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到写字楼时,里面还没有一个人,她走到面向马路的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眼前一栋栋高耸入云的楼房,像大幕拉开时的布景一样,突兀地显现在微熹的晨光中。从八楼的窗口看下去,马路上一辆辆汽车就像一只只甲壳虫一样在慢慢向前蠕动,这个城市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杭州之行对陷入困境的杂志社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等于是借此机会出去旅游了一圈,回来后,汪然又去想别的办法了。林夕昨天就接到了冯总的电话,说今天派人过来往回搬。她站在窗前发呆时,路子帆和老蔡带领着一帮人进来了。
林副总,冯总给你说了吗?路子帆的眼里满是挑衅和嘲弄。
说了,搬吧。林夕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路子帆率领着公司化妆品车间的一帮男女工人,就像率领着一帮来替他出气的哥们。他手一挥,给我拆,小纪你带几个人往下搬桌椅,小刘你负责搬电脑。他居然拿出化妆品车间一件蓝色的大褂套在身上,挽起袖子,腿一抬就上了靠窗的桌子,他先去撕扯那面落地窗帘,是啊!这出戏总算是演完了,这个大幕早应该卸掉了,他路子帆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了!你只要看见他身上那件蓝色的褂子就知道他为此准备得多么充分。
路总,这隔档上的牌子拆不拆?
拆!都拆!路子帆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既然我不能留在这里,那这里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眼前这林夕和汪然当初精挑细选的乳白色的巨幅落地窗帘,被路子帆三下五除二撕扯下来,在撕扯时见那白色的珠子拉环不听指挥,他竟气急败坏地往下拽,直拽得珠子哗啦啦撒落一地。
林老师,我在楼下看着装车,你慢慢收拾。老蔡看得有些不忍,找个借口下楼去了。
他们拔电话线、网线,搬电脑、盆景,摘墙画,拆桌子,搬凳子……三下五除二,干得真是干脆利落。两个工人脚踩在门口的吧台处,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香烟,神气十足地正往下卸《中国商潮》杂志社的牌子。瞧,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是多么讨好新上任的路副总啊!他们是多么理解路副总此时此刻的心情啊!他们表面上又说又笑,心里一个比一个解气,一个比一个痛快。凭什么我们就该待在嘈杂、拥挤的车间,凭什么你们就能坐这么漂亮的写字楼?
这些人中唯有小纪慢吞吞地,他一直在注意林夕,当看见她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东西、显得很平静时,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小纪其实是不必为林夕担心的,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怎么样呢?幸亏汪然不在,否则都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所有的窗帘都被卸了下来,所有的办公桌都被拆了开来,所有当初从总公司拉过来的盆景、花卉都被重新打包,所有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复印机都被装箱。电话线、网线、各种线路横七竖八,绊得人险些摔跤。文件、信封、文件夹、办公文具盒乱扔一地。
唯有那面镶嵌在走廊、用厚玻璃专门设计的椭圆形的“为世界提供一个了解中国的视点”的形象墙醒目地矗立在那,就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林夕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见放在墙角的那株一人高的粉紫色的盆景连同办公桌上的那盆米兰已不知去向,那是她最喜欢的两株花草,也就是它们把她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区分开来,一看就是一个知性女人的工作间。板台和板椅早被搬了出去,墙上那幅“淡雅若兰”的条幅一角已脱离墙壁,一角形影相吊挂在那里……她和汪然辛辛苦苦跑遍了整个省城,燕子衔泥般布置的这层写字楼,里面的一桌一椅、一花一草无不倾注了他们全部的心血、智慧和梦想。没想到瞬间就一片狼藉一片狼藉,就像一场还没有深入做下去的美梦,顷刻间支离破碎,一地残渣。
林夕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拥有如此现代而又高档的单独的办公室,并且她还是这层写字楼的第二负责人,这个没有进过正规大学校门的女人,却每天要给来这里上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安排活干,这滋味真的是太爽了!她原本是在无事可干的情况下,只想在本市有个班上而已。她闲不住,待在家里不但脱离社会,而且还无人欣赏。一个生动的女人没有舞台和机会被人欣赏那是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她根本就不想丢下孩子去省城上什么班,没想到进华泰后被他们连哄带骗弄过去,偏偏就在她误入歧途后却发现其中竟别有洞天,就把这事当了真,兴趣和灵性猛然大发,继而就投入了真的感情和心血,怀抱着才华横溢的一腔热血,准备开创她的事业,在她呼风唤雨准备大展宏图时,那个梦却像肥皂泡似的突然就破灭了。
是啊!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来到电梯口,见那些工人正在往下运办公家具,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那么大快人心、兴趣高涨,桌子、椅子、抽屉、橱柜等家具一个个就像被警察擒拿归案的嫌疑犯一样,被他们连推带搡、趔趔趄趄、歪歪扭扭、磕磕绊绊地往电梯里推,那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家具不是这儿碰了一只角,就是那儿掉了一块漆,看得她心生生的疼。她想,即使是冯总也不愿意看到眼前这一幕,拿家具撒什么气呢?
