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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一掷,世界就变了样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3467
庄辜笑声

  我和丽在巴黎火车站等火车,开往普罗旺斯的夜间火车,丽盯着长椅后面绿油油的广告牌出神,那广告牌的形状活像一团香口胶。恍惚间,广告牌里飞出几只萤火虫,这些夜的小精灵停在丽的帽尖,轰隆隆,火车进站了,吓跑了帽尖上的精灵。

  我们坐在车厢里的床上玩骰子,红点的骰子,梅花点的骰子,每人往空中抛一次,落下来谁的点数大谁就是赢家,赢家可以向输家提一个要求,输家不能拒绝。丽掷骰子的手法很别致,几乎每一次她都是赢家,我为她拿拖鞋,揉脚,搔痒,我觉得我成了一个奴隶,丽就是我的女王。有次丽掷出了九点满堂彩,她疯狂地尖叫着,像一头发情的小兽。然而,就在丽再一次将骰子抛出的时候,骰子突然在半空僵住了,那一刻儿,时间僵住了,丽的笑容僵住了,我也僵住了,我们成了两尊无声的雕像。

  我们有脉搏了。血像苏醒的蛇一样游出心穴,游走在全身的关节。我和丽在温暖中醒来,我们的四周围着一群跳动的小火苗,像一只花环,花环的外面是无边的黑暗。一只小火苗,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只小火花蹦跳着来到我们眼前,啊,小火花只有一只脚,一只手,一只眼睛,它的身体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透明,上面喷出无数的火星子,小火花笑了,那笑声很轻,如同在耳边低语,不要怕,跟着我走吧。小火花领着我们走出了黑暗的走廊,来到一个昏黄的房间,丽和我听见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一个铁匠铺,有火炉,有铁屑,还有空气里飘荡的木炭的气味。像一张陈旧的木刻画,一切都模糊不清,一切又都温暖熟悉。突然,屋顶上落下一束光,我们看见小铁匠正在打铁,只见他臂上黑红紧绷的肌肉如小丘般凸起,铁锤每敲击一下,他就吐一口热气,我可以闻到小铁匠毛孔里散发出的浓烈的汗味,他像个锡兵一样站立着,他的眼睛闪着光芒,他不断敲击着火炉里那柄淬火的剑,就如同在和一只困兽搏斗,他们相互对峙,撕咬,小铁匠宽阔的背上满是伤痕,我几乎喘不过气,黑暗,他仿佛走进混沌:一双手,一只铁锤,一把剑,就是一个宇宙。我和丽再也不觉得模糊不清,我们呼吸小铁匠肺叶里流出的气息(虽然那气息里混合着铁元素),我们被征服了,我们匍匐在地。剑已铸成,小铁匠无聊地敲打着火炉边沿,不经意地敲出一朵可爱的小火花,一朵,两朵,三朵,飞,飞,飞,浑圆的空气里出没着各种形状的火焰和灰尘,有的像碗口,有的像棉布,还有的火焰的形状居然像女人的子宫。我惊异地走向火炉问小铁匠怎么回事?他的黑睫毛里闪弄着一丝不屑,这不稀奇,你知道黑磨坊吗?它不仅可以磨出馅饼,也可以磨出太阳,磨出月亮,甚至可以磨出时光的皱纹,像丝绸一样柔软的皱纹。我张大嘴巴,像个白痴。

  我和丽沿着乡间的小路前行,阳光如麦粒般撒在路两旁的花蕊上。吉普赛小酒店就在眼前了,你可曾见过如此怪的酒馆,没有任何招牌,酒馆门前一片打谷收麦用的空地上却竖起了一架巨大的榨酒器,榨酒器中放满刚成熟的葡萄,一群当地的少男少女挽着胳膊赤着脚在上面跳着,葡萄踩上去很松软,他们跳一次就舒服一次。跳得最起劲的是一个吉普赛女郎,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和麦穗一样的皮肤,狡黠的黑眼睛顾盼四周,我敢说她看见了我,对的,看见了我。吉普赛女郎顺着梯子下来了,她的手里有一只金光闪闪的杯子,她用这只杯子盛了一杯榨好的葡萄汁,一眨眼的工夫,那杯葡萄酒就飘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在示意我喝下去,我犹豫着。丽在身后缠着我不让我喝,女郎笑了,黑眼睛笑了,它们一笑我就受不了了,我一把夺过酒杯喝下去,喝完后我好兴奋,兴奋了我便走,不是一个人,吉普赛女郎就走在我后面,不是走,是飘,我和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小,我们长出了翅膀,我们飞上小酒店的墙壁,我们踩在轮盘赌的黑红点子上翩翩起舞,我们像一对蝴蝶交碰着对方的触须和身体,每碰一次,我们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欣,对,欢欣,盛大的欢欣。就在我们要舞向高潮时,一只钉子,一只射出的钉子,闪着寒光的钉子,钉子的尖头穿透了我的翅膀,它吓跑了我的舞伴,我被钉在了轮盘赌的边缘,像一个正在接受审判的罪犯,恍惚间,我看见丽向我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还跟她跳舞,我就宰了你。

  我和丽来到地窖。爱迪说地窖里有鳗鱼,我们没有看见鳗鱼,我们看见了冰块,我们看见了堆积如山的酒桶,以及酒桶下躺着的沙米,沙米是个滚圆的胖子,他穿着一条发旧的花格子灯笼裤,半边草帽遮住他红通通的脸,样子很滑稽。沙米就仰面躺在地板上,他只要张开嘴,最高处的酒龙头就会自动拧开,我们看着深红色的葡萄酒从半空落下,哗哗哗的,像一阵瀑布,正好落在沙米的嘴巴里。沙米喝饱了就会打酒嗝,每打一个酒嗝他的嘴里就会跑出一连串的红色气泡,那些气泡里都有一个沙米,是的,同样穿花格子灯笼裤的沙米。丽想抓住一个气泡,准确地说是抓住沙米,可是,她失败了,气泡从她的指缝的间隙溜走,像一条泥鳅。沙米就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爱迪说地窖的酒永远都不会流尽,一只桶的酒干了,另一只就会被填满。我们发现沙米的帽顶上有好几个跳舞的小人,小人们拉手在空气里排成一排,像一卷叮咚的音符摇曳起伏,啊,那是他鼻子里哼出的一首歌的曲子。谁知道呢,也许沙米在自我催眠,也许他永远都不想醒来,我咬着丽的耳朵说,我们不要打扰他了,走吧。

