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伊犁, 你的心就静下来了。 刚下飞机就有一袭田野丛林的湿润气息沁入心脾, 天高云轻, 满目葱茏, 仿佛把远去的日子寄存在了这里。
出了机场, 感觉一眨眼的工夫就到市区了。 伊宁市的街区不是那种方方正正循规蹈矩的街道, 连个像样的十字路口都没有。 走入伊宁市的街道, 便感受到伊犁人的性格气质, 自由随性, 复杂多变, 不被束缚, 呈现着一种旺盛的生命活力和达观的生活态度。 不知是谁设计了伊宁市的街道, 我想是伊犁人把自己的生活理念延伸到了街道, 该有路时就有路, 没有路就转弯, 没有条条框框, 顺其自然, 随遇而安, 自有它的智慧和逻辑在里面。
20 世纪 90 年代初的一个夏天, 我第一次来伊犁。 那时, 斯大林大街西面几条巷子里几乎全是遮天蔽日的白杨树。天空开阔明亮, 清澈的渠水在每家门前流过, 有老人坐在门前土条凳上聊天。 有人舀起渠里的水洒到门前黄泥土地上, 阳光和泥土的气息立刻漫泛在小巷, 使人凉爽心静。 小巷深处的民居, 门窗雕花, 壁墙敷蓝, 房顶尖尖包着铁皮, 廊檐长长爬满绿荫, 散发着华丽古朴和特有的浪漫气息。 不时有一群鸽子从屋顶訇然而起, 在湛蓝的天际呼啸盘旋, 忽远忽近的悦哨, 把人的心思带到辽远的白云深处。
像牵挂心中的情人一样, 只要有机会, 我都要来伊宁, 在芬芳的果园和朋友们快活地聚会, 在晚霞烁金的伊犁河边看维吾尔族人华美的浪漫婚礼。徜徉在安静湿润绿荫彩墙草木葳蕤的民居深巷, 品味她的世俗和华贵。那时候, 我就从心底热爱这个神奇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 伊宁的路宽了, 树少了, 楼高了, 一个城市的灵性在渐渐消减, 越来越趋同于内地的任何一个城市。 2006 年来到伊宁市工作的时候, 我悲哀地发现, 解放路、 斯大林街的林子和过去的时光一同消失了。 只有汉宾乡新华西路一带的白杨林还繁茂地拱卫在大路两边, 有的树身双手环抱不拢, 路边的果园枝繁叶茂, 散发着清香。但工人们已经举起利器开始砍伐了。 那时每隔几天, 我都心有不甘地去那里看看即将消失的密林果园, 如同和自己的亲人告别一样。 阳光扶摇而来, 催促着城市荒草般疯长。 如今, 那里馬路宽敞, 高楼林立。 但我还是深怀着遗憾的: 没有了白杨果园的伊宁还是伊宁吗? 在伊宁的灿阳下我莫名感伤。
伊犁有着天赐的自然条件, 被称为 “ 中亚湿岛”, 富足, 舒适, 四季分明。 夏日充沛的阳光、 冬天丰厚的落雪都是伊犁人用之不尽的财富。 伊犁的人口和伊犁的牲口都在骄傲而自信地茁壮成长。 伊犁历史文化丰厚, 是东西方文明交会地。 伊犁人独特的脾性来自环境的滋养, 来自多民族、 多元文化的铸就。 这个地方, 各个民族长期同处, 相互交融影响, 形成独特的个人气质和文化生态。无论是哪个民族, 一个人有 “ 几个舌头”, 会讲几种语言是普遍的事, 千万不要奇怪。 在一次聚会中, 我听到一个维吾尔族人学说四川话, 正宗得好像在嘉陵江里泡过。 伊犁人更有开放的胸怀和生活情趣, 和他们在一起会让你放下一切, 尽情开怀。 被称为 “ 塔兰奇人” 的伊犁维吾尔族人很有些优越感。 我的朋友海米提说: 在乌鲁木齐的街上怎样判别一个伊犁人? 他们的头是高昂的, 衬衣领子是雪白的, 吃完拌面是要喝面汤的! 我刚到伊犁工作, 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每天第一次见面的人, 都要很认真地握手问候, 像是久不谋面的亲人。 有时一屋子人就要挨个地握过去, 决不敷衍, 第二天见面依然如此。开始还不习惯, 后来却成了自己的习惯。 回到乌鲁木齐后, 不自觉地一见面就想和别人握手, 让人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当年我也这样惶惑过。
