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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角上的雕像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9982
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餐叉缔结契约。大厨说,这不需要出具书面合同,现在餐叉是你的,或者你成了餐叉的人。说完大厨亮出他的餐叉,好家伙,足有两米多长。叉头犹如箭镞,是三角形的那种,看上去异常邪恶。

  一小时前我在熟岩浆西餐厅狼吞虎咽地吃了焗蜗牛、鹅肝、牛排、卷心菜,如果不是优惠券打三折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组合。理由是我不喜欢蜗牛,这种由黏液构成的动物总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鼻涕。事后大厨告诉我,蜗牛是在今早六点六分六秒恰巧爬到卷心菜上的。我问,卷心菜难道是六片菜叶?大厨摇着头说,它于十六世纪传入中国,蜗牛有一岁零六个月了,至于鹅肝,它富含铁锌铜钾磷钠六种矿物质。我说,在我看来除了蜗牛踩点准以外,其他的数据都很牵强。大厨说,不要总是怀疑,我也没办法,你确实中奖了,现在只能面对现实。我并非是个爱怀疑的人,只是大厨和这家餐厅,这件与叉子缔结契约的荒唐事无论怎么想都非常可疑。餐厅是新开的,优惠券是我在门口捡的,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一阵风转进旋转门里,然后是服务员小姐,两颗咬在唇上的小虎牙,以及她俏皮的长角发卡,这些都令我不得不坐下来吃点什么。我在卡座里花了一小时看一本名为《熟岩浆西餐厅为什么叫熟岩浆西餐厅》的美食指南,看到饥肠辘辘,服务员小姐才再次出现,她将四件套组合摆上餐桌。我狼吞虎咽地开吃,吃完发现餐叉和我的右手竟然合为了一体。它盖住了掌纹,叉柄与皮肉完美结合,如果用力抓握甚至还能在叉头上感到脉搏。为此,我特意计算了一下,每分钟八十下,我捂着胸口再次确认,挂钟的指针旋转一周,我确定叉头传来的振动与心跳同频。

  当时我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人求助。餐厅里的客人不多,一对情侣、三个正在吃套餐的小伙子,此外还有不知去向的服务员小姐和正在愣神的我。我手心向下,在餐桌上摩擦着,餐叉与桌面都很光滑,饱满的摩擦声让我心烦意乱又茫然无措。我摊开掌心,餐叉纹丝不动地贴在那里,仿佛在我手掌里面有块吸力十足的磁铁正用十二万分的专注力努力吸附着它。我将餐叉举到眼前观察,从各个角度,像个古董鉴定商那样细致入微地反复寻找它不同于一般餐叉的地方,但它实在太普通了,连一点花纹都没有,是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随便在大润发、中百、各类网店都能轻易买到的物件。对面的小伙子投来疑惑的目光,我与他对视,想说点什么,当时我急需找人帮忙理清思路。小伙子低头继续吃饭,他也握着餐叉,套餐里有块黑椒牛排,他吃了一小块,放下餐叉用纸巾擦嘴。我出汗了,开始留意起餐厅的环境,我想在更大的思考维度上把这件事慢慢理清。我在傍晚走进餐厅,入夜后火焰造型的壁燈在墙体上亮着橙红色的光,正中央的吊灯非常复古,巨大的吊环和灯盘让我想到了与中世纪相关的某种刑具。每一面墙都是岩壁造型,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最初还曾让我产生过攀爬的冲动。在我斜上方,空调内机由于安装不平微微渗水,偶尔会有水珠贴着墙壁不动声色地滑下来。至于吧台,则完全采用了溶洞造型,上下各有一排缠着彩灯的钟乳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好似被含在了一张准备过圣诞的超级嘴巴里。室内播放着不知名的古典音乐,带有田园风情的旋律慢悠悠地从黑胶唱片里传出来,室温二十七度,我头脑昏沉,一切太过诡异。

  思来想去,我决定找餐厅的负责人谈谈,无论如何得有人出面对餐叉作出解释。餐厅没有经理,我穿过柜台旁边狭窄的通道,拉开一扇贴着“厨房重地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铝合金门走到里面。在那里我看到了大厨,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家伙,他体形庞大,背对着我正用平底锅为黄油加热。油烟机的噪音很大,我喊了几声,大厨懒得转身,宽大的后背瞬间令我想到了高山滑雪场,那过于突兀的肩胛骨和后背肌组成了奇怪的弧度,鬼知道那里竟然有对翅膀。

  “我再强调一遍,老弟,你得接受现实。谁让你是六月六日早上六点出生的,这事怪不得谁。”大厨有些不耐烦,说着,他张开蝙蝠一样的翅膀,我知道这东西应该叫翼。

  眼前的一幕让我想到了电影道具或者梦境,巨大的反常反而令我平静,我用叉子挠头,故意用力,想让自己从这荒诞的梦境中抽身。一滴血珠沿着太阳穴热乎乎又冷冰冰地滑下来,我感到餐叉哆嗦了一下。