  我和丽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想起了那只骰子,它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我不假思索地掏出它向空中一抛,嘭的一声,骰子在半空中碎了,紧接着我也碎了,丽也碎了。

  一间书房,一间柔软的书房。书房里飘来飘去的都是天鹅绒垫子,羊皮卷,还有鼻烟壶。我和丽看见奥斯卡·王尔德正坐在书桌前写信,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突然,王尔德打了个喷嚏,伴随着喷嚏出现的是一朵玫瑰花,那朵花缠绕在他的笔上,这让他没法写字,王尔德不得不弄断了它的茎叶。写着,写着,阿——嚏,王尔德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次不是玫瑰花,竟然是一条青色的小花蛇。那蛇开始咬啮他细长的手指,王尔德竟然来了精神,只见他越写越快,笔尖如龙蛇飞舞,血从插着羽毛的笔管一路滴下去,把笔尖染红了,那些鲜红色的字母如同试管中刚出生的婴儿,它们躺在柔软的羊皮纸上,姿态各异,却无涉意义。也许字母本身就无涉意义,仅仅是作家打的一个喷嚏,或放的一个屁。你能从一个屁中寻找出意义吗?反正我知道我不能。我发现不断有新鲜的字母从王尔德的笔尖跳出来,它们在我的脑海里捉迷藏,跳舞,飞翔,像一群欢腾的符号,每一个都有颜色,每一只都穿衣戴帽。我仿佛置身在慕尼黑啤酒节的大道,我不再沮丧,我兴奋起来,我一兴奋就想抱抱丽,丽的身体顺势倒在我的怀中。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丽咻咻的讯息蜿蜒而上,犹如夜晚某个墙角的花枝轻柔地吐露秘密。男人喜欢女人,可能就是喜欢这种不能言说的秘密。一对恋人接吻,其实就是在交换秘密。我们分享唇间的丰盈,我们狂喜,我们渐渐老去。所有的光泽都属于身體,人类从降生以来最先触碰的就是身体,它纯洁,坦荡,不像语言习惯背叛和欺骗,语言一思考,身体就发笑。我甩出一个清脆的响指,一只天鹅绒垫子应声飞来,它停在我们抬起头的上方,我挽着丽纤细的腰肢轻轻一跳,就跳上了那只垫子,我们的鞋子甫一接触那柔软的材质,对的,柔软,柔软的纤维,柔软的灯罩,柔软的钟表,柔软的青花瓷瓶,柔软的书桌,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外界一切观念上的冲突都被消融,连时间都变得柔软,如果把它握在手里,就像一只柠檬,因为柔软,所以安适。我和丽坐在那只垫子上,我帮她褪去衣服,小心翼翼地,现代人衣服的裁制真是繁复呵!费力地解开那些纽扣和拉链,我终于脱下了那件礼服,丽的胴体已经完全裸露在我的眼中,我们不停地热吻,相拥,做爱,我们喜欢每一只手指滑过肌肤时温凉的感觉,我们卸去了沉重的铠甲,我们像昆虫一样呼吸轻盈,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新鲜的姿态,男人和女人,手脚相连,一朵并蒂而生的莲花,我们仿佛回到了人类本初的模样,也许,最初的一切,都是简单的,谁说不是呢?过了很久很久,我和丽依偎着侧躺在天鹅绒靠垫上,丽吐露的气息犹如毒蛇的信子啮着我的脸,亲爱的,我们该睡了,话音刚落,那只垫子,轻柔的垫子,回答,让我来帮你们吧。那声音也是轻柔的,好像一阵夜间的轻浪,我和丽被那股“轻柔”包裹,我们卷进了挂毯里,像一对慵懒的卷叶虫,抵足冬眠。

  我已经醒了。我发现我睡在钢丝床上,我的头靠着一只红丝绒面料的垫子,我意识到我仍身在热气球上,靠近缆绳的地方,丽正在做瑜伽,我闭起眼睛都知道。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冷不丁地抱起她,我嘲弄地刮了一下丽的粉脸说,你最近可变胖了啊,我都快抱不动你了。丽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凑近我的耳朵忽地咬了一下,我痛得大叫。丽边跑边回过头大声抱怨道,这船一年四季就只有蛋糕,天天吃这个我能不胖吗?我看再吃下去我也要变成蛋糕了。我追上去抓住丽的手,丽嘟着嘴还在生气,我看着她的眼睛打趣说,那敢情好,到那时候,我正好把你吃掉,我想那滋味一定很甜蜜。丽被我的泼皮样逗笑了,笑着笑着她突然咳嗽起来,咳,咳,咳,丽的嘴里居然咳出了一只金戒指,我捡起落在甲板上的金戒指说,看,还是吃蛋糕好吧,你现在都能咳金唾玉了,为了保护你的“金嗓子”,以后要多吃金嗓子喉宝哦。不知是哪位香港女作家说过,小说就是卡在嗓子里的金戒指,一只金戒指莫非是一系列故事的开端,我暗暗地想。丽又开始咳嗽了,这次咳得更剧烈了,我用手轻拍她的脊背,咳,咳,更离谱的是,这次从丽嘴里飞出来的,竟然是一只骰子,啊,那只有着九个梅花点的骰子,我接住那只骰子往热气球外一抛,骰子在半空中翻了几个半空翻,咔嚓一声,热气球的缆绳断了,没有人知道是怎么断的。我只记得丽和我被某种力量托起,我们被抛离出甲板,抛离出热气球,我们像铅球一样在云层中急速下坠,我们掉在了一张色彩斑斓的地图上,随之,我和丽不省人事。

