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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右脚不得力(外两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4400
阿微木依萝

  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人说他的右脚不得力,我们就信了他的话。比如哪里需要修水渠或者养护公路,必须众人出一份义务工,他的脚就格外不好使,可怜巴巴走到工地上,指着脚踝上那个鼓起来的大包说,看吧,就是这么遭罪,它可害了我一辈子啊!然后那些人就信了。不,不是那些人信,是我们的父亲首先表示了同情,那些分配义务劳动的人就更加信服和同情他。他们跟他说,你回家去吧,你不用干活了。那个人就抖抖衣服,一跳一跳从石旮旯回家去。

  我們非常羡慕那个人,我们都爱喊他“那个人”,虽然他一遍一遍跟我们说,我们应该喊他“瘸子”,就像那些大人一样扯着嗓门——嗨,瘸子、瘸子!

  那个人就住在我们村子,在公路坎上修了三间瓦房,有个差不多算得上院墙的泥巴圈子,我们和狗经常去他的院子里做游戏。他有个小小的姑娘跟我们年岁相当,还有个更小的姑娘刚刚学会说话。他不常在家。他好赌。似乎坏运都长在他的右脚踝上,手运挺好,赌博常赢。

  看吧,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跟我们说。他是数着钱跟我们说的。我们年纪还小,还不懂羡慕他数钱的乐趣。我们只是张着嘴巴,对他笑笑,对他的钱笑笑。

  “傻蛋子。”他说我们。

  后来他就不在我们面前数钱了。他离了一个老婆,死了一个老婆,再续娶的老婆也死了,更小的姑娘不知道什么缘故掉进河里淹死之后,他在拼命四处托人再娶一个老婆。他带回来一个女人,过了几天又送走或者女人自己走掉,反反复复带了好几个女人回来,每一个女人进门他都让大女儿喊她们妈妈,她的女儿喊这个两天妈那个两天妈,没有一个妈能定下来长住,她就不喊了。他就生气了。他是非常生气的。他看见我们坐在院子里看他那落魄的样子时,恨不得将我们掐死。一定恨不得将我们掐死。

  那些带回来的女人当中有做妓女的。这是我们村那些妇人偷偷说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们当时还急忙跑去看,还真就看见那个女人了,她长得还可以吧,只能说还凑合。那个人却是非常高兴,我们很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开心,前一个月他可是哭得很凶呢!前一个月是他第三次娶的老婆喝了毒药死去,他可是非常伤心难过,满脸哭得脏兮兮,在守着她的尸体焚烧的山坡上,他一个人昏天暗地地哭,哭得差点晕过去。我们的婶子都说他假情假意,是他的赌博让那个女人伤心透了,加上他非要生个儿子,天天吵架,时不时打她,他的右脚非常得力,据说一个绊脚就将她撂倒了,她的门牙就是这么磕掉的,是这种矛盾积累才使得年轻女人寻了短见,可是我们很相信他的真心呀,我们看见他哭的时候眼泪都跟着流出来。谁知道一个月之后他就这么开心呢!我们站在他的院子里,骑着狗,偷偷瞪着他的背影。

  啊,对了,前一个月,就在他老婆死去没几天,他那更小的姑娘也死了,这个小姑娘是他刚死去的老婆亲生的,现在她们母女先后死去令他非常伤心,“我倒了大霉了!”他红着眼睛跟我们说。他在河边将小女儿的尸体焚烧。他亲手从河水的石缝中把她捞起来,然后放在河滩的柴火上焚烧。当时他哭到恨不得去死。作为一个父亲,他那天晚上一个人蹲在水边沙滩上,水很冷,风很凉,我们虽然没有目睹他的背影,但想象得出那可怜的模样。那时候我们也跟着伤心了好久。我们并不相信那些妇人的话,她们说他故意要害死那个孩子,天上下着那么大的雨,河水上涨的季节,怎么能让一个刚学会走路和说话不久的孩子去河边玩呢?她怎么会一个人去河边玩呢?她不过三岁,从家里到河边要走一条差不多六百米左右七弯八拐的小路,路两边全是庄稼,路中间毛毛草草,她的小脚怎么下得去呢?天上下着雨,河水上涨了,她一个人去河边干什么呢?她们就是这么互相说道,说到我们耳朵里来,我们仍然不相信那个人会亲自害了自己的女儿。难道他会真的如她们猜测,为了再娶个小老婆生个小儿子,就要减掉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儿吗?她可是活生生的呀!

