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卷着雪花,由北向南,在大街里飞奔。眯起眼睛抬头望,雪花急速地掠过路灯,射进黑暗。街面上冷冷清清,多数门面都已熄灯,只有银行,手机专卖店和新开张的首饰店门楣的霓虹灯还固执地亮着,条形灯箱里,从左至右,始终如一的淌出一条字幕广告。那些文字就像砖厂制坯流水线上不停地推出的砖头。
南边来了一队人,从他们那带着萤光装饰的衣服上,唐三奎判断,这是夜间协警队在巡逻。他急忙闪进四达广场的角落里。
唐三奎掏出酒瓶,拧开瓶盖灌了一口烧酒。这个酒瓶定量四两,是他每晚必备的工作餐。现在喝了近一半,手不再抖了。由于缺钱买下酒菜,多年来,他养成了喝寡酒的习惯。他喝酒不分时间场合地点,从起床就开始喝,到中午喝下去四两。午饭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一下肚子。下午到晚上八点再喝四两。最后四两便是这半夜至凌晨的工作餐了。十多年前,老婆带着女儿离他而去后,他就这样喝着酒。近年来,没酒就不行了——一起床手足就会莫名其妙地打抖,行路摇晃,拿东西也拿不稳。但是,几两烧酒一下肚,嘿!走路咚咚有声,抓东西手到擒来。
协警队在雪花中拖拖拉拉地走过鞋店,面包店,手机专卖店,又径直走过了四达广场,整个队伍就如国民党抓的壮丁。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超过五十岁,有的还佝偻着,脚步踉跄。协什么警呢?手里拿的棍子吓吓野狗还可以,遇到真正的罪犯,只需一巴掌,便会让他们躺下。原先,唐三奎为这事很想不通,后来听人说,请这些半蔫子老头儿巡夜,不会让政府掏许多钱,他才释然了。
唐三奎从暗中闪出来,将手伸进腰包,掐出几张小广告,分别贴上了几根灯柱。这个腰包虽然褴褛,但很洋气,是专门生产给大老板用的。可以挎在肩上也可以拴在腰上。去年,郑友伦在垃圾筒里扒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只是很陈旧。他把它洗干净后,作为礼物隆重赠送给了唐三奎。唐三奎从来不会爱惜物件,这不,才一年时间,就把它掏得洞洞缕缕的。
唐三奎不敢到白天最繁华,晚上最明亮的十字口去贴小广告。派出所,治安队,街道办的人长期都紧盯着那个地方。那儿是县城的脸面,是脸面就不应该稀脏邋遢。前不久,有领导在县电视台讲话时,公开抱怨市民,认为许多市民对脏乱的市容市貌视而不见,纯粹是素质低下的表现。话语里暗含这等同于与不法分子同流合污。他还把唐三奎贴在街上的小广告称为“牛皮癣”、“嘴角疮”、“洁白面容上的雀斑”等等。街道办的人闻风而动,不仅不定期地埋伏,蹲守,有时甚至悬赏市民,逮住一个贴小广告的,奖励现金若干!
上个月,唐三奎因动了恻隐之心,差点丢掉了这个本就脆弱的饭碗。
那两个彝胞是盲流,流浪到本地时饿得头昏眼花。有天晚上,唐三奎在城西菜市贴小广告时,发现了他们。他们在垃圾筒里翻寻东西吃。垃圾筒里有生了霉的面包,没吃完的盒饭,啃得不太露骨的鸡脚鹅掌等垃圾食物。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还交换着喝别人扔掉的大半瓶矿泉水。
两个彝胞大约三十来岁,还很年轻。他们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没去偷抢,便让唐三奎心生敬意。他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上家:办假证件的,卖水货的,卖碟片的,卖冬虫夏草的,卖各类足以乱真的假发票的,自称能治百病的神医等。
彝胞们年轻体壮,精力充沛,一到深夜便腿脚麻利地东跑西窜。地下老板们白天出去视察,发现县城的街头巷尾都贴满了自己的广告,自然满心欢喜,不但按时结算工资,还给他们配备了手机。手机功能不全,值一百四十块钱一个,但比当初配给唐三奎的小灵通高级多了。
慢慢地,老板们不大理会唐三奎了,嫌他年龄大,腿脚不灵便。没了收入的唐三奎很气闷,究其原因,实是两个见利忘义的彝胞太卖力的缘故!
