定隐藏着一段人生。我踏着皎洁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绕过村子的磨坊,看见了月光下吹笛的麻老五。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他。白日里我见到的他那么爽朗,怎么会有忧伤?

  后来我才知道,麻老五曾有过一段浪漫的情史。他年轻时在荒漠的戈壁滩上当过兵,迷恋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上会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晚上只要不值勤,麻老五就坐在距离姑娘家不远的胡杨树下,用笛声诉说着对姑娘的思恋。姑娘在笛声的诱惑下走出屋子与士兵幽会……违反了军纪的麻老五被遣送回原籍。在作出遣送决定的前一天,麻老五在执行一项爆破任务时被炸伤了脸,伤愈后落下满脸的斑点。

  那个回族姑娘后来跟着麻老五回来到碾儿庄,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她疼痛的分娩过程中,麻老五坐在她身边吹着悠扬的笛曲。他用笛曲减轻了妻子的痛苦并迎接着儿子的诞生。在生下第二个儿子的半年后,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踪了。那是一个雷、电、风交加的傍晚,麻老五的妻子站在娘娘庙前等候丈夫的归来,黎明前,是她将丈夫送到庙后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边很远的地方买粮食。半夜时分,雷、电、风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泞背着粮食回到碾儿庄,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了……

  妻子的失踪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让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电以及风是碾儿庄人老几辈没见过的,村内村外所有的树木都被刮断或者拔根而起,院墙的残骸布满村庄。很多户人家的猪、羊、鸡消逝得无影无踪。后来,碾儿庄的人们才知道,那风叫龙卷风。

  我一直认为,风是碾儿庄这部天书的使者。它一页页地翻弄着书页,既在上面书写着文字,又把写好的文字翻开让世人阅读。它应该是温顺的、富有人性的,可是那个傍晚它却背叛了自己的性格和使命,显示出了凶残、灭绝人性的一面。这是不是天意呢?我挠着头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答案来。天书就是天书,你不要企图把它读懂。

  在碾儿庄的那些年,我是经了不少事。譬如说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黄,有时在阳光下看,还真是金黄的一片。我就明白了,碾儿庄的地比其他地方多打粮食,一定是与这儿的土壤有关。至于风水一说,我至今心存疑虑。再譬如说那些鸟儿,从不在树上筑巢。它们的窝都在石缝里或者草丛里。我观察过,石缝里藏的是大鸟,草丛里藏的是小鸟。碾儿庄的孩子们有时恶作剧,在石缝和草丛里掏鸟的蛋,甚至在坡上点燃一堆火,烧了那些稚鸟当肉吃。这要让大人发现,就是不得了的事情,非要好好教训一顿。碾儿庄的人爱蝴蝶,爱蜜蜂,爱蚂蚱,爱鸟儿,甚至连不知名的毛毛虫和飞虫都喜爱。他们说:都是一条命,不要害了它作孽。

  离开碾儿庄是有些年头了。后来落实政策,我家又返回那个叫庞光镇的地方,一千九百元卖掉了两间土房。为这事,父亲后来常常懊悔,说是应该给碾儿庄留下根。这些年我写了不少文章,出了十几部书,当上了所谓的作家。父亲有一次对我说:你还是沾了碾儿庄的脉气。想想,父亲说的虽是笑话,但也不无道理。我虽是离开了碾儿庄,但身体带走了那儿的一缕风,它时时将我浮躁的心灵熨平。我知道,这缕风一定会陪我到生命的尽头。单凭这一点,我感激着碾儿庄。我和它曾经的相处,是一种缘分。我觉得,它掩藏着许多玄妙,譬如说为何叫碾儿庄,它的泥土为何是金黄色的,蝴蝶为何全是黑色的,村子的人为何寿命长,三面的山头为何像佛的模样,秀花姨为何喜欢炊烟,麻老五的妻子为何莫名其妙的失踪,那地方为何会有龙卷风,自然界的昆虫和动物那么多,天芳为何就只喜欢蝉……一个小山村,珍藏着解不开的生命密码。自然界和人世间的一些事儿,人们也许永远弄不懂。如此,把碾儿庄当作一部天书来阅读,也未尝不可。

  一部天书,它的名字叫碾儿庄。它是一部天书,所以它神秘。比起那些碾儿庄的人,我难以以生命之躯,充当这部书的主人。我只是这部天书里的一个匆匆过客,渺小得连一个标点都没有留下。可是,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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