一出电梯,老蔡靠墙站着,脸色蜡黄。
林老师,你包里有糖吗?老蔡有气无力地说:我,难受得很,低血糖又犯了……
哦,没有,我马上去买,你先坐大厅休息一下,我很快就来。
林夕怕胖,从来拒绝吃糖,因此包里从不装糖。看老蔡难受的那个样子,她顾不上再想别的,急急忙忙跑到附近的小超市去买糖。尽管老蔡这个人在公司颇受争议,但是,他从来没有为难过林夕。而林夕对人的判断从来就不是人云亦云,她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通常情况下,老蔡的兜里都会装几颗糖,以免病情发作时救急。可今天,出门时,因为心里乱却把这事给忘了。按说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应该是他和路子帆盼望的。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本已如愿的他心里却没有一点胜利的快感,心情反倒很沉重,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很不舒服,而这不舒服就像是传染源一样,本来只是心里不舒服,却没想到连身体都不舒服起来。
老蔡嘴里塞了颗救命糖,把林夕买的那包阿尔卑斯糖塞进兜里,就坐公司车先回去了。那辆货车载着那些被卸掉胳膊腿的家具,就像是载着一车俘虏般大获全胜地扬长而去。
见林夕提着包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路子帆急忙说:
……你……等一下,小纪的车要去科普馆拉几样标本,过来后咱一起走。路子帆终究也没找出个合适的称呼来,想叫她林副总好像已经不合适。想叫她丫头,又觉得没那么近。
林夕听到这话头也没回。
小纪跟在她身边悄悄说:林老师你待会儿还是跟我的车一块回吧,冯总只说是往回搬,并没有说你的去留,你要是今天不一块回,他回头倒打一耙也说不定。
谢谢你小纪。林夕说,等就等吧,反正总得回泾水。
小纪去科普馆了,林夕去会所的物业处,放弃某种权利似的认真地把办公室钥匙放在了桌子上。她坐在王子会所前的花坛边,入冬天气,太阳明晃晃的虚假地照着,一点也感觉不到暖和,她再次抬头看看B座801室的阳台,那被汪然命名为“读风轩”的半圆形阳台,已被刚才那一伙人扒掉了缠绕着、装扮着它的紫藤,此时丑陋地裸露在阳光下,就像是惨遭遗弃的少妇。
再见了801,再见了——我的梦开始的地方。林夕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痛。
会所大厅,两位门迎小姐在开着中央空调的玻璃门内,穿着紫色的拖地长裙,高贵地、优雅地站在旋转门的两旁,恪尽职守;会所前方的保安用标准的手势规范地指挥着前来消费的款爷停车,有条不紊;马路上的车辆排着长长的队伍,像一长串蜗牛一样在慢慢往前蠕动……这个世界依然如故!谁也不知道这栋摩天大楼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如林夕现在也不知道701室或者901室此时正在发生着什么一样。
林夕坐在车里,突然感觉到非常非常疲倦。这半年多来,她太累了,累得现在一句话都不想再说。车还没有驶出省城,刚才还好好的天和地突然就翻了脸,刹那间,天上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地上飞沙走石,路滑难行。小纪被迫减速,这辆轿车就像一艘孤岛上的帆船,趔趔趄趄、走走停停,艰难地行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之中……
回到泾水市后,路子帆、小纪他们带着工人们在卸家具。林夕去冯总办公室,她必须得面见冯总,不管她以后还在不在这个公司干,她都得去面对这一切。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冯天毅就像是专门在等她一样,款待她的是他手里拿的那份《华阳报》,他指着上边一条消息对她说,看看,你看看这个,说不定汪然就是报纸上的通缉犯!