不法分子越来越猖獗,公然把小广告贴满了十字口的灯柱、门柱、广告栏,甚至商家的卷帘门!是可忍,孰不可忍,镇政府把街道办的人找了去,再一次批评他们办事不力。最后,又启发他们: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当年的世界了,光靠思想觉悟和道德水准方面的说教,是办不成事儿的。想办成事儿,少不了要用奖励报酬和物质刺激的手段。街道办干部豁然开朗,他们贴出告示,告诉市民们,捉住贴小广告的不法分子后,来领奖金没什么难为情的,这本身就是在为城市卫生作贡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晚,两个彝胞刚动手贴,就被人捉住了,第二天便被遣返回了凉山州。
街面上干净了好几天。当街道办的人正在举杯相庆时,地下老板们找到了唐三奎。他们说,两个彝胞仔脑壳不开窍,只顾冲锋不思隐蔽,被逮着了,活该!唉,生姜还是老的辣,瞧我们的唐三哥,从来就不拉稀屎打摆子。
唐三奎的活又多起来,酒自然也喝得更顺溜了。
2
唐三奎向十字口张望了一下,便折身摸进了城中市场。城中市场里黑灯瞎火。雪无声地下着,雪花飘落在灯桩上,摊点棚上,远处的灯光如强弩之末,静静掠过来,将那些灯桩棚顶反射出一点一点的惨白的光。唐三奎贴了几张小广告后,轻车熟路地往西拐,穿过一条窄巷后进入了西街。这里离十字口有百十米。
从医药公司门市跨过街去,便是民主商城。从前,唐三奎每晚都会在商城里与郑友伦碰面。可是,最近好几晚都没见着郑友伦了,这是啥原因呢?
说是商城,其实只有一家电器商行,其余的店面大都作了网吧。一到夜晚,这里便是流光溢彩的不夜天。网虫们废寝忘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要在虚拟世界里搏杀个痛快淋漓。因为网吧生意兴隆,所以派生出其他一些服务行业:餐厅、水果店、面包屋、电话快餐等等。
唐三奎知道,对于郑友伦来说,民主商城是获益最多的地方,也是他每晚必到的地方。最先开始时,他谦卑地,不声不响地替网吧老板们扫扫门面,倒倒垃圾,把乱停乱放的自行车提来依次摆好,这才捡走门前或多或少的矿泉水瓶子,或是烂了的啤酒包装箱。他每天坚持这样做,那些老板们便心生怜悯,后来就主动把能卖钱的垃圾汇总起来,装进塑料口袋里,让郑友伦义务劳动完后方便地拎走。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风却不时要肆虐。风把雪花塞进脖子后,立马便会化去,让人感觉更加寒冷。唐三奎在商城内转了一圈,发现今晚所有网吧的生意都不好。虽然因开空调关了门,但停在门外的自行车、电瓶车稀稀拉拉的。
还是不见郑友伦。唐三奎打算离开,他得去找另一个人,那个人该在这两天付给他钱了。
穿过小巷就是南巷街。在拐角处,唐三奎险些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来人头戴一只破棉帽,两只帽耳放下来拴在下巴上,黑黑的脸把白眼球珠子衬托得分外明亮。他裹着一件到处都冒出棉絮的烂黑色大衣,大衣下摆长至脚面。他把大衣像藏族同胞那样穿着——空着左袖,让整条胳膊袒露在外,腰间拴着一根绳子。他背着一只挺大的竹篾背篼,手里拿着一只约有四尺长的,细细的铁捞耙。
郑友伦!唐三奎惊喜地喊。又问,这几天跑到哪去了?
郑友伦转身就跑,转身时竹篾背篼撞了唐三奎脸一下,把他疼得一颤。
郑友伦穿得肥大跑得慢,铁捞耙戳在地上叮叮作响。真是莫名其妙!唐三奎三步并作两步,不到十秒钟,在富豪窗帘店门外抓住了郑友伦的背篼,一扯,把郑友伦往后扯了个趔趄。
然后双手抓住他的双臂一摇,厉声问,你跑啥?见着鬼了?
话音未落,就听郑友伦凄厉地惨叫起来,又拿右手去托住左肘。
咋了?咋了?唐三奎问,这时,他发现郑友伦的左肘上缠着许多烂布条,整个手肘被缠得像圆拖把一样。
疼啊,疼,嗯嗯……郑友伦哭兮兮地说。
唐三奎问他,手咋的了?
