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思想,以后再也不迟到了。
昨天,陈思思去桥头找电工,工人们仨一群俩一伙不知道嘀咕什么呢。陈思思那八卦的瘾就上来了,见一个老哥蹲着,就掏出烟盒过去借火。陈思思假装一副可怜相,跟老哥说:“今儿这是怎么了?有活都没人搭理。家里停着电呢,急死了。”老哥接过陈思思的烟说:“别着急了闺女,沉会儿,等他们商量完了事就给你干活去。”陈思思说:“修电线还用商量?”老哥说:“修什么电线呀,你看谁还有心思给你修电线呀?”陈思思说:“对呀,往常跟这儿一站,呼啦就给你围上了。”老哥就乐了。
陈思思问:“小王嘛去了?”老哥说:“哪个小王?”陈思思比画了一下个头:“就那个电工。”老哥也拿手比画了一下:“哦,那个。”他问旁边的人:“你看见三工了?”旁边的人头也不抬,说:“没。”他正忙着卷旱烟,一看就是新手,烟纸皱皱巴巴。老哥看不过眼,抢过烟纸,他的手法真好,一转圈烟就出来了,跟变戏法似的。陈思思说:“大爷您卷得真溜,给我也卷一个呗?”老哥把手里刚卷的老旱递给她,说:“自个儿舔。”陈思思舔了舔,把烟卷粘上。“啪”,旁边有人把打火机递过来了,陈思思凑过去把烟点上,朝大伙几点点头,嘬一口,有点呛,他们嘿嘿直笑。
陈思思看看周围的工人说:“咋的了,闹罢工呢?”老哥苦笑着说:“还罢工呢,你看哪儿有活?”“哦!”陈思思若有所思,其实一点没明白。这时候小王来了,陈思思朝老哥点点头,叼着老旱站起来。小王匆匆忙忙的,一边走一边踅摸人,跟陈思思擦肩而过。陈思思说:“嘿。”小王冲她招招手,眼还瞅着别处——“看见了姐,看见了,一会儿再说。”陈思思瞅瞅小王,又瞅瞅老哥,再转圈看看其他人,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上次来这儿赶上的那场群架了,比电影里演的可恐怖多了,要不是小王保护,不定能不能跑出去呢。这么想着,陈思思就开始往外圈走,老哥说:“走啊,闺女?”陈思思有点不好意思,说,“那边转转。”
小王转了一圈,在桥外边找到了陈思思,小王笑着说:“没事,不打架了,也打不出个名堂来,改谈判了。”陈思思不关心谈判,就想赶紧把电线弄好。小王跟着陈思思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陈思思断断续续听着,说的不还是打架?小王撂下电话瞅陈思思,陈思思赶紧把头转过去,小王也不說话,他电话又响了。陈思思实在绷不住了,抽冷子问小王:“不是说不打了?”小王说:“是啊,不打了。”陈思思说:“我听了半天,不还是打?我可不是偷听你接电话啊。”小王就嘿嘿笑,说:“没偷听没偷听,我这人天生嗓门大。”
小王说这次真不打了,工厂的人其实也不容易,他们实在是不会干别的,他们就想回厂子上班去,他们要是回去了,对谁都有好处。所以说回工厂去是个双赢的事,现在的问题是,工人们的地儿让机器人占了,工人们回不去,回不去就得继续在桥头大锅里抢饭吃,大伙想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机器人身上了,打算明天一块冲进去,把机器人都砸了。
小王还说:“姐,还是你们好,机器人挺贵的,买来都是干活用的,没有买来喝茶看报纸用的。”
陈思思在公交车上,想着小王的话,脸都红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有个工作是挺不容易的,自己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迟到不说,动不动还不想上了。她决定以后好好上班,再也不迟到了。
才七点,车就走走停停开不起来。陈思思起早了不适应,站在车厢里哈欠连天,天又热,空调劲小,窗外没风,哈欠一传染就一大片。陈思思又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在机动车道上穿行,有一个像是昨天卷老旱的老哥,她赶紧擦擦眼泪,一看还真是,接着就看见好多人朝一个地方走着,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关系,但是陈思思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前边就是工厂,他们真去工厂砸机器人去了。陈思思想到这心跳加快,她还以为小王就是说说,没想到说砸就砸。陈思思终于在人群里看见小王了,她忍不住喊了声:“小王”!“小”字声挺大,把旁边站着打盹的大胖脸吓得一激灵,所以陈思思后边的“王”字就没声了。陈思思使劲跟小王招手,小王好像听见什么了,回头朝这边看了两眼,又继续朝前走去。
“这帮傻×!”靠窗户坐着的一个人骂了声。
陈思思忽然一惊,她朝那人看去,原来车里还有知道这事的。说话的是个光头,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多岁,下巴上留点小胡子,穿个黑跨栏背心,抱着胳膊,都是疙瘩肉,疙瘩肉上文身花花绿绿,像穿了件半袖衫。陈思思没什么社会经验也能看出来那是个社会兄弟,文艺青年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疤。坐在光头前边的人稍微朝光头侧了侧脸,说:“这么多人也没准能行呢?”光头说:“行个屁!行我还能下岗?”
