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个傍晚,我都要到戈壁上去。夕阳正浓,一个人坐在滚烫如火的沙子上,近距离看天,看远处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时,也想过往。夕阳灿烂之血从背后一点点撤退。抓住身边的一株骆驼刺,摘几枚叶片,放在嘴里嚼,很苦,但很有味道。
远望的戈壁平阔、黝黑,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觉到地球是圆的,不论朝哪一个方向走,走多久,趔趄或是豪健,最终都会折回起点。这似乎是宿命。要是下了雨,骆驼刺上就不会有灰土。当然,即使经历了风尘,持续的风也会不断地替它们掸掉。沙漠之中的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这一点,与其他地方没有区别。
扭曲龟裂的沙枣树也满身绿叶,再大的风,也听不到它们相互击打的声音。那些灰白的叶子紧密相连,相互摩挲,但绝不彼此嫌弃、损坏,可能是稀少的缘故,它们都能和谐相处,在生长和生存之间,既互相干扰而又乐于合作。
随着天色持续转暗,树林在白沙上制造的夸张阴影由淡变浓,蜥蜴、蚂蚁和黑甲虫在其中奔窜或者挪动。
连续的风,把沙子堆在树根、草根,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有一些沙鸡、野兔在里面隐藏。还有一些被丢弃或死难的骨头,横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觉得,它们是肉体的遗物,也是生灵曾存在的唯一证据。
夕阳终于隐没在祁连山后,浑圆的戈壁陷入一天一次的黑暗,清风吹来,土腥味浓郁得让人止不住咳嗽。星辰出现,在头顶,如同凭空而戴的晶亮冠冕。躺下来,我会觉得,整个天空就垂在鼻尖上,压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蓝色的。大地无人,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个人的疆场。
这疆场现在是极其干净和静寂的,也是纯自然的。没有战争,也没有俗世,只是一大片戈壁,一大片天空,一个素面朝天的人。我觉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又庞大,具体而又凌乱。
在沙漠的日子,我一直这样,在人本来就少的戈壁边缘,在夏天的傍晚离开人群,在外面的戈壁上,像块石头,自己把自己流放。长时间和戈壁夕阳乃至石子草木一起,我感受到了一种无尽的宁静和空旷。宁静可以使人坦然放置身心,甚至可以拿出自己的灵魂做一番自我端详,空旷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以至于察觉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属的存在。
这种境界或者说享受注定不会长久。通常,当我站起身来,夏天就甩手而去,秋季凛冽来到。时间总是按部就班,让人习以为常又猝不及防。
这个季节,沙漠内外尘土飞扬,无时无刻,又无孔不入。更多更大的暴风从沙漠深处来,也从地狱甚至天堂来。不过一周,周边的树叶就落了,在杂草上、野地里,在石子和枯枝上,似乎烧焦的梦境,散逸着某一种宿命般的悲伤。再过一些天,清晨出门,忽然冷风如刀,割人脸颊。跃上路面的少许沙土黄黄的,成条状,像在沙漠里一样,还有皱褶。少有的草和枯叶在水泥路面上滑翔。脱尽繁华的杨树林颠,成群的乌鸦制造出频繁聚合离分的斑驳阴影。
这时候,我必须蛰伏起来,从宿舍到办公室,再至饭堂,像一架机器,锈迹斑斑,且不得不正常运转。像那些由户外转向室内的土拨鼠和小跳鼠,用人类的建筑将自己遮挡在寒风之中,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不闻不问。夜晚,风在窗玻璃上不断冻伤舌头,飞翔的沙子被坚硬的墙壁打得粉身碎骨。我只能看书,或者看电视、喝酒,然后躺下,关闭灯光,在黑暗中被风声摇晃。