他期期艾艾的,叫唐三奎走,说自己也要回家了。
唐三奎踮起足,探头一瞧,发现他背篼里的破烂才填满底,最多不超过五斤,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我俩算不算好兄弟?说!今晚到底咋回事?不讲清楚休想走人!把手上的烂布条解开!你不解,我解,弄不弄疼你我不晓得!
别!别!我自己解。郑友伦开始解烂布条。那烂布条不知缠了多少层,随着一层层解开,唐三奎慢慢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臭味。当手肘在路灯下亮开时,唐三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手肘的中部,有两条深深的伤口。伤口不像被利器所致,凹凹的,像房上的瓦沟。沟里白白的,有脓,也有状如粉末的东西。伤口外沿的肉红肿得很高。
一只流浪猫溜过来,想伸头去嗅郑友伦的伤口,唐三奎一把抓起,扔得老远。
雪花里传来越来越远的猫嚎。郑友伦小心地把左肘伸进怀里,让破棉衣捂着。看着眉头紧锁睁圆双眼瞪着自己的唐三奎,他怯怯地说,唐三哥,我说了以后,你不用骂我,也别同情我,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烂兄弟吧。
他用右手捂住棉大衣的后下摆,一屁股坐在街沿上。
3
随着隆冬的来临,郑友伦的淡季便开始了。人们要早早偎进被窝,街上就少了许多垃圾,冬天的人饮水少,矿泉水瓶子更是难寻。儿子读高中了,不再享受义务教育。老婆早就得了半边疯,即使在寒冬腊月里烧饭也要累得淌汗。全家的生活就指望着郑友伦的竹篾背篼和铁捞耙。
那天晚上,郑友伦从八点到十二点,耙遍了几条街的垃圾筒和垃圾存放点,仍未把自己的竹篾背篼装满。他满怀希望地来到民主商城。可是,当他给一家家网吧尽完义务劳动后,收集的矿泉水瓶子却寥寥无几。网吧老板们有的冲他爱莫能助地苦笑,有的拍拍双手,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
郑友伦背起背篼,打算穿过短巷,从光明街转回家去。正是在这儿,他利欲熏心犯糊涂,作出了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蠢事。
巷里有家小餐馆,餐馆早已关门。门前有两个蜂窝煤炉子,炉上放了两口铝锅,锅下垫着火钳。那铝锅全身墨黑,好像永远也没有擦洗过。郑友伦知道,老板让锅里压着水,再把锅放到炉子上,炉子里的蜂窝煤便燃得很慢,然而又不会熄灭。
千不该万不该呀,再穷也不该拿人家的东西呀,郑友伦哭咧咧地说。
郑友伦害怕所有的餐馆老板,其原因是他们一见到邋遢的拾荒者接近餐馆,便会不客气地驱赶。但是,郑友伦比较了解这家餐馆的老板。这家餐馆一直不景气,不景气就会亏损,亏损了本钱就会减少。本钱少了,老板就开动脑筋想法子。他专门去买廉价的猪脖子肉,猪脸蛋肉,炒熟卖时,虽然分量比别的餐馆多出许多,但一放进嘴里咀嚼,感觉就如破棉絮一般。因此,中低档收入的消费群体更见少了。老板又想法子,招揽来了许多蹬三轮车的,走街串巷卖水果的,兜售梳子镜子手机套的人来消费。他每天傍晚到菜市去,把菜贩们白天刨得乱糟糟的各色蔬菜堆成堆,与菜贩们打估眼,讨价还价。最后,也不用秤称,或三元一堆,或二元一堆。拎回来,择去太烂的,将余下的洗干净切好,码进菜筐里往架上一放,就冒充新鲜蔬菜炒来卖。
这是一家夫妻店。每逢交电费,水费,燃气费时就要闹家庭矛盾。遇上交房租费时,矛盾还会升级,甚至会大打出手。究其原因,一个字:钱。
老板发觉自己在老婆的心目中没啥价值,心有不甘,便在网上经营了一家餐馆。每天晚上关了店门,回家洗漱后,装作出门散步,一出门便直奔自家餐馆隔壁的网吧。他决心要让自己的网上餐厅升为三星级,四星级甚至更高的级别。他要让老婆瞧瞧,在现实中,不是自己经营不善和技术差,只是受条件限制,英雄无用武之地罢了。他在网上操作如鱼得水,白天盘算买多少金币的肉菜,煮多少金币的米饭,晚上更是特别细心:把红烧肉准备好,肘子蹄花一定要加上胡椒香料,第二天在网上一开张,顾客便会如过江之鲫纷纷涌来……
郑友伦正是忽略了这家老板每晚都要上网,才让自己在民主商城身败名裂。