陈思思又是一惊,又是一个知情的。
前边坐着的是个瘦男人,他听了光头的话好像很惊讶,转过身看着光头说:“你也下岗了?”陈思思看见他的正脸了,岁数看起来比光头大点,是个挺白净的人,戴眼镜,长得不错。光头说:“我怎么就不能下岗了?”白脸说:“有比你能打的了?”光头说:“它们哪个不比我能打?”陈思思隐约觉得,“它们”就是说的机器人。果然光头又说了:“我都在家待了快半年了。前几个月老板每月还给点钱,还能老给?这不从上个月就减半了,估计这个月就不给了。给咱也没脸要了呀,一个机器人能顶我们一帮子,那还是没越狱的,要是越了狱,看见他们了吗?四个就够了。”
陈思思听说四个机器人就能把那么多人都摆平了,显然不太相信,可是心里头也有点替小王他们担心。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了,可能已经都到工厂门口了。白脸可能也不信,他看着光头不言语。光头盯了白脸一会儿说:“不信是吧?开头我也不信,我们最后一次跟老板办事,对方就带了个机器人,别人没动手,一个机器人把我们二十来个人都比下去了,这不……”光头说着扒拉着疙瘩肉,指着缝里头的一条疤瘌给白脸看。白脸看都没看,那么多条疤瘌,谁还能看出来疤瘌跟疤瘌的区别呀。
白脸说:“那你们老板也买了?”光头说:“买呗!回去就买了。”“‘挺贵的吧?”白脸问。“贵,比人贵。”光头说。白脸说:“那打架费不费机器人呀?”光头说:“你说呢?头一回打我们都看去了,就俩老板,各带着一帮子机器人,我们猫边上看着,对面是另一拨弟兄,他们也观望呢。要不然以前上场的就是我们两拨人,现在我们都成观众了。那架打的,你是没看见,不流血,咣咣满天飞弹簧,打完了一地废料,以前自己打架不觉得,看人家打真是后怕呀。那场架我们老板打赢了,最后就剩一个机器人,对方机器人打没了,还得包赔我们老板的,一下就破产了。你说说,这哪儿是打架呢呀,这不撕钱呢吗?”白脸说:“那这架哪儿打得起呀?还不如用你们呢。”光头说:“谁说不是呢?可是有人用就都得用呀,玩不起正好退市,麻溜回家。不过现在玩法又变了,我老板他们那是第一拔,没经验,上来就打,现在大家都是带着工程师,先比比配置,差得多就直接认输不打了,省得两败俱伤。”白脸说:“倒也不赖,省得出人命。”光头说:“是没打死,都饿死了。”
白脸说:“干点别的呗。”
光头说:“干啥?”他朝窗户外头桥头帮经过的地方努努嘴:“连他们都没活干了,我们能干啥?”白脸认真地看了眼光头,说:“唉,听着跟日本浪人似的。”光头说:“埋汰我?”白脸推推眼镜说:“浪人可不就那样嘛,主人不养着了,只能到处流浪自谋职业。”光头说:“有这事?”
这俩人声音不大,影响力倒不小,车厢里头安静下来了,打盹的也精神了,人们纷纷朝着马路上看去,马路上没什么人,他们也想不起来刚才有什么人过去了。陈思思也听傻眼了,没想到连社会兄弟都让机器人挤兑得下岗了。她更觉得自己这份工作不赖了,看看表,还早着呢,再过俩路口就到单位了,她觉得明天还能再早点。
车到路口了,起了一丝风,陈思思清醒多了,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车上这么多人都是上班的吗?这个光头不是都下岗了吗?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她看看周围的人,站着睡觉的大胖脸这会儿又睡上了,右边那个有点猥琐的大叔大热天还打着领带,眼珠子滴溜溜到处看。這类人在大街上乌泱乌泱的,她用他们安慰过一个为前途焦虑的男闺蜜,说再怎么着将来也就是那样了,还能怎么着。男闺蜜苦笑了一下说,你这话就跟特务衣领上的氰化钾似的,想想就踏实。再看看靠车厢的那对小情侣,男的得有一米八,女的也就一米五,男的特别深地低个头才跟女的亲了一下。陈思思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俩人做爱的时候,男的会不会都看不见女的的脸,那一刻他会不会觉得特别孤单?会不会抱过一个枕头缓解瞬时的虚空?