当听到冯天毅说汪然可能就是在逃的通缉犯时,林夕顿时惊愕得竟然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表情来挂到自己脸上。
一个人想要做到所有的表情都是自觉的,那的确很难。绝大多数时间,人们都把一些表情强迫在自己的脸上,实在就不那么容易辨认了。因为表情这东西还没有被列入消费范畴,即便像林夕这样不得不每天要用,却也不能到消协请求打假。久而久之她也不在乎那表情的真假了。她很想问问,怎么会把汪然和通缉犯生拉硬扯在一起?但看到冯总那神情,她忽然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一个人一旦对他曾经那么欣赏、那么重用的人持这种怀疑态度时,你还有什么可再说的?彻骨的悲哀悄悄袭上心头,泪水情不自禁涌满了她的眼眶,这酸涩的液体浸泡着她隐隐作痛的心。
从公司出来后,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林夕戴上羽绒服上的帽子,迎着逆风,侧着身子慢慢往回走,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挪到家门口时,她取下帽子,拍了拍身上的雪,从包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此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把自己扔在床上,每当她遇到什么自己消解不开的事情时,第一个念头就会想到床,她会尽快把自己扔在床上,迅速潜伏进睡眠里,因为人只能在睡眠中失去思想、失去记忆、暂时忘掉一切痛苦。一觉睡醒之后,痛苦、烦恼、焦虑和无奈多半就在睡眠中被消解掉了。因此,床是多么温暖多么可亲多么舒服多么安全多么可靠多么忠实啊!躲在床上,就像躲进了母亲的子宫般舒适安全。唯有床,唯有床可以沉默着抚慰她,接纳她,而不刨根问底问她为什么?快点让她上床吧快点让她上床吧!当她打开房门,急切地投奔她的床时,却没想到秦文斌和谭丽丽正赤条条地躺在她家的床上。
这个电影、电视剧中常出现的镜头怎么莫名其妙地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林夕下意识地揉揉眼睛,确信这一切是真的时,震惊得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面对,也不知道该怎样布置自己的表情,就那样愣愣地、呆呆地傻瓜似的站着,有人类的思维,却丧失了人类的言语能力和人类的行为能力。人生的痛苦,莫过于此,少顷,她像尘埃一样无助地跌坐在了地上……
在这一天之内,她耳闻目睹了人生最富闹剧色彩的几幕。
谭丽丽像电视剧中的镜头一样,穿上衣服夺门而出。奇怪的是,秦文斌并没有像剧中人那样跪下来请求她的原谅和宽恕,他穿衣服时的样子不但不惊慌,反而简直、简直可以称得上从容。
他冷静地坐在沙发上,点燃了烟,冲着坐在地上、思维暂时短路的林夕一字一顿地说,离婚吧,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
什么?离婚?你和她躺在家里的床上,在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没有作出时,你……你……你竟然要离婚!?你竟然要离婚!
林夕抓起包夺门而出,她得想想,仔细地想想,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啦?走出家属院大门,雪还在漫天飞舞,林夕茫然地站在街上的十字路口,她甚至忘记了戴上帽子,任凭寒风刀割一样刮在脸上。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只好漫无目的地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竟来到沣河边,纷飞的大雪覆盖了早已结冰的沣河,到处白茫茫一片。
人在倒霉的时候想要跳河连河都冰封了!以前看到影视作品中人一旦遇到麻烦时总爱往河边跑,她还觉得不真实。现在,当她自己来到沣河边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你居住的城市有这么一条河的话。冰封的沣河沉默着,林夕面对着沉默的沣河,关掉了她的手机。此时,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谁也不见。她不明白这几样事情怎么会同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投入了满腔热情和信心的事业,刚刚起步却被连窝端回总部;她全力追随的上司被怀疑是通缉犯;她的老公和她的女友躺在她家的床上;她的生活一团糟一团糟!这到底是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她得好好地想想好好地想想,但是大脑却不听指挥,思维就像是被冻结了一样,一片空白。她的眉毛上、睫毛上挂了厚厚一层霜。披着一身的雪站在河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知觉,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雕塑。
汪然回到王子会所准备上电梯时,却被保安告知总部已经把杂志社搬回去了,林夕把801的钥匙都交到物业处了。他略感吃惊却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想,自己本就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流浪写作。用我,我是这样,不用我,我也是这样。他想象得到,这件事对林夕和杂志社招聘的这帮壮志满怀的充满梦想的年轻人的打击有多大。他一连给林夕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关机,他跺着脚徒劳地一直在继续拨打,恨不得让中国电信逼她开机。毫无办法的他只好打的往泾水市赶,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见到林夕,至于见到她说什么呢?他还没有想好,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见到她,马上!一路上他都在想林夕为什么要关机呢?他不敢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更不敢接着往下想。现在,林夕一关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甚至想直接去她家里找她,唯一去过的那次,还是开家庭舞会时晚上被她接去的,他根本就没有记住地方。下了车后,汪然像一只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忽地,他心头一亮,林夕会不会去沣河边呢?尽管这样的天气去沣河边实在是有些荒谬,但人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相信直觉了。