  “何必呢?它很锋利。”大厨将餐叉杵在地上,顺便吐了个火球。

  火球用热度告诉我眼前是严丝合缝的现实,而我在日常经验之外陷入了困境。空气里满是浓郁的硫磺味,我冷汗直流,上衣完全湿透了,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我很可能会在惊吓中晕倒。

  “你不会晕过去,因为你有这个。”大厨用长指甲指了指我手中的餐叉,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舔了舔牙齿,他镶着一颗金牙,这颗牙其实是獠牙。

  “你,果然,不是……你是……”我结巴又语无伦次。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得和你详细说说叉子。”

  我点头,瘫软地靠在门框上。大厨用最短的时间告诉我,我、叉子,两者之间因为关联了恶魔数字也就是所谓的六六六,所以我们结合了。这是把恶魔餐叉,一旦拥有就必须作恶,做些恶魔喜欢的事情,否则餐叉将不断变长,而我也会头上长角,背后长翼。他又吐了个火球,将火球捏成心形冲着服务员小姐弹了一下,补充说,屁股后面还会长出尾巴。我转身,服务员小姐正在水槽前清洗餐具,火球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解体,地上有些水迹,火落在上面“刺啦啦”地挣扎了一会儿。

  “这是圈套,我要见经理。”获悉自己不会被大厨生吞而且还即将莫名其妙地加入恶魔行列后,我有了些底气,我不甘心受人摆布,脸色一沉,提出抗议。

  大厨敲敲旁边的巨型烤箱,漫不经心地说:“经理在里面,把他塞进去后,我的形态就可以随心所欲了。”说完,他又改变了肤色,整张脸看上去很像未扒皮的紫薯。他摘下帽子,脑袋上方是两只羊角,“看,绝对很邪恶吧。”

  我咽了口唾液,依旧担心会被眼前的家伙做成烤串,我沉默地站着不敢转身也不敢再说什么。大厨看出了我的恐慌,温和地说:“如果不作恶,你就会被身体牵制,最终也变成这样,除非你选择作恶,用恶魔的心脏控制外在。总之你不变坏,就凭这副模样,别人早晚也得烧死你。”

  大厨话落,服务员小姐扭着翘臀走过来,她拍拍我的后背,鼓励说:“去作恶吧,想想那些和你有仇的人。”

  大厅里有人高喊买单,服务员小姐应声而去。大厨继续烹饪,他翻炒了洋葱丁、胡萝卜丁和西芹丁,将煎好的牛肉倒进去,加入红酒继续翻炒。他忙得不亦乐乎,身体慢慢恢复原状。临别前我向大厨要了联系方式,走出餐厅的那一刻,我感到前路一片黑暗,犹如一个飘忽不定的噩梦。

  说实话,我从不奢望人生会多么辉煌,生活无非是活着而已。在公司里我没有背景,也不讨领导喜欢,我每天写文案、报表、替部门领导参加视频会议,这样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可能要做到六十岁左右。我本质上是个无聊的人,下班后没什么应酬,独自待在家里看看网剧或者与女友缠绵一下。我的女友,孙霞,我们相处融洽。事实上我们的关系仅仅维持在性上,属于性伴侣那种。虽然这么说比较低俗,但我们确实只是赤裸裸的肉体关系。孙霞是独身主义者,在她眼里男人要么混蛋要么变态,她与我交往仅仅为了解决生理需求,选择我是因为我不变态。但今后如果我拿着餐叉与她做爱,她很可能又会改变看法。

  我昏昏沉沉地走上大街,被硬邦邦的冬夜冻得直打哆嗦。复归现实后,我恢复了平静,手中的餐叉让我在心底产生了奇妙的感觉。它像一片厚厚的阴云,云团里藏着某种力量,是闪电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我说不上来。在街角小卖部,我买了二锅头口杯,就着寒风分四次灌进肚子,身子很快暖和起来,叉头上也热乎乎的。我享受这温暖的感觉,返回小卖部又买了一瓶,这次一饮而尽。我感到躁动,掏出手机拨打孙霞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音量很大,估计是开了免提。

  “我在做面膜,这个点打电话又想了?”孙霞的声音听上去犹如一位面瘫患者在说话。

  “算是吧,此外我还想让你帮我谋划件事。”

  沉默几秒钟后孙霞说:“什么叫算是,我不喜欢动脑子。”

  我在风中呼出酒气,“今晚我们来点刺激的,我可能有了特殊的力量。”

  “你来我家吗?”