郑友伦左右瞧瞧,见四周静寂无人,便放下了背篼。他吃力地端起一只铝锅,把锅里的水倒进阴沟后,把锅放进了自己的背篼里,又把垃圾翻上来盖住。他看到,蜂窝煤炉火有些旺,已经把垫锅的火钳烤红了。
隔壁的网吧里有人在吵架,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尖锐。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郑友伦又去端另一只铝锅。正当他倒水时,就听身后有女人在怒吼,廖老幺!你还做啥生意呀,锅瓢都快让人偷完了呀……
一个偷字让郑友伦全身发软——他活了四十二年,还从没摘过别人一颗瓜,掐过别人一茎菜哪。现在,自己真是穷得不要脸面了吗?他登时就跌坐在地上,脑子里浑浑噩噩的。
突然,他感到手肘一阵剧痛,又闻到一股焦臭味,他发现自己的左手被餐馆老板捉着,餐馆老板的另一只手里握着火钳。
他立刻浑身是力,爬起身扒开围着的人们,抓起捞耙就跑。他不敢去抢背篼,因为背篼里还装着人家的东西。
4
唐三奎的肚皮一鼓一鼓的。他掏出酒瓶狠狠灌了一口,酒下肚后,气喘得更急促了。
老子这就去把那餐馆的炉子砸了!娘的,就两口破锅,也不至于把人往死里整呀。唐三奎一下子蹿起身。
别!别!唐三哥,你想想看,人家的炉子无缘无故被砸了,不会仔细分析么?一分析,不明摆着是我干的吗?郑友伦抱着唐三奎的大腿。唐三奎低下头,看见他淌着泪,有清鼻涕滴在胸前的破棉衣上。雪花一片片飘下,停留在他的眉毛上,日久未剃的胡须上。
唉!唐三奎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知道,这等餐馆苍蝇多于顾客,老板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你为啥还去剥夺他的东西呢?人穷不能志短,就连妓女也有自己的操守啊。
唐三奎蹲下去,又掏出酒瓶灌了一口,骂道,狗日的笨贼!你怎么会去偷那值不了几个钱的锅呢?城建局不是在河堤上修亭子吗?你随便去扒它十来个扣件,也比那锅多值许多钱哪。况且那是公家的东西,即使被逮着,也丢不了颜面……
呸!唐三奎把郑友伦的右手一拂,抬腿便走了。
走到下一个路灯时,听到有狗在叫,唐三奎回头望去,见郑友伦还坐在街沿上,正往左手肘上缠烂布条。一只野狗围着他不停地转,不时狺狺地吠几声。他的帽顶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唐三奎折回来,也不言语,伸手就把郑友伦刚缠上的烂布条解了下来。又问,伤口里面白白的东西是什么?
消炎粉。郑友伦说。
消屁炎!肿得这么厉害,还在化脓哩。不去医院,就让这只手废了吗?
去过的,看过一回医生。没钱哪,娃娃的学费还短一截呐。郑友伦瓮声瓮气地说。
唐三奎掏出酒瓶,对着路灯一照,发现里面还有一点酒。他扯过一根烂布条,把酒倒了些许在布条上,就去给郑友伦抹伤口。他说,这东西杀菌,可能会阻止化脓吧。
酒一抹上伤口,郑友伦马上张大了嘴巴,但他没有立刻嚎出来。用右手蒙住嘴巴后,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痛彻骨髓的惨叫。
你这哪是杀菌,你简直是在杀人哪……郑友伦揭下冬帽,头上热气蒸腾。他的眉毛,胡须上的雪很快化了,雪水迅速渗进了他的脖颈里。
唐三奎掏出一把小刀,默默解开自己的破皮夹克,理出了内里的绒衣。他把绒衣叠出一条棱,将小刀伸进棱里,一用力,嚓的一声,绒衣便开了一个口。他不理会郑友伦的阻拦,三两下便撕下了一片绒衣。
他把绒衣搭在郑友伦的伤口上,拿烂布条裹好后,又掏皮夹克口袋。他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几张钱,一数,二十七块五。他说,走,去县医院!
医生给郑友伦的伤口上了药,又缠上了雪白的绷带。总共耗费了二十一块钱。
医生说,伤口已经感染化脓,外用药作用不大,如果不连续输液,抵抗病菌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花多少钱?究竟是钱重要还是你的手重要?!