汪然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顺着河堤路向沣河边走去,在以往他们去过的离橡胶坝不远的地方,终于看见林夕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在大雪中这苍茫辽阔的沣河边上,她看上去弱小得就像是电线杆上那只瑟缩的离群的孤燕,他疾步走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的脸颊冰凉得他就像是挨到了冰棍上,林夕额前的刘海已经被雪混着呼出的热气结成了冰凌子,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想用掌心里的温度焐化她脸上的那层霜。以往这个叫作林夕的骄傲的漂亮女人,此时是多么的憔悴啊!往日瀑布般的黑发散乱地蓬松着,脸色灰暗,嘴唇苍白。汪然心中瞬间涌起一股疼惜的暖流,他拍掉她身上的积雪,揉搓着她冰凉的双手,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给她穿上,拥着她向公路走去。林夕顺从地偎着他,一路上一言不发。
回到汪然的公寓后,房间里暖气很足,他给林夕脱掉外套,又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林夕坐在沙发上,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看她那架势,他猜测肯定是发生了比搬回总部更为严重的事情。林夕不说,只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汪然坐在她的身边说,哭吧,哭出来你会好受一些。林夕悲伤地、虚弱地靠在他的肩上,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无声地一个劲地流淌。汪然不停地拍着她的肩抚慰着,一种类似于父兄一般的情感在他的心底奔涌,他说好啦好啦,燕儿跟姐姐回老家去了。今晚你就住这,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把她扶到床边,安排她睡下后,自己抱了被子去客厅的沙发上睡。
林夕听话地乖乖躺在床上,闭上了酸涩的眼睛,她想尽快入睡尽快入睡。迷迷糊糊中,她梦见自己回到老家了,以往,每当她累了,倦了时,她就会像一只折翅的燕子飞回老家,在妈妈温暖的土炕上和院子里那棵大皂角树下休憩、疗伤,从而汲取新的力量。可是,这次回家,眼前的景象使她悲痛欲绝,梦中,院子里的皂角树竟没有在春天应有的时节发芽长叶,它默不作声,任风在它盘虬卧龙似的枯枝上肆虐,发出折枝的巨响——这个从小伴随着她成长的皂角树已在风雨之中倒下,无名的伤痛让她痛苦不已,像是失去了挚友,失去了精神的寄托,更失去了长久的彼岸。她几度冲出房门,以满面的泪痕为它祈祷,祈愿它能重拾岁月的茂盛,让她得以在它豪壮的记忆下休憩,疗伤。她在流泪,她听到了皂角树的呻吟。她的心竟至痛不可抑,呼吸也愈见急促,终于,在梦中哭喊出声。
汪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抽烟,听到林夕梦呓中的哭喊,就跑到她床前,见她的双手正压在胸口上,头发散乱地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沾在脸上,正闭着眼睛摇着头痛苦地在梦中呼喊,又喊不出声。
林夕你醒醒,醒醒,你肯定是做噩梦了?他拨开她脸上散乱的长发,把她的双手放好,给她掖好被子。听老人说,人睡觉时双手压在胸口上就会做噩梦。林夕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汪然,就伸开双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急促地说,你别走了别走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股热血轰地一下涌上他的头顶,他的脸被动地贴在她的泪脸上,身子僵硬着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僵持了一会,旋即,汪然掰开了那双紧搂着他的手,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林夕你听着,我想要你,真的很想很想。等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从去杭州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等,但我要在你清醒的时候……
第二天林夕醒来时,汪然不见了,桌子上留下一封信。
林夕:
我走了。
也许是前世的约定,让我与你相逢,相识,相知,流浪的心因此变得柔软,生发出相见恨晚、心灵相通的情愫。在情感与理智的较量中,在爱恋残留的余温里,将心痛沉淀。面临情感与道德我进又不能,退又不舍。
人这一生,总会碰到几个特别的人,她不是单纯的朋友,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寄托,因为彼此之间倾注的关爱超出了一般朋友的界限。这是一种超乎自然的,凌驾于爱情和友情之上的另类情感。它终其一生都会盘踞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会因此而感谢上苍让你遇见这样一个人,让你不再孤单。在你受伤时,疲倦时,一转身就可以得到她的宽慰。在心底为她留一个小小的空间,固守着一份说不清的情感,和她一同感受触动心灵的瞬间。那些世俗的传统的道德理念因此而瓦解,也许你会因此成为别人眼中的叛离者。
