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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少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4400
周齐林

  在烈日长久的曝晒下,刺眼的阳光开始释放出灼热的白。一株株稻杆矗立在大地中央,它们集体垂下高贵的头颅,静静等待着农人的收割。饱满的稻穗,璀璨而又金黄,弯下腰,它们一起以下坠的姿势,向曾经滋养它们成长的大地告别。空气凝固静止不动,没有一丝风的田野上,大地显得一脸严肃和压抑,一排排稻谷纹丝不动地站立在田间,神情庄严肃穆,这是行刑前面对死亡所呈现出的复杂表情。灼热滚烫的气息裹挟在空气里,在空气的缓缓流动下蔓延开来。年幼的我站在烈日里,挥舞着手中崭新的镰刀,把背弯曲成镰刀的弧度,收割着眼前的一片稻谷。像摇晃的钟摆一般,时常,我会停卞手中的镰刀,学着母亲的模样,朝半空中吆喝几声,渴求从口中发出的这些带有神秘音符的声音能呼唤到风的降临。

  在频繁的呼声里,一阵细小的风拍打着轻盈的翅膀,迅捷地从我身边掠过。冷热交替之间,我浑身微微颤抖着,顿时感到一阵凉爽。眼前一望无际的稻谷像是受到特赦的死囚一般,僵硬的身躯忽然变得灵活轻盈起来,它们手舞足蹈,发出欢呼雀跃的声音。

  风吹过,大地重新陷入静默之中,空气中翻滚的热浪变得愈加肆无忌惮起来。我戴着草帽,隐藏在密集的毛豆藤蔓下喘息纳凉。半躺在毛豆藤蔓的阴影下,我看见母亲手持镰刀,始终保持着均匀的收割速度,一株株稻谷在镰刀咔嚓咔嚓的响声里,应声倒地,细密的汗珠淹没了母亲额上的皱纹。我试着把身子平躺在枝叶密集的田埂上,眼前的视线顿时变得悠远空旷起来。一只毛毛虫钻进裤腿里,让我奇痒无比。我迅速站立起来,那股滚烫的热意又撲面而来。在山边的溪流旁,我把一抹清凉的水敷在脸上,一股凉意迅速赶跑了那丝热。

  远处,我看见疯子阿里挥舞着一个暗灰色的蛇皮袋在田埂来回奔跑,不时停下来朝天空吆喝着。谁也听不懂阿里的言语。乡里人挥舞着镰刀忙着收割稻谷,他们偶尔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一阵细微的凉风从阿里身边迅速掠过时,他嘴里咿呀咿呀发出婴儿般的欢呼声,整个人跳跃着,表情忽然变得丰富愉悦起来。原来,阿里把自己扮演成了风神,一个呼风唤雨的风神。风,带着上帝的旨意,暗含着某种神秘的气息,哈好与疯子阿里身上附着的精神病气质暗暗吻合着。

  我想起《山海经·海外北经》里的风神禺强,“北方禺强,人面鸟身”。作为风神,禺强是人的面孔,鸟的轻盈的身躯,两条青蛇缠绕在他耳畔,脚踏着两条青蛇随风飞驰。奇异疯癫之物总是弥漫着某种奇异的气息。

  疯疯癫癫的阿里身上似乎也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色彩。在阿里的呼唤下,天开始变脸,几朵蘑菇状的乌云迅速霸占地盘,把之前洁白的云朵吞噬掉,整个天空顿时黯淡下来。

  风终于来了,裹挟着丝丝凉意。我扭身,看见母亲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水滴状的汗珠被风吹干,只留下曾经来过的蛛丝马迹。带着神秘气息的风,在我的手指尖施展了魔法。在凉风的吹拂下,我那略显笨拙的手忽然变得灵敏迅捷起来,一棵棵稻谷应声倒地,只留下凹凸不平的草垛。

  田野里原本一株株站立的稻谷,收割在地后,我把它们匝成一捆捆,放置在田地中央最醒目的位置。老屋里锈迹斑斑的打谷机等待着父亲搬出来,在无数稻谷的摩擦下,再次被擦亮。稻谷收割大半后,眼前的田地顿时变得宽阔起来。被收割的稻谷忽然让我想起庄里一个个死去的人。死前,他们住在逼仄潮湿的房子里,死后,他们变成一副骨架深埋在泥土深处。阴暗的房子在夜风的吹拂下,变得寂寥而又空荡。时光充当着镰刀的角色,不慌不忙,冷酷无情地收割着一草一木、万事万物。