郑友伦说,三哥,走吧,咱庄稼汉的手没那么娇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医生正要训斥郑友伦,却见过道上涌来一群人。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另有几人扶着一男一女,他们在急匆匆地对值班护士说着什么。医生马上撇下他们,向那群人迎了过去。
在门廊处,唐三奎一字一顿地对郑友伦说,你就在这条椅子上等我,不许走!我离开一会儿,不出两个小时就回来。你管我去干什么!记住,你要是走了,我撵到你家去也要把你拖回来!
然后,威胁地亮亮拳头,扔下傻乎乎的郑友伦,飞快地离开了医院。
5
穿过光明街往右拐,唐三奎很快走上了紫薇大道。从这里南行三里地,便是郑友伦所在的村子。十四年前,唐三奎与郑友伦偶然相识,很快成了交心朋友。郑友伦归南边的邻县管,村庄离本县县城有四十里地,离唐三奎所在县才三里。郑友伦与本村的村民都不大理会自己的县城,倒是往唐三奎的县城走动得亲密。从前,郑友伦一家三口有五亩包产地,土地是由岷江冲积而成的三角洲。虽然含沙量大,不能蓄上水种水稻,但是,郑友伦把庄稼侍弄得很好,除种一季小春外,其他季节都种上了甘蔗、花生、叶子菸等经济作物,或是各色时令蔬菜。
有一年夏天,唐三奎揣着酒去找老朋友对饮。郑友伦杀了一只鸡,煮熟,拌上味后,留一半在家给老婆孩子吃,用芋荷叶包了另一半,邀唐三奎一道,爬上了自己搭在甘蔗林上的瞭望棚。
瞭望棚高约六米,由数根粗粗的杉木支撑。在棚上极目远眺,四野墨绿,清风徐来,绿浪如海。瞭望棚就如一叶轻舟,在庄稼的绿叶之巅微微地摇荡。天色蓝蓝的,云朵白白的。在如此独特的美景中饮酒,不啻于人间天堂。这景色让唐三奎想起了多年前读过的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一天的感受让唐三奎终身难忘。
上世纪末,郑友伦所在的县搞招商引资,勾来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纸厂,纸厂落户在郑友伦的村子旁。从此,郑友伦便过上了苦日子。他的包产地毗邻一条水渠,从前,渠里的水清清的,有小鱼小虾和水巴虫在里面谋生。现在,纸厂里的废水不断排来,不到两年,便将一沟清水染得墨黑,恶臭熏天,别说沟里的水不能再浇灌庄稼,就连土地也被破坏了。土里不长庄稼,庄稼汉就得饿肚皮,郑友伦与村民们开始四处诉苦告状,可是,到如今也没讨到个明确说法,只是每年会从纸厂里领到五百至八百元不等的所谓“补助费”。
郑友伦只好从事拾垃圾卖钱的营生,聊以贴补家用。
6
唐三奎不是要到郑友伦家里去,他走这条道是要去找余麻子。
对于自己与余麻子的关系,唐三奎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说是朋友罢,却不能交心;说不是朋友罢,三天两头又会相聚。唐三奎觉得,在余麻子闪烁不定的眼睛后面,仿佛潜藏着永远也不能告人的秘密。余麻子每月都会给唐三奎一点钱,开初唐三奎还感觉难为情,后来就坦然了——他总是帮余麻子的忙。
前年,也是一个冬夜,唐三奎跑到刚开张不久的,在本县首屈一指的福运大酒店去贴小广告。夜很深了,街面上空无一人,可酒店店面却依然灯火辉煌,几个保安笔直地站在门廊前。
唐三奎不敢冒失,打算到酒店后面去,看看有无必要贴上小广告。酒店很大,唐三奎绕了很久才绕到后面。他很失望,这里一片黑暗,小广告贴了也等于没贴。
酒店二楼突然亮了一只灯,唐三奎发现,在自己的面前,仿佛从地下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打扮把历来大胆的唐三奎着实吓了一跳:他头戴一只古怪的,黄白色的帽子。帽檐突出老长,从两边帽檐到后脑处,有数片吊至颈下的布帘子。看上去,实在就像当年的日本兵。他穿着一件衣裤相连的外套,外套腰部有松紧带和拉链。他还戴着口罩。最后,唐三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穿的,是养路段工人熬沥青时穿的防化服,只不过已经十分陈旧了。
那人也看见了唐三奎,他也愣住了。一会,他走过来,摘下口罩,递了一支烟给唐三奎,说,老哥,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做啥呢?