风暴是一种掠夺和摧毁,尤其是春秋两季,无际的沙漠,俨然是它们排兵布阵与两厢厮杀的战场。它们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在空荡的大地上,携带大批的沙尘,箭矢一般地对所有直立的事物进行杀伐。有时会将骆驼刺连根拔起。还有一些树及其枝条被折断,吱呀裂开和轰然落地之声,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浓郁,对所有的生命呼吸来说,那是一种无可规避的封堵。满屋子都是土。窗台上躺着一群洁净的沙子,一角是碎了的黄尘,走廊面目全非。就连灯箱、旗帜及某些建筑物,也遭到了强力袭击和非法涂改。
唯有盛夏,风暴才会被自然之手牢牢关死。
火焰腾起。
傍晚的房间被夕阳烧成蒸笼,尽管风流不断,但热度丝毫不减。人在操场或林荫道上散步聊天。我站在操场一边,身边是正在开花的红柳树丛,它们强大、茂盛,泛红的皮肤总是像在渗血。红柳叶子细碎,略长,很娇小。老兵说,古代的兵士用这种灌木枝条做箭杆,再套上铁头和羊骨,就是著名的飞鸣镝了。
每一种植物也是神奇的,是有自己历史渊源的,与人,特别是与人的战争有着休戚与共的血肉联系。由此,我总是想到匈奴民族,纪元前或历史黎明时期,他们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边广大地区的真正统摄者,他们的鸣镝和马蹄横穿蒙古高原和整个西域,驱逐月氏,马踏东胡,在白登山围困刘邦二十万大军,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迫使西汉纳贡和亲……而现在,红柳树丛常见,匈奴却真正地成了比沙漠还深的消逝者。
再后来,我翻越围墙,到戈壁之外的一个同乡战友所在的单位。
也是傍晚,从祁连山斜射的夕阳,在大红与大黑的戈壁制造出凝重与辉煌的氛围。一个人在其中步行,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古战场了吧,戈壁之下,有很多的尸骨、灵魂、旗帜和冷兵器。我的脚步也一定一步步地踩疼了蛰伏千年的灵魂,它们是匈奴的,还有乌孙和大月氏的,当然还有西夏与蒙古,霍去病的将士,抑或冒顿的战马……在公元前,他们在这里两相对垒、杀伐,胜利者胜利了,失败者唱着哀歌,从这里向北和西溃逃。
同乡安平所在的单位悬在戈壁边缘,背后也是无边的戈壁。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在小杨树林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周边的事情,还有自己的现实打算和梦想,喝了几瓶西部啤酒。不知不觉间,夜幕不动声色地从四面合拢,如同渗透的敌军,让人在不觉察之间,将所有的颜色都置换成单一的黑。我向安平告辞,一个人沿着来路往回快步走。此时,夜关闭了很多声音,只留下了风。我的脚步声格外嘹亮,嚓嚓的声音,似乎是通过骨头发生并传到耳膜的。
我想,要是一个人就這样在沙漠当中走,只有来路,没有去处,也不会有灯火和人家的话,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处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被虚土沙坑吞噬。然而,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及到达的目标,一个人的在与不在,对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觉察出一个人的肉身温度。
还有那些在这里消失的人和动物的灵魂,对同类,它们会觉得亲切,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沉睡,将一切外来之物作为一种冒犯与打搅呢?
