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次遠行,都要赋予某种意义。去探访贵州的镇远古镇,原本并没奢望它有什么意义,只是在别人的故土上走着走着,心里就隐隐升起一些或淡或浓的愁绪。
有一份孤独
我知道,人会老去,但记忆不会老,历史的记忆不会老。
来到镇远,当看见那座幽深沧桑的院子的时候,我内心曾经的孤独再次加剧,我用自己的“叛逆”,去审视这座刻进国人内心深处的,如今也许和我内心一样孤独的院子。
院门外,时有观望的游人,但是很少有人愿意走进去,或许人们都不愿意在战俘聚集的地方留下自己的足迹。这座建在镇远舞阳镇和平街关押日本战俘的俘营,现在,叫作和平村,这样的称谓,更多的是人们期望和平的一种心态。
占地面积六千多平方米的和平村,整个围墙用黄泥土垒砌。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些关押犯人肮脏阴冷潮湿的监狱。在和平村,我感受到更多的是人性化的管理。
国共第二次合作后,日俘在和平村不仅得到物质生活的关心,而且有了精神生活的照顾。部分日俘慢慢体会到中国军民对他们的真心优待。一些觉醒的日俘自愿组成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镇远和平村工作队,自愿到前线开展反战宣传,瓦解日军士气,为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起了积极作用。
和平村记录着日本战俘的生活,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成为抗战的重要阵地之一。今天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尽管已经被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但是也只在特定的日子,才迎来参观者。别的时段,这座院子独自在这条街上,一步步堆积着自己的沧桑。
在院门外张望,我原本披着阳光而来的爽朗心情,正一点点被心底升腾的阴晦淹没。
我轻轻走进去,我想用自己的孤独抚慰关于“和平”的孤独。
突然一阵风拂过面颊,像日军钢刀挥起的一阵阴风,我心里变得瑟瑟凄凉。那些用刺刀长矛撩起同胞躯体的恐怖画面再次浮现眼前。我的愤怒被一点点放大,力量渐渐聚集到双拳,我用力把拳头砸向战俘营的门框、面墙……
我承认自己是莽撞的,我头脑里抗战历史烙印太深,但凡在日本侵略军待过的地方,我都会想象那里有日军的鬼魂,我就想为此挥一次拳脚,试图把日寇鬼魂驱散,还给祖国大地一片净土。
我承认自己是软弱的,真正的战场上,没有我的身影,我把力量发泄在战俘营,企图击打那些遗留在和平村的日本战俘的阴魂。这种疯子似的举动让我成为和平村的笑料。
其实,今天的和平村,正是当年日俘一个临时的家。我们国人的宽仁,使他们在这里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今天,我们要做的或许应该是对已经逝去的那段岁月从内心深处来一次缅怀和追忆,不要让那些留在和平村里日军的魂魄所习惯的空气被搅浑,不要让他们对和平的那份留恋被撕碎;让他们曾经的不齿被我们的安静和沉默击碎,让他们曾经自诩的傲气成为他们的自我羞辱。
我移步出来。正午,阳光照在和平村的屋顶上,映射进我的心里,把我阴沉的内心照亮,我不知道,镇远今年的阳光是不是也和当年一样?
站在门前,我端起相机,用镜头记录这座院子。突然,我看见和平村的房顶上有一群鸟儿嬉戏翻飞,让这座沧桑暗沉的院落仿佛因此有了生机。
和平村,原本并不孤独,感受它的孤独,事实上,是它加剧了我内心的孤独!
想要的邂逅
也许是巧合。进入镇远古城,一个奇怪的现象使我无以言叙。我们下午两点进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提供午餐的饭馆。这是不是当地的习俗我不得而知。但是,开车在镇远街头逛过三圈,我们叩开一家家饭店的门,但又不得不接受一家家饭店打烊的事实。肚子闹腾得实在厉害,我们极不情愿地走进了这个米粉铺子。
说实话,大老远地来,只为一碗米粉,我心有不甘!