伊犁人健谈、 自信, 天赐美景和丰饶物产使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态度。 第一次见面, 如果对脾气, 就会把你当作朋友, 在很短时间内和你拉近距离。 你要是在他面前摆谱, 他比你更傲; 你要是诚恳, 他则会对你掏心掏肺。 他们往往自视甚高, 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自信得有些浮夸。 同时又善于自嘲, 在朋友圈子里不太把自己当回事, 讽刺别人的时候, 先拿自己开涮, 给你有个心理安慰后, 再对你下狠嘴, 让你无话可说。 伊犁人就是这个样, 不能让你小瞧他。局机关的叶尔肯别克每次到县上出差, 只要有机会都要到山区家乡看看。 他把自己精心收拾得像个很有身份的领导, 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 让亲朋羡慕、 赞叹、 肃然起敬。 每次我要离开伊犁的时候, 朋友一定会送上一份不薄的礼物, 这是他的面子, 也是你的面子: “ 回去不要让嫂子小看了你, 在伊犁是有朋友的。”
在我看来, 在伊宁生活的人, 受俄罗斯文化影响, 多少都有些洋情调。 无论多么忙碌, 无论富贵贫贱, 星期天都要出去度个假, 到果园子里休憩一下, 到巴扎 ( 集市) 上转一会儿, 用现在流行俗语来说就是 “ 享受生活”。 夏天在伊犁河边的果园里, 随处可看到酒肉满桌、弹琴唱歌的宴聚, 杂花生树, 群莺飞舞, 无论男女, 不分民族, 仿佛天下的慵懒快乐欢娱都让他们独享了。 伊犁人爱吃, 也会吃。 伊犁河谷丰饶的物产滋养着他们的身体, 也惯坏了他们的胃口。 他们连每天的早餐都不肯敷衍, 奶茶、 蜂蜜、 奶油、 蒸馍、 馕, 至少四个炒菜, 满满一大桌子, 让你疑惑, 这到底是早饭还是午饭, 中午还吃不吃饭了? 伊犁人招待你都是满坑满谷的好酒美食, 却很谦虚低调: “ 简单的饭菜, 热情的招待, 伊力特喝了, 你再开台 ( 走)。”
伊宁市还有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逢周末的黄昏, 在夕阳映照的伊犁河大桥边, 总有一对或几对穿着西服和白色婚纱的维吾尔族新人捧着鲜花, 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 在拉着手风琴、 唱着歌儿的青年簇拥下, 排成长长的婚队缓缓走向河边, 面向大河致敬。 这个传统不知起于何时, 新疆也只有伊犁有这个场景。 但无论如何它让我们感动, 一对新人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需要母亲河的见证。
司机白合提亚尔是个腼腆的小伙子, 工作勤勉, 不多言语。 有一天他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组织的 “ 恰依” ( 一种聚会活动), 席间领略了维吾尔族、 哈萨克族、 回族等民间艺人的歌唱。 虽然有的歌词我听不懂, 但我听得懂从歌者内心深处涌流的感情。 让我诧异的是白合提亚尔也操起琴来深情歌唱, 与平时的讷言拘谨完全是两个人, 真没看出来! 有人告诉我, 白合提亚尔唱民歌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马肉也熏得好煮得香。 让我想起一句话: 不想当歌手的厨师不是好司机! 那天, 最打动我的是一个叫瓦力的歌者, 他微闭着眼睛, 弹着都塔尔吟唱《牡丹汗》, 一唱三叹, 低回高萦, 竟然让我浊泪盈眶, 不能自已。
