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午后,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熏熏地趴在我的桌上,就像我慵懒的情绪。我盯着书桌乱看一气,发现在光线的缝隙里,投下来一个老狱的影子,透过老狱依稀的身影,我一下子想清了他的故事,我决定不做任何保留,现在就告诉你。
我的朋友老狱,长一个弥勒佛一样的大肚子,为人乐观开朗,说话嗓音洪亮。老狱喝酒的时候,从来不用人劝,吱溜一杯下肚,吱溜又一杯下肚,就像在喝凉水。几杯酒下肚,整个人就变成一个高压蒸锅,头顶杠气肚内煮酒,功盖天下堪称奇雄,真可谓酒仙或酒圣。
他只要喝酒,心肝脾胃肾五个器官组成的小小合唱团,就会像痴心音乐大半辈子,终于得机会到维也纳金色大厅荣耀演出的男高音一般,衬衣领子上围着十字花白领结,双手端着个大红色的文件夹子,嘴巴像小煤窑一样张着,左一摇右一摆的,领唱着《欢乐颂》,大唐版的《欢乐颂》:
我们携手走上前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你的光芒需要我们,人人奉献他自己,
爱的长江爱的黄河,滚滚逝水东流而去,
换回人间的友谊和爱情,均分给13亿姐妹兄弟……
欢乐的颂歌唱起来,老狱浑身内外无数量级的活体细胞都喧啸着狂笑着,加速着细胞液的渗透,外显的表象便是血脉流畅,皮肤扩张,面色红润,心胸透彻明亮。
位于他全身三个地方的脑组织,协调紧密,灵感涌动,尤其是右小腿部的语言区,处于兴奋状态的大脑β波,在波幅高耸的状态下,他的说话机器,一条大舌头,就像拖着大尾巴吓人的大尾巴狼的大尾巴,当声带会同喉咽口鼻腔胸腔前额两颧形成共鸣作用时,一颤一颤地发话。
舌头被酒泡得有点大,他外显的声音,就像失眠一宿的浮肿病人,减肥不力的小胖姑娘,听上去有点肿胀。
在多年以前,一个周六的晚上,住在一家民办高校单身宿舍的从老到小几个光棍,一没有浪漫的爱情可以携带出门压马路,二没有家庭的羁绊饭后要刷碗洗碟涮筷子,色碟买不到手,麻将又被禁止,监了一天考,多挣下二十五个大元,便嚷嚷着到学校门口一家小饭馆,拼酒炒菜谝闲传,听老狱讲他离奇的手术,讲他应对无聊的监考时,怎样找他的同类。
老狱夹一筷子凉拌猪耳朵,边嚼边把筷子一举一举地对劝他少喝点的人说,我早年做过多次器官移植手术,肝子长在脑袋上,喝酒根本不醉。
他说他最先坏掉的是一个左肾,植入一颗心。后来脑子又不好了,就在脑的位置,植入一枚肝脏。后来肝也不好了,就在肝的位置,植入一幅大脑。可是肝的空间太小了,医生便想办法,把主管创造性思维的右脑,放在腹腔左侧靠下的肝部位置;把左脑放进右腿肚子,主管形象性思维;把小脑区分开来,装进左腿肚子,协调全身的运动。多次从死亡线上讨回一条命的老狱,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再自寻烦恼,变成了乐天派。
老狱最近发现,被移植过来的器官,逐渐主导了他的思维。他说他的个性、气质和生活习惯,似乎都跟着器官捐献者起了一定的变化。比如他原先滴酒不沾,现在嗜酒如命,他原来说话不多,现在讲话滔滔不绝,他原来不近女色,现在,哈哈,怎么说呢?打住、打住。
老狱原先说话口无遮拦,现在竟然会说,打住,还边说边打哈哈,像大领导一样。
几个人想套他的话,催促他,说嘛、说嘛!
老狱说他监考无聊的时候,爱盯着漂亮女生瞟。
几个人睁大眼睛互相盯一下之后,齐声说,哇,嫖!
