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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月亮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4156
安宁

  我躺在凉席上看月亮。

  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庭院里却有好多个。一枚飘进水井里,人看着井里的月亮,月亮也看着井上的人。一枚落在水缸里,一只蚂蚁迷了路,无意中跌落进去,便划出无数个细碎的小月亮。父亲的酒盅里也有月亮,他“吱”的一声,吸进嘴里半盅酒,可那枚月亮,还在笑笑地看着他。牛的饮水槽里,也落进去一小块月亮。牛已经睡了,月亮也好像困了,在那一汪清亮的水里,好久都没有动。母亲刷锅的时候,月亮也跟着跳了进去,只是它们像鸡蛋黄,被母亲给搅碎了。刷锅水都没有了,无数个月亮还挂在锅沿上,亮晶晶的,闪着光。

  睡前洗脸的时候,月亮便跑到了搪瓷盆里。水被我撩起来,又叮叮当当地溅落盆底,晃碎了盆中漂浮的月亮。等水恢复了平静,我将手放进水里,月亮又绽开饱满的笑脸,落入我的掌心。我忽然想给月亮也洗洗脸,于是便将水不停地撩在它的身上。月亮怕痒似的,咯咯笑着,四处躲闪着。

  那时,人们都已经睡了。偶尔听到吱嘎一声,也是邻家在闭门落锁。有时,院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总会让人心惊肉跳。若再有一个影子,忽然间从墙头跃下,更会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天上的月亮,正注视着人间。那些满腹心事的人,不管日间如何怀了鬼胎,到了晚上,抬头看到将整个大地照得雪白的月亮,总会像老鼠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洞里。

  等到人们纷纷关了房门,上床睡觉,月亮又飘荡到了窗前。原本陈旧黯淡的房间,忽然间蒙上了梦幻般的迷人色泽,在静寂的夜里,闪烁着微芒。我打个哈欠,闭上眼睛,鱼一样倏然滑入梦中。

  梦中也有月亮。只是梦里不再是永远走不出的村庄。一个孩子的梦境,是笼在月光里的。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闪亮的贝壳,飞逝的鲸鱼;而幽深险峻的山林中,则有蒙面的强盗一闪而过。因为高悬的月亮,一个孩子的梦境变得深邃辽远,可以抵达或许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世界的尽头。

  半夜,我出门撒尿,睡眼陧忪中,看见月亮依然当空挂着。这时的人间,阒寂无声,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失,或者化成千年的琥珀。星星已经散去,只有疏淡的几颗,飘荡在天边。夜空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人间,在那里,月亮与星星永远没有交集,它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浩渺的夜空中孤独地游走。可是它们又相互陪伴,彼此映照,用微弱的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让走夜路的人,在月光和星光之下,怀着对这人间的敬畏,悄无声息地赶路。

  整个夏天,我似乎都在看月亮。村里的大槐树下,天一黑下来,便三三两两地坐满了人。他们跟我一样,也喜欢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村口正对着大片的玉米地,晚风吹来泥土湿润的气息,青蛙躲在池塘边不停地呜叫,蛐蛐在人家墙根下,有一声没一声地歌唱,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玉米地里也在簌簌作响,好像有谁在里面猫腰穿过。这些声音,让月光下的村庄,变得更为寂静。就连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的男人们,也将日间的粗鲁去掉了大半,用温和的声音,回应着我们小孩子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上去粗糙的女人们呢,此刻更是有了几分月亮的温婉和动人。

  月亮离人间,究竟有多远呢?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想一遍这个问题。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对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关心。即便他们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也不能让他们暂时脱离这个世俗的凡尘。他们仰头看着寂静的月亮,嘴上却热烈讨论着粮食、化肥、农药或者收成之类的俗事。有时他们也会跳出粮食,聊一些神秘的事,常常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好像怕有人偷听。我们小孩子好奇,偏在这时候要凑近了听个明白,大人们便轰小鸡一样,让我们一边凉快去。他们聊的,不过是谁家的男人女人私奔了,上吊了,或者喝农药自杀了之类的事。我并不太明白私奔是怎么一回事,但年长几岁的姐姐,却面红耳热起来,好像那个跟着男人私奔的女人是她一样。女人们尤其热爱这样的新闻,在月亮底下,她们比白天还要兴奋地讨论着这些,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像一群扎进槽里奋力啄食的母鸡。她们的眼睛里,还隐匿着两颗星星,在暗夜里亮闪闪的,发着光。