  我和丽变成了两只象棋,由白色象牙雕成的,去掉了头,去掉了手,去掉了脚,去掉了血和肉,去掉了思想的两只国际象棋。我感觉被装进了一副密封的铠甲里,空隙里尽是黑暗。我剧烈地活动身体想要挣脱它,可是那些鱼鳞似的铁片像蛆虫一样紧紧地附在我的皮肤上,我几乎要窒息。我努力地去回忆生活中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要命的是,我的心居然不会痛,甚至连麻木都没有,我的心是空的。我的身边是丽,只有通过雕刻留下的脸部线条和褶皱我才能勉强辨识她。我拼命地扯着嗓子想要大叫一声“丽”,可是我的喉结像水龙头一样被拧住了,僵住了,那个字虽在口边就是滑不出去。这时候如果有谁愿意在我嘴里放只弹簧我都愿意。我沮丧地看着丽,她的头上,准确地说是雕着一只金色的冠冕,她的前额宽阔灵巧,我明白了她是王后,而我的身份,是国王。我们就肩并肩站立在黑白格子相间的棋盘上,无声无息。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刻,我们脚下的棋盘开始剧烈震动,那阵风像锋利的刀子在棋盘的肚皮上划开一道闪亮的口子,我发现脚下那些黑白格子像浴室地板上的瓷片一样,一个一个龟裂,那条裂缝不断扩大,嘭的一声,棋盘碎了。我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丽的手,我害怕我们会再次坠落,坠进深渊。戏剧性地,我们没有下坠,一种柔软的触觉从我和丽的脚底涌入,我们好像踩在一只章鱼巨大的脊背上,啊,一张地图。欧罗巴的地图浮上来了,它的形状恰似一只趴在海洋上的章鱼,也许欧罗巴在几亿年前就是一只海洋生物,我想象那些岛屿就是它身体上的伤疤,而无数条向四周蜿蜒的山脉仿佛它的角爪,这样既保证它与其他大陆相连,又可以避免自己的疆界不受外族的侵入。我停住脑海里的联想,那张地图,羊皮卷一样的地图,已经在我们的脚下展开,我和丽行走在欧罗巴的中心,不是走,是跳,像羚羊那样(我们的肉身依然是象棋)。这张奇妙的地图的触角可以自动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无限延展,生长,我们看见城市从地图上沉下去,废墟里生长出一片围裙大的牧场,草原,绿。男人和女人生活在围裙上,他们在树上,在青草上,做爱,生长,呼吸,生出的孩子像树叶挂在树梢上,笑.发出声音,那树叶,是两面的,抱着两个孩子,正面是男孩,反面是女孩,他们连成一体,一片完整的树叶……对不起,我又开始入戏咯,不过,我真的是在想这张地图,一张可以无限延展的地图,我的脚走向哪里,就可以自动延展到哪里,可以伴随我的行程生长的地图,无限生长,生长出树,村落,城市,一切。我们的写作是不是也可以是这样,无限地生长,永远不会结束。谁说不是呢……我和丽正伴着地图生长,我们踏进了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场域,我们见识过古老的村落,城堡,森林,我们穿过原始人穴居的洞穴,我们在壁画前停驻,我们从洞口出发,我们来到煤烟笼罩的城市,我们给街道两旁的流浪艺术家的帽子里抛银币,可惜我们没有手,只好放弃。我们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博物馆长廊的尽头是一片海滩,我们穿过一条密封的玻璃通道,最终我们看见了那片海滩。就在丽和我刚踩上那片金色的沙滩的一刻,轰隆一声,博物馆在我们的身后倒塌了,城市的建筑也倒塌了。地表在往下陷,沙滩已经陷进海水里了,海水淹没了整个城市,也淹没了所有关于城市的记忆,一切都如同儿时玩的沙堡,在瞬间毁灭。海水已经淹到我的脚面了,那种清冽的恐惧像电击一样冲击着我麻木的脉搏,我和丽的眼睛打开了,我们看见欧罗巴大陆已经在我们脚下沉没,海水升到我们身体的部位,那些覆盖全身的铠甲,曾经去掉了我们所有人类特征的铠甲,被海水洗掉了,犹如蝉的外壳似的蜕掉,我听见象牙的碎物一片一片掉入海里,它们被水分子和盐物质慢慢溶解了,不留痕迹。我重新拉回丽的手,我们获得了新的生命,海水快涌到我们嘴和鼻腔了,我对丽说,我们又该跑了,那刻,我记得我和丽飞起来了,我们变成了两只风筝,海与天交界的地方,我们成了两只黑点,摆脱了大陆的控制,我们无比轻盈。

  我和麗坐在漂流瓶里潜入海中,我们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外面的海,还如此亲近,我们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触碰,海又那么遥远,我们张开鼻子和嘴,也只能呼吸到一股干燥的热空气。有几次,我们感觉海水都要流进眼睛里,我和丽用手去揉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没有地图,没有罗盘,我们无目的地漂着,我们漂啊漂,我们的眼里漂过水母,漂过珊瑚,漂过金枪鱼,漂过海马,漂过流浪的风暴眼和发情的漩涡。瓶内的光线很暗,偶尔玻璃上会闪过一道橘红色的火光,就好像什么人在砂皮上划火柴,那是鲤鱼从漂流瓶旁边经过,它翘起的尾可以发光,鮟鳀鱼喜欢提着小灯笼在漆黑的海中穿行,我和丽猜测它是个失眠夜游症患者,每想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我们都会心一笑。可是总有些可怕的景象,我记得我们见到过一具鲨鱼的尸体,正在腐烂的尸体,它的眼睛已经被吃掉了,留下两个幽深的黑洞,无数的小鱼像蚂蚁一样蜂集在它的尸体上,很快,这些小生物就将它分而食之,只剩下牙齿和白骨,我知道那具白骨迟早也会被海水溶解,消散,最后变成肉眼都看不见的分子和微粒。