  半小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孙霞的家门。孙霞裹着浴袍,屋子里很温暖,空气里有薰衣草的香味。我们拥吻。每次见面我和孙霞都要拥吻,她身材丰满,我们的吻犹如火药桶上的引线。吻完,孙霞问我,怎么攥着个叉子?我说,先做还是先解释。孙霞挠挠头,先做吧,说完揪着衣领把我拽进卧室。行完床笫之欢,孙霞打开台灯。我有点失望,本以为餐叉会令我在生理机能上大幅提升,想不到和先前没太大变化,虽然持久了一些,但我知道这是饮酒的缘故。床头柜上放着相册,我随手翻看,每次做完我总忍不住要动孙霞的东西。她靠过来,趴在我的肩上,指着照片为我介绍桂林银子岩里的钟乳石。由于是在溶洞里拍摄的照片,她整个人看上去油光光又黑乎乎的。我用叉子挠头,她喊了一声,抱怨差点戳到她。我张开手心,为她讲述餐叉。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恶魔?”孙霞乐呵呵地拍拍我的胸脯。

  “不信?那你把叉子取下来。”我有些烦躁,孙霞显然没把我的经历当回事。

  她试着拔了几次没有成功,便认真地端详起来。她说,粘得确实很紧。我懒得再做解释,做爱产生的空乏感令我疲惫,我想先小睡片刻,迷迷糊糊正要闭眼,餐叉突然像火苗蹿出了一截。它果然变长了。孙霞大声尖叫,我吓得心脏一通狂跳,不过我也很愉悦,至少她信了。接下来的一小时为了不被孙霞赶走,我费尽口舌。我说我很在乎她,而且自己绝无恶意,就算叉子长到两米也不会把她穿在上面。为了稳定情绪,孙霞取来红酒,半瓶酒下肚她明显冷静了。她开始提问,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西方的恶魔。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事情发生在西餐厅里。她又问,除了叉子會变长,其他方面呢?我用手机搜了张撒旦的图片,告诉她可能会变成这个熊样。我们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两人沉默着。她继续喝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说,如果敢对她如何如何就用菜刀把我剁了,这也算为民除害。我说,先别扯这些没用的,当务之急是帮我想想如何作恶。我话音刚落,孙霞的眼睛出现了亮光。她又喝了口酒,咬着嘴唇说,既然这样那就帮我做点事吧。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孙霞前男友的小区门口。孙霞的本田车暖风不错,吹得我昏昏欲睡,停好车后,她指指小区,冷着脸说,那家伙住五号楼三楼东户,你去把他宰了吧。我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出门前说好是来点惩罚,怎么变成了要杀人,说完我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砖头。还在床上时,我们商议深夜砸车。孙霞的前男友是个汽车发烧友,三十万的越野车他另花十万元加装内饰,甚至还加装了按摩器。在床上,孙霞盘着腿表情阴冷。我知道她曾被抛弃,原因是男友另觅新欢。这件事导致孙霞性情大变,对爱情心灰意冷。半年前我们在无聊酒吧相识,此酒吧是专为无聊人开的,酒吧老板是个塌鼻梁的中年人,由于无聊,他总爱在墙角的座位上摆人像拼图。我曾用一周时间观察他的拼图,发现是同一个画面。第八天,我按捺不住,想把拼图扔去店外。孙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抓住我的胳膊,认真地说:别找麻烦,那幅画是她女儿的照片,女孩已经不在人世。我诧异地盯着孙霞,她是短发女人,表情异常严肃。事后,我知道关于老板女儿的事完全是孙霞编造的,她在酒吧观察我,第八天找到了搭讪的机会。初次云雨过后,我问孙霞,像我这样傻乎乎的男人为什么会吸引你?她摇晃着酒杯回答:太精明的男人令人讨厌,你没有吸引我,无非是个工具人而已。

  当孙霞提出报复前男友时,我曾有过瞬间犹豫,从小到大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做过的坏事至多也就是用望远镜看看女邻居或者喝多酒在公交站后面小便。我这人性格较软,凡事能忍则忍,凡事也都想得开。所以在作恶上我必须有人支招。孙霞最初给的建议是:抢银行、抢奢侈品店、抢一个代购的美容产品。我问:怎么都与抢劫有关?她弹着酒杯说:因为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摇头拒绝,我并非身强力壮的那种,再说餐叉也没有给我特殊的能力,做这些事很可能会当场翻车,搞不好还会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抓走。听我说完,孙霞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提议去砸前男友的爱车。

  路过建筑工地时我捡了几块砖头,现在它们就在我脚边码着。我问孙霞,车在哪里?孙霞说,应该在地下车库。下车前,我喝了口从孙霞家带出的伏特加,借着酒劲走向地下层。我在地下车库转了一圈,车位上泊着的并没有枣红色越野。地下层信号不好,我回到出口拨打孙霞手机。我问,他是几号车位?说着我还看了看记在手心里的车牌号。孙霞不耐烦地说,他的车在车库里,好像是三十六号,你从卷帘门下面看看,你不是带手电了吗?我重新返回地下,在车库区找到了三十六号,卷帘门严丝合缝地闭着,根本看不到里面。我不得不再次退出来,拨打电话向孙霞说明情况。孙霞骂了句蠢蛋,让我回来重新计划。

  我拎着砖头钻进车里,孙霞的胳膊肘支在方向盘上,手捂着额头。她说,要不算了吧,你下去随便找个车砸吧,靠你,真不行。我喝了口伏特加,摇头拒绝。我说,我不能无缘无故地砸别人车,你前男友的可以,别人的不行。孙霞说,作恶还分这些干嘛?我说,当然得分,做事不能没有原则,要不怎么会找你出谋划策。孙霞把玩车上的小挂饰,是個陶瓷招财猫,招财猫嘟着胖脸,眼睛眯成了细缝。我记得孙霞店里还有个树袋熊存钱罐,那个造型也是胖乎乎的,孙霞喜欢胖的东西。我问,你前男友胖吗?孙霞说,我不想提他。这样吧,你别砸车了,去他家楼下把窗玻璃砸了吧,他刚结婚没多久,我不想他舒坦地过日子。这次你先砸窗户,等你等级提升了,下次砸人。

