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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火炉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3292
傅菲

  炊烟

  水即将烧开,那个口渴的人,又走了。我继续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承受夜晚来临。我早早预备好了的茶叶,会受潮发霉。我洗净了的茶杯,又会蒙尘结垢。炉里的火,无辜地发胀,无声无息地成为灰烬。沸腾的水,已无人关心。口渴的人抱着枕头失眠。夜晚终于来了,无人知道夜晚有多漫长。我不打算关心别人,不写信,也不遥望天际,更不打算关心自己。我要看着被囚禁在自己心里的幽灵,脱下黑色大氅,游荡,跳舞,她裸出了玉脂般的后背,馬蜂腰,羊皮鼓一样的翘臀,张开的双臂是一种飞翔的姿势,修长的腿成了尾羽——我所说的是炊烟,在适时升起,又适时飘散,最后不见影迹。

  我迷恋遥远的气息,不着边际的气息。

  我迷恋旷野空荡荡的膨胀感。

  我迷恋和一个漂浮的人相隔千里说话。我热爱与星宿说话。

  我迷恋死亡珍藏的秘密。

  一片屋顶上,一缕炊烟和另一缕炊烟,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场风和另一场风,纠缠在一起。就是一团火的幽灵和另一团火的幽灵,纠缠在一起。

  生起炊烟的人,和我们的生命有关。第一缕炊烟,是白昼升起的帆。河埠有了挑水的人。田畴有了下肥的人。浆洗衣裳的棒槌,啪啪啪。电线上的麻雀,唧唧唧。向阳的青山被阳光涂抹了一层油脂。大米在锅里,突突突,冒起了密密麻麻的白泡,米羹水慢慢浓稠,米脂油吸附在铁锅边沿,变成一圈膜。母亲把茅草叉进灶膛,呼呼呼地烧,烟翻卷地涌进了烟囱,从囱口冒出,绵绵的白。

  建房子的时候,我母亲特别对我父亲交代,说:“做房子,我不插嘴打岔,但做柴火灶,要我说了算。”做柴火灶的师傅是母亲选的,垒灶的时候,母亲也站在师傅身边,看着。柴火灶是里外两个大锅,灶台三级,两个抽烟口连通大锅下的两个灶膛,连接灶台的是一根烟囱,用砖砌,四边形中空立柱,一直高出瓦屋顶,四面有囱口,盖着荷叶一样的瓦帽。最好的灶膛是可以快速通风,快速抽柴烟,一把火能烧热铁锅,过热面积大,灶膛的温度集中,柴烟不跑出膛口,不呛人。对于一个石匠师傅来说,最难做的不是夯墙,而是垒烟囱。垒烟囱的工钱,是夯墙的两倍。垒柴火灶,用料也讲究,砖必须是干燥发黑的,石灰不能受潮,黄泥的黏性要强,灶头的石面板是磨光了的青石板。灶台下,有一口长方形小锅,是储热水的,烧菜添水,用一个竹舀水筒,舀出来,适度地沿锅边一圈,浇下去,水在铁锅上磨蹭,蒸汽扑腾。菜烧完了,用一小锅热水洗锅,竹刷唰唰唰,油脂和菜渍,浮了一层。洗三次,锅洗出乌黑的亮,露出铸铁的原色。灶台上,贴了一张灶神像,红色渐褪发白,面目不清。灶神像前,有一个小香炉,插着燃尽的香头。灶头,是烧菜站人的地方,左边有一面白墙,或一面木板墙,墙上挂着锅铲,菜刀,镂洞的竹筒。竹筒有两个,一个倒插着筷子,一个倒插着长短不一的勺子。洗了的筷子勺子,有滤不干的水,从镂洞滴下来,吧——嗒—一吧——嗒——像一个计时器,比秒针慢比分针快。墙下的青石板,摆着几个罐子,分别装着辣椒粉末、粗盐、白糖、豆酱、板结的猪油。灶头下的灶墙,中间部位,砌成内凹形,摆放鞋子,以待烘干。烘干了的棉鞋,穿在脚上,软绵绵,吸着脚板脚背,很是舒爽。

