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漫长的告别。
在街头,在车站,在病床前,在旧书信里,在黄昏游弋时分,在回忆里。
我们紧紧地搂着自已的影子。我们在一堆灰烬里寻找昨日的大海。我们在一根火柴里,看见,在雨巷里,一个穿红短裙的人,披着雾气手捧蔷薇,走来,嗒嗒的脚步声被低咽箫声取代。火柴嗤嗤嗤嗤,刺鼻的磷味随啪吱的摩擦声炸开。烟,一团烟,翻滚着,成卷曲的旋祸,散开——这是所有告别的形式。
呜呜呜响的火车,我坐了一夜。我为了和你相逢。但更像是为了和你告别。我把拥抱带给你,也把拥抱带回来。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告别——当我看着你走在街道上,街道铺满暗黄灯光,侧身进入窄小的栅门,把门锁上。我站在门口,看着你上楼,你回头看我,迟疑地站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已经很晚了。”我摸着锁孔,轻轻地叫着你名字,不停地叫着你名字。你返身下楼,把手伸给我。我搂住了你脖子……再一次松开。你看着我穿过了街道,海风掠过低低的树梢,你看着我低着头,沉默着,弯过街口。
相逢是为了告别。重逢是为了再次告别。我确信。和一个人的告别,分很多次完成,甚至需要一生。素有现代艺术教母之称的前南斯拉夫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1976年,于阿姆斯特丹遇见了德国行为艺术家乌雷,一见钟情。他们合作了《空间中的关系》后,又合作了《时间中的关系》《海上夜航》《情人·长城》。在12年里,他们从彼此深陷热恋到怨恨分离。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对朋友说,认识乌雷后,她一直饱受他的伤害,她永远不会忘记对乌雷的憎恨。不久后,乌雷与他的中国翻译结婚。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也有了新恋情。他们回到阿姆斯特丹生活,两人的房子仅隔了几个街区。有一次,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坐在客厅里,透过窗户,看见乌雷带着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走过大街。她的怨恨再次填满胸膛——她决定离开阿姆斯特丹,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做彻底的告别。2010年,她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举行大型回顾展:《凝视玛丽娜》。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坐在桌子的一端,与来到桌前的观众一一凝视,面容端详宁静。静坐了716小时岿然不动,接受了1500多个陌生人与之对视。乌雷意外地出现了,坐在她面前。这对22年前的恋人,再次隔桌相对。她笑了一下,露出了深深的酒窝。乌雷深深做了一个呼吸,又摇了一下头。他们彼此深深对视。眼泪慢慢滚出她深蓝的眼窝,晶莹透亮,露珠状,流下来,像叶脉上的雨线。她伸出手。他握住了,笑了。十秒钟后她抽回手。他起身,离开了。她悲伤地低下头,闭上眼睛,等待下一个与之对视的人。她石雕般的脸庞,被往事的大雨淋湿。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可能看见了往日他们一起喝咖啡,一起在长城踏雪,一起在大海上迎接日出。也可能想起了在阿姆斯特丹的相遇,当年的誓言再次萦绕耳畔。或许,他们仅仅是端详彼此的脸,粗粝,苍老,像被命运寄出的一个旧信封,直到如今才收到。这是无声的告别,是劝慰,是祭祀。时间和命运共同完成了这个仪式。
姜夔是南宋文学家、音乐家,出生于饶州鄱阳,一生孤贫,靠卖字画和朋友接济度日。他爱流连花间,吟诗作赋,弹琴弄月。姜夔20多岁,客居合肥赤栏桥时,与操琴弹琵琶的柳氏姐妹不期而遇,登山游湖,刻骨相爱。“好花不与殊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荫,玉钿何处寻?木兰双桨梦中云,水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在《鬲溪梅令》中,姜夔写尽了风月。次年,为了生计,姜夔沿江而上,去了扬州。18年后,姜夔再次到合肥,伊人杳无音讯,在赤栏桥流连忘返,柳色枯黄,满腹惆怅,作《鹧鸽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经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青山满苍寒,霜雪急欲来。他在《水龙吟》诉说:“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家国多难,身如飘萍,念念不忘的人,不可相见。至死之时,姜夔没有忘记柳氏姐妹,为她们作词计22首,横穿了他一生。一次偶然的相遇,柳氏姐妹成了姜夔生命的海峡。他无数次孤独地站在海岸边——孤灯下的大海,在他内心呼啸。他无法告别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大海。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在相爱的人心里,是以灯光的形式存在的。我们无法把灯光扫除出来,无法驱散。直至生命的最后,灯光随我们肉身,一起下坠,陷入永恒的黑暗。