  下车前我又喝了几口伏特加,之后再次沿着保安室墙角猫腰闪进小区。保安室的门卫正在打瞌睡,桌子上还装模作样地铺着张报纸。夜风袭来,枯叶沙沙作响,餐叉上反射着冷色的光。三块板砖沉甸甸地被我抓在手里,我想露出恶魔的微笑,因为冷,笑容有些僵硬。小区中等档次,但绿化效果不错,我沿着绿化带默然前行,尽量避开围墙上的监控探头。五号楼很快出现在视野,站在楼下我比划了几下,计算好抛物线和投掷砖块的力度。耳边隐约传来恶魔的笑声,大厨的紫薯脸也浮现在我脑海里。这让我有些愠怒,自从踏入社会我便像木偶那样被生活也被其他人摆布着,总有根看不到的扯线操纵着我的人生,公司每月给我开四千元工资,虽然代缴五险一金,但这微薄的薪酬支撑不了我想要的生活。我没有爱好,没有爱情,每天像个齿轮在城市的流水线上旋转作业,我制造了什么,说不清楚,为什么活着也想不明白。也许属于我的人生仅仅是在一成不变中慢慢衰老,到头来根本留不住什么。手上的餐叉动了一下,我发现它倒是挺能体察我的情绪,也许它是杠杆,可以为我撬开不一样的生活。老子可是恶魔,我嘟哝了一句,用力投出砖头。

  如果说我有什么特长的话,扔砖头倒可以算在其中。砖头飞向三楼窗户,夜空里传来刺耳的破碎声。我没作停留,继续投掷,很快,另外两块也全部命中。投完我没有立刻逃跑,而是蹲在冬青丛里观察楼上状况,几分钟后几个住户家里陆续亮起灯光,但孙霞前男友家却始终一片漆黑。远方出现了手电筒的光亮,光圈在地上飘忽了一会儿,接着又变成光束不断扫动。我知道来人是小区门卫,他应该是刚睡醒,脚步有些绵软。待他来到五号楼前,一楼的住户披着大衣恰巧走出楼洞。两人说了会儿话,还低头查看地面。门卫上了年纪,不太会用多功能手电,他可能想调强光却按成了警灯模式,红光和蓝光闪烁了几下,接着便传出悠长的警报声。披大衣的住户接过手电摆弄起来,他很快调好光源,光圈在破碎的窗口上来回移动。楼洞里陆续走出其他住户,为防止意外,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冬青丛开溜。我钻进轿车,孙霞刚好打完一个哈欠。我问,听到声音了吗?孙霞点头,听到了,说着她发动车子。我们慢悠悠地离开了小区。

  路上,我有些不安。我说,那家伙一直没开灯,该不会恰巧被砖头砸晕了吧?孙霞问,你砸的卧室?我说,客厅和厨房,反正砸的都是向我的这一面。我问,如果他在沙发上睡觉是不是有被砸到的可能?孙霞没有说话,双眼直视前方。我说如果砸到人那不就坏了。孙霞说,应该没在家吧。我又问了一次如果沙发上有人怎么办?孙霞不耐烦地说,管他呢,你怎么这么麻烦,简直是超级强迫症。

  我没有去孙霞家过夜,车行至我家附近她果断要我下车,临行前还说了句,真烦。我回敬了一句,嫌我烦,下次别再找我。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由于周末不用上班,我从十点钟又继续睡到中午。起床后我简单洗漱,在卫生间里认真观察了餐叉,昨晚那一幕令它恢复了先前的尺寸。我盯着餐叉愣神,不明白砸窗这件事究竟在不在作恶的范畴,怎么想这都像出恶作剧,如果这算作恶,那成为恶魔的门槛实在不高。体内的酒精尚未完全分解,我头疼欲裂,体内翻江倒海。

  为了让胃好受些,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昨晚饮酒过量,我急需吃些酸辣的东西解酒。户外阳光明媚,硬邦邦的大街上印满了建筑和植物的影子,我踩着影子也踩着枯叶,大地犹如镜面照出了它们灵魂的轮廓。我发现自打成为见习恶魔后思考的频率明显增多了,而且还带有诗意,这么想不禁让我有些得意,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了路旁的陕西扯面馆。扯面馆是家新店,上周路过时我就打算进来尝尝。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也看不到老板的身影,只有阳光在桌子上安稳地趴着。此外,还有排在墙边的一溜醋瓶,它们看上去很像墙根里晒太阳的老头子。我招呼了一声,里间屋里传来回应声,老板搓着手上的面粉弯腰走出布帘。