但是,千万不要将这种感情上升为情人的具体行为,让我们就这样纯净的淡淡如水地相处,介于情人与朋友之间。就像两条注定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就亵渎了这份感情,就会永远失去对方。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对你说,你是我生命中先来的迟到者;也不再念君恨我来早,我恨君来迟;更不再寄情于来世,就这样让我们微笑着彼此欣赏,彼此倾慕吧!不要放纵我们的感情,虽然我很爱你,虽然你也喜欢我。
刻骨铭心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人的心不可能是一只箱子,空了可以再装。在这个情人风靡全球的时代,我只想与你做无拘无束、无需言语便心领神会的推心置腹的知己。我能读懂你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你能读懂我的一句轻语,一缕柔情,一份心事,舍掉爱过又常在琐碎中刺痛的爱;弃掉恋过又总在忧伤中缠绵的情;把爱藏在各自的心里。穿过生活的喧嚣走进彼此的心灵,用一种双方都能意会的语言进行心灵的长谈与交流。就让我这样安静地不远、不近地陪在你的生命里吧。让我在对你身体的渴望之外,在爱未烬的余热里,默默地关注你,静静地倾听你,远远地欣赏你。
有人说红颜知己是成年人的童话,但是,我会让岁月为我们的从容作证,为我们的磊落作证,为我们宁静的心境作证,让我们将这份纤尘不染的情感延续,共同完成一个现实中成年人的童话。让我在对这份感情的誓死捍卫中坚守一份纯洁,在坎坷多变的情路上,为自己树起一道道德的丰碑。
生命就像一棵枯树,在风干得寻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时,我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拥有满目的青翠。
那好吧,就这样吧!让我怅然离去的背影,带走对你无尽的牵念。让我永生相拥着这份迟来的情愫,和你咫尺天涯,一同光荣着慢慢老去。
林夕回娘家的那天,天阴得就像她眼里涌着的泪,随时会落下来的样子。这些年,每当她累了、倦了、受伤了、困顿了时,她都急切地想回到娘家,回到生她养她的那片土地,回到娘的身边。娘家是一个强烈的磁场,是女儿永远的家。娘啊!你可知道,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村外荒野尚有你无家可归的燕子,在暮云底下飞来飞去。
在这之前的几天里,天阴着,偶尔飘一点小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但走到距县城不远的榆树沟时,路面已经结了冰,很滑,车加上了防滑链可还是走得很慢,路旁的阳沟里有滑翻的车。林夕坐在班车上,冷得直发抖。听人说,前几天这里又堵车了,整整堵了一夜,附近村子的人提着开水和方便面来卖,一碗方便面就十块钱。把人在车上冻美了。她一个劲地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堵车。
谢天谢地,总算有惊无险地平安到达村口,林夕下车时,天依然灰蒙蒙的,一看到沟边老家这几间孤零零地矗立在皑皑白雪中的瓦房,她心里顿时一热,提着包疾步向家中走去。村道上的雪被踩成了冰溜子,很难走,可是通往她家的这条小路却十分干爽,这一定是爸扫的,尽管爸并不知道她要回来。
快到坡头时,迎面碰见隔壁院子的霞,霞戴着头巾,手抄在袖筒里,嘟着冻得像茄子一样青的脸,脚后跟噔噔噔地闷着头只管往前走。霞,你走么快,弄社(干啥)去呀?林夕笑着特意用方言跟她打招呼。亲切地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回到老家再说普通话,村上人骂哩。碎(小)姑,你回来了,我六婆在院里挖雪呢。我去买些药。
一下坡,只见院里的皂角树光秃秃的,部分树干已经被时间掏空了,只剩下一层枯树皮支撑着它。屋里伸出窗外的烟囱正冒着缕缕青烟。妈端着脸盆拿着铁勺弯着腰在皂角树下的干净处挖雪。回头一看是她,惊喜地急忙解下围裙跑过来说:
你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让你爸去接你。
林夕接过妈手里的脸盆说,妈,你咋又挖雪了?
自来水管冻住了,在炉子上化些雪水洗衣服。快回屋,看把你冻的。
推开家门,爸坐在炉子前又在捣鼓那些树根,皮皮屑屑弄得满地都是。见女儿回来,急忙起身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包说,小声点,瑶瑶刚睡着,别把娃吵醒了。
妈说,你看你爸把地摆得乱的,成天光知道刻这些没用的破树根……又对林夕说,你快上炕暖一暖,妈给你做饭去。爸嘿嘿笑着,像个老服务员一样又是给她拿柿子,又是给她取苹果。
屋里很暖和,林夕爬上炕,把在班车上冻僵了的脚塞进热被窝,瑶瑶睡在炕中间,脸红扑扑的。她轻轻在女儿熟睡的脸上亲了一下,就偎着瑶瑶舒舒服服地躺在热炕上。炉子上烧的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靠墙摆着的桌子虽然油漆斑驳,但是上面摆的暖水瓶、点心盒、茶叶筒、花瓶、镜子等都规规矩矩,很有秩序,墙壁上那个有些年头的挂钟从容自在地当当当地走着……
家——这就是家啊!终于回家了!
林夕闭上眼睛,和衣躺在炕上,困倦渐渐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好踏实,连梦也没顾上做。她迷迷糊糊翻了一个身,隐约听见爸对妈说:你看娃这次回来,气色像不好,不知道啥都好着没?妈压低声音说:小声点,让娃好好睡一觉,在外边不容易……这话把她一路上压抑着的辛酸全给勾引出来了,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用被子蒙上头,咬住被角拼命逼迫自己泪水倒流……这一番挣扎倒把瑶瑶给弄醒了,女儿一骨碌爬起来,见妈妈回来了,高兴得直喊。林夕抱起瑶瑶亲热,借机把自己的泪脸在瑶瑶衣服上蹭干净了。
瑶瑶胖嘟嘟的,抱在怀里挺沉。妈说,娃没以前白了,咱这原上风头高得很。爸说,快下炕吃饭,你妈早把饭做好了,就等你俩醒来。咱瑶瑶现在会说话了,早上起床,会看着墙上的挂钟大着舌头问:几蛋(点)啦?