  母亲加快着收割的速度,镰刀与稻谷发出的咔嚓声急切而迅速。林林,我们速度快一点。母亲一边收割,一边一脸担忧地对我说。风愈来愈大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母亲想赶在下雨之前把剩下的这半亩稻谷收割完。雨还是抢先一步下了起来,母亲叫我先回去帮爷爷收晒在后院里的稻谷。

  风带着神的旨意,细小的雨点开始错落有致地拍打在地,地上灰旧的尘埃里立刻呈现出一粒雨珠的形状。我在风中奔跑着,雨点子落在我的脸颊上,带着久违的凉意。远处,我看见疯子阿里依旧在风中奔跑着,他不时舞动双手,时而他停下来,咧开嘴,大笑着,让雨珠落进嘴里。匆匆赶到家,我看见年迈的祖父颤颤巍巍地把最后一包稻谷扛进屋里。

  我帮爷爷把稻谷搬进谷仓里,爷爷从二楼下来,气喘吁吁地坐在院落里那条灰旧的板凳上,弓着腰,微微低头,额头上爬满细密的汗珠。像是为了掩饰自己踉跄的姿势,还未在凳子上坐稳,爷爷就从裤兜里摸出那一杆子乌黑发亮的烟枪来。他故作从容地吸着。爷爷抽了一辈子烟,他时时紧握在手的那杆铁烟枪被磨得光亮,在暗夜深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生命的色彩却渐渐黯淡下去。我想起在田地里收割稻谷的母亲,在她无数次弯腰的姿势里,原本生锈的镰刀慢慢呈现悦目的光泽,而母亲的血肉深处的骨头却一点点坍塌下去。

  我用毛巾擦干淋湿的身体,站在风声嗖嗖的门口,看见风吹乱了爷爷鬓边的白发。烟雾缭绕,迅速被风吹散开来。爷爷默默抽着烟,久久地注视着远方,双眼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适才略显慌乱尴尬的神情在烟雾的弥漫下,得到了缝合。我问爷爷在看什么。他说什么也没看。我又问爷爷在想什么。他又说什么也没想。有时他在咀嚼往事,有时他陷入一阵苍茫的虚空中,他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他不得不睁开双眼。曾经,时间的沃土,已经变成时间的荒原。

  风愈来愈大,在半空中呜咽着,豆大的雨珠开始连接成一条密集的线条。母亲被雨水拦截在了半路上。爷爷把长凳搬进屋内,继续抽着水烟,默默看着门外密集而下的雨,仿佛置身事外。我撑着一把硕大的木质伞走进风雨之中,转身,看见雨雾模糊了爷爷的身影。

  风在半空中涌动着,我在风里前进十步,风巨大的压力又把我推回来几步。椭圆形的伞被风掀翻在地,我转身紧紧握住伞柄的瞬间,一块暗灰色的瓦片从风的旋涡中脱离开来,砸落在我的脚下。破碎的瓦片擦伤了我的脚趾头。年幼的我把瓦片捡起来,愤愤地抛向远处的水波荡漾的池塘。瓦片在半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最终跌入池水深处,荡起的涟漪验证着它曾经的一跃。不远处屋檐下一个小孩子正朝我挤眉弄眼,双手打着手势。在风雨模糊的视线里,我使劲睁开双眼,才发现那个小孩就是阿鲁。阿鲁他年逾八旬的爷爷班叔此刻正坐在不远处一条灰旧的老板凳上,他弓着背,弯曲的身子与板凳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倾斜下坠的抛物线。我经常看见他久久地端坐在板凳上,抽着旱烟,凝视着远方,默不吭声。久坐之下,他慢J漫与老板凳融为一体。在生活尘埃的渗透下,老板凳灰旧的容颜映衬着他密集的皱纹下所呈现出的灰黄与苍凉。他微微起身,老板凳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暗暗回应着体内日渐苍老的骨头发出的破碎声。那个黄昏,灰旧的老板凳被调皮的孙子阿鲁摇晃着,顿时坍塌在地,散架了。他看着这一幕,心底一惊。做饭时,还年幼无知的阿鲁把破碎的老板凳放进炉火之中。站在不远处,他看见烈焰迅速把老板凳吞噬掉,在噼啪的响声里,老板凳迅速化为灰烬。从老板凳身上,他再次看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只是他内心没有起什么波澜,只荡起细小的涟漪,就像适才我把细小的瓦片投入看似无边的池塘之中。