老狱订正是“目”字边的“瞟”。我们几个都说,这有啥哩嘛,美女就像园中花朵,谁不想多看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老狱说你们都知道的,咱中国人最擅长记忆性思维,喜欢循规蹈矩,我也不例外,要不现如今主导我思考的主脑机关,不在脑袋上,不在肝部,而是在右腿肚子上。
老狱说着就要撩起衣服,给大家看他的伤口。
老狱撩开一件短衫子说,怎么样,绝吧!胆大敢看的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上半身手术后留下的皮肤褶皱,像一幅川纵沟深的山水老图,保管的地方不够干燥,局部被虫子蠕过。一想他做过恁多的手术,挺不忍心的,正吃菜喝酒呢,胆小的就劝他,把衣服放下来。
这要是在别人,绝对不会这么坦然地把自己的秘密全抖露出来。可老狱这人就这样,说起自己身上的疤痕,一点不扭捏作态,也从不为之发愁。
领着一份退休工资呢,老狱又跑到目前这家民办大学兼职,大家才成了同事,晚上睡觉的同室。全身器官大位移的老狱,毕竟不如普通人,有一个思想意念,脑桥迅速沟通转换,随即做出判断。分布在他全身的三个部分脑组织,传导信息的时候,视觉暂留一样,有一个小小的过程。因此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儿迟钝,还有一点颠倒。这有点像小孩们唱的颠倒歌:
一只蚂蚁咬死驴,小麻雀一嘴叼死鹰。
蚂蚱吃了黄鼠狼,青蛙吃了个长虫精。
极小的公鸡下了蛋,蛋中的骨头硬如钉。
老太太见了心害怕,胡子吓得直扑棱。
迟钝就迟钝,颠倒就颠倒,其实都很好玩。好玩,对,好玩,在活着的基础之上,感觉一切都很好玩,达到这种境界,就是在享受阳光、享受生命、享受人生了,这一点多少人感悟不到啊,但他老狱懂得。
人的主观意识错乱了,整个世界观必然纷乱。好在主刀医生医术高明,堪比扁鹊再世。得益于这人独到的发明,老狱所有的血管与神经,结扎在同一个小口里,连接一段生物光纤,照例传递血液传导信息,除了瞬间的反应迟钝,满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吃穿住行性,一点都不碍事。
学校建设到一定地步,对辅导员老狱来说,任命好班干部,用强有力的党团组织带动全班学生,自己就比较轻松。相对难缠的任务,却是各种监考。
初来乍到的时候,一辈子不知被人监了多少考的老狱,终于变成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监考,感觉很新鲜很新颖,当然也很是过瘾。可是监了半学期之后,学校承接的会计职称考试、国家司法考试、医务师考试、每年四次的自学考试、每年两次的四六级考试,一个挨着一个,加上学校内部的大考小考期末考,大周末将近三分之一,都交给了监考。
然而酬劳只发主考单位给学校监考费的一半,剩下的截留到学校,谁知道做什么用了。
当监考成了生意,成为硬任务,对老狱一个小腿肚子还肩负着大脑思维功能的人,站在考场几个小时,不说话不喝水不喝酒不抽烟,思想变不成啰嗦的语言,胞间壁缺少体液的交换,脏器间缺乏酒气的刺激烟气的循环,一次又一次监考,简直就变成了煎烤。
为了对付监考,把无聊变成有聊,老狱想了三个办法,第一是看低头看答题的美女。
在老狱看来,女孩子最美的时候,就是她想问题的时候。下巴壳托在左掌心里,小女孩思考问题的那一刻,有意无意之间,在右手大拇指指甲盖儿上轻轻巧巧地转笔——一根长而细的黑签字笔,中间往指甲上一放,无名指把笔往前一推,签字笔就像奥运会的鞍马冠军,又像一个开了电门的小风扇,做着平悬动作,自由、阳刚、飘逸、潇洒,看得人心生惬意。
小女孩细长白皙的手指头往前,晶莹饱满的手指头蛋蛋儿,就像是美玉雕琢的;指甲修磨得干净整洁,银灰的本色不施点染。睫毛修长眼神清丽鼻梁高挺齿齐如贝,黑色瀑布的直板长发,与额前垂下的几撇刘海儿,把脸蛋遮挡了有四分之一,温润而光滑的蛋形脸庞,像娇容半露的月亮。
老狱正看得入迷呢,女孩儿忽然停止转笔,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在小腿部位挠了几下。女孩儿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曲线,浑圆饱满又充满张力,那色韵犹如纯金的稻麦上,温软而成熟的阳光,惹得人心跳眼馋。