唐三奎答:随便走走。你又在这里做啥呢?
哦,我嘛,在这阴沟里讨点生活。他冲唐三奎摇摇左手,原来他手上攥着一只钩爪。
此人便是余麻子。
抽完烟,余麻子说,老哥,帮帮忙吧,这个预制板老重的。
他把唐三奎领到阴沟旁。阴沟上盖有长长的预制板,有一个预制板有些小,方方的。余麻子的钩爪柄状如钢钎,此时,他把尖头轻轻扎入地缝中,用力一撬,小预制板的一端就被撬了起来。唐三奎赶快蹲下去搂住预制板,一用力,就把预制板抬稳了。余麻子放下钩爪,搭上手,二人就把预制板从阴沟上移开了。
余麻子从暗中推出一辆三轮车,车上有三个很大的塑料桶,另外还有一只大箩篼。他告诉唐三奎,在这个预制板下,有一个挖在阴沟里的窨井,窨井比阴沟深半米,如果有垃圾把阴沟堵塞了,只需撬开这个预制板,淘出窨井里的杂物,阴沟里的垃圾便会顺水而下,流到窨井里,阴沟也就通畅了。
但是,唐三奎发现他不是来淘阴沟的。他不停地用铁钩爪捞出窨井里的杂物,捞出后放进三轮车上的箩篼中。杂物捞完后,他放下钩爪,拿来一个长柄勺子,把阴沟里的水舀进三轮车上的塑料桶里。舀一会,他还拿手去蘸点水搓搓,又拿到鼻子处嗅嗅,然后又舀。他足足舀了两大桶才罢手。唐三奎想,这两大桶油水不知有多少油啊。
余麻子把钩爪,勺子放上车,从车座下理出一根绳子套在肩上。他双手扶住车把,正要躬身用力,却又站直了,说:老哥,都下半夜了,我感觉肚子饿,想必你也饿了吧?去我家喝二两,怎样?不过,我租住的屋离这儿还有几里地。你看,就在那边的方家山下。他指指西边。
唐三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无牵无挂。听说有酒喝,立刻来了精神,他叫余麻子坐上车,扶稳车把,自己在后面推。不一会,便来到了方家山下,一座孤独的茅院里。
敲开门,进了屋,屋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女人让唐三奎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仿佛一只闲置多年的梵钟,被云游归来的和尚重新敲响一般。这个女人有着柔柔的身子,白白的脸面,巧巧的嘴唇和黑黑的眼睛。唐三奎觉得,多年来,常常在梦中出现的,朦朦胧胧的女人,此刻清晰地站在自己眼前了。
唐三奎今年四十八岁,曾有过妻子女儿。十五年前,妻子带着女儿离去了。
7
弟妹,打搅你了……唐三奎语无伦次地说。
余麻子赶快纠正他,不,她是我亲妹子,这里的人都叫她余二姐,你也这样叫吧。余麻子揭下帽子褪了口罩,灯光下,他脸上的麻点并不多。唐三奎晓得,这就是人们说的“白麻子”。
余麻子吩咐妹妹,先去把花生和烧酒拿出来,再煮点腊肉,我和这位老哥要喝几盅。又说,老哥,你先慢饮,我去把车上的货下了就来。
酒桌上,余麻子告诉唐三奎,自己与妹子都是外乡人。八年前,妹夫攒了些钱,与妹子不远千里,来到方家山办了一家砖厂。方家山有条谚语:方家山,管得宽,十年就有九年干。这里的自然环境非常恶劣,因此,连泥巴也值不了几个钱,妹子一家以很少的投入办起了砖厂。
砖厂办得轰轰烈烈,妹夫却不让妹子染指厂里的任何事。他说,要搞现代化企业,就必须抛弃家族式管理!妹子闲不住,让妹夫搭了几间茅屋,自己开始养起羊来。
虽然砖厂里的砖日日供不应求,但妹子一点也不知道妹夫赚了多少钱。她倒老实,卖第一批羊赚了多少钱,卖第二批羊又赚了多少钱,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妹夫。后来,妹子风闻妹夫与砖厂的女出纳有染,便多了一个心眼。有天晚上,妹夫说要去厂里值班,敦促工人尽快完成这批订单。