但是我不得不为填饱肚子,做出一次无奈的选择。
在古街的腹部,米粉铺子安安静静,它的门前斜对面就是著名的四方井古巷道的入口,地处交通枢纽却没有嘈杂人群。老板娘剪了短发,长相敦实,像极了某些大饭店的高级厨子,圆润的脸上可以刮出油来。她的面相,看着就很喜气,天生的一副生意人模样。
我们三人,要了三份不同口感的米粉,品尝三种不同的味道。妻子抢先得到当天仅剩的最后一碗酸汤猪脚洋芋粉。我觉得新鲜,选择了辣鸡锅巴粉。被传统饮食观念影响颇深的女儿只要了一碗叉烧圆粉。端着米粉坐到粉店后门的舞阳河边,我们或狼吞虎咽或细细品尝,但不管用哪种吃相,都难掩米粉好味道的事实,从向来挑食的妻子脸上就能看到她发自内心的满足。
老板娘适时走过来征求意见,我从她得意的问话里感觉到她对自己米粉味道的自信。看着我们满意的表情,老板娘的得意之情再也掩饰不住,她甚至开始在我们面前“显摆”起来,大谈自己祖传的米粉技艺,说是家族里,已有好几代人一直从事米粉生意,否则,她也不敢在房租昂贵的古城繁华大街上,以一爿粉店致富。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粉店老板、服务员竟然“一肩挑”,整个米粉铺子就这个妇道人家。一个人的生意一个人打理。米粉铺子兴隆的生意堆积在洗碗盆的那一大摞碗里。老板娘双手从洗碗盆的油脂里拔出,在围裙上反复擦拭,客气地和我们一一握手。她那双勤劳丰腴的大手挤满我的手掌,她掌心厚厚的茧子硌痛了我的手。隐约间,我感觉到了这个妇人喜庆背后的疲惫。
一个人的粉店,一个人的生意,一个人赚的钱,终将流向何方?
站在门店前的古街路口,我忍不住回望。这回望,让我有无法舍弃的哀伤。我想,我要不要为了这一碗米粉,刻意安排一次邂逅?然后,我像是赶赴一场胜景一样,裹着风尘而来,让老板娘摆出苍凉的手势拥抱我一次,让这次拥抱超越世俗,让这个在人前坚强的女人在我面前有一次温婉的宣泄。
如果真有这场邂逅,我一定把这份温情放大,让我们之间有一份相互的依赖,让这种依赖成长为一段永远的亲情。到那时,我们的邂逅必定会像被雨水洗刷过的那片洁净的天,空旷湛蓝,没有杂质。
家乡的味道
常聽人们挂在嘴边、写在纸上的四方井,其实只是一口容易被人忽视的小小水井,边长不过三尺,井深不足五米。水井里一年四季都放着几尾鱼,不为观赏,只为预防投毒。
与四方井齐名的还有猪槽井、琵琶井、陈家井、园觉井、南门沟味井等。这里的古井春夏秋冬盛泽不涸,水质极佳,甘洌爽口,养育了世世代代的镇远人。
顺着四方井的青石板往巷子里走,我仿佛穿梭在时光隧道。这里的古巷道幽深狭长,错综复杂,石牌坊巷、四方井巷、复兴巷、仁寿巷、冲子巷、米码头巷、紫宝阁巷、陈家井巷等,相互交叉衔连,仿佛是镇远古城中生生相息的一条条血脉。
沿路直行约三百米,“李家嫩豆腐”的招牌晃动在我眼前。
我一直喜欢豆腐,每次回老家,都要提前请求母亲给我打一锅嫩豆腐。现在看到这字眼,内心的馋虫抢占了我的大脑。
女儿抢先进到李家堂屋。三个古朴别致的土碗把嫩豆腐满满地盛上来,我们三人各自尝了一口,那种鲜嫩自不必说。女儿碗底朝天之后,舌尖还在嘴唇上滑动,一边回味一边感慨,和老家奶奶做的嫩豆腐一个味儿!我也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我们是不是来到了久违的家。灶孔里烧得正旺的火苗,温暖了初冬的屋子,照亮妻子、女儿和我的面庞。
好久没回家了,来到离家千里远的异乡,从一碗小小的嫩豆腐里,我们又尝到了家乡的味道。