任何一处都是有生命存在的,只是被看见,或者隐匿着,不与人谋面。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处有些东西可能最繁华最密集,比如历史,比如自然的种种存在和生发隆重与卑微的存在,它们都与我们同在。但是,对于神秘的大地的种种蕴藏,懵懂不觉反倒是一种放松,了解后却会成为无休止的负累。我听说,在多年之前,这里有不少苦修的喇嘛,选择荒僻与艰绝之地,以肉体的磨难促使内心顿悟或抵达某种境界。
还有关于现代某些人的记叙,如多次从这里走过的探险家斯文·赫定、科兹洛夫、伯希和、吉瑞超、贝格曼、大谷光瑞,以及中国学者徐炳昶、袁复礼、黄文弼、丁道衡、李宪之、马叶谦、刘衍维、崔鹤峰、胡胜铎、陈宗器、徐近之、郝景盛、刘慎谔、马衡、刘复、詹蕃勋、龚元忠、尤寅照、龚继成等人组成的科考队,他们赴西北考察,几乎每个人都因此而有新的发现,在学术上卓有成就。在阿拉善高原,斯文,赫定还在额济纳建立了一座气象站,发现了名动一时的居延汉简。但斯文,赫定等人,却将上万枚的居延汉简与西夏遗物运到了他们的国家……
沙漠并不荒凉,居延汉简、西夏文物和回纥公主城等历史遗存之外,还有古老的胡杨树、四脚蛇、红蜘蛛、红狐、白狐、双峰驼、发菜……更多的是,隐藏于民间及沙砾之中的故事传奇。比如,我听说过的人和红狐的爱情故事;在风暴中消失的人数十年又颜面如初地回到村里;某一些王朝贬官逐臣的后代忽然又举家迁回故乡;某一些当地女子与此处军营的男子婚配后远去他乡的种种际遇……无论是现实的,还是带有一定传奇性质的,其实都富有意味,并且与繁闹之地的人群故事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荒凉感。
回到单位,洗澡,晚点名,躺在干热的房间,浑身的热,仿佛有些火焰,从肉身之内向外流泻,辗转数次,床铺一片濡湿。直到凌晨,才可以听到咫尺之外的鼾声在楼后的榆树灌木丛中打滑。此外,洗漱间缓慢坠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种试探性的敲击。我睡不着,看着窗户之上的天空,星辰闪烁,感觉就像是夏天躺在故乡的水泥房顶上,万物漆黑,唯有天空明亮。
风逐渐变凉,树叶发出群体性的摩擦声,夜虫嘶鸣,从四面八方,不间断地将人间的睡眠包裹其中。
我在这个连队的日子很短。
天气越来越炎热,站在阳光下,有一种被剥皮抽筋的感觉。某一日,我再次背起简单的行李,提着一只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还有几本从老家带来的书。到另外一个单位报到。这里是机关所在地,还有家属区。楼是苏式的,两层,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楼,战士在一楼。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床铺,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楼上是剧烈的床板声。我似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体某处焦灼不堪,充满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见到楼上的人,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和她。去饭堂,再去办公室,打开门,书籍、烟灰缸、挂图及各类规章制度,给人一种森然的凌乱之感。找到扫把,从最后一排开始扫,然后到水房冲洗了拖把,一阵劳作之后,房间里便腾起连绵的热,我汗流浃背,刚坐下来,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进门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阳光,还有同样的办公楼。巷道里,放满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台阶上敲打,咯噔咯噔,响亮得让人心生奇诡。
傍晚散步的时候,我和新兵连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战友李秀强一起,沿着办公楼前的小马路一直向北。最开始,是人声,在操场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散步聊天;还有的,坐在树荫下嘻嘻地笑,很开心的样子。最惹眼的该是那些女干部了,穿着裙子或者单薄的衣裳,蝴蝶一样飞。我侧脸看,李秀强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连窗户也在看。
李秀强说,中间那个漂亮。我说,都不怎么好看。李秀强说,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后嘿嘿地笑。我没否认。楼房的尽头,是一道围墙。一株起码存在了100年的庞大沙枣树,庞大的冠盖占据了围墙内外一大片空间。
再向外是菜地。一个单位一片,种植了一些蔬菜,如大葱、胡萝卜、白菜、香菜、西葫芦、番茄、青椒、茄子,还有南瓜、豆角。走进去,鼻孔立即被湿气围堵,身体一片清凉。