  阿鲁呀呀呀朝我呼喊着,他一脸兴奋地捡起一旁屋檐下被风刮落的瓦片,模仿着我的姿势,朝池塘投掷过去。他似乎瞬间喜欢上了这种游戏,瓦片在他的力气下穿透风雨,落在更远的地方。一块瓦片投落在池塘的彼岸,溅起漂亮的水花。他顿时笑了起来。阿鲁和班叔住在这间年久失修的老屋里。阿鲁的爸爸妈妈远在异乡打工。那两亩薄田被阿鲁他爸妈暂时交付给隔壁村的一个亲戚耕种。年底收成时,他们只要送回两大包稻谷当作地租。他们每个月月底按时从外地寄钱回来,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逢年过节总会多上两三百。阿鲁去村里的小学上课时,班叔就一整天待在屋子里,他有时弓身坐在板凳上,坐久了又把自己苍老的身体移到躺椅上,他苍老的躯体随着躺椅上下荡漾着。带着丝丝凉意的风在屋内穿梭游荡着,灰旧的躺椅上下轻微摇晃,无意间哼唱出一曲幽静的催眠曲。风轻轻抚摸着班叔的脸。班叔一觉醒来,墙角的巨大闹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像是有一个僧人按着固有的节奏和旋律在敲打。班叔感觉自己睡了很久,醒来却发现墙壁的时针只迈出了一小步,不远处小学里下午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还未响起。时光的脚步在班叔身上变得慢了起来,时光把他抛在了荒野里,让他顿时不知所措。他想起他在外打工的儿子,在工厂最忙碌的时候,忽然意外地被老板炒掉,原本拥挤忙碌的日子突然变得虚空起来。儿子在逼仄潮湿的出租屋昏睡了几日后,又重整旗鼓,几日的尋觅之后又重新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他变得愈加忙碌起来。虚空的时间一下子膨胀开来,张牙舞爪试图挤压他儿子瘦弱的身躯,他儿子挣扎着,最终又顽强地把时间挤了回去。班叔从儿子眉飞色舞的叙述里,看到了生命力的顽强和旺盛,也看到自己松动的牙齿、密集的老年斑和日渐苍老的躯体,那些腐朽的气息慢慢从他身体内溢出来,携带着死亡的神秘密码。

  大片大片的时光空余下来,像发霉的稻草,堆积在一起。班叔躺在稻草的底部,压得他喘息不过来,那些腐朽和发霉的气息,令人窒息。时光的重压落下来,压在他干瘪烘干的身体上。面对时间的苍茫和压迫,他已无力抵抗。他和我爷爷一样,天晴时蹲在墙角,雨水弥漫时久坐在老板凳上,静静地看着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时光静静地流淌着,不管不顾,对此,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承压着时光的虚空感,却又不知所措。他们静静地发呆,一整天无事可做,他们已经把一辈子的事情全部做完了,只剩下死亡这件事情。现在,剩余的时光,他们就是静静地发呆。为了打发寂寥的时间,班叔经常会去找我爷爷下棋。他们一下一整天。下棋时,他们彼此从不争执,只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响声。调皮的阿鲁站在一边,一脸好奇地张望着,他一会儿看棋,一会儿又跑到屋外的小路上捕捉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蜻蜓;我低着头,手捏着笔,忙着做繁重的作业。抬头的瞬间,我看见母亲正挑着一担稻谷往村口的春米房赶去。半个小时后,母亲又挑着洁白的大米回来了,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把新鲜的大米倒进米缸里,母亲一手执镰刀,一手挎着竹篮子,去河流边割猪草。母亲总是忙碌不停,体内仿佛安装了一根发条,紧拧着,一刻也未曾松弛。母亲蚂蚁一般马不停蹄地奔跑在两颗洁白的大米饭之间,不停地搬运着。两粒白米饭的距离,横亘着母亲的这一生。我起身把作业本和试卷放进书包里。母亲从门前走过,见我做完作业,朝我挥了挥手中紧握的镰刀。我站起来,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下棋的他们没有丝毫反应。我去厨房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紧跟在母亲身后,去河边割猪草。调皮的阿鲁想跟着我们去河边玩,还没走出村口,他就被半空中一只鲜艳无比的蝴蝶吸引住了。母亲和我已经没有时间玩耍了,家里许多事情还等待着我们去做,去河流边割完猪草,我们紧接着要去山上种花生。我夹杂在他们中间,在调皮的阿鲁身上,我看到了年幼的过去,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中年,而在爷爷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暮年生活的倒影。