可惜,为我们盛上豆腐的是一位俊朗的年轻小伙,不是我熟悉的身着粗布、脸颊刻满皱纹的母亲,我没能闻到母亲洗不掉的泥土清香。
“豆腐小子”把生意做在自己家里,房子外面的大麻石条,像一块块切割整齐的豆腐,院内的木板阁楼、青瓦飞檐,给到这里吃嫩豆腐的人一个安适祥和的家。
我呆呆坐着,不愿起身。
一碗嫩豆腐,让我喝出家乡的味道,使我不自觉地想起母亲来,心里不适宜地有了归家的情怀。
钓胜于鱼
镇远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这里特有的青山丽水,让青龙洞吸引了佛、道、儒争先恐后落户于此。与别的地方不同,镇远的青龙洞是一处极具观赏极富个性的古建筑群,这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曲廊迂径,青瓦红墙,雕梁画栋,别具韵味。
青龙洞的寺庙宫殿祠堂,依山就势,楼中有楼,洞中有洞,翘檐凌空,曲径通幽,恍若迷宫。佛教、道教、儒教三教在此和谐统一,雅俗相交,彼此交融,赋予镇远古城丰富的文化底蕴。
青龙洞门前正对舞阳河的一座大桥,把古街和青龙洞连接。舞阳河隔断了昔日的苦涩,而桥连起了今天的甜美。
来到舞阳河大桥上,远远眺望青龙洞里古建筑群的绝美翘檐,它们振翅欲飞,直指苍宇,像是要带着整座古城飞翔天际。
正沉迷于自我遐想的时候,突然一根长长的鱼线从半空中越过我的头顶朝着河水中央抛了下去,落到舞阳河里,溅起两三朵小小的浪花。
谁那么牛气,敢在空中“航钓”?
仔细查找之后发现,抛出钓钩的,是在我近旁的那栋四层楼楼顶上的一位老者。鱼饵撒下,老者安详地坐在楼顶,悠闲地品一口清茶后,在烟斗里装满烟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下钩了,每天如此,其实一条鱼都不曾上钩。”在我身旁侍弄摊前草鞋的姑娘说道。从姑娘口中,我得知屋顶的老者已经很多年这样钓鱼了,几乎每天不变,他的垂钓似乎不为鱼儿,只需要每天坚持这种习惯的垂钓动作。
我好奇地打量老者,发现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河里漂动的浮子上,而是一直凝望进城的路口,再从路口慢慢移动,最后落在青龙洞的古建筑群上。
我猜不透老人的心思,我不知道他是在等待上钩的鱼儿还是期盼从身边走出、如今身处他乡的亲人,或者,他本来就习惯坐在屋顶,看看那些到青龙洞进香的善男信女,想想青龙洞独有的佛、道、儒三教的和谐统一,然后用一根鱼线守住眼前这座桥。
一个下午,老伴上来给老者斟茶三道,老者的旱烟装了五袋,但是依旧没有哪怕一条小小的鱼儿到来。
有人说钓胜于鱼那是最高境界。我觉得坐在楼顶的老者已经到了这般至高境界了。
尽管,我没有从这里看到“一人,一竿,一斗笠,独钓寒江雪”的梦幻垂钓画面,但是我还是被老者那种重复在一条河里,每天接受一处不变的风景,让钓钩年复一年垂在一个地方的精神震撼。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桥上,任桥下的河水缓缓流进我干涸的心里,让我在生命境遇中遭遇的苦痛在河水中做一次漫长的旅行,最后融进那个深藏苦涩的海里,让高空垂钓的老者的那把不变的钓钩为我坚守内心开始滋生的幸福。
也许,这样的垂钓只是一种乐趣。在滔滔奔流的舞阳河中,老者的烦恼在河里释放。
也许,这只是人到夕阳的一种修养,在青龙洞那缭绕的烟雾里,锤炼出凡事不慌的性格。