  我虽然并不懂私奔,但却知道私奔的男女,一起离开了他们的村庄。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离开的。我因此也希望有一个人,带着自己“私奔”,离开故乡,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至于远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就像大人们从未告诉过我,月亮距离人间有多远一样。但我却痴迷于那闪烁着梦幻光泽的远方,那一点梦幻,点燃了我心中浪漫的想象,和对流浪的向往。我因此迷恋月亮,我想它一定知道每个村庄里隐藏的秘密,但它却从不对人提及那些月光下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偷盗或者私奔,死亡或者新生,所有这些,都被月亮悄无声息地记下,并藏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啊,这样想来,月亮是多么神秘的存在。

  “那天的月亮啊,是昏黄的,朦朦胧胧,好像被一层纱给遮住了……”

  那人往往这样开头。她的声音诡异,缥缈,虚无。就连她的眼神,也飘忽起来。我相信她的魂魄也从身体里游荡而出,轻飘飘地,微尘一般,浮游在夜色之中。人们已经听了很多遍这样的故事,可是每次还是被这个开始于月亮的惊恐故事吸引住,并立刻停下闲言碎语,凝神听女人讲下去。

  “说也奇怪,我走到玉英家巷子口的时候,双脚不由自主地就被一种力量给牵引着,去了她家,原本,我是要去另外一个巷子的。在她家门口,我还踩了一条软绵绵的青蛇,几乎把我吓个半死,那条蛇也吓坏了,停了半晌,才慌慌张张地爬进麦秸垛里。你们也都知道,玉英家院子其实挺小的,可是那一晚,却被月亮照着,看上去又空又大,没有边沿似的。就连我的影子,也格外地长。那晚村子里停电,玉英家也没有点灯,我就喊了几声,但是没有人应,只有一只老鼠嗖嗖地穿过庭院,跑进猪圈旁边的?同里。月亮那时移到了梧桐树梢上,依然有着朦胧的光晕,不过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我走到堂屋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问了一句:玉英在家吗?还是没有人应。我想玉英平时都在家的啊,倒是她那个死鬼男人,吃喝嫖赌的,十天半个月不在家也是常有的事。就是玉英不在家,她的公婆也该在家吧,可是,真奇怪,他们也不在家。后来啊,我听说那时节把玉英暴打一顿而后卷钱跑出去继续赌博的死鬼男人,喝得烂醉,正躺在沟里呼呼大睡。而她的公婆,则很奇怪地一起出了门,而且还只是去小卖铺买一盒火柴!所以人的命啊,十有八九都是老天爷掌控着,想让你死,创造一切条件让你死,你躲都躲不了。因为没有人,我于是转过身来,打算回去。也是该着我撞鬼,走到灶台旁的偏房的时候,我见门虚掩着,下意识地就推开其中的一扇,看了一眼。妈呀!这一眼不得了,我看见房梁上一根绳子耷拉下来,摇摇晃晃地,而那上面吊着的,正是玉英!她的舌頭伸出来,长长地耷拉着,眼珠一动不动地瞪视着我,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

  每每听到这里,我都会惊恐地捂上双耳,躲到母亲身后去。母亲的脊背凉凉的,不知是风吹的缘故,还是她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村口的风大了起来,呼啦啦穿过高梁和玉米地,从四面八方涌进了村庄。人们手中的芭蕉扇停了下来,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就连讲故事的女人,也好像被鬼魂给震慑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遥远的夜空。一声狗叫忽然间响起。将夜色溅出一圈涟漪,人们陡然一惊,浑身打个哆嗦,这才重新回到月光笼罩下的虫鸣声中。