  我点了肉夹馍和骨汤面,等餐期间无聊地左顾右看。餐馆面积不大,至多三十平方米,一组带玻璃的铝合金框隔开了厨房与就餐区,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老板忙碌的背影。墙上挂着灯箱,灯箱标有扯面的种类和价格,我这碗属于汤面,价格是最便宜的,仅售八元。灯箱下面贴着许多宣传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诚信经营、行业规范、温馨提示之类的,老板穿着羽绒坎肩正在忙活,两道交叉的围裙带勒在他后背上,由于勒得紧,他总时不时地揪几下。肉夹馍很快做好了,和我设想的一样难吃,经验告诉我只有去专门做肉夹馍的店铺才能吃到心满意足的肉夹馍,这里显然以扯面为主打。我吃着肉夹馍味同嚼蜡,肉味不浓,肉少饼厚,还硬。骨汤面端上餐桌后我添加辣椒油和陈醋,很快便吃出了一头大汗,醉酒引发的不适感终于消退了。吃饱喝足,我用牙签剔牙,琢磨着是不是该直接走人,在作恶之路上这算不得什么,而且肉夹馍也不好吃。思来想去我还是支付了餐费,老板厨艺一般,大中午的只有我一个客人,想必经营上并不顺心。我还是做点更大的坏事吧。

  我重新回到大街,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感到作恶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像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难以对别人造成伤害。前方走来几个摩登女郎,她们精致的小脸和曼妙的身材美得让人只想犯罪。要不,劫个色吧,想法一浮现,我又觉得太猥琐,再怎么着我也得堂堂正正地作恶。摩登女郎们转而令我想到了服务员小姐,她曾建议找个有过节的人下手。我眯着眼,很自然地想到了冯奎。这个狗东西曾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五短身材,突眼、大嘴,像日本妖怪里的河童也像长了鲶鱼脑袋的武大郎。不过,他也有过人之处,能说会道且擅长交际。毕业十年聚会上,冯奎西装革履,一副老板派头,大部分时间抱着胳膊侃侃而谈,谈国际金融,谈他的跨国商贸,直到最后也没有表示买单。大家都很失望,尤其是女同学,她们莫名其妙地听了半晚上废话,到头来依旧要AA制转账付款。我与冯奎的过节出在钱上。同学聚会不久,冯奎打电话说一起坐坐,我本不想答应但出于好奇还是去了。见面地点是城东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直到坐进冯奎办公室里,我才明白他其实就是个卖菜的。见我表情透着不屑,冯奎不动声色地摸出一瓶洋酒。来点龙舌兰吧,这酒在墨西哥很流行。说完,他像外国人那样松了松领带,将两个方口杯放在桌上。我默不作声地喝酒,鬼知道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喝多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墨西哥毒枭,我点头,他说现在墨西哥人已经不做毒品生意了,而是改做牛油果出口。他说了锡那罗亚、蒂华纳等等的地名,这些我一概不知,最后我怀揣着发财梦将辛苦攒下的三万元悉数转账。签完合同,冯奎信誓旦旦地说:你是原始股东,牛油果生意我来运营,咱们精诚合作,以后你躺在床上数钱就可以了。第二天酒醒我致电冯奎,电话无人接听,我不停拨打,直到听筒里传出忙音。第三天我去公安局报案,得到的讯息是这小子涉嫌非法融资,人已经跑了。由于涉案金额不大,冯奎被捕后于去年刑满释放。我上门追债,他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要不你走民事去法院告我吧。

  我曾请孙霞支招。孙霞说:活该,谁让你喝多了。我明白孙霞的意思,钱打了水漂只能自认倒霉。我不甘心,继续找冯奎,他一副二皮脸,承认合同却不还钱。想到这,我掏出手机拨打大厨电话。接通后,听筒里传出油烟机的嗡嗡声,随后是大厨不耐烦的声音。

  “谁?我正在做菜,有话快说。”

  “是我,餐叉客人。有点吵,能不能换个地方。”

  听筒里的噪音变小了,可以听到大厨走出厨房点了根烟。

  “说吧,什么事?”大厨的声音里裹着吸烟带来的愉悦。

  “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用餐叉戳人,戳成重伤或者什么的,是不是白戳?”

  “你试试就知道了。”

  “这东西难道就不能给我点特权什么的,如果我伤人被抓,那还怎么继续作恶?”我边打电话边端详餐叉,眯起眼将叉头视作准星,我还歪了歪脖子,冯奎那张胖脸仿佛就在餐叉的另一端。

  “据我所知,不管你用餐叉戳了别人哪儿都不必负任何责任,要知道,你现在可是被恶魔支配着,你的东家不会这么怂。”

  “具体怎么个不负责任法?”

  “这我说不准,你看,我用叉子把老板推进烤箱后,现在不也没什么事吗?”

