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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1577
宋春生

  七爷辈高。村子里随便碰到个人,就得喊他老爷或太老爷。同辈弟兄里,先是病歪歪的药罐子族长过世,接着,剩下的几个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病中相继入土,惟一健在的七爷就成了村里的“活祖宗”。因为七爷辈高,还因为七爷早年行武,威名在外,就有人推举他做族长。七爷也不客气,几乎没怎么推辞就应了下来,住进了宗族象征的祠堂。

  七爷高大奇伟,身板硬朗,一如祠堂里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脑后一条粗壮的辫子,走起路都带着响儿。据说,早年回民闹乱,七爷随军征战并立下汗马功劳。有一首陕北民歌,唱得就是这件事情:

  正月里来是新春

  缠头回回有反心

  千里路来上有封信

  各州府县调大兵

  ……

  传说毕竟是传说,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七爷十六岁出走,奔六十岁才返回村子却是事实;七爷一身的本事和超乎想象的力气也是事实。无论镢头、铁锨、锄把、树棍,甚至脑后的辫子,七爷都能当武器使,挥舞起来呼呼生风。据说,有一次村里的一头犍牛发了毛,满村里横冲直撞,见啥顶啥,吓得男女老少躲避唯恐不及,而七爷却一声不响迎了上去,伸手逮住牛角,生生将它扣翻在地……元宝湾的人至今说起这件事,都掩饰不住要炫耀一番。

  七爷姓马,住在元宝湾。元宝湾是个倒人字形山村,远观活像个大元宝。村子里居住的大多为马姓人。马氏祖上是两兄弟,明嘉靖年间从山西大槐树下逃难至此,见这里山大沟深且有泉水淙淙,于是就安扎下来。几辈过后,就有了元宝湾这个村子。老辈人待人宽厚,陆续还接纳了落荒至此的几户杂姓人家,大家兄弟相称、互敬如宾,从未发生脸红耳赤的事情。

  时至清末,村子里连同其他杂姓子孙,已有了上百户人家。村子里的风气也显露出了变坏的苗头。加之一辈子病歪歪的族长只喝药不管事,于是,你捡了我家鸡蛋,我掐了你家谷穗,鸡零狗碎的事情时有发生。坏了祖宗的规矩,丢了祖宗宽厚仁爱的遗风,一时间,亲戚疏远,同姓反目。几个晚辈一合计,就推举七爷做族长,那用意很明显,就是想借他的威名震慑一下行将变坏的村民。

  七爷上任伊始,叫一个念过私塾的老先生写了张告示,让马氏族人按门头重新统计男丁数目,声言要恢复缴纳“丁奉”祖制。为方便计,秋后各户一律用黄豆缴纳。那告示文绉绉的……丁奉乃祖宗旧制,不惟多寡,然不可轻废。度其祖上初意,一则晓谕后辈孝悌之道,深悟反哺之理;二则拢聚族人之心性,以图兴家望族;三则居安思危,以防不测之急矣。

  有人不解七爷用意,但又不敢去问,私下悄悄议论说:“一升三合的丁奉,糜子谷子怎个折算法?”这话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七爷的耳朵,扯开喉咙喊:“哪个鬼孙子要折算哩,嗯,哪个鬼孙子要折算哩?”吓得那伙人灰了眉脸,再也不敢乱说。

  七爷一辈子未事农桑,却长年养着一条油光闪亮的白蹄黑驴,黑驴有一个像女人一样的名字,凤儿。七爷也不给它戴笼头,自自在在地任它的性子。平日里,七爷唤上毛驴凤儿满山沟转悠。毛驴的玲珑小巧和七爷的人高马大,常常让陌生人错以为毛驴是只羊哩。只要不刮风下雨,早晚都能看见七爷和那条毛驴的身影,一道风景似的,从未间断。

  路上碰到绊脚的石头瓦块,七爷大脚一扫,清了路障;过河的“颠石”松动了,七爷一推一挪,重新坐稳了它们;上山下洼的羊肠小道被雨水冲坏了,七爷手指抠进崖缝,一用力,轰隆一声就是一堆黄土块,他用脚把土块填进沟沟壕壕,用脚踩得结结实实……倘若看见路上撒了谷子丢了穗,七爷会一边捡一边低骂一句:“鬼孙子们还不知道日子难过哩。”

  一天晌午,七爷眯着眼在祠堂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打盹,有两个叫满仓和满屯的户家弟兄,不知为个什么物件,一路推推搡搡找上门来,嘴里互相骂着“操你祖宗,操你祖宗……”冷不防被七爷一手一个逮住脑瓜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咚”的一声,早碰在一起,痛得立时蹲在地上抱着脑瓜掉眼泪。七爷吹胡瞪眼一阵臭骂:“还操你祖宗哩,我就是你祖宗,鬼孙子你们操操看!”