  烧饭的时候,膛口前通常坐一个人,负责添加柴火,添柴火的人,边烧边看着锅里,烧什么菜需要什么火候,菜烧到什么时候需要什么火候,什么火候需要添多少柴火,烧灶的人,心里很清楚。菜不焦油不烧,是烧灶的功夫。刀快水滚,一餐好饭菜上了桌。烧灶的人,手边不离四样东西。柴叉,灰铲,柴刀,火钳。柴叉由一个铁叉子和一根圆长木棍构成,木棍的尖头插进铁叉子,用来叉柴火,叉茅草叉稻草叉树叶叉松毛,叉进灶膛。灰铲也由一块铁铲和一根圆木棍构成,用来铲灶膛下的柴灰。柴刀负责劈柴,或把柴枝砍短,方便柴叉叉柴。饭菜烧好了,灶膛里还有红红的木炭,火钳把木炭夹进土陶瓮里,瓮口用蒲团盖实,把木炭储备起来。厨房多八脚虫、蜈蚣、壁虎,吃苍蝇蜘蛛,火钳成了杀器,夹住壁虎,扔到几米外的另一户人家屋顶。

  饶北河多山。山上,多茅草多芭茅多灌木多松杉,也多石煤。但无人烧石煤。石煤烟气烂锅,烂木料,烂衣裳,烂铁钉。我们七八岁,挑一担竹箕,便上山割茅草,耙松毛,耙油茶树叶。耙具是一根竹棍,两米长,竹棍的一头,有一节,用刀破开,等宽,煻出竹油,熏黄,弯出耙的模样,像一只张开五爪的手。耙具还可以当棍子用,挑竹箕。干茅草干树叶,特别好烧,轰,轰,轰,在灶膛里,磁磁磁地叫,锅里的细碎青椒在热油里也磁磁磁地叫,冒出呛鼻的油烟。烟囱口里吐出的烟,很淡,白白的,细细的,一圈一圈,即使没有风,也很快散了。我是一个不愿爬山砍柴的人,在山路边,砍枯死的藤萝,砍野莉,砍油茶树枯枝,用一根绳子绑起来,挑棍一头扎一捆,挑回家,烈日翻晒三五日,烧起来,啪啪啪响,很经烧。也有柴火短缺的时候,临时上山砍柴,柴湿,水分足,在灶膛焐半天,再烧,烧起来浓烟滚滚,眼泪水呛出来,烟囱口冒出来的也是滚滚黑烟,像烧窑。我十三岁那年,正月初一便断了柴火,烧木板,烧了三天,父亲心疼了,说木板烧了,以后打家具还要买木板,还是上山砍柴。山上有厚积雪,谁也不愿去,父亲一个人绑一把柴刀上山。我母亲对我说,山上积雪,一个人危险,你去做个伴吧。我和父亲走了五里多山路,到水库库尾的山腰砍柴。山路是油滑的黄泥路,冰冻之后更是溜滑。冰在脚底下,啪啦啦地碎裂。那天,我们一边走路进山,父亲一边对我讲事。讲了很多,我都不记得了,一直没有忘记的,是父亲说,你要好好读书,要走出深山,读书是唯一的一条路。也许吧,山在父亲的眼里,是一座牢笼。牢笼里的人,是世间最苦的人。

  柴火是炊烟的前生。炊烟是对山林的回望,以消逝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哪一天,看见母亲离开过厨房。做一个多口之家的厨娘,在物资匮乏年代,那种艰辛,外人很难体会。每次烧菜,我便站在灶沿边上,我喜欢看母亲烧菜,喜欢母亲衣上的油烟味。油烟味是一种混合的味道,有油味、辣椒味、生姜味、爆热的粗盐味,有柴火味,有沸腾的水蒸气气息,有熏肉的烟熏味,有暖烘烘的气息,这样的油烟味,是一个家园的缩影。

  屋顶上,有炊烟升起,便有灯亮起。炊烟不再升起,屋舍便是废墟。

  炊烟,一直作为一种幻象存在。也是我们回首时,反复出现的假象。我曾一度厌恶炊烟,厌恶它毫不节制的抒情气息,假意的、不明真相的抒情色彩。它屏蔽了屋檐下和日头下的盐渍,屏蔽了褴褛和饥饿。它是铺在屋顶上的白雪。我憎恨炊烟。它让我们看不到指甲缝里的泥垢,看不到浑浊的眼睛,看不到一条田埂路要弯几个拐角。它只让我们看到茂密的洋槐林,交错的河汊,和山边黄昏时慢慢垂降的薄雾。