  “那我能不能在餐厅请个客,到时你把这人也叉进烤箱里,这样一来我也算间接作恶。”

  “玩兒去吧。”说完,大厨挂断电话。

  既然大厨不肯帮忙,那为了保持现有状态,我也只得狠下心来去找冯奎。我乘坐19路公交车到达城郊水果批发市场,凭着记忆走进了冯奎办公室。冯奎果然还在这里,见面后不冷不热地和我打了招呼。正午过后气温骤降,我搓着手坐在冯奎对面。冯奎问,你搓餐叉干嘛?说完还警惕地看了看房门。房门紧闭着,是我进门后随手带上的。我说,我们继续谈谈牛油果的事,我花了那么多钱,这东西到现在也没见过,你别以为我是老实人就可以随便欺负。也许是顾忌我手中的餐叉,冯奎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都是老同学,当初我真没想骗你,主要是资金链出了问题,咱们有合同,过些时间等我东山再起,到时候……我猛地一拍桌子,用餐叉指着冯奎说,别给我来以后,还钱,就现在,别逼老子翻脸。我感到体内涌出一股电流,在手臂上绕了几遭后导入手心,餐叉瞬间变大变长,表面还成了诡异的深红色。冯奎大惊失色,本能地向后躲避,他撞在了博古架上,一个不倒翁开始摇晃,一些瓶瓶罐罐哗啦啦地摔碎在地。

  我被一股力量牵引着,铁叉像箭,急不可耐地想要射向冯奎。我闪过一丝恶念,似乎看到了铁叉贯穿冯奎脑门后的景象,他大张着嘴,叉头的根部在他额头上成为齐刘海。下一秒我又拼命攥紧铁叉,这并非我的意志,到目前为止我此行的目的仅仅是想吓唬冯奎让他还钱,谁知餐叉却另有打算,此前它不动声色地缩在我手里,一旦时机成熟立刻便展现出凶狠的一面。我双手死死地拽住餐叉,在我与它角力期间,冯奎趁机跑到窗台前面,他抱起一个花盆,看样子是要进行反击。我右手持叉,左手不停摆动,侧身挡在餐叉与冯奎之间。冯奎显然不明白我的中间人身份,手中的花盆径直向我砸来,危难之际餐叉划出弧度朝着花盆凶狠刺去,诡异地贯穿了它。我和冯奎面面相觑,良久,冯奎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我挑着花盆,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盆中的水仙含苞待放,它被叉子固定在里面,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在派出所,一个姓孙的警长对我说,经济纠纷要通过合法途径解决,不能意气用事,虽然你没有伤及冯奎,但拿着铁叉上门还当面威胁,已经构成了威胁他人人身安全,鉴于你情节轻微就不予以拘留了。不过,冯奎在跑楼梯时摔断了腿,虽然不是你追赶造成的,但出于公平公正我们要对你处以五百元罚款。孙警长的警官证早就合上了,它在桌上放着,旁边有串钥匙,钥匙环上挂着门禁和饭卡。我看着钥匙串连连点头,一再表示只要不拘留,多罚点钱没什么。孙警长收起钥匙串,板着脸说,按规定就是这个金额,以后的事情你们自行协商处理吧,冯奎还在医院里,最好去看望一下,省得他去法院告你,别把赔偿都花在住院费上。话说回来,你这个同学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不停唠叨那把铁叉,还说能发生变化,弄得我们和医生都烦透了,那把叉子真是烤肉店的吗?我哭笑不得,连忙表示叉子早就还回去了。孙警长说,还回去也好,反正也算不上凶器。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谢过孙警长的宽大处理,交完罚款走出派出所大门。

  天完全黑了,孙霞抱着肩膀在门外的路灯下跺脚。路灯拉长了她的影子,也拉长了整条街的孤独。我迎上去,捧着她的脸问,脚冷吗?孙霞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本事别给我打电话啊。我说,餐叉不靠谱,为这事交了五百元罚款,这小子居然报警。密集的风吹过来,孙霞搓搓手捂在脸上。她的鼻头和双颊被冻得通红。我揽住孙霞的后腰,拥着她走上街头。走了几步,孙霞问,你的餐叉呢?我摊开掌心说,它变成刺青缩进了手心里。