  人生呈现出极其荒谬矛盾的一面,年轻人被俗事缠绕着无暇游戏喘息,年迈的老人却在枯燥的游戏中打发无聊的时间。年幼的孩子,被巨大的好奇心包裹着,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的游戏中打量认识世界的意义和面目。年迈的老人已历经沧桑,世界在他们眼中浓缩成一点。

  赤着脚,我在风雨中轻盈地奔跑起来。风的出现,雨水的及时到来,让疲惫的我终于可以换来半日的休憩。被雨水拦截在半路的母亲,跟着一路的人躲在拥塞的亭子里,母亲浑身淋湿了,她丰满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那时她还正年轻,面色红润。我把雨衣递给母亲,而后我们一人撑着一把雨伞,在风雨交加之中回到了家里。雨中的风愈来愈大,它在村庄四处闯荡着,发出呜呜的响声。

  风雨的存在让广阔的天阔低沉着脸,夜幕的降临也比以往早了很多。晚饭后,昏黄的灯光下,爷爷倚靠桌子旁翻看一张老旧的报纸,母亲正在灯下缝补衣服。年幼的我先环顾一下整个房间,而后静静地躺在床板靠窗的位置,倾听窗外风雨的声音,风时而咆哮,时而低沉地呜咽着,雨水时而密集地敲打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时而渐渐沥沥无声地飘落在灰旧的窗根上。

  在风的呜咽中,我缓缓沉入梦乡。次日醒来,风依旧在咆哮着,一副不想停歇的模样,从天而降的雨水密集地敲打着大地,发出激烈的响声。掀开窗户,我看见雨水灌满了附近的稻田,昨天被收割在地的稻谷浸泡在水中,已经完全被水淹没。稻田里未收割的稻谷被水淹没到了脖子上,它们矗立在水中央,一副即将溺水的模样。在咆哮的风面前,稻谷开始弯腰低眉,摆出俯首称臣的姿势。风不管不顾,继续刮着,弯腰的稻谷瞬间被风吹倒在地,浸泡在水中。母亲的脸上布满愁云,她扛着锄头,穿着雨衣,准备去田间地头放水。雨成了风的帮凶,雨继续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愿。暮色降临时,我跟着母亲去放水,已经收割的稻谷已经被水完全浸泡,未被收割的歪斜着身子,半躺在水中。母亲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叹息着,愁眉不展。昨日在田间地头千呼万唤的风,忽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被水淹没的稻子无声地朝母亲呼救着,母亲站立在田埂上,束手无策,面对稻子的呼救,她低着头,在细雨中无声地呼喊着。那几亩稻谷几乎成了我家一年的全部收成,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紧跟在她身后。我紧跟着母亲在细雨中走了一段路,她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不要总是跟着我,你自己玩去!雨水模糊了母亲的身影,我转身朝她久久地看了一眼,而后迅速跑回家了。

  池塘的水渐渐漫溢上来,风裹挟着雨四处奔跑时,我和阿鲁在池塘边那块广阔的空地上围着一条在水中穿梭的草鱼奔跑。一条两斤多重的草鱼被我们围堵到一个死角里,很快,它便拍打着身体在我们手掌上拼命挣扎着。风依旧四处游荡着,远处,我看见年幼的坨坨手持镰刀正在池塘边收割水草。水草密集地长在水里,它们有的仿佛游泳健将一般沉人水中,有的冒出水面贪婪地吮吸着阳光和雨露。眼前的这种水草属于两栖植物,它们能在水位高涨期间成为水中生长的植物,也能在水位下降期间转成陆地生长的植物,它们依靠根部吸收水分,通过叶片感受阳光的普照。来势凶猛的水并未对它们造成危险,水将它们一点一滴地淹没,它们沉入水中,吸食着水分,与水融为一体。