妈做的是她从小就爱吃的煎汤面,每当逢年过节或者来客人的时候,老家都讲究吃煎汤面,尤其是过年时,妈会在年三十就把面擀好,剺细,做一盆辣子油红红的肉臊子。初一早上,用黄花、木耳、菠菜、豆腐、胡萝卜、鸡蛋和大葱做成汤,浇面后再加两勺肉臊子,吃到嘴里,那个香啊简直没有语言可以形容。长大后,走州过县的,什么面没吃过?可最好吃、永远都吃不够的还是妈做的煎汤面。现在,想吃煎汤面了,在泾水市自己家里做,无论配料多么齐全,做的时候多么用心,可就是做不出老妈做的那个味。记得有次哥哥回家说,要不是想吃妈做的煎汤面,暂时还回不来。气得正在擀面的妈抡起擀杖就要打哥哥:“煎汤面真比你妈都好?!”
端着这一碗辣子油汪汪,菠菜绿油油,鸡蛋白花花的醇香扑鼻的煎汤面,刚夹起一筷头,林夕的眼泪就忍不住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攒在心里的苦楚,全被这碗煎汤面给招呼出来了。她不想在爸妈面前流眼泪,可喉咙噎得实在受不了,那眼泪先是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而后涕泪滂沱,从小声的啜泣到激烈抽泣直到最后号啕大哭。
娃呀,到底咋了?你倒是说话呀?正在下面的妈扔下筷子焦急地跺着脚拖着哭腔喊:你不开口,想把妈吓死不成?我就说咋一进门就看着怪怪的。林夕放下碗筷,泪水像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下。爸拧了热毛巾给她,他看见女儿的眼泪竟像苦胆一样黏稠,这沉淀着她这些年咽下的全部苦水的眼泪,正从泪腺里猛然突围。
爸说,你就别问了,让娃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妈撩起围裙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说:好娃哩,你再别哭了,你不知道看见你哭妈的心就像拿刀扎一样……可她自己却哭了起来,她哭是因为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这样哭,这些年她从没见女儿这样哭过。
在爸妈的一再追问下,平静下来的林夕这才大概说了事情的起始经过,并且端直说她要离婚,原以为妈会坚决反对,没想到妈倒是很理智。妈说:其实,国庆时到你家去,看到摔残了的玉船和缺玻璃的茶几,我和你爸就知道你俩又闹矛盾了,见你不说,我们也没敢问,后来看文斌回来跟没事人一样,心想可能是保姆走了,你们为孩子的琐事闹矛盾,就想着我和你爸把娃带上给你们减轻负担。妈说,当初,你结婚时家里没有一个人赞成这门婚事,十几年了,尽管你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但妈知道你心里的苦,也知道你作出这个决定不容易,你才三十多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哩,别再像妈一样,凑合着过一辈子,过不下去了早离对谁都好……
饭桌上,几碗油汪汪的煎汤面都凉了,坨在碗里,谁都没有胃口吃。一直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爸在鞋底上掸掸烟灰站起来说,吃饭!天大的事来了,饭都得吃!怕啥!你看咱村谁谁谁,离了之后重找的过得好得很!
傍晚时分,妈去撕柴禾烧炕,林夕在院子转,院里清冷清冷的,村里家家户户烧炕时的缕缕青烟弥漫在寂静的村子上空,这微蓝的色调和舒展的姿态使她倍感亲切,经过晚饭时那一系列痛快的释放,她心里果然舒服多了。转到皂角树下,她久久站着,亲切得像凝望故人一样久久地凝望着它。打她记事起,这棵长在灶房边半硷垄上的粗壮的皂角树不知为何树身倾斜着,就像半趴在捡垄上一样,树身扁平、斑驳、粗糙,她清楚地记得七八岁的时候,她和哥哥就敢摇摇晃晃地走上去玩,那确实是走树而不是爬树。她看见皂角树靠近路边的这个枝干被截断了,上面有明显的斧头砍的痕迹。忙叫来爸问是咋回事。
爸说,今年搞新农村建设,镇上批下钱开始整修村道,这是利民的大事,但咱家的皂角树刚好在规划的路上,村道又不够宽,必须砍掉这棵树。当时我和村里的老人们完全不能接受,这树是咱村的福根。但工程不能不做,不抓住这个机会修好路,以后想再修就批不下钱了。村长看工程没法动,就拿着他家的板斧不顾我极力劝阻去砍。一下午砍掉了这个枝干。第二天早上他那当电工的大儿子爬杆架电线时,那杆竟拦腰折断,人被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从此,没人再敢打这树的主意。
直到现在,每逢盛夏,林夕都要回老家避暑,她喜欢炎炎夏日,皂角树带给她的那份清凉。喜欢一家人搬上小饭桌坐在皂角树下吃饭的感觉,喜欢看孩子们在皂角树下追逐嬉闹……看着这棵饱经风霜的皂角树,她想,这大概是她老了以后常回来坐的地方,到那时,她会被她的孙子辈在阳光下面大声地叫唤惊醒,他们说,奶奶快做饭吧,我饿坏了。
她在心里感谢皂角树默默守护着她的家园,祈愿它能在来年慢慢恢复生机,焕发青春,重拾往日的茂盛。
晚上,隔壁黑蛋过来谝闲传,往地上一蹴,林夕拿出回来时在超市买的果脯等零食给他吃,他拿牙撕开包装袋,一尝说:这有社(啥)吃头?他蹲在地上,吃着纸烟说:
好家伙,这一场雪下哩,路上都是冰溜子。我今跟集去了,回来走到下渠时,邻村外二球把班车给开到沟里去了,当时把两个人送医院去了,不知是死是活。
爸说,就是,好几年再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屋里还搭着炉子,早上起来水瓮、油壶、醋壶都冻住了,你六婆半天消不开。
黑蛋说,你看咱村外扁娃,刚结婚时,穷得没粮吃,见了人不敢言喘(说话),才打了几年工,今在集上榨油,张得很!开钱时从兜里往出一掏一卷子百元票子。
