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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时代的爱情故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7614
吴梦川

葛 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国风》唐风

  我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寒冬早晨。

  这场和楚国争霸的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八十年,无数将士在绵绵战火中丧生,和我一同出来跟随晋献公去打仗的百十个同乡兄弟,都把尸骨摞在异乡的荒郊野岭了,如今就剩我一人,有幸从死神手中捡回一条性命。

  尽管归心似箭,但我却走得很慢。

  我的左腿在攻打邲城的战役中受了伤,敌人的利箭射穿了我的膝盖骨,伤口发炎,溃烂,不能再行军打仗了,这才被允准从战场上撤下,回家养伤。

  我拖着伤痛的身体往家返,途遇一位好心的深山土郎中,用草药给我敷治伤口,一个月后竟然痊愈。但却留下后遗症,一遇阴冷天,骨关节就会隐隐疼痛,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有点不方便。

  这是战争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也是战争赠送给我的唯一礼物。

  我独自行走在故乡的原野上,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尽管浓雾弥漫,看不清故乡的模样,但我知道,我现在踩着的泥土,就是故乡在亲吻我伤残的脚;我身裹的茫茫大雾,就是故乡在亲热地拥抱受尽磨难的我。天气虽然寒冷潮湿,但我却感觉温暖,内心激动喜悦,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开闸的渠水滚滚涌出。

  我一边走,一边想念自己年迈的爹娘,不知他们现在身体是否安好?还有我的妻子葛蔓,新婚才三个月,我就离开她出来打仗,一打就是五年,五年我没回过家乡,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是否还和新婚时一样美丽?

  一想到妻子葛蔓,我就更加激动难捺,浑身血流加快,沸腾澎湃。

  我一遍遍回忆起我们新婚那天时的情景:葛蔓身穿水红的绸裙,苗条而丰腴,白皙秀美的脸庞荡漾着一抹娇羞的水红,她和我一起端着酒杯给亲朋乡邻敬酒,偶尔偷闲,我就热烈地盯着她猛看一眼,她就会朝我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又一遍遍回想起我们分手时的情景:那天夜里下着绵绵细雨,我和葛蔓紧紧拥抱,通宵未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天快亮时,我们彼此交换贴身棉褛穿在身上,葛蔓又掏出两个玲珑精美的香囊,一人一个揣在怀里。那是她亲手缝制的,里面装有十多种香草。在香囊红红的锦缎面上,绣着高大的榛树,榛树上缠绕着长长的碧绿的葛草藤蔓,象征着相亲相爱的我们。因为我叫榛生,妻子叫葛蔓。在我们的故乡,葛蔓永远缠绕依附榛树,榛树永远拥抱搀扶葛蔓,不离不弃。

  往事历历在目,触手可及。

  我从怀里又掏出那个香囊。五年过去,它依然散发着淡淡幽幽的芬芳,摸起来柔软又光滑,让我想起葛蔓细嫩清香的肌肤。

  葛蔓,亲爱的妻子,我回来了。我发誓从此将守着你,再也不分离。

  我独自一人,在故乡白茫茫的原野上走呀,走呀,一直走了好久好久。

  我不得不承认,这场雾确实是大了些,能见度太低,以至于前方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楚。直到天色将晚,我才突然发现,走了一天的路,其实一直都在原地兜圈,并没有走出多远。

  我又急又累,出了一身汗,于是坐下来休息。

  这是一块平整的坡地,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荆棘,荆棘之上遍生着荒草,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榛树,榛树上爬满了枯萎的葛草和蔓草,细细地柔柔地与榛树缠绕纠结。

  此番景象让我心有所动,这里的宁静清幽也让我感觉亲切而熟悉,有种归家的感觉,但是坐久了,内心又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忧伤。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连鸟儿都不鸣叫。

  不能再耽搁了,再晚就回不了家了,我站起身来,抬脚又往前走。

  正在这时,猛听得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

  榛生!榛生!

  我转过头,暮色中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苗条而丰腴,身着水红的绸裙,肩上背着一捆纻麻,正朝我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

  天哪,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妻子葛蔓吗?

  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千真万确,是我的葛蔓。

  葛蔓的脸庞依旧白皙秀美,那抹娇羞的水红却已然消失了,长年的辛勤劳动,使她看上去有点苍白消瘦,显得疲累不堪。

  我急忙上前,接过她背着的那捆纻麻,替她擦去额头的细汗,心疼地说,好了,这下好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干了,这些都是我的事了。

  我和葛蔓手拉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小手有点冰凉,手指又细又长,我紧紧攥着它,就像攥着一把小小的雪花。

  我真是心疼呀,那小手,捂了半天都捂不热。

  葛蔓遗憾地说,你回来得真不巧,爹娘半年前就出门了,去看望远嫁郑国的妹妹去了,她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

  见不到爹娘,我有点失望,但又为妹妹高兴,还是生女孩好,女孩就不用上前方去打仗了。

  天黑时,我们终于抵达了我们的家。

  门锁有点锈蚀,打开还费了半天劲。

  刚一开门,几只蝙蝠就从黑暗中吱吱叫着,擦着我们的头顶飞出去了。

  家里陈设依旧,但冰锅冷灶的,横梁上还爬着细细的蜘蛛网,显得破败荒凉。唉,也难怪,兵荒马乱的,屋里连个男主人都没有,哪来热乎气呀?