  回家路上,孙霞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羊肉卷、大白菜、香菇、牛丸、鱼丸、方便面、海底捞蘸料。我们用一个很小的锅吃涮锅,相互为对方夹肉。我问孙霞,你做的饭为什么总有股日本料理味?说这话时我想到了味噌汤。孙霞说,可能是海底捞蘸料的味道。我端起酒杯饮下烈酒,说,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它真就这么平淡无奇吗?孙霞说,多吃点菜别光喝酒。我吃着她夹来的香菇,继续说,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应该有很多吧?大家活在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里,多么无聊啊!说实话,这个餐叉并非只带来了不便,它还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生活似乎不那么无趣了,貌似有多种可能性在等待着我。孙霞抬头,问我,你指成为恶魔?我斟满白酒,看着她的眼睛说,到现在我对恶魔也没有完整的概念,餐叉在我手上,它让我的孤独感消失了一些,但我也害怕它的力量。孙霞静静地听着,在沉默中吃撒尿牛丸,为防止汤汁滋出来,她将牛丸用勺头切成两半,吃进嘴里接着又吐在纸巾上。她用茶水漱口,说丸子没煮熟。我说,如果我用餐叉串了冯奎,可能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麻烦,我猜恶魔会带走他,而我也省了罚款。孙霞摇头说,你不会的,你这人不够邪恶,可能永远都是个魔鬼半成品。当晚,孙霞蜷缩在我怀里,我抱着她迟迟难以入睡。黑暗犹如一个透明的正方体紧紧贴着墙壁,我想这间屋子其实是一截车厢,椅子、花盆、挂在门上的外套、床头柜上的台灯、饰品,抽屉里孙霞的相册、睡在床上的我们,一切都是乘客,遥远的光照在车厢里,黑暗也待在其中,这习以为常的生活其实从未被我们真正认识,它近在咫尺也在那些遥远的无法看到的地方。孙霞问,怎么还不睡?我说,在思考生活。她换了个姿势,后背贴着我的胸膛。快睡吧,你现在已经很神经质了,生活是列火车,它有许多车厢,说完她睡著了。我有些惊讶,轻轻晃了晃她,她不满地动动肩膀,捉起我的手臂放在腰间。孙霞的身子非常柔软,发梢上还能闻到火锅的味道,我静静地抱着她直到黎明前才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周,我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工作上出了不少差错,为此还被上司狠狠骂了一顿。周六早上孙霞打来电话,她问我起了没有,说要去西餐厅会会大厨。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见他干嘛?还不如去骏马山滑雪泡温泉呢。孙霞说,得去见见,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抓紧起床,半小时后我去接你。

  我们走进旋转门时餐厅尚未营业,服务员小姐从柜台后面伸出脑袋,几天不见她变样了,不再是烟熏妆,发带也换成了淡雅的花环样式。她微笑着走出柜台,身上竟然还穿着件复古长裙,整个人看上去很像希腊少女。我惊讶地看着她,心想该不会是受刺激了吧?我问,怎么这种打扮?大厨呢?服务员小姐说,我每周变换一次风格,本周大厨不在,谈事情你可以找经理。听她这么一说我更吃惊了,大厨说过经理在烤箱里,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见我直勾勾地盯着服务员小姐,孙霞把我拉到身后,她很直接,抱着胳膊说,总之把饭店的负责人叫来。

  餐厅经理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因为谢顶,头发别出心裁地在脑壳上修成了圆环。望着他怪异的发型,我忍不住再次向他询问身份。

  “我是熟岩浆西餐厅的经理。”说着,中年人掏出梳子,细心地梳理圆环。

  “你不是被烤了吗,怎么还在?”

  “是被烤了,不过那是上周的事,月初那周我也在烤箱里。”

  “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厨肯定忽悠你了,他绝对没说完整。每月我和他各有两周时间待在烤箱,当前是天使周。”

  孙霞捡起一片烤薄饼,脆生生地嚼了几下:“照你的意思说,你是天使?”

  “货真价实的!如果你想见恶魔,可以跟我到厨房里看看,那家伙正在烤箱里玩翻绳。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学会了两万多种翻法,我不玩那个,独处时我喜欢盘菩提串。我也喜欢养蝈蝈,但我的小宝贝不能带去烤箱。”经理说完,身上传出蝈蝈的叫声,他从怀里摸出了个葫芦形的罐子,满足地摩挲起来。

  服务员小姐送来蜜饯和干果盘,将柠檬水轮流倒入我们眼前的大号玻璃杯。通过详谈,我获知了餐厅规则,经理和大厨各占半壁江山,天使与恶魔轮流坐庄。经理告诉我,大厨不厚道,背地里常搞小动作,他想把我拉下水,以便日后要我做些打杂和跑腿的事。说到这,经理笑了,声称恶魔找了个傻蛋,说我压根不具备作恶的特质。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刺青依旧盘踞在那里,我知道它迟早还会化为实体,到时我仍然得攥着它。见我盯着手心愣神,经理问是不是担心它还会冒出来。我没有回答,捏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我看着窗外,路上鲜有行人,这个点想必很多人还赖在床上补觉。明晃晃的骄阳为柏油路铺了层薄薄的光,左右转弯标志像一对压扁的腰子紧贴在路口,人行道上粗短的法桐树树桩与狂放的树枝完全不成比例,几片枯黄的落叶掉在光里,它们看上去更干枯了。我喝了口柠檬水,心想这么平淡的生活为什么单就让我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又喝了口柠檬水,为每月四千元的微薪和手中的刺青感慨。当我将玻璃杯举到嘴边即将喝第三口时,孙霞向我丢来栗子壳,她在我对面坐着,经理在圆桌的一侧。

  “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

  我咽下温吞吞的柠檬水,“说什么?”

  “不是问你么,是不是担心它还会出现,那把叉子。”

  “说不上是否担心,总觉得生活挺无聊的,没什么奔头。”

  “年轻人,这不是你这年龄该有的生活态度。看,窗外的阳光多好,多做些善事,让自己积极起来不好吗?”