我突然醒悟,老者的垂钓更多的是人性的豁达,是对于成功与失败都不去在意的超越凡尘的豁达。舞阳河的鱼儿来或者不来,老者,都在这里。
有泪水滑落
天色渐渐暗下来,镇远古城的华灯慢慢亮起来。整个古城逐渐被霓虹包裹成一座“天上的街市”。缓缓流淌的舞阳河水,载着这些跳动的灯光,连同两岸美妙的音乐一起流向远方。
我喜欢河水,因为家乡没有河。我只能在丰雨季节里,仰望那些从山涧滑落的溪流。尽管如此,那也已经是多年前的回忆了。因此对于河水,无论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无论是平缓的还是湍急的,我都会喜欢,喜欢在流淌的河水里筑起一种梦一样的美丽。
舞阳河在暗下来的夜里,在蓝色天幕的群星和河边跳动的霓虹璀璨下,石壁与河面交汇处映出一圈圈光亮的波纹,整个水面宛如一面光滑明亮的大镜子。
我带着妻女,坐上一叶独舟,徜徉在舞阳河上。闪烁的霓虹和岸上跳动的音乐让我迷醉。有那么一刻,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仙境,把在人间的一切烦恼忘却。
摇船的老人沉默在船尾,任船桨有节奏地摆动。船到桥洞,借着透亮的灯光,我仔细打量他,只看一眼,我的心便开始悸动。老人清瘦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印迹,年轮的钢刀深深刻进他的额头。在逆流摇桨时,每划一桨,颈脖的青筋就鼓起一次,滚动的汗粒把夜的灯光折射出点点晶亮。老人的脸在岸边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个多变的舞台。而我们,就像在老人的面颊上跳起凌乱舞步的小丑。
羞愧的我,走到船尾接过老人的船桨。我想把自己摇动在舞阳河上,但是,这条船倔犟得像一头未经驯化的牯牛,原地打转。我无奈地把桨老老实实交回老人手里。我以一种敬畏的心和老人攀谈,我想用说话的方式缓解老人划船的劳苦与郁闷。
老人已届古稀,与儿子、孙子一家三代人都在这条河上,他们都是船工。现在儿子孙子开的是电动船,只有老人一辈子与船桨做伴。可是,尽管努力了三代,他们至今还不能在城里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们住在城郊,每天骑车往返在城乡的道路上。
其实,谁的父辈不是如此呢?我的父亲,辛苦一生,当我进城买房的时候,他早已走完自己的行程。如今,我双脚踩在别人的故土上,在别人的故乡,看到和父亲一样为生活奔忙的老人,我再次想念在天堂里的父亲,我一直写在脸上的笑容被心里的阴霾覆盖。
在踏上岸的那一刻,我们三人都沉默不语。突然,我看见几滴酸楚的泪水从妻子眼角滚落,我的内心也渐渐被雾气笼罩。
镇远古城的美丽,我们再也没有心情消受,那份沉沉的负累压在我内心,老人摇桨的痛苦表情在我眼前晃动,怎么努力都挥之不去。
返程路上,我在心里想:老艄公一辈子在舞阳河上挥桨,舞阳河水能不能在老人的体温里感受到他生命的那份苍凉、悲壮与恢弘?两岸崛起的那些高楼,老人最后安歇的会是哪一隅?这座美丽的古城,何时才能真正成为老者自己的故乡?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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