  一进屋,葛蔓就赶紧为我生火做饭,又烧水给我洗脚。

  等我睡下,夜深了,她还在忙乎着清扫,除尘,整理屋子。

  但我却不能起来帮她,我实在是太累了,睏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葛蔓就早早起床,为我准备好饭菜,然后就出门了。她说她要出去割纻麻,天黑才能回家。

  想到葛蔓如此辛劳,我这个做丈夫的不能再偷闲了,于是也赶紧起床。

  这一天,我着着实实忙碌起来:先割来茅草,重新修葺了屋顶,让屋子不要漏雨,住起来能更暖和一些;然后又修理了猪圈鸡圈,准备过两天就去集市弄几只猪仔和鸡鸭来饲养;最后我还平整了房前的土地,只等开春就可以育苗种菜了。

  想起来了,还有房后那块烂泥塘,也不能让它闲着,可以种些莲藕。这样一来,夏天就能看到美丽的莲花,秋天就能吃到脆甜的莲藕。葛蔓一定会喜欢的,莲花是她最爱看的花,莲藕是她最爱吃的菜。

  我在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着,一边规划未来生活,一边等待葛蔓归来,心里快乐而充实。

  天擦黑时,葛蔓才背着一捆纻麻,疲累不堪地回到家里。

  漫漫长夜,安谧,静好,是我们最温暖幸福的时光。我们在床榻上紧紧拥抱,相亲相爱。我坚实的右臂轻轻一圈,就把葛蔓圈进了我的怀抱,那就是她小小的完整的世界,只属于她;葛蔓纤细的十指轻轻拢过我的头发,紧紧缠绕,那就是我心的全部所系,一个男人想要的最完整最完美的温柔。

  有时候,葛蔓就轻轻唱歌,歌声缠绵悱恻,凄婉忧伤: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唱着唱着,葛蔓就伤心流泪,甚至泣不成声。

  我安慰她,别哭,我在呢,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谁知我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厉害,头蜷缩在我胸前,双臂紧紧环抱我的脖颈,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口。

  我不知妻子为何如此悲伤,我只能紧紧抱着她,心疼不已。

  就这样,幸福甜蜜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正在房前锄地,这时,一位老人从我家门前路过,远远地就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我认识他,他是和我一起出去打仗的丙干的父亲。丙干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一年前已经战死沙场了。

  我从屋里拿出一块锦帛来,送给丙干的父亲。那是军队犒赏给我的,一共两块,还有一块我打算留给葛蔓,她身上那件水红的绸裙已穿了数年,颜色都快褪尽了。

  老人要忙着去集市购买农具,不便久留,于是我们就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聊这场可恶的战争,聊生活的艰难不易,彼此唏嘘不已。

  临走时,老人动情地拉着我的手,让我有空去他那里坐坐。

  他担忧地说,孩子,你一个人生活真不容易,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你的脸色看上去可不好,又瘦又黄。

  我正想告诉他,我有妻子葛蔓呢,我过得很好。但老人家急着要去集市办事,已经抬脚匆匆走远了。

  老人走后,我琢磨着他的话,有点纳闷:不对呀,他认识我的父母,也认识我的妻子,为何怜悯我?还说我一个人生活?

  从那以后,我就不要葛蔓早出晚归去割纻麻了,一来不想让她太劳累,二来省得别人老以为我是孤单一人。我的幸福要让别人都看得到。

  对了,过几天我就请人顺路捎话给郑国的妹妹,说我回家了,把父母送回来吧,若我腿脚方便的话,早就亲自去接了。

  到时候,我既享夫妻情,又享父母恩,丙干的父亲就会替我高兴了。

  葛蔓很听我的话,我说不要出去,她就不出去了。

  不能再早出晚归地劳动,葛蔓有点不习惯,呆在家里郁闷不乐,没过几天,人就更加消瘦,整天卧在床榻上。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转暖,太阳好起来,鲜有阴雨雾霾。我的腿脚不再疼痛,做起事来也方便了许多;但葛蔓的身体却不见好,眼睛像生了一种怪病,怕见光。她总是蜷缩在屋子里,蜷缩在床榻上,脸色苍白,不吃不喝。

  有一天,我在屋后泥塘种完莲藕,脚还没跨进家门,就听见葛蔓在屋里嘤嘤哭泣。我连忙跑进屋,抱住她,问她怎么了?

  葛蔓伤心地说,我的那个香囊,不知被人丢到哪儿去了,你帮她找找吧。

  我有点不高兴,心里埋怨她的粗心,这么宝贵的东西,应该随身携带着,怎么能随便给人?怎么说丢就丢呢?