  经理突然变得老气横秋。此前天使的形象在我印象里仅仅是个拿着弓箭的光屁股小孩。我问:“现在它变成刺青,说明我驾驭了它,我已经是恶魔了,即便我做善事也无法改变这种定位。”

  “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砸了她前男友的窗子,砸得很彻底,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挨了砖头挂掉。我还把一个下三滥同学吓断了腿。你看,餐叉现在很听话,它没再影响我什么。”

  “据我所知,讨债那会儿你并不想戳他,你和餐叉较劲,到头来那货自己摔断了腿。至于你的前男友,”经理看了看孙霞继续说,“他因玻璃窗被砸获救了。”

  “什么?获救!”我诧异地抬起头。对面的孙霞也吃惊地瞪大眼睛。

  “那小子家的煤气漏气,多亏你砸窗,现在他正登报寻找救命恩人呢。”

  “大爷的,我就知道你干啥啥不行!靠!”孙霞怒骂,掏出香烟点上,她交叠双臂靠紧椅背,胸脯不停地起伏着。

  我再次看向手心,经理的一番话完全把我说蒙了。

  “它变成刺青并非认同你的恶魔身份,而是你用善良压制了它。不过,这种力量不恒定,每到大厨周周日你依旧会变成他那副鸟样,前提是你不听他的。”

  “这么说来下周日我会变成……”

  “不错,变成头上长角的丑八怪。也不用过于担忧,就那么几小时的时间,晚十点后才开始变化。”

  “我不想变成那样!”

  “这样的话,”经理捏着下巴说,“你就得经常做些大善事了,比如捐款救助什么的。”

  “我不想捐款,不想救助什么人,凭什么啊!我本来就是弱势群体,苦逼的公司职员!”

  “那就没办法了。届时你得待在可以照到月光的地方,那种光亮可以让你平静,等到破晓你才能恢复原样。”

  “如果是阴天呢?”

  “那你就想着月光,效果也差不多。”說完,经理掏出手串,戴上白手套不停地摩挲起来。

  由于对熟岩浆西餐厅心存忌惮,我们拒绝了经理的免费午餐。中午我和孙霞在金汤馄饨馆吃馄饨,我比她饭量大些,除了馄饨我还吃了两根烤肠。孙霞问,你怎么还吃得进去?我说,没顾上吃早点,就这点东西你还心疼钱?孙霞点烟,她今天吸烟的频率确实过高,认识这么久了,我见她吸烟的次数屈指可数。我问,是不是生我气了,那件事没做好,把他救了?孙霞弹动烟头,烟灰落在了纸巾上。她用手掌托着额头,说了句,这样也能接受,不知为什么,我释然了。

  我在忐忑中度过了又一周的工作日。周末我去孙霞家过夜,九点刚过,孙霞便不断催促我去阁楼待着。她家住在顶层,整个阁楼被她当作了衣帽间。我拎着酒瓶爬到楼上,正厅里竖着穿衣镜,我随手拿过一件大衣盖在上面。阁楼乱糟糟的,时装、丝袜、女式内衣、高跟鞋、女包随处可见,我将衣物归拢到一起,在沙发上腾出了片可以就坐的区域。我在一个旧纸箱里看到了盔甲和面具,这是刚认识那会儿我俩做成人游戏时用过的道具。我在沙发上思考人类的性行为,它快乐也猥琐,伟大又渺小,我觉得精液就像人体内的岩浆,精子是一颗颗火的种子,生命的火种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最近我经常琢磨地狱和岩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场景我就内心愉悦,有一次还情不自禁地哼了句歌:“那是快乐老家。”哼完我连忙摇头,猜想很可能是恶魔在通过意念引诱我,我还推测经理与大厨可能是兄弟俩。上周经理还说过,恶魔钻进烤箱后,里面的世界其实是春光无限的胜地,换他钻进去才是遮天蔽日的硫云风暴和岩浆火海。他俩在各自极度厌恶的环境里修炼,无论天使还是恶魔,生活上也都有不顺心的事。这么想着,我的情绪好了起来,生活其实是公平的,它是大路也是小路,重要的是我依旧在这条路上走着。所谓无聊仅仅只是落叶,一个情绪枯萎了,后面还会再长出新的。我喝了口酒,为自己贴上了恶魔哲学家的标签。我想,说不定我以后会成为作家,然后写一本关于恶魔的传记。

  九点四十五分,大厨打来电话,我按下拒接键,顺便把他拉入黑名单。五分钟后孙霞来电,她问,还好吗?我摸着弯曲的长角说,还行,就是以后不想吃涮羊肉了。她沉默了几秒,警告说,不要下来,不然我剁了你,我挺后悔把你叫来家里,你要敢怎么样,我的剔骨刀可不是吃素的,斧头我也备好了。我说,早点睡吧,好姑娘。我们长久地沉默,直到手机传来闹铃声。电话挂断了。我打开窗子,纵身跳到露台。不知为什么我又爬上到了楼顶。巨大的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我蹲在楼角,夜风呼啸,像刀刃也像笑声。我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俯瞰着脚下尚未睡去的城市,背后的翼始终紧闭着,我手握铁叉,犹如一具雕像静静等待着破晓的来临。

  冷火

  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青年作家高研班第二十期学员,泰安市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当代小说》《安徽文学》《青年作家》《文学港》《海燕》《满族文学》《公安诗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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