  现在我们十分讨厌他的背影了。那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得力的右脚,在配合着左脚出出进进,在为他新领回来的女人献殷勤。

  好讨嫌。我们说。我们把狗故意放进他的厨房,吃脏他要给那个女人送去的薄饼。

  当然了,现在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现在我们都长成大人了。那个人也不住在村子里。他是前几个月或者去年离开这儿的。也许前年。

  他没有和那个妓女结婚,另外花钱娶了一个。花钱娶回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病恹恹的死了,另一个病恹恹的。

  我们还记得他抱着那个病快快死去的孩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孩子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就抱着孩子去旁边的店里讨水,他跟店主说,有没有水啊?请你给我一小杯水吧,他一定是渴了。孩子躺在他的怀里,嘴唇起皮,睡了好久好久的样子,他是双手捧着儿子的,因为他的儿子刚生下来不足一百天,脸上的胎毛还没有褪尽。他就一边观察着儿子的脸一边跟店主要水。

  后来,他抱着这个喝不下一滴水,已经死去的孩子回家了。他一个人抱去山上埋葬。他的哭声像打雷。

  后来他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那个病'M'R的,他非常害怕,四处求医,总算救下来了。那病快快的儿子好不容易花钱治好以后,他病了。肺结核。这是他带着老婆儿子离开村子十年以后我们才知道的,被送回我们县城的医院隔离医治,我们才知道。

  “大病!”那些人这么形容。

  “报应来了!他死去的老婆和女儿寻仇来了!”村里的妇人这么怨恨的时候,我们就更加相信他得了大病。

  我们有点激动,有点期待,想知道他现在什么个样子。

  可他悄悄走掉了。

  有人说他是去找他的老婆儿子,他根本就没有病,这种人怎么会有病呢?这种人有病也是心里有病,一定是犯了什么大事才故意装病跑回来,就像他从前总把“我的右脚不得力”挂在嘴边,那些人就是这么肯定,因为那个人曾经无数次在他们面前表示,这辈子一定要出去干大事,说不定大事做成坏事才回来躲避。

  “让他得大病!”有人说。

  “让他遭报应!”有人说。

  你们不懂

  我们都知道那个人藏在山沟里,他不会回来的。他的妻子哭哭啼啼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永远离开。我们站在这个女人面前,看她一件一件数落他的薄情,然后一件一件把自己的旧衣裳装到箱子里,她站在窗口,晚上的月亮在窗口上空明晃晃照在她清白的脸上,她瘦得很,手指像水,衣服像她的手卷起来的波浪,当她“啪嗒”丢一件旧衣裳进箱子,就好像水浪冲击在岩石上那冰冷的清响。

  你们要记住,她说,嫁人不要挑相貌,要挑良心。

  我们点头。

  可是良心又不长在脸上。她强调。

  你们要记住,长得好看说话甜蜜的人不要相信。她说。

  我们点头。

  这个晚上我们就是来这儿点头的。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久,她今天晚上要离开了,应该要得到一大帮人的相送和倾听。以往我们都是跟那个人比较熟悉,与她少有往来。

  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我们都知道他把白色小轿车开到山沟的坡路上停住,然后钻进黑漆漆的树林中躲起来了。今天晚上他不适宜露面,不适宜在这么好的月光下送走自己相处近二十年的妻子。

  他要娶小老婆了。她说。她后来才忍无可忍说的。我们还不知道他是因为要娶小老婆才跟她分手呢。我们以为,他只是嫌弃她不识字。“一个不识字的女人!”他以往在我们耳根子前就是这么抱怨。嫌弃她不识字,不识字的人不解风情。他需要风情。

  可是快二十年了。能不能早一点去寻找他的风情呢?非要耽误一个女人最珍贵的青春吗?我们不懂。他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你们不o;就在前两天,我们和他见面闲聊的时候他抱怨日子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忍受。今天晚上应该就是他忍受的极限。现在他的女人就在我们眼前收拾东西。

  你不要哭了。我们说。我们不敢劝她:你还年轻。

  挂在她头顶的那颗灯泡又瞎了。这是一颗老掉牙的灯泡,不是现在时兴的节能灯。在它的肚子里装着一圈细丝,虽然她不识字但懂得修灯袍,将脱落的丝线重新搭上,让它发出昏黄的光。她是个节俭的女人。