李秀强说,新兵连和咱一个班的安平在某勤务连的菜地。我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长着一字眉、大嘴巴、脸膛儿宽阔、身材矮胖的人的模样。然后哦了一声,跟着李秀强,穿过一道用沙枣树枝扎成的围墙,到一座红砖房屋前。李秀强用滑稽的四川普通话高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没人答应。我摘了一根刚刚成形的黄瓜,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掰开,给李秀强一截儿。两个人正在嚼得满嘴绿沫,直说解渴、好吃透了,忽听背后一声大喊,急忙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陈旧黄军衣,戴着一顶黑草帽的人从菜地栅栏处冒了出来。
这里从前可能是一片绿洲,水草丰美,到处都是牛羊和牧人,还有成片的树木及各类灌木。现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旧在钢铁水泥之外被保全,这对于比人古老的它们而言,也算是幸运吧。菜地是很多年前开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节,这里空气湿润,树木环抱,青蛙和夜虫很多,就连鸟雀也喜欢在菜地四周筑巢。三个人坐在小砖房门前的木凳子上,开始说在新兵连的事情,如某某战友咋样,做过哪些可笑的事儿。又说三班长和五班长对象到底谈着还是吹了,说连长和指导员俩人的共同点和不同处。
人虽然少,但因为没有顾忌,不怕说错话,气氛很热烈。我想,这种场景是尽可以放松的,也是尽可以把自己拿出来,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发表。直到虫子们也喊叫得有气无力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宿舍,晚点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声惊飞鸟雀,就连路面和墙壁上,也都是回声。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约了李秀强,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在一棵沙枣树下,后来又铺了一张苇席。再后来,我们觉得光说话不过瘾,就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西部啤酒,三个人就着黄瓜、青辣椒,边喝边说。
李秀强说他来当兵之前,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还说,她长得很好看,临来的那天晚上,俩人第一次亲嘴了,觉得有味道。但到底啥味道,他用了几个词都觉得不对。他还用手把人家姑娘身上重要地方都感觉了一遍,挺那个的。安平说,他来前,有一个女同学托人给他送了一条围巾,可到年底,她立马就成了村主任的儿媳妇。我说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没走之前,抓紧给说个媳妇,先定下来,可说了好几个,闺女和爹娘都嫌弃俺在家的时候拖着屁股懒,上学又不中,花钱大手大脚。帮忙的亲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闺女和她们的爹娘就是不点头。
再一年“五四”青年节,我到图书馆借了伯特兰·罗素的《社会重建原则》和《自由之路》,坐在围墙根下,似懂非懂地读了半天,也想了半天。他书中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次日,单位组织春游,一群人,穿着新发的迷彩服,骑着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从安平所在菜地旁边的土道鱼贯而出。
围墙之后,是一家生意颇为火爆的砖厂。在这个年代,基建使得很多人从中获利,并完成了从贫苦到富裕甚至暴富的急速转变。只是,日光下的砖厂,到处都是成堆的砖坯和红砖,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犹如黑炭。穿过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书》中记载的弱水河,据说大禹也曾经治理过这条河流(《史记,夏本纪》中载,“导弱水于流沙”),但弱水河的河道很宽,水很小,站在高处看,似乎是某一庞大陶器上的几道细线。
到河对岸,是一色光山秃岭。村庄在河畔坐落,把车子放在一户人家院子里,几个人向山上进发。山顶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据说古代这里的烽燧,十里一座,沿着弱水河,一直到现在的额济纳旗,再向西,与阳关、玉门关,甚至高昌故城和罗布泊等处的烽燧相连。站在下面,我发现,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绝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一座小土包。沿着旁边的墙壁爬上去,四边有垛口。
刚爬上烽顶,就听到了如雷的风吼,在耳膜激荡如鼓。一边的村庄被绿树掩埋,三面的戈壁平阔万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间,一边绿洲,一边荒漠。远处的汉代遗址肩水金关、大湾城及黑城遗址也都沿着河流一字排开。更远处的戈壁上,散漫着的几峰红色的双峰驼,都像奇形怪状的石头,没有一点声息地卧倒或缓走。