  满屯的婆姨是个不识颜色的憨货,见自家男人非但没从七爷处讨得理来,还挨了顿臭打臭骂,就酸了脸子对七爷:“祖宗哩,你老不问青红皂白,怎恁没公理?”谁知不等七爷开口,满屯一下从地上跳起,揪住婆姨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阵饱打,那婆姨杀猪一样嚎叫着,一路疯跑回家,从此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七爷靠什么生活,这是许久以来村人心里的一个难解谜团。七爷有句妇孺皆知的口头语:“没吃的吃白面,没烧的烧硬柴。”村人都说七爷有钱,众口一词似的。有关七爷有钱的说法有两个版本:一说七爷早年曾在城里一家“茂元”商行做护脚,有一次随东家运货返回途中,被一伙贼人挡住去路,东家吓得丢下骡群货物自顾逃命去了,是七爷赤手空拳撂翻了贼众,然后单枪匹马一路返回城里,将一应货物毫发无损地交给东家。东家感其诚实憨厚,有意招他做上门女婿,却被七爷断然拒绝。谁料东家女子是个烈性子,竟一根绳子寻了短见,七爷悔叹之余,就一直把东家夫妇养老送终。自然,东家身后的财产也就归了七爷名下。第二个版本是这样:当七爷和一伙贼众打作一团时,东家却趁机赶了骡马偷偷溜去,等到七爷打散了贼寇,天已渐黑。又饿又累的七爷拖着一条伤腿,行至一个叫“野狼掌”的山沟时,被一只闻到血腥的母狼挡住了去路,母狼极其凶残,纵身一跃就扑向七爷的脖子,七爷先掌后拳,准确无误的把手插进了狼嘴。铁锤般的大拳头把个狼嘴撑得毫无间隙,想咬使不上劲,想退又出不来,几番挣扎过后,被七爷甩手一抡,掼死在路畔上。

  其时,天已漆黑一团,七爷摸进狼窝,把狼崽子一个个扔下山坡。待要就此歇息,忽觉得身底有硬邦邦的东西硌着,摸出火镰燃起火把一看,却是白森森的人骨和散落在骨中的无数金银元宝……

  究竟哪个说法更接近事实,已经不再重要了,反正七爷有钱是一点不假。每隔半月二十,七爷会去一趟县城。走的时候,七爷背抄着手,身后是那条叫凤儿的毛驴悠悠跟着,直到出村;回来时依然如故,只是驴背上多了两样东西:一口袋白面和一大捆硬柴。那年月白面金贵哩!大人们眼睛瓷瓷地远盯着七爷和驴背上的东西,怔怔猜测:“咱缴的豆子,怕全让七爷换面吃了哩!”有人立即反驳:“放屁,七爷老早就这样过。”

  光屁股的秃小子们却不管大人的想法,每次七爷走进村口,就雀儿一般一路围着七爷和毛驴转悠,嘴里唱一样地齐喊:“没吃的吃甚哩?”

  不等七爷搭腔,又齐答:“没吃的吃白面。”

  “没烧的烧甚哩?没烧的烧硬柴!”

  “鬼孙子,鬼孙子……”七爷一改平日凶巴巴的样子,老脸上灿然着慈爱的笑,从怀里或什么地方掏出几块芝麻糖之类的东西,手一探,逮住一个靠近身旁小脑瓜:“你是谁家的鬼孙子?”

  那小子见有东西吃,就照实说某某家。

  “噢,原来是那狗日的娃。”七爷嘴里念叨着,心里极力搜索着某些记忆,同时蹲下巨大的身子,把东西分给秃小子们,再说:“原来是那狗日的娃,我说怎像谁哩……”

  秋收过后,七爷揣上马氏男丁名册,唤上毛驴凤儿,背上搭条毛布袋,这家出那家进,逐门逐户去收丁奉。借着这机会,七爷心里就有了一本账,哪家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哪家日子过的苦焦,哪门子又添了丁,哪门子少了人,婚丧嫁娶,一应清底。

  无论穷家富户,见了七爷都恭恭敬敬:“七爷,怎敢烦你上门哩,理该我们给你送过去才是。”七爷笑笑,说:“鬼孙子们知道孝道就好。”外姓村人见了七爷也说:“都是村里的住户,我们也该尽个心意。”七爷摇头拒绝:“这不合规矩这不合规矩……”外姓里还有和马氏结亲的,争争吵吵执意要缴,并说:“七爷,您老这是排外哩。”七爷也不生气,仍旧笑着说:“亲戚言重了,这不合规矩……”

  豆子收回,七爷还要重新晒场,早上露水一落,七爷把豆子倒在祠堂院里摊开,一遍遍用手拨拉。晌午就拿个坐垫绕着院子挪来倒去,捡出豆中杂物的同时也捡出了人心。太阳落山时,七爷把豆子拢成几堆,盖上门帘布袋和席子之类。几天之后,七爷就把干透的豆子分别收进祠堂的石仓里,盖上石盖,再在上面摊一层厚厚的黄土防潮隔热,然后闭上硕大的木门,把马鞍样的大铜锁锁上,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工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村子里因为七爷的存在而变得清静起来,也因为七爷的存在,民风更加醇厚。