小女孩挠完小腿肚子,似乎一下想通了问题,她不再偏头凝思,开始答题。
是蚊子骚扰她吗,还是——,哈!她也是用腿肚子思考的人。
老狱的主刀人,他女婿曾告诉他,经他做过一样手术的,在整个地球70多亿人口里,算起来还不是很多,怎么就被他碰上了,还是一位妙龄少女呢,她能加入腿肚子思考的行列,令老狱心花怒放。
这会儿要不是考试,跟她聊上几句,同病相怜的人,最容易彼此交心。
回想青少年时期,稍微调皮一点的男生,谁没有拈花惹草掐猫斗狗,做过几件终生无法弥补的憾事,但即就是当年的憾事,现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最美好的回忆。
纯正、善良、激进、阳光,那个年代多么好啊,全体人民为人民服务,个个都争着想做雷锋。
当年那位女同学,也这样转过笔的!
然而后悔不好玩,思念更不好玩,老狱不想人到老年了还有心理负担,就止住自己的思念。
老狱的第二个办法,是看墙上的涂鸦,大学的另一类文化。
一条涂鸦这样写道,学会坚强/因为/没有烧不死的凤凰/没有淹不死的鱼儿。署名,AoYe——猪头怕水。这AoYe二字的发音,分明是欧美女人叫床的声音,亲爱的猪头怕水先生,AV看得多了吧?老狱盯盯这个男生,又看看那个男生,他们不是满脸青春痘,就是腰弯背驼,这个猪头怕水,会是哪个男生呢?
猪头就猪头,已经够笨的了,还要猪头去呛水,愚蠢外加浅薄的危机潜伏分子,写这样的课桌文化,他也不害臊?不过反过来一想,猪头不害怕呛水,肯定不用头部思考说话唱歌呼吸,直觉告诉老狱,这人跟他一样,是用腿肚子思考的人。
又找到一个同类,老狱在心中欢呼。
第二条写的是,上天对我们是公平的,当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哭,其他人在笑;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笑,其他人在哭。
多富有哲理啊!老狱想他多少次差一点离开这可爱的世界,对于他来说,要不是他女婿医术高明,按照学生们时髦的说法,他早都Out了不知多少次了。
假如有一天平躺在床,站在短暂的一生对面,一切貌似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作过多次手术,关于生命的价值,老狱想得挺开。每一天早上起身下床,只要双脚还能套进鞋里,太阳就照常升起。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一场游戏。
第三条写的是,被大学上的感觉?一舒舒服服;二吱吱有味;三惆怅失意;四乐不思蜀。当然,作为无名英雄,后面没有人署名。
被大学上的感觉,学生娃们会选哪一项呢?老狱仔细看一眼墙壁,第二个,不写滋滋有味,而是“吱吱”有味,对当前喧嚣浮躁的大学生活,概括得多恰当多传神。
有吃有穿有恋爱可谈,多少不愿意多想的年轻人,以消解崇高为时尚,脑子几乎都要睡掉,搁置起来不用了。如果说高中时代还充满理想,爱做一点思考,大学里稍微感觉累一点了,为了不影响消化功能,放过几个响臭屁,就开始蒙头大睡。
消解崇高的年轻的人们,他们的思维模式,原来跟老狱先生一样,脑电波转到β波,变成松弛状态;转到θ波,调频到忘我状态;转到δ波,处于酣眠状态,浑身上下舒服通泰,一直舒服到小腿上,思维转移到右腿肚子上,终于找着归宿,变成了用腿肚子思考的人,老狱先生的同类。
老狱的第三个办法,是想他怎样熬会。
系上的例会,照例要每周召开一次,不管有事没事,保准开一个下午。
开这种会的时候,老狱感觉他就是狱中人,至少身存于心狱。就在心里笑话自己,本来想不管怎么说,算是投身教育,老死前实现人生的价值,却没想到为几个臭钱,失掉心灵的自由,心灵之舟再怎样飞驰,身体总像被画地为牢,早晚都受制于人。
前几天的系例会上,新来不久的领导,澳洲留学归来的海龟,纤细瘦长的手指头,伸一个优雅的V字,从鼻梁中间伸上去,推一下金丝边眼镜,右手拿起一只派克金笔,在真牛皮做封皮的笔记本上蹦蹦蹦地墩,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眼神往窗外扫视一圈儿,干咳两声宣布,呐,各位,现在咱们开会!