  这时,病蔫蔫的葛蔓从床头坐起,不知哪来的劲,猛地一把抱住我,然后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泪流满面,眼里充满祈求和渴望:

  榛生,答应我,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找到那个香囊,没有它我睡不好觉。你知道,我不能没有它。

  我被她的郑重和狂热吓倒,连忙点头答应。

  一个初夏的黄昏,我正在菜园里浇水,丙干的父亲又从我家门前路过,老远就笑呵呵地打招呼。

  他在我家房前屋后走了一圈,满意地点着头,一个劲地夸奖我勤劳,能干。

  然后,老人家把我拉到身边,神秘地笑着说,榛生,我想给你说门亲事。

  

  李樯摄影作品·流逝系列 陕西西安 2002年

  我瞪大了眼睛,我是有妻室的人呀,他该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人得意地说,这个姑娘是我弟弟家的独生女,貌美,贤惠,和你很般配。

  我心里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是摇着头,一个劲地摆手。

  老人急了,说你一个人这么过,总不是个办法呀。

  我也有点急了,说我怎么就一个人了?我和葛蔓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老人似乎愣住了,僵在那里,半天都没吭声。片刻之后,他才叹口气说,我理解你,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呢?

  然后他又劝说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要面对现实。临走之前,他叮嘱我要好好考虑这门亲事,过些天他再来看我。

  嗨,这叫啥事呀?真让人哭笑不得。等他下次再来,我得叫妻子葛蔓出来和他见个面了,省得他总替别人瞎操心。

  太阳已经落山,霞光柔和,清风送来草木的幽香。

  葛蔓忽然走出房门,要我扶她去看屋后的莲塘。她看上去气色好多了,眼神不再忧郁,脸庞也荡漾起温柔甜美的笑容,让我想起她新婚时的美丽模样。

  莲塘里的莲叶已经长了很高,密密麻麻盖住了整个水塘,一张张莲叶撑着圆圆的绿伞,在晚风中摇曳生姿,真像穿着绸裙的葛蔓。

  我想起那块锦帛来了,连忙把它从屋里取出,展开来给葛蔓看,问她喜不喜欢,她可以用它来做一条漂亮的新裙衫。

  葛蔓的眼睛湿润了,她笑着对我说,榛生,这是块好布料,但我恐怕再也用不着了,还是留着以后给新妇做裙衫吧。

  我又生气,又心疼,连忙用手去堵她的嘴:不许胡说,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葛蔓摇摇头,眼神又闪过一丝痛苦忧郁,她说她想念自己的爹娘了,她打算明天就回娘家去住一阵子。

  这天夜里,葛蔓紧紧搂着我,哭了笑,笑了哭,三年前那个生离死别的夜晚又重新再现。

  我们在床榻上紧紧拥抱,相亲相爱。我坚实的右臂轻轻一圈,将葛蔓圈在怀中,那就是她小小的完整的世界,只属于她;葛蔓纤细的十指轻轻拢过我的头发,紧紧缠绕,那就是我心的全部所系,一个男人想要的最完整最完美的温柔。

  葛蔓轻轻唱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我安慰她,别哭,我在呢,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谁知我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厉害,头蜷缩在我胸前,双臂紧紧环抱住我的脖颈,汹涌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口。

  第二天,阳光灿烂,天气晴朗,丙干的父亲早早就来到我家,手里拿着一个包裹。远在郑国的妹妹来信了。

  麻布包裹里面,包着一个小小的竹简,还有一个红红的香囊,打开细细一看,绿绿的葛蔓缠绕着高大的榛树,正是葛蔓丢失要找的那个。

  竹简上的字写得有点潦草,大概意思是这样的:

  亲爱的哥哥,知你安然返乡,我喜极而泣。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担忧中,常常梦中哭醒。自你走后,战乱和饥荒使得民不聊生,饿孚遍野,爹娘因病相继去世,葛蔓嫂子也因积劳成疾,一年后撒手人寰,倒在正在收割的纻麻地里……这个香囊是我从嫂子身上摘下来的,想留作纪念,既然你回来了,还是把它归还给物主吧。亲爱的哥哥,你还年轻,振作精神重新开始生活吧……

  读完这个信简,我感觉犹如晴空霹雳,欲哭无泪。

  丙干的父亲领着我,绕过一段曲折悠长的山路,来到茫茫原野上。

  这是一块平整的坡地,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荆棘,荆棘之上又遍生荒草,坡地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榛树,榛树上爬满了绿绿的葛草和蔓草,细细地柔柔地与榛树缠绕纠结。

  我想起来了,返回故乡的那个大雾弥漫的寒冬早晨,我曾在此迷路,静坐。

  不知为何,这里的宁静清幽让我感觉亲切而熟悉,有种归家的感觉,但是坐久了,内心又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忧伤。

  四周静悄悄的,连鸟儿都不鸣叫。

  我轻轻拨开密密麻麻丛生的荆棘和柔柔纠结缠绕的葛蔓,在那棵高大的榛树背后,一个圆圆的土坟赫然呈现,高高竖立的墓碑上,清晰工整地刻着几个字:

  榛生妻 葛蔓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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