  那个女人究竟是怎么逃离玉英家的呢,每次我都听不到结局,好像故事就永远定格在了上吊自杀的女人,吐着舌头成为鬼魂的那个瞬间。人们想着玉英生前的样子,脸圆圆的,婴儿一样,说话柔声细语,见人永远都笑呵呵的,可就是这样一个温婉的好人,却偏偏命运不济,在一年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多么让人悲伤。这样的悲伤,因为静默不语的月光,愈发地浓郁起来。于是人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张家长李家短地碎嘴碎舌,而是悄无声息地起身,卷上席子,捡起蒲扇,夹上马扎,踩着自己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啪嗒啪嗒走回家去。我们小孩子自然也不用大人们赶,一骨碌爬起来,夹着惊恐的尾巴,沿着大道朝家里飞奔。偶尔有一两只路边夜宿的鹅,吓得起身尖叫一声,好大一会儿,才重新缩着脖子睡去。

  如果没有人讲惊悚的故事,月光环绕的村庄,因比日间少了许多的浮躁和喧哗,而成为我们小孩子一天中最为迷恋的时刻。黄昏,暑气开始消散,如果再吃上半个水井里冰镇的西瓜,被知了给叫晕了的整个人,也神清气爽起来。太阳只剩下一抹余晖,若有若无地挂在天边,月亮早已在对面升上了树梢。于是我便走去村西头,找阿秀和大芹玩捉迷藏。

  那时,月亮正掩映在阔大的梧桐树叶中,露着一小半朦胧的身影。人在地上小跑,月亮也会在树叶的间隙中,一路跟着跑。人在麦秸垛旁边站住了,月亮也顽皮地停下来,低头望着半睡半醒中的大地。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村庄。月亮的光泽,便玉石一样莹润起来。人伸出手去,那微芒便落在掌心,白白的一小片,好似一吹即化的薄薄的雪。月光让整个村庄变得唯美起来,鸡鸭牛羊都觉出自己的晦暗,躲到窝里,或者卧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夜空上觑着,不发出一点声息;好像天上藏着一个仙人,谁若高声呜叫,便会瞬间石化。

  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们全然不管这些,只是听着慢慢靠近又犹豫着走开的脚步声,心惊肉跳中免不了一阵欣喜,感谢今晚朦胧的月光做了最好的纱帐。

  “藏好了吗?”每次,闭着眼睛的阿秀都这样朝我和大芹高喊。

  “还没有!”我和大芹在各自的角落里回答,并在喊完后,迅速地朝另外一个漆黑的角落里跑去。跑的时候当然是屏气凝神、蹑手蹑脚的,脚后跟都不敢落地,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被阿秀抓个正着。

  慌乱中,我也不知进了谁家的门,只见院子里空旷寂寞,连一棵树也没有。抬头看见月亮悬在上空,我和影子便犹如在舞台上,只听着锣鼓全都敲了起来,我却有连妆也没有化好的紧张。想要躲起来,却来不及了,我听见阿秀猫一样自院墙外步步逼近,她的脚步声,在我的耳畔慢慢放大,放大,直至充斥了我的身体。就在那一刻,我嗖一下钻进了右手边的偏房里。

  那是一间废弃的偏房。我甚至被自己双脚溅起的尘灰,给呛得轻咳了两声,但很快便压制住了一切声响,躲在一个大瓮后面,借着一抹自虚掩的门缝中透进的月光,观察着被蜘蛛网星罗棋布占据了的偏房。砖铺的地面早已破损,我脚下的砖就陷进去一块,于是我的脚便很不舒服地斜插在里面。窗户上的纱窗也已经锈掉了,蚊子自外面嗡嗡地钻进来。原本它们还饥肠辘辘地横趴在上面,待我闪进来,便瞬间唤醒了它们的食欲,于是一起疯狂地朝我飞来。可怜我被咬了十几个大包,它们还不肯罢休。间或,也有跳蚤从大瓮后面蹦出来,隔着衣服,就恶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那时,阿秀已经走进了庭院,她的脚步声在靠近堂屋的门口停了下来。我在阿秀短暂的沉默中,忽然想,这家人究竟去了哪儿呢?怎么会懒惰到将偏房给废弃了?月光蒙蔽了一切,让处于紧张之中的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忘了这是谁家的庭院。