教改,教育之改革者也。大概是……,我觉得就是……,最核心的是……,噢,对了,我怎么说扯了。我其实想说的是,把实在的东西传给别人,《圣经》上说的,传福音。
《论语》里曾参问孔子……老狱正专心听呢,讲话人脑子忽然断了线,处于卡壳状态。他求助似的看看大家,发现没有人搭理,把笔往桌上一丢,挺一挺细腰杆子,推一下小眼镜,合上笔记本,十分坦率地说,(曾参问孔子)说什么呢?我忘了。
积累案例、积累真正的这样一种经验,非常正向的经验。……中期(疑为期中)教学检查,展示4门课,激励别人,是未来发展的一种方向。
全校82个优,我们18个,其中专职(教师)7个。四分之一的优和差都在我们,我们42名专兼职教师中,约有29人被提及,提及率最高,高不是好事。
……臧小山从北京来西安,做商店选址的市场调查,派一帮子牛人,在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上转悠一阵,运用各种测量方法,找出黄金点,在街角转弯,就是“怪味鸡婆”的黄金点,于是就布点开店……
老狱正认真听呢,领导说,完了,散会!
老狱一再回想例会,实在抓不着主题。绝对的散点思维,绝对的腿肚子思维!
老狱不禁暗自思忖,这二货会不会跟他一样,思考不经过大脑。可是长得油头光面的,喝过洋墨水的大博士,怎能不通过大脑?不通过大脑的思考,就是他的领导?
聆听这样的会议教导,正应了那句老话,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难道难道难道,这人就像电视剧《围城》里那个方鸿渐,毕业于野鸡大学?老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
老狱偷眼瞅瞅与会同志,有微闭双眼发神的,有翻漫画书的,有看报纸娱乐版的,有看似认真做着记录,实则在乱写乱画耗时间的,就等着领导把该讲不该讲的话讲完,根本没人上心。
老狱看见有好几个人,在领导讲话间歇等待掌声时,用脚后跟在地板上蹬几下,算是自己的应答。可见这个会场,用腿肚子思考的人,绝对有将近一半。他们是我的同类,兄弟,同党,哥儿们,老狱高兴地想。
只用了上述三个办法,就找到这么多同类,高兴片刻以后,老狱认真地想,出于社会责任和基本良知考虑,用腿肚子思考的人,太多了实在不妙。
可是有多少人如怨如诉如泣如慕的求他找他的女婿,做一个器官位移的手术,加入腿肚子思考的行列。
没想到世上的愚人蠢人,自我流放者,自绝于普通大众的腿肚子思考者,竟然有这么多!老狱在心底里,深深地叹一口气。
又夹了一筷子凉拌猪舌头,老狱一边大嚼大咽,一边把竹筷一举一举说,我早年做过多次器官移植手术,肝子长在脑袋上,喝酒根本不醉。
重复完这句话,老狱毕竟是上了些年纪,精力有限,顺手往胳膊上一枕,自己就先睡着了。
我们把老狱架回房间,都四仰八叉地睡下。
老狱终于睡到床上,却开始做梦。
这个梦我当然不会知道,是他第二天醒来以后,硬拉住我给我说的。
他说他梦见有人刺杀他,一枪、两枪、三枪呢,就是扎不死他,农民起义的长矛钢枪来了,“五四”游行的水龙带来了、儿童团的红缨枪来了、红卫兵的棍棒来了,对他都无可奈何,原来任何人想杀他,都找不着致命的地方。
这么多的刺杀达不到目的,梦中位于睾丸处的思维器官,夜里悄悄托梦给老狱,说他的上几辈子,都因为睾丸的关系,实质是一泡精子的关系,世出名门之后。
第一是唐朝李元霸,唐太祖李渊的第四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胞弟、紫阳真人高徒、大鹏金翅鸟临凡,隋唐第一条好汉,绰号小雷公。
