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说的“后花园”,其实就是我家楼下一块朝南的狭长绿地,是当初对建筑空地的合理利用。其间植上三叶草,栽上银杏、玉兰之类的绿化树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称其花园倒也名副其实。
这一地段在建设之初尚嫌冷清,乘着经济建设的热潮,短短几年高楼林立,商业日渐繁荣,遂成为一块炙手可热的开发沃土。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原来,站在自家阳台极目远望,四周一片显豁;如今,气宇轩昂的大厦将家属院团团围住,箍成桶状,人们看见的是被层层分割后剩余的一小块天空,犹如置身天井之中。在这幽闭的“天井”里,阳光已属奢侈,尽享繁华的同时,逼仄的空间仿佛生活中那些无形的压力,让你产生类似窒息的感觉。
然而楼下的花园于我却是有缘的。就像一个预设的剧情,等待人物的介入。起先,我只是趴在二楼窗台上静静地朝下看,看城市楼丛中一点难得的绿色,飞来的灵动的鸟雀;夜间,花园一片幽暗,过滤着白昼的喧哗,洒下几丝清凉的静谧。浮躁的生活中我偷取片刻的安闲。
直到有一天因伤病被迫辞去工作,在家卧床修养。我谨小慎微,生怕再有半点闪失。几个月后,遵照医嘱,应无大碍,但全身僵硬感和困痛一直持续着。看着出生不久的孩子,产后虚弱的妻子,以及此后生活的种种,感到惶恐和绝望。我不得不出去艰难地寻找工作。低的难以想象的酬劳和日日拖着的羸弱之躯,早出晚归,一种从未有过的切肤之痛让我意志颓靡。仿佛一觉醒来,所有的人生难题都摆在面前。突至的苦痛难以自持,初尝绝望的滋味,我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大不幸。一年后,再去医院检查,方知当初是误诊,不谙世事的我迟早要为生活交上一笔学费。这无疑也是命运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我的脊椎完好无损,全身的僵硬和困痛却日日加剧,下班回来身心俱疵。若再遭遇家庭中无休止的争吵和纠纷,每每感到心力交瘁。
每到此时,我都要下楼,到花园中走走。夜里少有人来,灯火阑珊时,花园中就愈加安静。在那些运动器械上,活动日渐僵直的肢体,平复心情,也尽可淌下悲戚的泪水。这是我一个人的天地,就像自己的内心。静静地在冥想中独语或倾诉,一如夜色中的草叶分泌无尽的露水。
围墙外面,涌动的是商业的喧哗,对面人人乐超市的喇叭,不失时机地向人们兜售物美价廉的商品;高大的建筑物上面闪耀炫目的霓虹,尽情展示物质时代的繁荣和城市生活的精彩片段;横贯南北的未央大道,刺耳的汽笛不绝于耳,间或猛然扯起警车、救护车长长的警告声。消费时代的夜晚,令人目眩神迷,金钱打开的一扇扇门窗,悬浮着肉体的光芒……热闹是他们的,我却不是一无所有,满满当当的生活的困顿,生存的疼痛,和不甘沉沦的仰望,在属于自己的城市的后花园里。
我以为自己是不幸的。每每听到贝多芬的《欢乐颂》,那从崩溃边缘奏出的欢乐之声,就有一种羞愧之感。那一派祥和的大欢乐似乎要释尽人间所有的悲苦。走近史铁生的“地坛”,我不敢出声,静静地聆听,默默地体会,一位智者历经生死盘诘后通透博大的生命感悟。面对更多匍匐于生活最低处的那些孤苦无助的人们,我已耻于言说自己。
黑夜是孕育万物的母亲。在夜幕笼罩下的花园里躲避尘世的煎熬,滤尽内心的杂质,还要投身爱恨交加的生活。当我从内心的挣扎中抬起头,看到夜空,尽管已是被城市霓虹渲染和遮蔽的夜空,但毕竟,还是有几点半明半昧的星光洒下来。那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发射出的光线,给一个人的心灵带来悲喜交加的幸福,想必孤悬的星体也会因这地面上一道仰望的目光而感到些许慰藉。这已足够。我忽然觉得,人生在世真正需要的也许并不多:一点感动,一些安慰,一个能够安妥灵魂的方寸之地……生活,也许只有在你适当的妥协和退让中才会成为可能。生命何其偶然,命运给予的无论甘苦,毕竟我们得到了整整一个世界的馈赠。能够心存感激之情体验生活中的悲苦与欣喜、眼泪和欢笑,是多么大的幸福!
于是想起这小小花园里一年四季的景致来。早春,几树玉兰会开得纯洁而热烈。今年有一株开得繁开得早,另外几株小小的几朵且姗姗来迟。现在南墙上覆满爬藤,像一挂瀑布在静默中发出翠绿色的喧响;及至深秋,藤蔓一日日枯凋,垂下攀爬的倦黄的手臂。冬雪静静覆盖花园的时候,只有枯黄的草茎露出地面,这是季节的尾声,也是生命颤动以前春的前奏。一年中,麻雀是这里的常客,它们在城市屋檐下讨生活,卑微却快乐。当沉寂一冬的花园被斑鸠的啼鸣打破,春天的气息已在空气中荡漾,欲望开始复苏。
我庆幸,在生存的苦痛和生命的困惑的集体围剿中,还能有这样一个让我独自疗伤和冥悟的地方。不是吗?园中的花木草虫无论遭际,依然于光阴中轻轻摇曳,以它们自己的方式感恩并歌唱。属于它们的风雨春秋,属于我们的,能有多少?
哦,我的后花园,心灵的隙地。我是如此卑微,却还没有忘记时时从凡俗生活中投出高远的瞩望。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是一座炼狱,你会在仰望中舍弃自身的荣辱,让生命在更阔大的空间去感知和省察,在仰望中超拔,在仰望中完善,在悲欣交集的感念中探取一片含蕴无边的和声……
责任编辑 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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