  当我每次看到母亲的身子,越来越佝偻,脊骨几乎变形,她还要日日烧饭,在厅堂里,她和她相守了六十年的人,坐在一张大桌的两个角落,吃自己种的菜,我便无比自责。炊烟,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而是从母亲喉咙里冒出来的。母亲,事实上是炊烟的雕像。母亲把火柴唤醒,火柴把柴火唤醒,柴火把一家人唤醒,挑粪种菜,垦荒开地,播种收粮,摘棉剥麻。

  炊烟是柴火喷发出来的花朵,一天开三次,每次开到云端之上,让流徙异乡的人,可以在千里之外遥望。花朵有了皱纹的模样,有了河流的形状,有了南风的温暖,有了草木的俊俏。这是唯一可以永恒的花朵,和《诗经》一样古老,和《诗经》一样年轻。我们依稀有了可以描绘的梦境,把咳嗽、脚步声、酣睡时的呼噜声,把竹竿上晾晒的旧衣裳、窗台上的药罐、饭桌上的半碗菜汤,细细地描绘出来。炊烟成为梦境中移动的路标,指引着异乡人,溯游而上,在一个向下的埠头,走下乌篷船,经过一条红蓼花铺满的弯曲小路,拐过一个竖了石柱屋界的巷子,在一棵大樟树下,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看见一个年迈的人,穿着紫袄,在灶头前切菜蒸肉,听见灶膛里的木柴呼呼呼地低叫,乌黑黑的木柴烟像水泻入涵道,涌入烟囱,从屋顶翻身而出,洗刷焕然,慢慢升起。这个异乡人,再一次闻到了棉花里怎么也洗不掉的油烟味,竟然像个孩童。

  看不见炊烟的人,都是口渴的人。口渴的人,都是孤单的人。

  孤单的人,迷恋孤单的气息。一双旧鞋。一盒潮湿的火柴。半袋葡萄干。去年的红枣。晒干的南瓜圈。一本没有封面的连环画。秋阳下的豆酱。陶罐里的陈年葛粉。棕叶绑起来的红薯粉丝。

  口渴的人,是患慢性疾病的人。他爱上了慢性病。这种病,几天会发作一次,像米泡在热水里一样,像柴搁在火堆上一样。

  月亮来到窗前,我坐在火炉边,烧水煮茶,等待口渴的人。这个人,和我有相同的病。我要对这个人,说很多温软的话,轻轻地说,近乎耳语。说起蓝布围裙,说起饱满的脚踝,说起不舍得给我看的花苞,说起木柴和木灰,以及木柴从火中跑掉的那一部分。跑掉的,又像幽灵,跑回到我心里,游荡。