  很快,阿秀朝偏房走了过来。我缩成了一团,但依然嫌弃自己身板太大,恨不能躲到蚊子跳蚤的腹中去。就在我费尽心机地想要将自己变得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忽然间听到阿秀一声尖叫,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庭院,并将锈迹斑斑的铁门,给撞出一声巨响。

  我听出阿秀快要哭出来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然后院墙外又传来大芹的问询声。我打算再待上一会儿,等到阿秀和大芹高喊让我出去的时候,才迈着胜利的步伐,出现在她们面前。我在阿秀和大芹叽里咕噜的私语声中,无聊地朝房顶上看去。月光又从破旧的窗棂中透了进来,昏黄的月光下,我看到粗笨的横梁上,有一根打了一个结的麻绳,诡异地挂在上面。我皱着眉头,想,那根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很显然,这间低矮的偏房,并不是用来住人的,而那截绳子,也并没有被多少的灰尘覆盖,似乎被谁无意中甩了上去,却又忘了用它来做些什么。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来,门吱呀动了一下,好像有个隐形的人,闪进偏房。我紧张起来,有些想要尿尿,却又怕输给了阿秀,便拼命憋着。

  就在我憋得快要爆炸的时候,我听到墙根下发出大芹惊恐的尖叫:“她会不会被玉英的鬼魂给带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眼睛再一次朝那截松松垮垮吊着的绳子看去。我看到绳子竟然在月光里飘荡起来,恍惚中,它还朝我飞来,似乎,想要将我的脑袋紧紧地套住,再冷冷地吊起。我不敢再想下去,“啊”一声大叫着冲出了偏房。

  我想我大约疯了,不管守在巷子里的阿秀和大芹怎么拦截我,都无济于事。我的裤腿被自己的尿浸得凉飕飕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是疯狂地在月亮底下跑啊跑,跑得鞋底都陕要断了。一路上还碰到王战的小脚奶奶,坐在巷口的凉席上,给小孙子念着歌谣:

  月姥娘,两半子,开开后门剁馅子。

  谁来了?大舅子,带着两眼芝麻糊(眼屎)。

  擦擦吧?不擦,滾你娘的个脊梁骨。

  王战照例又扯着粗大的嗓门,嘎嘎笑起来。见我飞奔过他时,不知为什么,他笑得更厉害起来。就连他的奶奶也停念歌谣,瓮声瓮气地数落我:“好大一个闺女,跑得一点样儿也没有,瞧那大脚板,搁在旧时候,都嫁不出去。”

  好在月亮遮住了我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脸,否则我真想在周围人的哄堂大笑中,一头扎进地下,再也不回到人间。如果没有玉英的鬼魂跟着,或许我也会停下来,冲着王战奶奶窄小尖酸的脸盘,回敬她一句:“老太婆,太婆佬!”可是我停不下来,就连月亮也在我的头顶上,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跑着。我不敢回头,好像我的影子是玉英的鬼魂,只消我一扭头,她就猛扑上来,将我的脸皮给撕掉。我不怕疼,血肉模糊也不怕,可是我怕没有脸,每次露天电影院放电影《画皮》,我都要遮住眼睛,不敢看那个没有脸的恶鬼的模样。《画皮》里的恶鬼,每逢吃人的时候,也专挑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好像就為了让影子映在纸做的窗户上,它们也要这样选择。可是鬼没有颜面也就罢了,那毕竟是鬼,如果人没有了颜面,在村子里可怎么能够活下去?常常听大人们说,哪个女人因为没了颜面,活不下去了,只能上吊自杀。那么玉英呢?我们小孩子都喜欢的玉英,又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呢?她的脸盘,明明那么好看。

  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不再怕已经死去的玉英,我想起她生前的样子,月亮一样圆润饱满的鹅蛋脸上,永远挂着羞怯温柔的微笑,见了人,也永远都是一副谦卑温顺的模样。这样一个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好看的女人,她怎么就在村人面前弄丢了颜面,变成了鬼呢?