  傍晚时分,被风雨弥漫的村庄忽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聚集到池塘边那块广阔的空地上,围观着。我在风雨中飞奔,穿过人群的缝隙挤到人群前面,看见坨坨湿淋淋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着,一动不动,口中含着一根水草。他身上满是水草,水草绳索般缠绕着他。我看见坨坨他母亲红肿着双眼替他拂去身上的水草,那些水草重新回到水中,像是一条鱼重新回到水里,焕发着生机和活力。水中鲜活的水草映射出人生命的卑微与脆弱。人的生命时常还不如一株草一棵植物。许多年后的今天坨坨天折的生命忽然让我想起存活于非洲撒哈拉沙漠里的种子植物短命菊,存活不到一个月。在干旱无比的沙漠里,短命菊在一两滴雨露的湿润下就会立刻发芽生长,恶劣的生存环境锤炼出它们快速成长的本领。就像出身贫寒的孩子,家徒四壁的环境总是让他们过早地成熟,他们清澈的眼眸里溢出的眼泪,映出苦难的倒影。短命菊,短短三四个星期,它们就迅速完成了生命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和死亡的整个过程。生命的时间虽短,但生命的过程和意义却是完整的。短命菊锯齿形的花卉最终孕育成球形的果实,它们在沙漠里随着风飘扬翻滚着。寂静的沙漠里,裹着沙尘的风袭来,它球形的果实在沙石上飞速翻滚着。是风让它越走越远,渐渐远离自我成长的故乡。风把短命菊的果实带到了异乡,在一滴雨水的滋润下,生命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轮回。坨坨天折后,他父母把繁衍传承的责任传递到了他唯一的哥哥身上,繁重的生存压力下,他们已无力去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来替代坨坨。

  沙漠里,在半空中起舞游弋的风带来了新的生机。风,孕育着新的生命的同时,也加速着生命的苍老和毁灭。风雨的肆虐,让我年逾七旬的爷爷沾上了风寒。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风寒钻进他的体内,侵袭到他的骨头深处。晚上,他剧烈地咳嗽着,喉咙处软塌塌的皮肤布满皱纹,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它们上下起伏涌动着。黑暗中,我跑过去,端坐在床边,轻轻握住爷爷的手。一次双手的紧握,隐喻着血脉深处的传承。爷爷的手布满老茧,它有气无力地搁在床边幽暗的光影里,呈现出下垂的姿势。

  五天后,肆虐的风和雨终于停歇下来,已经收割的稻谷在泥水长久的浸泡下带着腐朽的气息。干燥的泥土在雨水长时间的浸泡下变成了一团团柔软的稀泥。母親在田地的四个角落挖了一个水渠,她急于把地里积涨的水放出去。紧接着,母亲把从家里带来的一捆捆干稻草铺在稻田中央,干燥的稻草开辟出一块空地,我踩在上面,脚底下发出扑哧扑哧的水声,随后,母亲又把厚实的塑料布平铺在稻草上。晨风钻进人的脖子里,带着丝丝凉意,不一会儿又钻出来,轻轻抚摸着你的脸。面对之前犯下的累累罪行,风似乎忏悔了,它低着头,语调低沉而轻柔,一瞬间就换了一副面孔。

  穿着雨衣的母亲把水淋淋的稻谷紧抱在怀里,一步步抱到水田中央的打谷机旁。一个趔趄,抱着稻谷的母亲忽然摔倒在水田里,沽满泥巴的污水湿透了她的衣裳。母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又回到了水田里。浸泡在水里的稻谷正等着她的施救。锈迹斑斑的打谷机在我的使劲踩动下,飞速上下旋转着,发出激烈的响声。此刻,爷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发出浓重的咳嗽声。午后,风裹着热浪重新在田野里肆虐开来,让人窒息。转瞬间,风露出狐狸尾巴,重新变回了原来的面孔。