林夕见没别的人来,就说:今晚咋甚没人来看电视?她记得以前每次回家,晚上家里都会来四五个人看电视,女的坐在炕上,男的坐在凳子上或蹲在地上,边看电视边谝闲传,很热闹。爸说,咱村现在基本上没年轻人了,都打工去了,只剩下些婆娘娃娃在家看门。
黑蛋胡谝了一会走了。妈说,他在西安一个建筑工地上背水泥,这次回来,他媳妇霞得了妇科病,说是黑蛋回来给她染上的。黑蛋说,去你妈个脚后跟,我才回来几天,能给你染上?!媳妇说,你成年不在家我都好好的,你一回来我就得了这病,不是你是谁!?两口子前几天打架,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妈说,咱村像这种情况的还不少,几个媳妇都得了这种病,成天熬药喝,花了几千块钱都治不好。都说是男的成年在外打工,染上了瞎瞎病,回来再传染给媳妇。这些人出去打工,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问题没办法解决,听说大部分都是花一点钱在外胡乱搞,不染上瞎瞎病才怪!
第二天,正吃饭时,与林夕家半亩地相隔的大宝家竟然打起来了,爸妈去拉架,原来,碎宝携家带口去广东打工,一去十年,这次回来给他在新农村买了一院庄子,不打算再去了。他出去十年没挣下钱,回来后不但不给他大(父亲)钱,还问他大要钱,说他走时家里有一头牛,还有二亩柿子树,每年最少能出产五千元,他走了十年,因此问他大要五万元。整得他大把家里仅有的五千元都给了,就这还不行,把他大囤里的麦子全都装走了,连她妈炕上的好被褥都给抱走了。就这碎宝媳妇还揪着公公的衣领要钱,大宝实在看不下去说了几句,碎宝就扑上去把大宝往死里捏,老爷子一看急了,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木棍就朝儿子头上打去,一棍就把碎宝头打出血了,自己也气得昏死过去,村上人赶紧把父子俩往医院送。
妈说,出了奇了,今辈子没见过世上有这样的土匪儿子,简直就像疯了一样……村干部出面都调解不下。爸说要这样的儿子不如刚生下来就一尻子塌死算了。
这次,她本来是回老家这块净土疗伤的,却没想到村上发生这样的事,看来,现在的老家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老家了。
以前,她每次回家,每逢下雨或是冬天的中午,村上一些大姑娘小媳妇总是爱到她家来和妈一起坐在炕上做针线活,纳鞋垫、织毛衣。妈的针线活做得特别好,常被请去给人家做嫁妆。可现在那温馨祥和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老家的一切都变了样,涝池干涸了,大树被伐了,村道上再也看不见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村里姑娘、媳妇、大婶青壮年劳力几乎全部进城打工挣钱去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之人。看来,乡村和城市一样,经济大潮冲击着每一个人。
农村的冬天,那可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林夕糊里糊涂在家睡了三天,不但把这几年欠的懒觉都给补了回来,而且终于把自己给睡灵醒了。睡灵醒了的她躺在老家爸妈的热炕上,把自己这十余年的婚姻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没有秩序地反复回放,反复思考。她发现,这些年来,不管秦文斌如何一次次地伤害她,不管旁观者如何一次次地直言相告,她都没有下决心放弃她的婚姻,义无反顾的背后,并不是真的无怨无悔,其实只是她不肯承认自己当初选择的错误,不肯面对自己婚姻的失败,不敢承受将来的变幻。所以总是以个性的隐忍固执加坚韧来承受着。现在,是到该放手的时候了。奇怪的是,几天来,她想到的并不是放手后的惨淡,而是一种解脱和崭新的开始。
这些天,村道上厚厚的积雪白天化开一点,晚上又冻成了冰溜子。电视上每天都播放着全国各地的雪灾情况。村里不断传来附近因雪造成的交通事故。想着自己回老家时泾水市那一摊子事,她在家就待不住了,几次想走,可爸妈都说等天彻底晴了,路开了再走。心烦意乱的她就从爸的书柜里翻出几本书看,爸虽然不再教书了,可还是很喜欢在农闲时节看书,爸的旧书柜从小就是她的最爱,小学三年级时,她就开始在里面翻着看小说、杂志,《聊斋志异》《西游记》《故事会》等,杂七杂八的什么书都看。爸从不限制她。她想,自己如此热爱文学,大概就是受了爸无意中的引导。
看着看着,有这么一段文字吸引了她:“如果在众人六神无主之时,你能镇静自若而不人云亦云;如果被众人猜忌怀疑时,你能自信如常而不去妄加辩论;如果你有梦想,又不迷失自我;如果在成功之后能不忘形于色,在灾难之后又能勇于咀嚼苦果;如果看到自己追求的美好破灭又不放弃,那么你的修养就会天地般博大,而你就是个真正的大写的人。”林夕再三读之,反复体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回来,只不过是见一些故人,聊一些往事,沉淀思想、确定计划罢了。林夕明白,她真正的舞台还是城市。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早晨起床后,雪把房门都堵上了,房顶、柴垛、鸡圈、狗舍及远处的群山都覆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圆润。