  火炉

  木柴需要热情。烧火炉的人,也需要热情。要把熄灭的火炉烧热,需要干燥的木柴。木柴来自深山,霜降前便砍来了,一根根比手腕还粗,锯断,码在屋檐下。好木柴是硬木,一般是苦槠、青冈栎、紫荆、土樨、木荷。它们长在朝阳的山坳,拥挤着往上抽枝发叶,一眼望去,雾霭一样的绿色笼罩了山野。秋天是个好东西,是一架抽风机,呼呼呼,把木柴的水分抽干。霜露打在木柴上,阳光软塌塌地搭在木柴上。风揉着草籽揉着树叶,揉着溪流,直至万物凋敝,溪流赢弱,茫茫一片哀黄。木柴干了,木皮开裂,变形,皮色由青斑色變为麻白色,糙糙的,皮瘤萎缩,凸出来。斧头挂在门背后,荒废了好几个月,斧口锈迹微黄,像一层老年斑。蹲在磨刀石边,躬起身子,父亲拉开架势,磨斧头。来来回回磨,一边磨一边往磨刀石上滴水,锈水深黄,沿磨刀石两边滑下来。斧口斜圆,在太阳底下照照,寒光四射。看人吃肉,不看人劈木。木柴一根根从屋檐下抽出来,一劈为二,劈二为四。斧口吃进木头,当,木柴哗地开裂。木心露了出来,灰白的,深黄的,深褐的,微红的。木筋一丝一丝,弯弯扭扭地粘连在木柴上。圆柱形的木柴,竖在地上,父亲架起马步,在斧头落下去之前,吼,吼,叫两声。通常劈柴的人,打赤膊,手臂挥起来更有力,更痛快。我们远远地看,也把劈开的木柴,重新码在屋檐下。木柴有了细腻的香味,把阳光积蓄起来的暖烘烘的气息,一下子散发了出来。和爆米花差不多,轰,一股蒸汽散出来,白白一阵,膛口爆出了热烈的喷香。也有长木瘤木柴,斧头落下去,噗,陷在里面,劈不下去,也拔不出来。木柴错乱的纹理,使斧头陷入迷宫。斧口寒冷闪亮的锋芒,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在木柴深深的黑暗里。木柴有很多种纹理,有直纹理,有斜纹理,有圆纹理。也有乱纹理。乱纹理也是一种纹理,一种扭曲的纹理,是树受伤的累积。纹理,便是成长的轨迹,便是岁月的烙印。

  木柴总算劈完了。劈完了,大雪到了。大雪是二十四节气中最神奇的节气。瞬息之间,天地琼玉,万物皎洁。这是世界上最洁净的一天。大雪之日,鹗旦不鸣;又五日,虎始交;又五日,荔挺生。新麦扑在田垄里,病恹恹的,雪扑撒下来,光身油绿,郁郁葱葱。火炉里,堆满了旧年的炉灰。遗忘了将近一年的火钳,从杂货间里,找了出来,捅入炉膛,把炉灰扒出来。炉灰,是一座死亡的深山,灰白灰白的,细粉末状,用手指摩搓一下,细腻,匀散,如药末,指纹显现出了真面目。干燥的炉灰,堆在地上,突然让人伤感,让人觉得那不是炉灰,而是一堆陈年旧事,是一堆旧年炉前留下的影子,让人的眼睛里,映照出红红炉火、扑跳的蓝色焰苗、烧火炉人低声的咳嗽、水壶磁磁的叫声、砂钵里翻滚的慢慢变烂的肉块……又一年过去了,寒冬已经来临,草木又一次枯黄,身上的隐疾再一次发作,卧病的人开始绝望,雪堆满了屋顶还要继续堆,相爱的人已失散,水已冰冻。

  在南方,火炉是大火灶的辅助灶,一般用以熬粥、炆肉、焖肉、烧水。火炉是泥砌的,在厨房侧边,炉口刚好可以摆一个大砂钵,有一个膛口,添柴,扒灰。膛中间,固定了一块平放的铁丝栅栏,和膛下通风口相接。通风口放一把柴刀一把火钳一块厚石片。柴刀把木柴再劈成木片,送进炉膛。石片是河石,受力,垫着木柴,以减缓劈柴力道,减轻地面受力。木片呼呼呼,火团抱紧砂钵,焰苗贪婪地舔着钵身,肉块在钵里绵软,添木炭,文火慢慢煨。肉香从钵盖孔,随水蒸气白白地冒出,弥漫了整个屋子。过年,鸡鸭鹅、猪脚、猪骨头,都用砂钵煨。煨好了一个砂钵,用热木炭灰焐住钵身,再煨另一个。煨出来的肉食,鲜香浓郁、绵长,口感细腻,汤汁醇厚,骨散肉松。一年之中,也只有过年,才有这样的佳肴。砂钵也用来熬粥。家里有病号或女人坐月子,忌口,熬砂钵粥,吃霉干菜烧熏豆腐,成了日常。我七八岁时,便能熬一钵好粥,稠而不烂,热而不灼,砂糖粥,肉丝粥,鱼粥,青菜粥,莲子粥,我都熬得好。熬粥的时候,我在通风口,用铁栅栏落下来的热炉灰,煨红薯煨芋头,也煨得恰到好处,不黑皮不结黑块,肉烂香甜。坐在火炉前的矮板凳上,我一只手往通风口打蒲扇,一只手翻连环画看。连环画压在膝盖上,借着炉火跳动的光,闻着米香,听着木片啪啪响,整个身子被一股暖气包裹着,脸上隐隐灼热。这是冬天最美好的时光。米脂熬出了一层浮面的米汤皮,粥便好了。 大多时候,火炉备受冷落,甚至觉得它碍手碍脚,平白无故占一个角落,用起来,却慢,炆肉累死人。有一年,我父亲大发神经,在一间废弃的偏房里,拉来两平板车土砖,垒了一个大火炉,敞开式的,可以睡下一个人。这是我见过最大的火炉了。平时,用来堆草木灰,过年了,火炉清扫出来,木炭拌油茶壳,平填在炉膛,铲细碎红炭火,一起燃起来,十几个砂钵摆在火炉上,炆肉。我们坐在偏房里,满身暖和。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砂钵冒白汽,手里早已拿着筷子,等着母亲把砂钵盖打开。