我想,在古代,这里一定是重要的军事关隘,那些从戎的军士,写诗的过客,朝圣的僧侣,满载的商贾,从这里路过后,就像沙子一样,分赴各方。
公元前97年,李陵带着五千荆楚子弟,沿着弱水河出发,到漠北寻击匈奴主力,最终在阿尔泰山一带,遭受匈奴单于的重兵围困,激战七昼夜,“杀伤过当”,副将韩延年等大部将士战死,余下四百多人得以逃脱,李陵被俘后,自此流落塞外,而成“千古第一伤心人”。
我抓住其中一座尚还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边的大漠眺望。烟尘苍茫之处,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决,张扬的是一种军人的勇气与悲剧意味,还有那种建功当朝、镂刻青史的铁血素质。下了烽燧,我才发现,这座巍峨建筑,其实是用芦苇、模板和黄泥夯筑而成的,从西汉至今,已经迢遥2100年了,仍旧坚固伟岸。
自然之物始终比人持久。历朝守卫者或终老边关,或返回故里,或早已成为古边塞诗中的“马革裹尸”及“怨妇的月下泪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蓦然觉得,巴丹吉林沙漠并不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名字——它在时间当中所经历、承接与流转的,甚至比典籍记载上的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骑着车子上路,向南,村庄之间的便道都是土,犹如面粉的土,将我们盖得满面尘灰。
到国光村外围,遇到一位老人,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说,那儿有一个土洞子,里面有壁画。几个人奔过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画只剩下几个残片,依稀可以看出,和彭祖有关,壁画所表现的,也是他御女养生之内容。众人大呼可惜。
我们从另一条道路返回,横跨弱水河时,遇到一股足有两丈宽的大水,男人们脱鞋挽裤而过。水质冰冷,刚一进入,就直入骨髓,尔后蔓延全身,刺骨地疼。一个女干部,身材格外娇小。我让她坐在车座上,把她推过大水。
到双城乡(现航天镇)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庄之上,光晕浓重。骑着车子在马路上并行,影子始终在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笔一画地重复身体的动作。村庄被长着棉花、玉米和小麦的田地围拢;一些孩子在路边水渠嬉闹;一些头包红、蓝头巾的妇女,在田埂上扬起尘土。村庄和村庄之间,总是有大片的荒滩。稀疏的马匹在海子边上低头吃草,驴子打着喷嚏,用短尾巴驱赶不断围拢的虻蝇。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丛上的影子,曲折、细长,与周围的绿、黄和红比起来,给人一种诗意的张力与说不出的沉着感。
沙漠的夏天极少有风,只有满地的植被,虽然有些零散,但没有什么比在荒芜中不断偶遇绿洲更美好的事情了。长满马莲和芨芨草的荒滩,鸟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种远古游牧场景的遗存或情境再现。李广杏、李广桃、葡萄、大枣、苹果、梨等水果梯队成长和成熟。
有一次,阵雨骤停,夕阳普照,我恰好路过一片麦地,麦子和周边的草,真配得上崭新如洗一词。乌云消散后,天空蓝得似乎是看到全世界的良心,上空的云朵如马队,如山峰,如雄狮,如军团,如猛士,如战场。我一阵惊叹,张着嘴巴,自行车摔倒在地,也都还浑然不觉。低头时,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摇着雨露的草尖和麦芒上落落飞飞。
再后来,同年的同乡战友大部分退伍了,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数的战友还在,分散在各个单位。李秀强回去之后,给我写了几封信,说在县政府找了开车的工作,家里又给介绍了对象,正在谈。安平在老家开了一个家具专卖店,买了一台客货车,每天四里八乡送家具。我到上海读书之后,又回到巴丹吉林沙漠。
可因为大多数战友的离开,属于个人的热闹消失了,老乡和战友间的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无拘无束,也变得非常的奢侈。大多数时间,我一个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的似乎是在睡不着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边坐坐,说一些子虛乌有或是异常现实的话。
人工湖一侧,堆砌了几座假山,植满红柳。背后的荒滩上,长着大片的沙枣树,有的老而不朽,有的从根部滋生而起,已经独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恋爱了,和未婚妻(后来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里,芦苇丛中忽地飞出野鸭,惊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闪没在厚实的芨芨草丛。