有一次雷声正响,他扬起单重480斤的擂鼓瓮金锤,扔上去砸雷公,结果大锤落下来,先砸死了他自己。
第二是白马银锤的英俊小生,岳飞的长子岳云,使一对紫金大铁锤,各重360斤。十几岁就使用“落马分鬃锤”,将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的儿子金蝉子击毙。此后被岳家大小将领,喊做“赢官人”。
只可惜精忠报国的一门两代,后来被秦桧陷害,枭首于风波亭上。
两位英雄少年是他的前身,这让老狱激动了好久。
却未想正在得意间,忽然跳出来牛头马面,引两位小将军过来,一个人举起一只铁锤,在他的小腿肚子上轻轻捶了两下。
真正的脑部被铁锤击中,老狱倒地而死。
带着满腹委屈,走过奈何桥、通过鬼门关,去阎王跟前点卯的路上,老狱想他自己,老狱、牢狱、老余、零余者、多余人,同类、兄弟、同党、好哥们!
结果监考时的女生、涂鸦的男学、假洋鬼子领导、还有部分同事,早已经到这里报到。
用腿肚子思维的人,一辈子囿于四堵墙之中,没有任何创新。却形成一个牢固的阵营,说自己代表大多数,是最聪明的人。
在这个阵营的感召之下,用腿肚子思考的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看样子需要做手术的病人,还不在少数。
老狱觉得他很有必要,请求阎王老爷子放他回去,劝他的女婿出山,让他用精湛的医术,给所有需要手术的人们,做器官归位的手术。
阎王爷告诉他,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念你能位卑不忘心忧天下,就让你器官归位。
阎王爷的话音刚落,老狱感觉身体的宇宙里黑洞飓风横扫星系,细胞的银河里星光璀璨,十二经络和奇经八脉,一瞬间全然打通,浑身的穴道微微发汗,他全身的器官,来了一个乾坤大挪移,全部转筋归位。
哈哈嘻嘻哈哈嬉,木偶的小腿成谱系。
喝酒笑闹谈世界,祥和的盛世逢天机。
嘻哈哈嘻哈哈哈哈嬉,笑我皆为囿中人。
世人莫要笑老狱,腿肚子腿肚子快转筋。
然而对于老狱来说,器官归位还不够,中了邪魔的老狱,像大瘿鬼一样,咽垂大瘿,自抉咽脓,浑身一抖一抖再一抖,老狱的脑组织一下可以全身流动,他不仅会用小腿肚子,还能用膝盖、睾丸、肚脐眼思维,最绝的一点是,他平日照顾最少,最瞧不起的小地方,两只脚丫子前头最小的脚指头,也能进行思考了。
老狱用脚指头想起来,女婿曾与经他约定,凡是做过手术的人,如果打通任督二脉,获得真正的开悟,就能用全身的任何器官思维,这一绝美的境界,原先多么不可思议啊,如今他先达到了。
活到现在的年龄,老狱充分知道,不烦恼,就是乐;不思考,听领导说,就是最大的快活。
达到人生的这一种境界,再不会有什么高血压、帕金森、癫痫病来干扰他的生活了。修炼到可以把思维器官,挪遍自己全身,任何地方形成病灶,其他器官都能代偿其功能,活到千岁万岁,绝对不成问题。
自古多少代皇帝企求长生,多少道士助纣为虐地炼丹,哪能比得上老狱?作为九死换来一生的人,在老狱想来,活着,就是天底下最最快乐的事。
管他用什么思考呢。老狱接着说。
修炼到这么高深的境界,老狱重新蓄上八撇胡,头顶上有点高压锅盖的地方,剩下的一点稀疏的毛发,都努力朝后梳着,依然是皮多毛少。
于是买回来一个发套,他往光头上一罩,梳成个大背头,人称书记头,穿一身中山装,胸前插一支铜盖钢笔,腆起大肚子,后背着双手走路。
他换上这一身装束,一下年轻了30多岁,回到了公社时代。
老狱说,30多年前,上山下乡的年代,一心要改变祖国的河山,他的少年期、青春期,虽然天天修理地球,却过得无虑无忧。