  “灯瞎了。”我们说。她只是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将它取下来。

  灯瞎了。我们又提醒她。

  是我瞎了。她说。

  她的话像一瓢冷水。

  你不要想太多,也许明天他就后悔了,他就知道你最好。

  她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你们不懂。”

  我们懂,怎么不懂呢?我们急忙咬着牙,生怕这句话说得太草率而不够表达决心。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她说,男人的悔过就像他们的胡子一样,一茬一茬长起来,一茬一茬剃干净,根本不会让这种悔过成为负担。你们等着瞧吧,他很快就会把他的新老婆带回来的。

  我们说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快。

  她不吭声。泪痕还没有消退的脸上扬起一阵笑容。然后她就走了。顶着白晃晃的月光。

  那个人是在好几天以后才重新回到村子里,他假装自己刚刚回来。我们都知道他曾藏在山沟的树林中目睹妻子离开,没有相送,甚至托人带个话都没有。

  后来他就把他的新老婆领回来了。

  再后来,他就把她领到县城里,买了大房子一起住着。

  再后来,大约新婚两年,他有一天回村子里走亲戚,满脸的黑斑,精神疲惫,下巴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我们都懒得跟他说话了,反正说什么他都只会扔给我们四个字:你们不懂。

  我们和阿甲

  大雨过后山林像水洗一样绿。这说的是夏季。在我们这个地方夏天比春天更让人期待,夏天开花的植物多,云朵肥大,山风清凉。

  有人整个夏天都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兜风。这说的是青年人。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六十岁的人也在公路上兜风。

  阿甲恐怕也快五十岁了。我们都跟他说,你现在不去干活的话到了六十岁只能喝西北风。他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他粗着嗓子说:我有更好的打算。

  他这是在说鬼话了,这话说了不下二十年。二十年前我们还是少年,眼下我们都比那时候大了二十岁,他还在坚持这种鬼话。

  “这可不是鬼扯。”阿甲仍然坚持他的说法。他说他是有想法的人,整个村子他扫一眼就知道谁的脑子活络谁的脑子僵化。很显然这儿没有脑子活络的人。包括我们的脑子,虽然年轻但也没什么用。“没啥大用!”他是这么断定的。他告诉我们他在等待时机,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白白浪费心思,必须等待好的机遇,就好比钓鱼,往石头上一坐就是一早到晚,这种功夫是聪明人应该有的,他又不是莽夫。等时机成熟会干一番事业给我们看。“看着吧,我会让你们惊掉大牙的!”他这种语气真是骄傲得要死。

  有一天我们看见他和老婆吵嘴,他仰着脖子对她吼:“我可不是吃闲饭的人!”

  我们一边看一边往后站。他老婆手里的斧头好吓人。

  他说自己不吃闲饭有什么用?他老婆说他不吃闲饭才行。我们的耳朵都被吵聋了。而且我们也确实看到那倒霉妇人将自己吃得胖胖的,“我要是瘦一点根本没有办法抡起斧头!”她从前是这么和我们解释她发胖的原因的。

  我们相信她的话。她家的斧头是她亲自打磨,如果她不动手劈柴,阿甲是完全靠不住的。

  阿甲这样的人适合干什么,我们也摸不准。倒是他老婆一口咬定他适合当二流子。“二流子去哪儿了?看见我家那个二流子男人了吗?”这是她遇见村里人问的话。

  她是个淳朴的女人,地里和家里的活一人负担,她跟我们说,她上辈子一定是杀了阿甲,她熟练地比画着手里的斧头:是这样的,大卸八块!这样她才落下罪过来还债。每次她一抱怨完就仿佛找到了自己劳苦的原因,淡淡地扛着锄头去干活。她看上去比阿甲老十岁。我们都知道她其实很关心阿甲,她是永远不可能用斧头对付阿甲,只是我们害怕得要死,见她劈柴就躲得远远的。

  谁也不敢当着阿甲的面喊他二流子。毕竟他上了一定的岁数,毕竟在我们这个村,像他一样经常拖着自己的屁股东跑西跑十天半月不在家的人多了去。

  只是他不應该总是拿那句话跟我们吹牛——“我有自己的打算!”