  丽吓得用手遮住脸,她双唇紧闭,她的长睫毛在指缝间微眨着,透过玻璃的倒影,我正好可以看见丽惊惧的神情,在那倒影里,我好像发现了一只脆弱的生命。丽的睫毛如同她纤细的神经,我猛地抱住她,我感受到她的体温,在这昏黄的海底,同样是昏黄的漂流瓶里,我感受到丽的心跳声,那声音清晰而神秘,它吐露给我一种异样的情绪,好比雨夜中行走,在墙角看到一朵呢喃的火苗,低语。我俯在丽的耳旁悄声说,别怕,有我在,我们来做游戏。丽平复下来,她开始用头发搔着我的脖子,然后轻吹了口热气,那口气棉布一样滑过我的肌肤,在昏暗的空气里流走。我笑着刮了下丽的鼻子说,你前身莫非是条鱼,丽的眼角满是疑惑,我大笑起来,要不然吐出来的气息怎么都是暖流。丽擂了我一下,你这个人就没正经,我抱紧丽的身体,不以为然地对她说,那索性坏到底吧!我们亲吻,相拥,在这昏黄的海底,冰冷的海底,我们做爱,我们试图用肌肤的每个亲昵的动作去温暖对方,我和丽抱成一团,我们像一只毛线绒球似的在空荡荡的漂流瓶里滚来滚去,我们从瓶底滚到瓶口,再顺势滚回去,我们眩晕,狂喜。这种戏剧性游戏对我和丽而言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们离对方如此之近,逼近高峰又墜落谷底,巨大的落差让我们呼吸急促,我们越滚速度越快,一只飞速运转的皮球在漂流瓶里越滚越快,互相取暖运动,瘦身运动。哦,不能用滚来形容,是跳,我们借助玻璃的反弹力在瓶子内部跳来跳去,每一次我们的身体剧烈地碰撞,我和丽都会觉得无比欢欣。然而,我们被另一种巨大的碰撞声吵醒了,漂流瓶好像撞上了什么物体,我和丽停下了,我们停止了那种流汗的动作,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瓶尾的玻璃板前,我们已经漂到海底了,没有美人鱼,也没有精灵,没有任何传奇色彩的渲染,四周只是一片幽蓝的静谧。就在我和丽想要沉在这片静谧的时刻,漂流瓶又开始晃动起来,我和丽也不由得转动起来,我们发现置身在漩涡之中,漩涡是风暴的眼睛,通过这只眼睛,我们看见巨大的气流卷起沉没船只的残骸,丽下意识地紧握着我的手,我摸了摸她的前额轻松地说,不要紧,亲爱的,我们很安全,没有比风暴眼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看,我们像风车一样转来转去,多轻盈。话说回来,那些船体的残骸抵消了气体的冲击力,正好可以避免漂流瓶被卷进漩涡的中心,相反,这股漩涡正在托着漂流瓶往海面急速飞升。我对丽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我们的屁股正坐在火箭上,海就是我们的天空。在风暴眼里能看见什么呢?透过玻璃,我和丽看到水,准确地说,是水分子,无数的像打开胶囊散落的微粒般大小的一粒一粒的水分子,你能感觉到它们在跳动,它们在漩涡的大嘴巴里发芽,开花,长出触角,它们聚合成了不规则的多边体,开始只有雪花一样大小,慢慢地,那多边体的触角越长越大,吸收了藻类植物的营养,它膨胀起来,只听砰的一声,它已经有咖啡里放的方糖一般大了。丽天真地想要伸出手把它放进嘴里,我拦住她说,别忙,好戏还在后头呢。那些水分子变成的糖果溶解了,它们像冰激凌似的粘在一起,漂流瓶快升到海平面了,又是砰的一声响,漂流瓶炸碎了,我和丽被抛出海面,我们像软木塞一样落在沙滩上。那天,我们从海风中醒来,我和丽都赤裸着身体,我们好像迷路的野孩子,我发现我的掌心粘着一只正方体骰子,糖果做成的骰子,骰子的纹理上还有一层一层的波浪的痕迹,我和丽相视一笑。

  交叉漫游手册

  提示一: “没有面孔”,丽尖叫着,我的脑袋上,液晶电视滚屏正在播放一个植入式广告,葛优的光头很亮,像是抹了荧光粉。丽的叫声让我从画面中跳出来。我发觉我们坐在地铁车厢的靠椅上,周围空无一人。是的,空无一人。没有面孔,空气中有笃着步子行走的拐杖,高跟鞋,有自动摊开的当天的报纸,我看见浮在半空的数不清的蓝莓手机、电脑、宽边眼镜、编织袋、易拉罐、自动售货机里飞出的硬币,还有头发,无处不在飞扬的头发。然而最要命的是,没有面孔,没有轮廓和表情,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和眉毛,甚至连牙齿也没有。我见证了拉手吊环旁一只淡绿色的苹果被“吃掉”的过程,该死,从头至尾我只听见了果肉不断咀嚼的声音,牙签剔牙的声音,当然,还有响亮的尾声,一个饱嗝,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〇”,它与另外一个声音制造的图像——“〇”,一个响屁撞在一起,粉身碎骨,双双阵亡了。丽冲我做了一个鬼脸,零零得零嘛,说不定是一个开始哦,我曾经见过浴室蒸发,街道蒸发,却没见过地铁蒸发,你能想象男人和女人瞬间像静电一样溶解在空气的情景剧吗?哐啷一声,我和丽从靠椅上跳起来,我们的姿势在空中向后倒,我们失重了,所有的物体,包括那只吃剩的苹果都浮在半空向后倾斜,就在我们正要陷入那种集体失重的状态时,丽和我又回到了原位,一切正常,报纸继续哗啦哗啦地翻动,手机玩游戏的声音还在响着。我站起身,看见靠近车厢连接处的黄色内墙上有一个V字形的电子显示屏,黑色的屏幕上,数字活像一只只不断跳动的小火苗,我明白刚才地铁加速了,印象中我们要去C地,朝窗外望去,我瞧见橘黄色条纹状的探照灯的光点打在钢轨和枕木缝隙边沿处,也许,在漆黑的夜里,这辆以每小时三百六十公里全速开进就要飞起的磁悬浮地铁,本身就可以简化成一束发射出的光锥,而我和丽,只是这束密集的光锥里的两个微粒,或者符号。

  丽对我讲地铁是鳗鱼变的,她递给我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上面随手记录了一个涂鸦之作:

  游进城市体内

  你会感觉

  如鳗鱼潜入深海

  我们屏住呼吸

  等待……

  提示二:

  我凝视着那歪斜的字体,似笑非笑的揶揄,你还是这么喜欢花蕊,丽抹了唇彩的小嘴努了努,没作声,丽在玩手机游戏。过了一会儿,地铁的速度变慢了,她摘掉两只耳机,把手机放到我眼前,屏幕上是一张电子地图,墨绿色,形状活像一只龟甲,你瞧,那些细密的黑色裂纹,衍生出无数的点和线,四面八方,消散,重组,城市,建筑,街道。肉眼无法观测到那些剧烈的变化,因为一切变化都微缩在丽手上那只手机的屏幕上。有时,壁垒分明反而会模糊你的视界,谁说不是呢!或许,做一只浮游生物浮在半空会更好,你必须离开地面,才能看清楚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原始人会在龟甲上画什么东西呢,我捅了捅丽的肩膀说,选择题:

  A.天空的颜色

  B.昆虫的呼吸

  C.波浪的形状

  D.女人的前胸

  丽用涂了顏色的美甲重重点了下我的脑门,衰男,色男,然后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他们会在背甲上涂鸦,他们涂所有的颜色,他们哭,他们笑,他们打喷嚏,他们吐唾沫,他们面朝大海撒尿,他们——男人和女人在草丛里撕咬,总之,一切原初的表情和动作。我咀嚼着“原初”这个词语,眨了眨眼睛,他们说完了,那我们呢,我们这些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众生呢?丽轻描淡写地撇嘴说,我们有符号呗,OICQ对话框里的表情符号,吐槽,装×,卖萌,手淫,冒泡,任你选哪个贴在脸上都可以在大街上暴走。我打了机锋,走到哪里?丽脱口而出,走去贫民窟。我继续打趣,原始人还是暴走族?丽嬉笑地说,暴走族就是原始人啊!