  黄昏时分,田地积涨的雨水渐渐被烈日烘干,母亲坐在田地中央把脱落的稻穗往蛇皮袋里装,风重新变得轻柔起来,一阵阵地挂着,把稻谷里残留着的灰旧的灰尘吹到母亲脸上。年复一年,风吹老了母亲的面容,吹出了满脸的皱纹。

  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异乡归来,重新回到村子,曾经广阔的稻田变成了一栋栋新房矗立在大地中央。风依旧刮着,悄无声息。烈日的曝晒下,大地寂静无声,年迈的老人带着咿呀学语的小孩待在偌大的房子里,面无表情地朝远方的马路静静地眺望着。人迹寥落,没有人的陪伴,四处游弋的风显得有些慵懒无聊。游荡的风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它时而独自在村庄的半空中呐喊呼啸一阵,以为能换来一拨人的奔跑和追逐,却始终没有人的回应;时而吹着一扇扇的门,却始终没有人的回应。那一扇扇门紧闭着,轻柔的风忽然用力刮起来,试图打开,却一无所获。我走到小巷深处,看见疯子阿里依旧在风中奔跑追逐着,头顶上戴着一个破旧的斗笠。流动的风吹老了他的面容,他却依旧小孩一般在风里奔跑追逐着。他张着嘴,自言自语着,穿着破旧的雨衣,扮演着风神的模样。

  风在村庄里游荡着,它咆哮呐喊了一阵,村庄的屋子坚如磐石,难以撼动。风瞬时感到了无趣,它拖着灰溜溜的尾巴跑到村后的山峦之巅,把山中的树木吹得哗啦哗啦响。

  翌年春天归来,正是耕种的季节,村庄里却不见忙碌耕种的影子。在村后一块偏僻狭小的田地里,我看见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把一碗饭、一碗红烧肉以及一瓶水酒端在田地中央,插上三根点燃的香火,双手合十,默默朝风吹来的方向祭拜着。风轻柔地飘荡着,吹奏出和谐的乐曲,那是上帝捎来的旨意。老人祭拜的姿势让我想起古代的瞽者,他们是古时的盲人乐官,是技艺高超的听风者,他们专门负责侦听风的脚步。他们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静听风的声音。相传适于春耕的协风所发出的声响常和某个特定的音高的乐音相一致,他们把风来了的消息享告天子。天子随后选定日子,率领三公九卿进行祭风,而后颁布耕种的命令。

  古时耕种的仪式早已遗失在时间的荒野里。

  风是空气四处游荡发出的声响,风是大自然的足音,人类从风的脚步里探寻.至」生命的隐秘。在风的指引下,古人的一举一动都弥漫着风的诗意。风隐喻着生命的一种图腾,人类在对风的膜拜里,表达着对大自然的敬畏。

  田头那个年迈的老人是村庄里仅存的听风者之一,他的一言一行之间带着浓浓的古意。十多年前我年逾七旬的爷爷此刻已深躺在泥土里,与它们融为一体。风继续吹着,把寒意吹进泥土深处。

  中午,我在门槛前点燃一万响的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声音愈来愈激烈,烟雾弥漫。我在迷蒙的烟雾中看见母亲端起祭祀品朝远处稻田的方向久久凝望。

  午后,我紧跟在年逾六旬的母亲身后,一人挑着一担子秧苗走入仅剩的那一亩稻田之中,我们站在稻田里,默默地插秧。母亲弓着背,熟练的手势,飞快的插秧速度,迅速把我甩在后面。我在自己栽种下的歪歪扭扭的秧苗里,看见了自己的笨拙。

  母亲把最后一棵秧苗植入稻田时,嘴角荡漾出一丝笑容,她浑身带着泥土的气息。黄昏时分,我跟着母亲上岸了。夜色渐渐降临,夜风吹了起来。回家的路上,默不吭声的母亲忽然说,哪一天,等我和你爸都走了,这两亩田谁来种呢,你们都不会种田了。我听了,一时哑口无言。回到家,天渐渐黯淡下来,母亲把锄头放在门后的角落里,锄头在暗影里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在山上游荡咆哮呐喊的风玩够了一般,又迅速安静下来,陷入一阵静默之中。很快,它又起航了,朝更远的异乡吹去,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

  我收拾行囊,在愈来愈远的风里,看见了自己生命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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