  那时候我们倒是相信他。曾经许多个晚上,我们跟着这位大了许多岁的“老哥哥”,听他跟我们讲县城里的稀罕事。那时候公路还没有修好,出山需要一路趴着跪着摔着出去,也顶多去到小镇上买个什么东西,再摔着跪着趴着回来。那时候的阿甲就对我们说,他总有一天会踩着县城大路出去见世面,外面的世界都是神仙居住,他要去当神仙,要在那些神仙的关注下干一番事业。像我们这个村子他已经住够了,这个锅底大的地方能成什么大事,大事在这儿会被石头卡坏的,他住得心里发毛,每当睡梦中忽然想起还身在村子中就立刻吓醒。他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这三个字我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耳疼。他差不多是对着我们耳朵吼的。

  后来他就结婚了。到了我们现在这个年岁的时候他“突突突”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如今也上了小学。他每日扛着烟杆吧嗒吧嗒抽一管旱烟,再骑着车子在公路上跑一趟。

  “这个人算是废了。”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人互相说。但是我们当中也有一两个不齐心的人,他们觉得阿甲不出山是对的,他们说,一个人能一直骑着摩托车在故乡的公路上跑来跑去是幸福的。

  幸福个鬼。我们说。

  我们觉得一个人一直骑着摩托车在故乡的公路上跑来跑去是不幸的。这跟饿慌了的土狗没有区别。

  当然啦,阿甲看上去也没有我们说得这么惨,他脸上没有土狗那种悲伤,他每次骑着车子在我们眼前飘过脸上都蛮喜庆的。

  阿甲有一次跟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就是县城放大了的样子,看多了你们就知道。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曾经偷偷出去过,只是回来对外面的世界只字不提。“人是可怜的。”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很悲伤。他觉得世界就是个鸡蛋,不,是被人改造过的鸡蛋壳,圆的,乳白的,脆弱的,一头大一点一头小一点而已。

  我们也很悲伤。如果世界是个蛋,那走在路上的人还当什么神仙,每一步都得注意脚下,身心都要保持平衡,来一场大风就全都毁了。

  整个少年期,我们都很担忧也很期待,我们决定去闯一闯阿甲不愿去闯的世界,直到我们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真正懂得和理解阿甲所说的“鸡蛋壳”的奥秘,也哗啦哗啦跑回山里,几乎是别人觉得我们在外面混得很好的时候突然跑回来。土狗就是土狗,土狗离不了它的土窝,我们给那些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刚回来的七八天那些人还抱着期待,问我们有什么打算,就像我们曾经担心阿甲老了会不会喝西北风。后来他们就不这么问了,我们住在村子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脸上有了与他们一样的晒斑,脚上套一双十五块钱的军绿色胶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里也涌现出我们曾经看阿甲的那种神色——这个人算是废了。

  阿甲现在很愿意跟我们说话了。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有机会跟我们说话。他住在县城。那应该就是他曾经所说的“更好的打算”。

  县城模仿外面那些地方的样子建了高楼,建了度假区,建了公园,建了越来越多洋气的玩意儿。在县城农贸市场买根葱,老农民也会递一张二维码,问付现金还是扫码。

  有一天,阿甲和我们在公路上相遇。“沒啥意思,”阿甲停下摩托车,张口就跟我们说,“买只鸡都是饲料喂出来的,没啥意思”。

  他话刚说完,我们点头点得跟猪吃食一样欢快。

  “我也不是说吃鸡的事情。我说的是别的,懂吗?别的东西。我在县城过不惯。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种样子了。”阿甲说。

  我们赶紧抢了话,是的是的,我们说,说句不要脸的话,我们就是为了能吃到纯正的食物才跑回来的。

  “不是你们说的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吃的东西。”阿甲对我们的理解力感到失望,视线投到别处,想骑车走。

  “我们懂啊。”我们又着急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车子。我们想表示他在县城的这种“住不惯”和我们在遥远地方那种住不惯是一样的。我们这样的人精神上都有土狗的特质,忧伤,敏感,念旧,看上去不成大器,故土就像屁股上的尾巴。

  阿甲看出我们想表达的意思,又坐下来和我们说了很多话。

  之后,我们经常在路上遇见阿甲,尤其山里夏季百花齐放,雨水一来,山风清凉,在公路上必定见到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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