  暴走简史

  原始人在岩壁上画画

  暴走族在围墙上涂鸦

  原始人走进他们画的壁画里

  亿万光年后,从围墙的涂鸦里走出来

  就变成了暴走族

  走了几亿光年,停不下来

  名日:暴走族

  我并不认可地说,可是原始人生活在洞穴里啊。丽的面孔板起来,她认真地说,亲爱的,你不觉得贫民窟就是一个洞穴吗?每个超级城市里都有这样一个洞穴,隐秘,幽深。我无奈地低下头,叹了口气。

  提示三:

  地铁的速度越来越快,电子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速已经超过450千米每小时,我们发现整节车厢有浮起的感觉,我们的耳朵听不见车轮在铁轨上滑行交碰的声音,也听不见齿轮摩擦的声音。这架动车好像一个睡袋,每个人都打着哈欠,滑动,做着梦的我们都浮起来了,好像胶囊里的微粒。地铁飞起来了,丽兴奋地喊道。我伸出食指放在双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丽会意地靠在躺椅上,继续看她手里的书。一切突然很安静,我转过头望了望窗外,这辆“飞起来”的地铁正在一条长隧道里穿行,透过探照灯微暗的光线,我的眼睛掠过岩壁上的几个通风窗,噢,从那些细小的孔眼里跳出来几点橘红色的火光——我闭起眼睛都知道——那几点火光跳上了车窗玻璃,火光在嬉戏打闹。它们长出了翅膀,黑夜的翅膀,黑夜的蛹生出了翅膀,火光变成了蝴蝶,这些几亿光年前烧完的图腾选择此刻从“白洞”里跳出来莫非是一种暗示?丽的头发擦过我的脸颊,我回过神,蝴蝶们停在靠近窗帘快要收起的边角上,于是,窗帘也变成了柔和的橘红色,丽伸手想要抓它们闪光的翅膀,却碰到了玻璃。我咬着她的耳朵说,就让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吧!我们坐在这列每小时运行450千米的磁悬浮地铁上,印象中我们要去往C地,也许C地只是电子地图上一个红色的拐点,一个隐约的标记。“城市以下,我们像鳗鱼游在深海,我们在城市体内漫游,我们从一个管道游进另一个管道,一个坐标浸入另一个坐标,我们漫游在黑夜森林里”——当我在日记簿上随意记录下这段呓语的时候,丽正在翻一本乳黄色的小册子,丽的脸色露出不屑,她把那本精致烫面的小册子扔给我,气恼地说,居然还有这么装×的导游词,你来看看。

  提示四:

  那本小册子的形状很像是一本家用电器的说明书,封面上写着《交叉漫游手册》。古怪的名字,我把封面翻开,第一页的空白只有一句话,口吻像是幽默的调侃又好像傲慢的警告:凡严重缺乏想象力者或脑结构呈螺旋式下降型患者请勿打开此书。我毫不犹豫地翻开第一页,这本小书看似说明书却没有那些惯有的烦琐的详解和标注。我跳过第二页,后面的居然都是空白页面。好奇之下,我重新回到第二页,只见最上面一行用红字赫然写道:本手册非旅行指南,不提供诸如转店、用餐、住宿、导游等服务,旅行者在旅行途中若遭遇任何事故(包括精神失常、人格分裂、癫痫、幻听、呓语、梦游等),本店概不负责。这段无厘头的开场白更激发了我的兴趣,我继续往下看,后面是类似法律条款的一组长句子组成的一段话,在此复述如下:

  1.交叉式漫游即为拟想式漫游,此种漫游方式没有物理意义上的起点和终点,亦无行程。

  2.交叉式漫游是一种纯粹的开放式的旅行过程,所以,我们不想以乱吐唾沫的方式来引导您和您的家人。

  3.交叉式漫游特别需要旅行者的参与和互动,旅行者尽可以自行编织、添加、注解、戏拟整个旅行过程,您是您的造梦者,亦是终结者。必要时,旅行者可以用橡皮抹去自己制造的一个情节或人物。(不过旅行者自负后果)我们渴望那种能够篡改和颠覆自己情节的勇者出现。

  4.交叉式漫游旨在释放和拓展更高思维间的游戏密码,本店会在旅行者自编自导的众多“可能性”的旅行过程中选取最具创意的那个,作为一种新的范式和标本,以影像的方式重新植入和叠加在新的旅行者们的脑海里,这个过程会刺激他们再造自己的旅行方式。

  备注:参加交叉漫游俱乐部的新会员通常会被设定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比如一辆行驶的火车,注意,这不是旅行所谓的“开端”,因为你会发觉身边没有同行者(家人除外)。你通常会得到一本精致的小册子,名为《交叉漫游手册》,当读完手册所有事项后,旅行者就可以用笔在余下的空白页中写下你的故事,祝旅途愉快,谢谢!