然而当他上学时遇见文革、回城变成待业青年、上班后本来挺惬意的,没过几年房子得掏钱买了。结果房款还没还完,自己却下了岗。子女上大学圆梦的时候,却开始收高费了,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毕业不分配工作。
一代回城的知识青年,多少人的脑袋瓜子,经历过模糊、转向、抽筋、彷徨,最终归于无奈,就像他老狱一样。
哈嘻嘻哈嘻嘻哈哈嬉,祥和的盛世逢天机。
世人莫要笑老狱,笑我皆为囿中人。
嘻哈哈嘻哈哈嘻哈哈,腿肚子腿肚子快转筋。
喝酒笑闹谈世界,木偶的小腿成谱系。
在街道办收了几年停车费,二次“退休”下来,老狱能跟我成为同事,这其实都是缘分。虽然我们都受他影响,都自称“外先生”——同样管着学生,当年新教育法还没有颁布,因为是民办学校,后娘养的孩子,不能发教师证。
然而不知“惜缘”的我,有时还爱自问,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什么我就没有变成一个用腿肚子思考的人?或者变成他的女婿,掌握了精湛的医术?
按下心下产生的疑问,我往周围瞅了几瞅,就发现我的身边,到处都有用腿肚子思考的人。他们都以鄙夷的眼光,瞧着我这个脑部萎缩萎缩再萎缩,但心中最明白的人。
《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有云:“令问维摩,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无师可问、无名可闻、无露入心、无人共语,幡然悔悟、唯有我心,在逆来顺受中生、在逆来顺受中长,长大后总感觉随时受骗,凡事总愿意朝反面想的我,深受逆向思维之害。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他这个朋友,他更没有医术精湛的女婿吧!那么这个老狱是谁?是影子老狱给我吹牛哩,还是我吹牛吹出的老狱?
一下子失去朋友老狱,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
我什么念头都不愿去想,就那么坐着,眼神空洞,心灵无着,脉搏平缓,手足无措……
当思维穿破沉重的雾霾,我浑身忽然一振,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枯坐桌前,七八个小时滴水未进。我以窗外的繁星为食,就着圆月的白光。
月亮高悬于中天之上,已经临近深夜,我也没有开灯的意思,坐化在月亮光里……
目光顺着投影看去,哪里有什么老狱?他只是我书桌一边站着的一个戏剧木偶而已。
老狱的具体身份,是秦腔《三滴血》里滴血认亲的那位晋信书先生。
糊涂糨子官,耳后扇子偏,
脚后跟思维,却把大权专。
正常非正常,血在盆中粘,
非正常正常,亲情颠倒颠。
县令晋信书,一个死啃书本的腐儒,《汝南先贤传》有“陈业滴血认亲”的记载,便用此法断案。让周人瑞父子滴血于水盆,两人的血不相融,就错断两人不是亲生骨肉,勒令押解天佑出境自行归宗,结果判成错案。
这晋信书先生,是西北五省凡是有秦腔的地方,人人心目中有名的糊涂糨子官。
——至于这先生用脚后跟思考问题的做法,是不是比用腿肚子思维的人更具有先进性,因为他生活在明清时期,已无由可考者久矣。我便不再枉加穿凿,任由你自己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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