伊犁民歌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民间歌声, 多姿多彩, 直逼心灵, 融冰化雪。 王蒙先生在伊犁长期生活过, 他对伊犁民歌的见解我认为是最透彻的。 他说: “ 伊犁歌儿有一种特殊的散漫和縈绕……它是那样忧郁, 那样深情, 那样充溢着一种散漫和孤独的美, 使你想到天山, 想到大河, 想到富饶和辽阔的草原, 想到空间和时间都是这样地无尽无休无边无际。” 要听最美的伊犁民歌, 不在舞台上, 不在电视里, 也不会在晚会中。 它只能出现在芬芳的果园, 缭绕在欢腾的毡房, 回响在朋友聚会的宴席上。 在伊犁人看来, 生活怎么能和歌声分开呢? 一个哈萨克朋友说: 歌声把我们带进摇篮, 歌声伴随着我们离开人间。 有一句维吾尔族谚语也说: 活着我们在巴扎唱歌, 死了我们在麻扎 ( 坟墓) 睡觉。
民歌是一个民族性格的体现, 是一个地域精神的绽放。 南疆维吾尔族民歌如刀郎木卡姆, 有如烈日灼人般奔放。 伊犁的维吾尔族民歌大多如静水深流般忧郁, 不像是对大众唱的, 只对心中情人、 亲人诉说, 快乐中又有一些怅然。 回族的 “ 花儿” 在伊犁也被改造了, 完全不同于甘肃、 青海、 宁夏的回族 “ 花儿” 或小曲。 黄土坡上的 “ 花儿” 高亢、 明亮, 开头总是一句长叹: “ 哎哟———” 仿佛生活带来的艰辛拂也拂不去, 同时又在辛劳悲苦的日子中寻找快乐, 那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情绪, 是“ 精沟子也要落得个穷欢乐” 的那种感觉。 而伊犁的回族歌曲融合了维吾尔、 哈萨克、 汉及俄罗斯等民族的气质, 欢快、 深情、 幽默、 乐观。 伊犁的巩乃斯出了个回族唱作者苏尔东, 他创作演唱的回族歌曲, 就带着典型的地域特征, 是回族的, 也是伊犁的, 风行于西北地区的回族乡亲之中。
在一个宴席上, 一个叫玉素甫的回族小伙子, 面孔黝黑, 汉语说得磕磕巴巴, 维吾尔语却讲得行云流水。他说自小在 “ 汉人街” 维吾尔族窝窝里和巴郎子一起玩到大。 席间他一直沉默委顿, 等巴扬拉响开口歌唱时, 却像换了一个人, 完全是艺术家的范儿。 俄式纽扣手风琴如长在他手上, 手随心动, 得心应手。 一首哈萨克歌曲 《图罕杰》 深情、 辽阔, 我听到白云擦过蓝天、 河水婉转远去的声音。 我无法在一篇小文中一一诉说那些深情美丽的民歌, 那应该是下一篇文章的内容了。 让我记住那些带着烟火气走进心灵的歌儿吧: 《汗莱伦》 《马车夫》 《黑走马》 《法图麦》 ……它们的声音在这块土地上不朽。
伊犁独特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是容易产生 “ 写家子” 的地方。 在这个文学式微的时代我却看到了伊犁文学才俊的坚守, 他们把这一地方的文学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 阿拉提·阿斯木, 最初见到这个名字很诧异, 怎么和匈奴王 “ 阿提拉” 的名字一样? 仔细看有一字之差, 但仍有雄风。 他是伊犁河水哺育出来的本地作家, 第一次接触他的作品是 《伊犁大曲》, 行文恣肆汪洋, 激情充沛, 充满了霸气和才情, 洋溢着鲜活的生命气息。 那是不经意在伊犁的一家报纸上读到的, 一气读完, 激情澎湃, 这是一个维吾尔族人用汉语写作表达情感, 窃以为是根植伊犁本土, 写伊犁人情世故最深刻、 色彩最鲜明的作家。 他是伊犁丰厚营养喂养出来的作家, 天然、 无污染, 他的文化品格, 是多元文化碰撞、 融合的结果, 这种特质是学不来的。 作家王蒙曾在伊宁市巴彦岱公社生活了八年, 他说: “ 伊犁是好地方中的好地方。” 几年前, “ 王蒙书屋” 在伊宁市巴彦岱镇落成, “ 文革” 期间他在当地生产队当队长时写的长篇小说 《这边风景》 也出版发行了。 我在书店找到了这本小说, 并一口气读完。这本书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和超越历史的生命感, 它又让我感受到伊犁多姿多彩的生活和人们丰富的心灵世界。
离开伊犁多年了, 一直想念那个充满阳光湿气泥土芬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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