  这样想着,抬头看一眼月亮,好像那一个坐在桂花树下,正辛勤劳作的人,成了秀美的玉英。

  后来我们再捉迷藏,便避开了玉英的家。她的男人在将家给败坏干净之后,就跑了路,独留下老迈的爹娘,守着几亩薄田辛苦过活。说也奇怪,我在白天里能够很清晰地辨认出玉英家低矮的泥墙,和快要坍塌的偏房,偏偏一到夜晚,不管月亮将大地照得如何明亮如昼,我都会在走到附近的时候,忽然间失去了方向。周围的一切,因为笼着薄薄的轻纱,也变得陌生起来,不像是白日里倾颓的破败模样。虫子在墙根轻轻地呜叫,一棵高大的梨树闪烁着微光,树叶与青梨在晚风吹过时,相互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麻雀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忽然间集体张开翅膀,呼啦啦飞往另外的人家。风从一个枝头跳跃到另外一个枝头,蹑手蹑脚,并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倒是走路的人,鞋底发出“突嚓突嚓”的摩擦声,让人一时间听了,有些惊惧。偶尔,也会有老人剧烈的咳嗽声,在万籁俱静中忽然间响起,那是玉英生病的婆婆,在努力地跟上天争着命。

  这一切都让玉英家的院子,变得神秘莫测起来。于是在有月亮的夜里,小孩子再玩捉迷藏,大人便一声警告:记住了,别去玉英家,那里有鬼!小孩子听了唯唯诺诺,却又忍不住好奇,跑到院墙下,踩着一摞砖,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但月亮下,一切都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但也因此,有时候玉英婆婆自牛棚里闪出来,能将小孩子吓得如见鬼一般,连滚带爬地逃走。

  我是被惊吓过的,当然再也不敢在月亮底下经过玉英的家。于是便和阿秀大芹跑到堆满麦秸垛、玉米垛的场院里玩。那里虽然空旷,却因为有许多撕扯麦秸留下的“洞穴”而多了可以藏身的地方。场院的边上,曾经住着大抠夫妇,大抠是村里的光棍,40岁那年,捡了一个比他大10岁的脑子有些糊涂的老女人,便在破旧的房子里成了家;这一住就是20多年,后来两个人都老得动不了了,大抠就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当然,他和老婆也同房子一起化为灰烬。天亮后,人们发现并赶来救火的时候,房子就剩下一堆焦土。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惊吓,那片地既没有人用来种粮食,也没有人在麦收的时候轧平了当成扬场的地盘。

  于是捉迷藏的时候,我便远离开那一圈废弃的破砖旧瓦,宁肯躲藏到附近的桑树林里去。不过我和阿秀大芹,最喜欢的还是钻麦秸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穴”,总让我有一种躲入原始山洞中的隐秘快乐。

  我不再怕鬼的故事。大抠夫妇的鬼魂,因为烧掉的老宅,早已飘散在田野之中,他们不会像玉英那样,就着月光,回到昔日的住处。但是我开始怕人。那些奇形怪状的洞穴里,常常会有神秘的人影一闪而过。起初,月光昏暗,看不清晰,我以为那是跟我和阿秀大芹一样玩捉迷藏的。可是,很快我便发现,那是一对贼头贼脑的男女。男人是做豆芽的张秃子,一个光棍,女人则有一张我并不熟识的脸,但我确定那张并不好看的脸,曾经在邻村的某条街巷上,一闪而过。

  阿秀闭上眼睛之后,我便飞快地朝自己早就看中的麦秸垛旁跑去。那是一座麦收的时候刚刚垒好的新垛,好像刚刚出笼的新鲜的大白馒头,散发着五月麦浪的热烈气息。我早就看中了那里,白天路过的时候,还特地观察了一番,并欣喜地发现不知谁掏挖出了一个可容一两个人出入的洞穴。可是,就在我想要一个猛子扎进去的时候,却看到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白生生的腿,在洞口晃动着。同时还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像夜里发情的猫,尖尖细细的,不停抓挠着人的耳朵。男人的秃头,在月光下特别显眼,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张秃子。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张秃子却发现了我,他恶狠狠地瞪我:“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开!”