天呐,太美了!林夕眯缝着眼睛顽强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连日的小雪造成的泥泞肮脏的路面不见了,村里废弃的窑洞和残枝枯叶都隐藏在了白雪之下,一切都变得那么完整美丽,精致神奇,气势磅礴,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让她心中油然生出对自然无限的崇拜和折服。这场罕见的暴雪把她压抑已久的痛苦都稀释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天还没有要晴的意思。不能再等了,林夕决定走的前一天晚上,瑶瑶都睡着了,可她还是把孩子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妈说,你放心,娃我和你爸给你看着,你去好好上班,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不要让妈担心……
爸送给她一样礼物,是用皂角木刻的一个根雕。她明白爸的用意。她知道爸要告诉她的是:阳光或是雨露,唯有分享,才能体会到甘甜。果实,自己不该独享,因为成功从不与自私共存。别人的注视与热情,只需在心中铭记,那才是永恒的动力。望着皂角木雕那坚挺的姿势和饱经忧患的纹理,它为她打开了另一种境界的大门,那是一种注视,一种慈爱,一种类似于朋友般的依赖。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到过任何大树下与之相望,遇到挫折竟泰然自若。
听说通往泾水市的榆树沟一直堵路,就连镇上去城里的班车也停了,见女儿执意要走,爸决定步行送她到县城,再慢慢想办法回泾水市。趁瑶瑶还没醒,父女俩就准备上路了,爸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把妈给她打的包分成两份,用一根棍子挑在肩上。妈从柴垛上抽下来两根棍子说,路上本来就是冰溜子,现在上面盖着一层浮雪,滑得很,你俩把这棍拄上防滑。林夕穿得像个棉熊,拄着妈给的棍子和爸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出了村道。
回头看去,院子里皂角树的枯枝依然干巴巴的,在冰雪中耐心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季节。
清晨,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到处白茫茫的一片,一脚踩下去,雪埋上了小腿肚子,根本就看不清路在哪里。父女俩用棍子探路,凭感觉、经验和路旁的行道树判断着走在路的中央。下了一个坡,在拐弯处,她回头看见妈戴着头巾、手抄在袖筒里还站在院子的皂角树下望着她走的方向,离得这么远,她还是给妈挥了挥手,示意妈回屋去,尽管她知道,妈肯定看不见。
在这银白色的世界中,通往县城的十里长坡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爸戴着棉帽子,穿着棉大衣拄着棍子挑着女儿的行李,像孙悟空护送去西天取经的唐僧一样,排除万难,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地在前面踩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雪窝子,林夕踩着爸踏出的脚印慢慢往前走。她回过头去,眯着眼睛,看着她和爸一路上这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心里突然溢满了感动,感谢这个冬天的这场大雪让她有机缘和爸这样走一遭。顿时,多日来的阴霾和乖僻的情绪一扫而光。
记忆中,爸话语不多,也从未和她深谈过什么,但她确信爸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在她离开县城去泾水市打拼的这些年,无论是租住在泾水市哪个背街小巷,无论她租住的地方有多么不起眼多么难找,无论把家搬到哪里,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住的地方具体位置,亲戚朋友总是抱怨难找。但经常待在农村的爸来看她时,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这时常令她感到惊讶。但爸说,世界上有找不到自己女儿的父亲吗?
她不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爸的身后,踩着爸的脚印往前走,她故意抢在了爸的前头,快乐而顽皮地踩出一个个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雪窝子,然后回头站在那里,看着茫茫乡野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自己这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串串脚印,不禁大发感慨:这里本没有路,是我林夕给自己踩出了这条路!
结着厚厚冰凌的柏油路在这里有一个优美的坡度,林夕在经过了一个个险些摔倒的预演之后,终于哧溜一下猝不及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坐在地上快乐地疼了一阵子。远处,几只麻雀低低掠过,它们的叫声使这个冰天雪地的清晨有了丝丝缕缕的生气。一切都是那么温润、柔和、宁静、悠远。
沐浴着这种智慧之光,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走出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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