我说我想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在树林一边开一片田地……可惜,单位不允许个人在营区自行建房。再后来,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者想静静了,就一个人去到那里,在厚厚的茅草上坐坐,喝一听啤酒,抽几支香烟。把心情打乱,再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朝着沙枣树林大喊几声,在草地上傻子一样地跺脚猛走几圈。
还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点东西,拿上一本书,去那里看,看到日落,饥饿了才回来。几年下来,我在那里看了《环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价论》《忏悔录》《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泽东传》(罗斯·特里尔)以及《红与黑》《思想录》等书籍。在那样一种氛围中,除了草木和鸟雀,还有时不时跑过来的脏羊,远处的车鸣和近处的人声,一切都是安静的。太阳晒到了,就换个位置。冷了,就站在阳光下晒晒。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会儿。我始终觉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这样安静的去处,也是一种安慰。在一个集体当中,个人是需要一种持久而随意的安静空间的。
这样的时光后来也戛然而止。我又到另外一個单位任职。那是最远的一个“点号”,距离营区70公里,从空中看,像是海里的一个孤岛。
从原单位,驱车去到那里,至少得两个小时,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车,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凶险的漂浮—一一台车,在大戈壁上,其实就是一块不断滚动的石头,扬着白色烟尘如大队人马奔腾,气势雄壮,但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在那个营地,我时常是孤独的,处理手头的工作或加班加点之余,时常到营门外面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纹的沙地表面坚硬,脚一踩,板结的表面就破裂开来,里面还是沙子,有点温热。再下陷一厘米,无论再炎热的天气,也是凉的了。从一边的沙谷顺坡滑下,足有500米。飞速的下落当中,伴随着倾斜,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沉入茫茫沙漠之中,再不会出来,而在眺望蓝空和远处的时候,感到了一种从肉身到灵魂的快感。
向下的感觉,是快意的,那一过程,让人想到彻底的堕落。
很多时候,单位组织拉练。旗帜后面是队伍,从沙山逶迤向东。戈壁之后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心,我体验到了一种瀚海行军的铿锵感和激越力量,与我一个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鲜明比照。一个是集团奔腾、刚烈勇决,一个是个人对自然甚至某种境界的安享。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无,看不到的在心和身体之外。
但静坐或仰躺得时间久了,感觉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静默的黄沙总是有一种埋葬的欲望。
对于我个人而言,大多数时候,在军营,我觉得自己是一张不断拉圆的长弓,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咯咯有声。而在营区内,这一时节的沙漠,因为不断有家属来队,一切都是热闹的,广场上彩裙飘飘,孩子奔啸。绿地,花朵,树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忽然老去,向日葵集体运动头颅。游乐场内,喷泉和灯光,女人们在舞蹈,嘹亮的乐曲声把蚊虫震惊得仓皇奔逃。到人工湖边,声音渐渐小了,鱼在水面制造幽静气泡,蝙蝠冷不丁掠过头顶。大批的虫鸣在泥土和草丛里争先恐后,把嗓门调高。营区外,夜幕遮住了戈壁,还有河流和村庄。我看到,营区周围的草滩越来越少,房屋成群,人来车往。不知道从哪儿迁徙来的异乡者,用货品、手艺在沙漠边缘谋生。其间,有一些面孔不见了,另一些就会补上来;有一些天天照面,在办公楼、马路、机房和设备上,熟悉得如同另一个自己。我觉得,安扎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军营就像一个自成系统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间真实存在的海市蜃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