  提示五:

  当看完这组句子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的时候,我合上了这本书,我认为这个手册纯粹是扯淡,是一个疯子的信口开河,或是一个高级骗子的障眼法。然而,就在我和丽相顾大笑的片刻,我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支圆珠笔,那本小册子也挣脱了我的另一只手,它浮在半空,自动地翻开空白的页面。丽冲我挤眼睛,她的表情示意我试着写一点。我攥着那支圆珠笔,脑中的情景在往上游,游出地铁的顶棚,继续向上,在阳光都游不进的深海里,继续向上,从一只下水道天井的孔眼里,慢悠悠地,游出地表,来到那个万物轰烈的城市里。我的思维游进一座漂亮的学校里,在这座学院的一间教室里:生着黑色卷毛头的男孩,正在与物理老师激烈地辩论,我分明看见黑板上画了一个城市下水道的管道分布图,只听那个男孩喷了响鼻,嘲弄地大叫,什么城市下水道,在我看来就是阴道,她在夜里与无数的男人通奸,包括她的表兄,她的精力如此旺盛,您瞧,每天早上,大街上都会冒出新的摩天大楼和汽车,这些都是超生的baby们,您闻一闻,柏油马路上,太阳底下,有没有汽油挥发的味道,那就是男人残留在城市母体上的味道。

  我脑海中的情景继续铺开:吱呀一声,教室大门打开了,穿白色网球衫的男孩跑了出来,他跑出学校,他背着书包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逛(被教师赶出来了,谁知道呢),男孩不停地走,吹着口哨。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在岔路口一侧靠近街心花园的街道上有一口城市下水道的天井。我用圆珠笔集中精力写下去:那个捣蛋分子掀开圆形的井盖,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这井盖上的通气孔。

  啊!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我看见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器具,阳光照在那个男孩的手上,金光闪闪的,啊,那是一只鱼钩,男孩将折叠起来的钓鱼竿打开,三米长的鱼竿,然后把系了咬钩的钓丝在鱼竿最前端失重的部分打了个死结。

  男孩站起来在风中甩了甩鱼竿,月牙形的钓钩在我的眼睛里甩了甩。倏地,他将鱼钩甩进了揭开了盖子的天井漆黑的入口,然后从容地放下钓丝,十米,二十米,天哪,那钓丝仿佛是永远放不完,无限长的。我停下笔,天井垂钓这段情节没有在我的计划内,我想用橡皮擦去那段叙述,然而我翻遍口袋却找不到一块橡皮。更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我手中的圆珠笔也不听使唤了,它跳出了手指的掌控,一只圆珠笔自动地在手册的扉页上书写着句子。我回到脑海中的场景中,那个男孩手中居然也有一支圆珠笔,他在一本形状貌似我的手册的笔记簿上飞速地记录着什么。这个混蛋正在篡改我编织的情节。丽恐惧地抓住我的肩膀狠命摇晃,快想想办法啊,否则我们的命运就要被别人设计了。我冷静地分析了当下的局势,我必须把一切“可能性”的结局都推导出来,推论如下:

  1.这个男孩是我用意念催生出来的一个“分身”,他原本是一个由我控制的“傀儡”,这个“人物”用来推动整个剧情的发展,然而,由于这个男孩的背后是城市,一只庞大的巨兽,他悄悄地摆脱了我意念的控制。当我们在地下“设计”男孩命运的时候,他也在“地上”反设计着我们,那只鱼钩的出现就是他反击的开始。也就是说,我脑海中制造的“影像”和另一个更强有力的“我”催生出来的“影像”交叠在了一起,那个更强悍的“我”吸纳了“我”的幻想。那个男孩“垂钓”的动作表明他想把地铁从“影像”的深海中钓出来,彻底俘虏我,从而使“我”与“他”合二为一,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由他意识控制的“我”。

  2.也许这个手册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一切都只是在梦中,梦中的磁悬浮地铁,梦中的漫游手册,梦中的“我们”自我催眠,“我们”闯进了那个“男孩”的梦里,谁知道呢?也许这架承载“我们”的时速超过450千米在城市以下全速开进的磁悬浮地鐵只是那个“男孩”投在意识深层处的一道全息幻影。换句话说,这座“地下铁”就在男孩的体内,应该是他童年的“幻梦”,现在,他只不过充当了自我心灵的“捕手”——他要用这把“鱼竿”从意识的深海里捞起原本就属于他的“意象”:地铁。

  3.另外一种可能,我们设想通过“天井”的“眼睛”——那个“气孔”,去窥探地上世界,城市的风景,男孩只是设想中风景的一部分。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插曲我没有计算在内,这个男孩因为辱骂师长而被赶出教室。巧合的是,他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发现了天井,并掀开了井盖子,就是这样一个动作打断了整个情节的走向,这个淘气鬼灵机一动,他想用那只“无限长”的钓竿将地铁从地下深海里钓起,好让我们这些躲在“阴道”里的“窥探者”现出原形。就好比在一辆地铁上,一对男女在窗前观察一座城市的风景,而这道“风景”突然张开大嘴,把包含这道风景的地铁和正在欣赏风景的男女纳入口中。

  4.最后一种假设,也是最疯狂的假设,这个男孩或许是个偏执狂,他无端仇视城市以及城市衍生的一切事物,尤其仇视城市地下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他认为在黑暗中穿梭的物质就是不洁的,所以他只是下意识地打开下水道的天井盖子,他想碰碰运气,看能钓上来什么样的“怪物”——他纯粹是为了出口气。

  就在我纠结于内心这四种推断的时刻,忽然听见丽的惊呼声,快看,那个小个子正在拼命往上提拉,他准备收竿了。我急忙抓住那本还在半空中的手册,圆珠笔已经消失了,我快速翻动早已布满铅字的页面,想要看到篡改的结局。然而,这时我们所在的车厢开始剧烈地晃动,“钢铁鳗鱼”像是患了癫痫症在抖动,它身体因褶皱而凸出的腹节,一节一节,那白色铁皮车厢的交接处,巨大的声响,车厢内的荧光灯全灭了,就在我和丽的身旁,窗帘前的一扇钢化玻璃砰然碎裂,巨大的碎裂声赶跑了那些火光蝴蝶,我看见那些长翅膀的小精灵四散逃离,有的被锋利的碎片划伤了柔软的小身体,慢慢地,这架被细密的铠甲包裹的“鳗鱼”感觉在往下坠,就像一只掉落的松果。我和丽听见了无数齿轮和小碎石子交碰发出的摩擦声,这一次,我们听见钢轨呼吸沉重,我们听见枕木呼吸沉重,我们听见黑夜呼吸沉重。数不清的因“碎裂”而逸出的钢铁的碎屑和粉末游走在车厢的空气里,你能想象和“铁元素”亲密接触是什么滋味吗?丽和我用手帕捂着嘴,我们几乎陷入“窒息”,我边打喷嚏边打趣说,真见鬼,这年头我只听说在畅销书里有钓金龟婿,钓大鱼,还头一次听说“钓地铁”这种小说情节。丽没好气地揶揄道,你就省省吧,“钓丝”都变“屌丝”了。我猛地一拍脑门,对呀,是呀,钓丝,那条长长的钓丝,看不见的男孩,钓丝,细线,操纵,编织,贯通,整个文本,关键词,原来就是“钓丝”这个简单的发声。丽用手绢擦了擦脸和额头上冒出的热汗,狐疑地问,你在神叨什么,You神经又跳大绳了。我回身靠在躺椅上,感觉脑子像DVD,在不断地闪回,快进,暂停,抓取……