  在山区,还有一种火炉,吊起来的,也叫吊炉。铁丝编成绳子,把大铁锅吊在厅堂的木梁上,硬木炭堆在铁锅里,长日不息。三餐也简便,蒸熟了饭,菜便放在一个干锅里,挂在火炉上煮。菜是现成的,豆腐、咸肉、大白菜、红萝卜、白萝卜、笋丝,煮一锅。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吃,说说笑笑。菜越煮越美味,油汁肉汁全进了菜里,咸味也全进去。米酒在一个锡壶里,也挂在火炉上。这样的吊炉,家家户户都有的。炭火微弱了,我们也上床睡了。第二天清早,我们冷得瑟瑟发抖,身子缩在空落落的棉花袄里。我们问父亲,火炉怎么还不烧起来呢?炉灰病恹恹的。烧了一天的木炭,炭灰还没有两大碗。木炭去哪儿了呢?我们看着木炭化成灰。木炭红起来,会有一层白灰,薄薄的,焰火腾腾,吹动白灰。但白灰粘连着木炭,不飘起来,便一直抖动着,和虫蛾的翅膀差不多。看着炭灰,心里生出许多悲戚。炭灰便是树的骨灰。一棵树,在深山被一把大砍刀砍下来,晒得半干半湿,叉进炭窑,一层层码起来,焚烧,烧一天一夜,从窑顶天窗,泼水下去,一桶桶泼下去。火熄了,高温瞬间把水变成了白汽。封了天窗,封了窑口,闭三天,树身变成了一節节的硬木炭。那都是一些硬灌木,艰难地长了几年,有手腕粗了,却被砍了,裸着身,成了一根根木棍。好炭出深山。卖炭人挑箩筐,下山卖木炭。我从小就熟悉白居易所描写的那个人:“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炭灰冷冷地积在炉底,灰白,一阵轻风也能把它撩起。炭灰那么轻,那么冷。我们忘记了炭灰的前身和前生。它曾葱茏地站立在大地之上,枝丫上筑了各种鸟巢,雨季之后,丫节上还开满花;它曾热烈地燃烧,猩红的舌苔那么贪婪地舔着酒壶,耀眼的红光映着我们冰凉的脸。壶里的水,咕咕地叫,那么快乐,扑腾的蒸汽把壶盖冲开,翻着激烈的细浪。有时,我们贪玩,忘记了火炉里烧着水,等发现的时候,水壶已经烧干了,铁在火上磁磁磁地叫。然而,清冷的早晨,炭灰给了我们一个冷若冰霜的面孔。木炭还在炭篓里,木炭的热情还没有人去激发。烧火炉的人,暂时忘记了,他有一个火炉需要他耐心地燃起火星,把木炭烧红,使一个火炉复活。没有烧起来的火炉,是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火炉。水壶搁在火炉上,壶里依然是冷水,寒牙痛胃。酒壶挂在火炉上,壶里依然是冷酒,刺舌刮喉。一个冷的火炉,让人冷彻心扉。

  在屋舍里,火炉一直还在。烧火炉的人也一直还在。

  火炉还在,我便觉得冬天不会冷。烧火炉的人还在,我便觉得人生没我们想象的那样悲观。

  火炉在,一切都在。水会开,酒会热,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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