  民国十八年,陕北遭了大灾难,百年未遇。那一年,七爷已七十六岁。尽秋的一天夜里,马氏祠堂第一次想起了钟声。那钟声沉闷苍凉,震得村人因为灾荒而恐慌的心里更加惶恐。

  当马氏族人和其他杂姓的男人们,拖着沉重迟滞的脚步默然无语地挪进祠堂大院时,看见七爷盘腿坐在一张带血的驴皮上,白须冉冉,似神似仙。院当中支着一口大锅,锅底的硬柴烧得正旺,火苗把七爷的身影投在墙面上,飘飘摇摇、忽大忽小,村人的心里不禁罩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许久,七爷说:“灾年是跌下了,可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七爷没什么家当,杀了驴给你们打牙祭,为的是叫你们担起一份责任。这几年你们上缴的豆子积攒了几十石,都存在石仓里。仓盖上还有一些银两,不论姓氏,家家有份。怎么分,随你们的意思。从明起,身强力壮的去门外,走西口下南路过黄河,也随你们的兴志。留下的老弱少残,只要七爷有口气,就少不了他们半根毫毛。有一样听好了,无论出门在家,哪怕饿死,也不能做辱没祖宗脸面的事情……来年入春,还有口气的,爬也得爬回家来。庄稼人不能误了农时……”

  冬天很快到了。光秃秃的山峁上,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狼,几乎看不见一个活物。饿急红眼的狼群渐渐迫近村庄,不再害怕人的呐喊嘶声,整夜围着村庄不肯离去。七爷把村人集中在祠堂大院,叫人在大门口点燃几堆柴火,但没有用,狼群依旧远远地走来晃去,不肯离去。时而,有几声尖利刺耳的嗥叫划破静寂而显得空虚的山村夜晚,渲染着死亡和恐怖的气氛。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幽灵一般在空旷的暗夜中闪烁。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老弱少残村人的心里,无论怎样都无法抹去,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惊慌失措,粗重中含着不堪一击的虚弱。

  七爷说:“这狼不打是不会走的。”

  人群无一例外地发出响应。

  劈劈啪啪燃烧的火堆,不时发出一声脆响,把死寂的夜晚衬托得十分虚幻。

  七爷说:“这狼不打是不会走的。”说完,七爷走出祠堂大门,走向火堆,从火堆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火棍,不顾村人“七爷”“七爷”的惊叫和呐喊,头也不回地向狼群走去。

  而狼们看到七爷走来,不但不退,反倒齐刷刷地迎了上来,向七爷一步步迫近。

  在距狼群丈许的地方,七爷停下了脚步,狼群亦然。七爷和狼群对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村人瞪着惊恐的眼睛,透过火光,死死盯着七爷飘忽不定的身影,也盯着同样飘忽不定的狼群,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这是村人从未见过的场面。

  很快,狼群散乱起来,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变得异常狂躁。有的卧下站起,再卧下再站起;有的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反复折腾。终于,随着几声尖叫,两只狼从两个不同方向朝七爷一扑而上。七爷挥动手中的火棍,随着两声沉闷的爆响和火棍划出的弧线,那两只狼像皮球一样被七爷打飞丈外,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之后,当即抽搐毙命,可是,眨眼之间,就有更多的狼一齐扑向七爷。

  那一场人与狼的搏击之战,触目惊心。七爷终究年事已高,身板不再硬朗灵活,在奋力打死几只野狼后右腿被一只老狼死死叼住,任七爷如何甩打,它就像装满谷物的布袋一样坠在七爷腿上,死活不松口。而就在这时,另一只狡猾的老狼也扑上来咬住了七爷的那条残腿。一只早已匍匐在七爷背后等待时机的灰狼,这时一跃而起,咬在七爷的腰上。这一招,是狼袭击人类最凶残的招数,谁要被这样缠上了,毫无例外地意味着死亡来临。当那只灰狼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想咬断七爷脖子的一刹那,七爷掷去树棍,双手敏捷地逮住狼的前爪向上一拉,同时用头抵住狼的脖颈,那样子,就像农人把一口袋谷物架在了头顶。然而,七爷拉上头顶的是一只狼。

  狼们仍然疯狂地向七爷扑来。

  这时,村人们仿佛从恶梦里惊醒过来,忘记了死亡和恐惧,嘴里哭喊着七爷,一起冲出祠堂大院,从火堆边或者地上捡起棍棒、石块、砖头,甚至赤手空拳,义无反顾地向狼群冲杀过去。

  可是,已经晚了。当愤怒的村人把剩下的野狼打散时,七爷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背上的那只灰狼死掉了,但仍被七爷牢牢地攥着。村人这才看见,七爷遍体鳞伤,肚子也被狼撕开了口子,红红白白的肠子拖了一地。

  火光下,七爷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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