  脚本设计I:

  M·N先生和L女士新婚燕尔,他们要去往C地。C地有一家大型的地下卖场,于是他们前去购物。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显示到站了,N先生牵老婆下车,将行李放在黑色的传送带上,他们过安检,上电梯。穿行在地下通道,N先生闻到一股异味,隔夜的尿骚味,无数的人影从他们的眼前闪过,戴眼镜的说唱艺术者,手拿破碗的乞讨者,卖手机者,等等。M·N先生闻到一股尿骚味,他们还在人行通道中,快要到出口了,N看见靠近出口的楼梯旁有一个厕所,房门发黄的厕所,厕所的便池上,掉皮的白墙上,乖乖,那可是“者”们的颜料盘,鼻血红,尿黄,屎绿,“痰蜗牛”,对的,你不认为吐在墙上的痰的爬行的轨迹像蜗牛吗?N穿过那间厕所,顺便也穿过了那些五色杂陈,颜料丰富的“者”们。N和L拎着大包小包上楼梯,他们气喘吁吁,他们从“黑色暗房”里游出来了,他们“出海”了,阳光刺穿了空气的肺叶,也刺入N和L的肺叶,一辆汽车接着一辆,不知什么原因,红绿灯突然灭了,“红绿灯”们的眼睛瞎了,汽车们像粉刷房里被喷彩机喷过的粉融融的甲虫在压马路,粘稠的柏油马路。

  #,90号,93号,97号,98号

  ……

  标号,Petrol/Gasoline

  美国制造,腹语,引擎,芳香引擎

  拆开烃这个字吧,拆开

  天火降临

  马达,多像一个喷火女郎

  马路干呕,马路倾裂,着了火的马路疯癫

  “甲壳虫们”翻肚皮,腹泻

  吐出隔夜,绿色的(黑色还是绿色不重要)精液

  这么难受,干脆脱掉,脱脂d嘛,好比牛奶和乳房酸

  对了,就从排气管的屁眼里,脱掉

  烯,苯,芳,硫,C4-C12脂肪,环,哥们记不清了

  凡是后缀有烃类“光环”的词汇,统统脱光

  别害怕,您瞧,只要轻轻一点臀部,“毒蘑菇”升了天

  原来

  L大笑着合上单词薄

  说:

  Industry

  “try”掉烟幕

  爬出一只放屁虫

  M·N害怕去臆造那样可怖的图景,他只想和L,名字有着金刚石质地的女人,赶紧回家。他想让那些臆想像酒精一样从脑门上统统挥发掉,他紧张兮兮地紧攥着老婆的小手,美加净牌的小手,芬馨的小手。从地下通道出口走出来不远,N先生这一对走在路牌为Crazy的金字大街上,这条大街上竟连个鬼影都碰不到,亮晶晶、油腻腻的柏油马路踩上去连他们的鞋子都要犯困,睡着了。突然,从一个连接小巷围墙的岔道口闪进来,不,应该是拐进来、跳进来一具骷髅,啊,一具完整的骷髅,蒸发了所有血肉、所有思想和所有意识的白骨。观众能设想,一具在柏油马路上蹦跳的骷髅能给人类带来多大的恐慌:他,算了,还是用它吧,它削平血肉的两个肩膀上还挂了一件深灰色的阿玛尼西装,犹如塔罗牌上死神身上的披风,贼滑稽,我想起唐吉坷德吊在风车转动的板叶上的情景,不好意思,这是M·N先生的脚本,“我”是不能介入的。那么,继续,一只“闷骚”的骷髅,闷骚,谁叫它不能说话,另外,他那对早已“进化”为黑洞的眼睑上还粘了一只墨镜,黑洞已然够酷,再加上墨镜真是酷毙了,所以,他真的酷“毙”了,他变成了如今的“它”。别打岔,N先生紧握拳头冲“镜头”外的我示威。

  N先生挥了挥手,一切继续,开始,一具“闷骚”的出土文物,哦,对不起,换个词吧,一具“风骚”的潮男骨头。嗯,今年流行在身体上纹骷髅头呢,骷髅,僵尸剧骷髅,电磁高频脉冲加比特骷髅。你没看见,卖场大门入口上方的电子广告滚屏上不就是吗,荧光闪闪的白牙。哈哈,声光电制造的悬浮的魅影,也许吧,没准这个魅影是在写字楼里键盘侠的白皙手指敲出来的,终端机嘛,回路,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魅影,这名字太老土了,简洁点,魅世界吧。实在抱歉,“我”又在剧本中出现了,请继续,那只白骨,不对,应该是“他”,又错了“它”,白得疹人的分开像铁锚(除了不是黑)的五根脚趾一脚爪,居然在柏油路上立起来了,芭蕾舞的预演姿势,一,二,三,合拢一直立一伸开一放下……钢叉尖利<>花瓣柔软。M-N先生目睹了整个神奇的过程,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个悖论,我在摄像机后面踢了下这头戴眼镜的呆鹅的屁股,轻笑着说,不稀奇啊,“水泥”不也跳到“森林”了,亏你还是导演,语言返祖这个词都拎不清。N先生咬着嘴唇不说话,L女士走过来摘下他的黑框眼镜,亲了亲他,爱抚地说,Dalin,只管写好你的剧本吧!其他都不用去想。N呆子,请允许我用呆子这个称呼,舒展了眉頭,然后信笔写去。跳着跳着,跳变成了唱,一具骨架扭动着浑身上下每一寸骨节,骨节“咯咯”作响,那只骨架的“首脑”,骷髅头在向后甩,犹如夜店里的DJ在疯狂地甩头发,可惜“它”早已谢顶,头发没法甩甩,那动作太滑稽了:一具骨头左手牵着一只带斑点的宾利狗在玩摇滚,那只狗身上的图案好像是垃圾堆里的碎步片和沙发下的绒毛随便拼成的,成语:鸡零狗碎=碎狗机灵。骷髅头向后甩一甩,机灵狗的尾巴也甩一甩,砰的一声机灵狗碎了,真是“鸡零狗碎—了,骷髅头也碎了,不是碎了,而是“爆”了——“我”横插进一句话,骷髅头和机灵狗都消失了,消散了,伴随着巨大声响而来的是很多0型的黑色磁力小球。M·N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一场小型“磁暴”,那些形状类似气泡的小圆球浮在马路半空,它们亮出了锯齿状的牙齿,细白,锋利,啊,那是骷髅爆炸带来的分解物,它们互相摩擦,撕咬,吞噬……“轰隆”,有建筑物塌陷的音波传来,N先生又一次攥紧了L的小手,这两人循着声波发出的方向回过头望去,就在他们下车抵达的方位,地铁站已成了一片废墟,还有废墟上挤出的一道浓重呛人的黑烟,像早已溃烂的脓疮,腥臭无比。然而,出乎M·N夫妇的意料之外,事件还未结束,从地下通道出口倾裂的两排楼梯以下,M·N惊恐地发现,爬,哦,飞出了无数只蚂蚁,长着一排锋利锯齿的蚂蚁,钢铁蚂蚁,地下通道变成了蚁穴,幽深,蜂集的群蚁像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N先生依稀能通过那些生物的头部轮廓和瞳仁辨认出一张张男人和女人的面影,他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对L女士说,看来我们是来错了地方,走进了磁力的墓场里(一张由磁力制造的扭曲的坟墓场)。