半夜,妹子悄悄摸到位于砖厂角落里的值班室外。借着亮瓦投进去的月光,她发现,屋里的床前有两双鞋,一双男鞋,一双女鞋。那双男鞋是妹夫才买了两天的白色皮鞋。
妹子马上往娘家搬救兵,一个电话回去,就把余麻子给招来了。哥哥可不像妹妹懦弱,先擂了妹夫几老拳,后又跑到砖厂去辱骂女出纳。女出纳躲在财会室里抹泪,方家山的村民在周围看热闹。妹子赶来,求告了许久,才把余怒未息的余麻子弄了回去。
余麻子对唐三奎说,自己太冲动,好心干坏事——粪坑原本不臭,自己拿着粪勺在粪坑里不停地捣,结果捣得臭气熏天。
妹夫悄悄跑了,女出纳也不见了。妹夫留下一张已签上自己姓名的离婚协议,协议上说,办砖厂没赚到一分钱,因此,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分割。至于在老家念书的儿子,自己挣到钱会寄回去,以尽自己的抚养责任。
方家山的村民没拿到当年的租金,便自作主张自地卖老板的成品砖抵债。坝子里还有许多半成品,大伙儿又齐心协力,弄进窑里烧好了卖。负责供煤的煤老板打算结算煤款,跑来一看,砖厂的老板跑了,村民们又拿他的煤当作自家的煤,十分大方地烧,认为这简直是目无王法!他理直气壮地赶上去阻拦,结果被村民们打了一顿。
头缠绷带的煤老板跑进县城,请来了法官。法官了解情况后,束手无策,只好让公安机关贴了一张海捕布告,缉拿携款潜逃的妹夫了事。
妹子的羊还不能出栏,余麻子放心不下妹子,决定留下来陪她。数天之后,他想,自己只带了一点盘缠,不能坐吃山空吧。他思考了几天,就毅然地干起了弄地沟油卖钱的勾当。
8
二人聊得甚是热烈。唐三奎问,余师傅,你那地沟油卖给谁呢?那油可不能吃啊,会吃坏人的。
余麻子喝得满面通红。他躬身过来,刚要对唐三奎悄声说话,突然又坐了回去。他说,卖给工厂!那些厂拿去提炼成工业用油。唉,生活艰难呐,但凡有法子寻钱,谁愿深更半夜去干这下贱肮脏的活呢?
是啊,唐三奎说,做人难啊。
余麻子建议:老哥,你贴小广告挨饿受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你得想法子,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唐三奎打断他的话,就我贴这小广告,政府也说是违法的。可是,我得吃饭啊。我想,能混饱肚子就行了,可不能再去犯大奸大恶的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在上。人说,三穷三富过到老,意思就是说上天是看得见人间的,不会让好人永远遭罪的。
噗!余麻子不屑。我从没见过观世音显灵,灶王爷倒是年年来领一次香火,可是,为啥还是有穷苦人家断了炊烟,跑出去流浪乞食呢?
唐三奎据理力争,那是极个别的现象。我相信,善人终将会有善报的。
余麻子说,可能吧。不过,恶人也不一定都下地狱。美国的杜鲁门用两颗炸弹就炸死了几十万日本平民,但他不照样稳坐官位,寿终正寝的么?
这个看似平庸实则深奥的话题把两人都弄懵了,便干脆不再争论了。
天明时分,二人互留了电话号码。从此,隔上两三天余麻子便会给唐三奎打电话。只要准备去福运大酒店后面的阴沟里舀地沟油,他就会请唐三奎去帮忙搬预制板,推三轮车。一月下来,他总会塞给唐三奎三二百块钱。唐三奎因吃不透余麻子的来龙去脉,本不愿意去,但因有个楚楚动人的余二姐在那里,他常常会身不由己。
9
雪花仍然密密地下着,路面上有泥泞了。
舀完福运大酒店的地沟油,又帮着把车推到方家山山脚后,唐三奎说,余师傅,帮个忙,借我点钱吧,我有急用。
余麻子说,你与我谁跟谁?啥叫借?本来这两天就该给你钱的。给,这是三百块钱,如不够,再言语。怎么,不进屋喝了酒才走?