有相逢,便会有告别。告别是宿命。风一阵阵袭来,又远去。河水昼夜不停地奔向它所要去的地方。雪在山巅,终有一日完全融化。群山奔驰。我们站在古老的码头,江面茫茫,沉寂也是暂时的。客人从远方渡船而来,我们又渡船去了下一个骚站。繁忙的人,在夜间散去,又在白天汇聚。码头,每一个出发的人都是告别的人。多年前的一次,我坐在铅山河口码头的麻石台阶上,黄昏的绛色浸透了信江,码头空无一人。我想起在百年前,这里的码头聚满了南来北往的货客,从皖南,从闽北,从浙西,从鄂东,千里迢迢而来,各色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街面上,酒旗招摇,风铃叮当叮当,丝竹之声萦耳绵绵。当年的繁华不再,街巷清冷,破旧的木门被一阵阵冷风扑打。这是告别的果实。果实已经风干,储藏在时间的容器里。人只是容器里的颗粒状灰尘。
事实上,人的生命始于告别。我们告别襁褓,告别摇篮……我们告别故乡前往冰冷的异乡,我们告别熟悉的道路,我们告别更多相识的人……最后,我们告别这个世界。我们挥手。我们不停地回头。我们不停地写信。我们终于饮泣无声。告别,让我们停下来,而不是孑然远行。告别,让我们柔软起来,而不是行尸素餐。
我们不舍告别的,是珍贵的。所以,每一次告别都那么艰难苦楚。最痛苦的告别,也许是被迫告别自己的国家。苏联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一个犹太家庭,15岁便退学进入社会,当过火车司炉工、饭金工、医院陈尸房工人、地质勘探队杂务工。1964年,布罗茨基被法庭以“社会寄生虫”罪判处5年徒刑,送往边远的劳改营服苦役。服刑18个月后,经过苏联一些著名作家和艺术家的干预和努力而被释放,获准回到列宁格勒。1972年,布罗茨基被苏联驱逐出境。作为伟大的诗人,他再也没有回国(入籍美国),1996年客死他乡。翻译家、诗人黄灿然说布罗茨基的随笔集《小于一》:通篇弥漫着冷冽硬朗的铁灰色。苦役、流亡,是他一生都不可改变的。1987年,他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时,说:“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对于一个终生视这种个性高于任何社会角色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在这种偏好中走得过远的人来说——其中包括远离祖国,因为做一个民主制度中最后的失败者,也胜似做专制制度中的殉道者或者大文豪——突然出现在这个讲坛上,让他感到很窘迫,犹如一场考验。”在异乡24年,他始终忘不了自己的祖国,写下的诗篇也以怀乡为多。“……/那儿冬天靠劈柴御寒,吃的只有芜菁,/浓烟冲上冰冷的天空,薰得寒星禁不住眨巴眼睛,/没有新娘坐在窗前,穿着印花布的衣裙,/只有尘埃的节日,再就是冷落的空房,/那儿当初曾是我们相爱的地方。”(布罗茨基《无题》,叶尔湉译)祖国的一片树叶、一粒灰尘、一块木柴,在他眼里,都闪闪发光。无处告别,是世间最残忍的告别。
以遗书告别,会是怎样的情境呢?
……把我变成一匹拉车的马,一生吃力地拉着不计其数的平庸的、不合理的、任何人都能胜任的官僚主义事务。甚至现在当我总结自己一生的时候,多少呵斥、训斤、训诲以及不过是思想意识的毛病向我袭来,而我本应是我国优秀人民引以为荣的人,因为我具有真正的、质朴的、渗透着共产主义的天才。文学——这新制度的最高产物——已被站污、戕害、扼杀。……
作为作家我的生活失去任何意义,我极其愉快地摆脱这种生活,有如离开向我泼卑鄙、谎言和诽谤脏水的世间。
最后希望告诉掌管国家权力的人,已经过了三年,尽管我多次求见,仍不接见我。
请把我安葬在母亲墓旁。
亚·法捷耶夫
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三日
这封于1990年公之于世的遗书,写于法捷耶夫自杀前。这位以热爱列宁著称的作家,以《青年近卫军》扬名于世,以悲剧的死选择生——他是个善良淳朴的人,他以赴死的勇气和决心,去帮助曼德尔施塔姆、布尔加科夫、阿赫玛托娃。但专制的制度,不允许有良知的人活下去,要么苟活要么死。法捷耶夫选择了后者————饮弹自尽。彻底地,坚决地,告别。
人至中年,对告别十分敏感,会触动隐藏起来的那根弦。前两个月,我目睹一个邻居生命最后的三小时。一个39岁的人,僵硬的眼神,急促的呼吸。我很难控制自己,只有以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家中,情绪低落,呆呆地坐在门口,抱着一个火熄,但仍然感觉阴冷,不由自主地打寒战。我给一个朋友发短信说:“面对一个人的死,我显得多么無能为力。”朋友回短信说:“这正是我们要面对的,面对更多的彻底的离去。”
我曾说:“我们爱的人会死去。爱我们的人也会死去。我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于尘土之中,雨水把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恢复到初始的面貌。人站立的最后一个悬崖,是一个冰窟。”是的。我愿意这样想——告别是相逢的开始,而不是相逢的结束。即使重逢,也如初遇,心如大海倾斜,雪满南山。告别不是使人绝望,而是怜惜生命中的每一点一滴。我们走过的山梁,我们睡过的床,我们站过的窗前,我们看过的落雪,这些都是我们生命的路牌和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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