  脚本设计Ⅱ:

  浮在半空中的黄皮书——就是那本《交叉漫游手册》着火了,稀薄的纸张燃烧发出的细微声响搔醒了N和L的梦,他们起先在地铁的躺椅上睡着了。N男,嗯,手册里没有他详细的资料,我只能用性别直接称呼他为N男,至于“我”嘛,只是一支圆珠笔,只负责叙述、记录,所以,不要理“我”。灰飞烟灭,N最后拿在手里的只有拇指大小的一小张发黄的残片,纸上印着一弯月牙的形状,象征的寓意是:鱼钩,上钩。N男和L女的身体突然向一侧滑动,是倾斜,不是倾斜,是滑落……他们的后脑勺撞上了两节车厢连接处内侧消防门的铁制门手上,N和L潜存的意识里,整架磁悬浮地铁像蛰伏穿梭在城市下水道_—一阴道的一条百年老鳝,被钓起来了,N回忆着那条亮晶晶的月牙形银色鱼钩,他和L又返回梦乡……

  N和L终于看见了那个隐藏在地表之上的操盘手——或者是潜意识里他们认定的那个男孩,这小子依旧穿着白格子套头网球衫,头上戴了顶绿色的鸭舌帽。这家伙的薄嘴唇笑了笑,然后从下身穿着的像是海军陆战队专用的黄绿纹裤子蓬松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样很好辨认,就是那本黄色的手册,至于另一样,请恕“我”描述得冗繁一点:那是一条展开的细长的貌似鲸鱼阴茎的怪玩意,在阳光里油光闪闪的,那条绳子,姑且称为绳子,又仿佛是透明的,N男的视界中这条“绳子”仿佛是由无数颗粒状的微小无机物组成的玻璃碎片拼接而成的呈四方形的“生物”——“油性物质”。这条在男孩手里攥着的“绳子”在空气里挥发着汽油的味道,N男发现下垂于马路的绳子的尖端每隔一分钟就会滴下一粒黑色的液体,那液滴仿佛落地的婴儿重新回归黑色的母体——大地,哦不,是黏稠的柏油马路。L是女性的书写,所以她的视界比N来得更为细微:白格子男孩的“绳子”,活像钢制的刻度软尺似的,一节一节,可以折叠,弯曲,你尽可以设想,它收缩起来形状好比一个哨子,那个发声的槽,塌陷进去的豁口里,绳子,就是从槽缝里抽出来的。另外,L的肉眼观测到,这条绳子似乎每隔几公分就有一个凿空的四方形的小洞,忽闪忽闪,仿佛一只翻开的小窗户。朋友,关于“绳子”我已经介绍完了,现在,轮到L惊呼,是磁悬浮地铁。这个孩子手里攥着的生物是那架地铁,玩具塑料模型,那模型很逼真,上面还开了两扇窗户,L女看见她和N男就在窗户里,天哪,就在L惊呼的同时,N男几个箭步冲上去想要抓住男孩手里的绳子。然而,这个机灵鬼早就把它折叠好放进口袋里了,N的算盘扑空了。只见那小子嘴角轻蔑地笑了笑,淡淡地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地下铁,你们瞧。随后,他将那本小册子翻开最后一页,在N和L眼前晃了晃,扉页上画着一只地铁的草图,显然是随手涂鸦上去的。N男和L女面面相觑,男孩放肆地大笑起来。N先生感觉被戏耍了,他想要抓住这个促狭小子,揍他一顿,不可思议的是,当N的手刚碰到男孩的胳膊时,男孩碎了,不是碎了,是消散了,男孩的头发,眼睛,鼻子,手,脚,都像身上那件棉质的文化衫拼接图案的黑白格子一样,碎裂,分解,化成空气里的尘埃,灰飞烟灭。

  N已经记不清什么时间醒来的,换句话说,N是被汽油的味道弄醒的,那股香气,像一只甜蜜的手绢轻轻压在N的鼻翼上,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四处打量,L就睡在离N不到一米处。人,哦,L被情节设定为女性,女人侧着身蜷缩起来躺着的姿势让N产生了幻想,幻想一只刚从树上坠地的香蕉,滚落在马路边的香蕉,夜晚的香蕉……然而,N的眼光突然碰到柏油马路,立马,他那一串绕着芳香烃的甜蜜幻想被撞得粉碎,就像一圈柔软的光撞上一堵厚墙,真见鬼,该死的直线,N嘴里咕哝着,他用手指碰了一下L女的弯曲的长睫毛,这样,她也醒了。“我”用圆珠笔在纸上唰唰写道:他,N男,她,L女,他们回忆起地铁从一架转动着的排气扇的两只叶轮的间隙中游过,滑行,在输油管道里,像鳗鱼,深呼吸……

  是时候了,我该让N和L浮出纸面了,我立即敲出一个“P”打头的单词,N和L踩着“Postbox”,跳出彼岸,叙述到此,“我”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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