唐三奎接了钱,对余麻子说声谢谢,掉头就走了。
回到县医院,郑友伦果然没敢走。他乖乖地跟着唐三奎去交了费,又规规矩矩地躺上条椅,让护士给他输液。
唐三奎注意到,在他离开医院的那段时间里,医院又收治了十多个病人。病人们的家属情绪有些激动,围在一起商讨着什么。一会,又来了许多穿着制服的卫生防疫人员和警察。进来后就分别去询问医生,患者和家属。
突然,从外面又冲进来一伙扛着摄像机,拿着麦克风的记者,他们把医生、警察和卫生防疫人员请到一间屋里,足足呆了近半个小时。出来后,在过道里,手拿麦克风的记者对着摄像机说:观众朋友们,现在播报特别新闻。今天是2007年12月15日,我们在县医院对各位观众作现场报道。现在是凌晨5时整,在这里,躺着16位病人,其中有老人,儿童和妇女。经医生、民警和卫生防疫人员对患者病情的初步了解,认为这是一起突发事件,估计是食物中毒。值得注意的是,患者都是于昨晚到环河路的“桃花鱼庄”、“岷江锦鲤”、“河水煮河鱼”等鱼火锅餐厅里用过餐的人。目前,这几家餐饮店已被警方和卫生防疫部门控制,其经营的食物,油料,佐料等都被封存,准备进行化验。本台记者采访得知,经医院专家初步判断,有可能是餐饮老板经营不规范,使用了低劣的,极其不卫生的地沟油,导致患者食用后出现了严重的腹泻症状。我台将继续跟踪报道这一事件,请各位观众注意收看我台的后续报道……
当过道上只剩下护士、患者和家属时,唐三奎挨个去看这些病人。他发现这些患者要不了十分钟就会闹着上厕所。因输着液,家属们只好一边扶着病人,一边高举输液瓶跟着,其状十分狼狈。有的患者控制不住,把屎都拉在裤子里了。过道里阵阵恶臭。
一个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躺在病床上难受地呻吟着。腹泻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连哭都哭不出声了,整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你须从她的眉眼和嘴角才能看出她在痛苦地哭。
开初,唐三奎只是内心忐忑,现在完全被悲伤、痛苦的氛围笼罩了。看到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与女儿整整分别了十五年,他只能记住女儿三四岁时的模样。当年,女儿曾患过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头,就如眼前这个小女孩一样,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那时,自己的心是多么的疼啊,对女儿的爱怜是何等的凄楚和无助啊。
地沟油!唐三奎似乎想到了什么。
10
唐三奎又在医院里守了郑友伦一天。这天,他只在中午时分离开过医院。当他把第二瓶四两酒喝完时,郑友伦的液就输完了。确切地说,唐三奎的兜里已经没有钱了。
医生说,看来疗效还可以。回去后注意卫生,过两天再来复查一次,弄不好还得输液。
唐三奎背上郑友伦的竹篾背篼,拿着捞耙,把郑友伦送回了家。当然,在郑家喝上四两酒才回家是自然的。
郑友伦的邻居与唐三奎是一个县的,郑友伦早就从他家搭了一条本县的闭路电视分支线。
酒过半巡,电视上播出新闻: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12?15”特大中毒事件后续报道……
又喝了一杯,主持人还在唠叨:根据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市民打来的举报电话,公安人员于今天下午在方家山抓住了正准备携赃款潜逃的犯罪嫌疑人。该嫌疑人叫余定坤,男,四川省巴中县人。他于2000年来到本县,租住于方家山下,长期昼伏夜出,专门从事收集、熬炼、贩卖地沟油的勾当……
那不是余麻子吗?郑友伦惊呼。
龟儿子昧良心,逮了活该!唐三奎说。
酒足饭饱后,唐三奎告别了郑友伦。走上紫薇大道时,已是华灯初上了。唐三奎下意识地往方家山那边望了一眼,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去见余二姐了。为此,他不禁有些惆怅。
雪,又在密密地下,雪花飘下来,飘过路灯时,是白色的。飘过影楼的霓虹灯时,是红色的。飘过面包店的咖啡色灯箱时,又是紫罗兰色的。
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唐三奎站住了。孤独的他,在漫天的雪花中,突然感到纠结与无助。余麻子干了昧心事,被公安机关捉去了,是罪有应得。可是,自己干的事同样不光彩,与余麻子一样,是在深夜里干着犯法的事……他又想,不去贴小广告,何来钱去买米买油买菜?人活着,每天需要填嘴巴啊。现在,自己五十多岁了,到哪里去挣钱呢?
唐三奎一直站在那里。雪花铺上他的头顶、肩头,又飘上眉毛、胡子。清鼻涕流出来,与胡须凝结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站立多久,因为,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扔掉这个既能让他继续活着,却又会让他时时恐惧的烂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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