  我在女人骚浪的笑声里,连滚带爬地跑开去。恰好撞见前来寻我的阿秀,我拽起她就朝村口乘凉的人群里跑。快到场院边上的时候,我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道:“不是鬼,是人……”

  阿秀鄙夷:“人你怕什么?”

  我被阿秀问住了,是啊,我怕人干什么呢?

  可是等我混进乘凉的人群,随便找个席子坐下来的时候,还是没将张秃子和女人躲在麦秸垛里的事情,给大人们说。

  那个夏天,村里关于张秃子和邻村女人的流言蜚语,成为月亮底下人们乐此不疲的谈资。就像人们热衷于谈论月光下上吊的玉英一样,人们也被张秃子弄得兴奋聒噪起来。大人们都说,女人要和张秃子私奔了。这话传得越来越真,以至于我真的怀疑张秃子已经从我们村子里消失掉了,因为他都好几天没有出来卖豆芽了。

  我忽然间有些嫉妒那个在月光下并不好看的邻村女人,替死去的玉英嫉妒。如果也有一个男人,像张秃子一样,带她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随便去一个地方,再也不回到这里,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被男人打骂,被村人指点,并最终选择自杀?我甚至想,张秃子为什么不喜欢月亮一样好看的玉英呢?他当然配不上她,可是他可以做做好事,带玉英私奔的呀!活着总比死掉的好,玉英一定是想活着的。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张秃子的私奔想到可怜的玉英。我想只有月亮知道我的秘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踩着稀薄的月光赶来我们村庄,什么也不说,只为将玉英从快要坍塌的偏房横梁上救下来,而后再顶着星月将她带走。带去哪里呢?我并不关心。或许哪儿都可以,只要玉英离开总是将她打得鼻青脸肿的男人,只要玉英躲开村里女人的议论与哀叹。

  我当然是喜欢玉英的。她蹲在门口的槐树下,将一块闪闪发光的水果糖,咬开一半,分给我和阿秀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蜜一样流动的甜美的微笑。那微笑融化了我,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让我害羞得红了脸,好像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只觉得笑眯眯说话的玉英,这个从外村嫁过来没有几年的好看的女人,在黄昏的光线里低下头去帮我整理裤脚的样子,宛若那一刻挂在天边的细细的上弦月。

  每个路过她家门口的小孩子,都会被玉英温柔地唤住。她问我们许多的问题。

  她轻扬着下巴,温柔道:“唱一首歌吧?”

  小孩子扭捏起来:“你先唱,我再唱。”

  好啊!她依然笑着,并歪头想了片刻,便开口唱了起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玉英的歌声很轻,又很甜,在初夏散发着槐花一样的清香。又像黄昏时远在天边的风,一小缕一小缕的,细细地吹过来,凉凉的。于是我们坐了下来,好像玉英真的成了讲故事的妈妈。不不,她不像我们的妈妈,我和阿秀的妈妈从来都是对我们连吼带骂的,急了还会扭耳朵,撕嘴巴,打耳光。但玉英,好像童话书里飘下来的玉英,她永远都不会这样。

  啊,那个傍晚,我真想变成玉英的女儿,聽她唱好听的歌,在月亮底下搂着她的脖子乘凉,说悄悄话,跟她分享小小的秘密,趴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或者,跟她看弯弯的月亮忽然间落入了水盆,还溅起了细碎的浪花。

  我还要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洗月亮,一直洗,一直洗,洗到月亮将村庄里所有黑暗的角落,都一一照亮,我们抬起头,冲着洁净的月亮,笑啊笑。

  可是,那个带玉英私奔的男人,始终没有来。

  而我,也从未在某个夜晚,跟温柔的玉英洗过月亮。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注视着人间,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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