喂!想他们干吗?——陈思思对自己一瞬间奇怪的思维感到惊讶。
已经看见远处单位的大楼了。车后方忽然响起了警笛声,好像就是刚才路过的路段,这么快就打起来了?陈思思下意识地扭头朝后边看,当然是看不到,那张打盹的大胖脸就把她挡了个结实。陈思思又朝光头跟白脸看,他俩好像不再关心工厂的事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不可能没听到警笛声,陈思思忍不住想让他们回头帮着看看,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张嘴。这时候白脸问光头说:“你这么早嘛去?”这也是陈思思想知道的,这立马取代了她脑子里想着的警笛的事。
“送站去。”光头说,“一个兄弟要走了,送送他。”白脸说:“对,不可能哪儿都用机器人。你呢,走不走?”光头说:“早晚的事,我没一天不想离开这儿的,这么多年了天天干一样的事,真没劲。”白脸“切”了一声:“你老这么说。”光头说:“这回是真的了,这地方是没法待了,前天一个兄弟把人打了,搁过去挨打的连屁都不敢放,现在不行了,人家花钱租了个机器人,非逼着那兄弟当街道歉,那兄弟站那儿攥着拳头打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哪还有点尊严了!”白脸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说尊严啊,那他以前想过人家的尊严吗?”光头没反应,白脸收了收表情,说:“你送的就是这兄弟啊?”光头说:“不是,这兄弟不至于,这兄弟本身就是个机器人。…哦?”白脸说,“什么情况?”
车厢里立马又安静了。
光头没意识到这些变化,不紧不慢地笑了两声说:“这位兄弟可有得说,以前是个电优(性爱机器人)。用它的话说,睡一觉醒来,看见身上骑着个老娘们,足足有二百斤,那兄弟使劲推那老娘们,老娘们兴奋得大叫说,哇!升级了还有这功能!一边叫唤一边更卖劲了。它到底也没弄过老娘们,它那种设置就是床上行打架不行。后来它偷了老娘们的钱逃跑了,老娘们报了案,据说公司里也派了捕手跟图灵师(专门负责识别不受控机器人的人)找它。它到处躲,可是太难了,别忘了它是干嘛的,一米八大个,穿什么都精神,脸还是照着阿兰·德龙做的,到哪儿都显眼。后来没法子跑寨子里来了,在我老板手底下做事,打架不行,就送个货,运点兵器,帮女人收个快递什么的,挺猥琐,没人看得起它。有一回我跟着老板上黑市,冷不丁看见它也在那儿,就觉得不对劲,跟踪了两回发现它偷着改装呢。我上网查了协查通告还真有它,危险等级一般,有奖金,不算太多。正好那阵子手头紧,我就想给它举报了,没留神让它发现了,还想杀人灭口。可是它刚改装两回身手差远了,打不过就求我放过它,悬赏多少钱它慢慢给我。我没信它,就它挣那点钱,改装自己都不够,还给我呢,除非它再找个富婆,像它那样的找个富婆太容易了,嫌以前的丑找个漂亮的不就行了吗?要那样还能商量,起码我的封口费还有着落。你猜它怎么说?它说,算了,太没尊严了,你还是举报吧。我说,举报了不还一样当电优吗?逃跑才几天就学着有尊严了。它说,公司给我刷系统,就又跟原来一样了,醒了也不是我自己鼓捣的,是病。”
“Bug!”白脸说。
“对,Bug。”光头说,“我跟它说你就认了吧,它也没说什么,等着我举报它,电话都打出去了,我就看见它好像流眼泪了。我问它干吗呢?哭了?它说,是,本来设计上没这个。我心一软就把电话挂了,但是封口费一分不能少。没过几个月,这哥们明显能打了,成了一线弟兄,钱也挣得多了。它挺感谢我,除了定期给钱还请我喝酒,但是我发现它心眼也多了,我们俩喝着酒还得互相防备着,我怕它很快就有能力杀我灭口了,它也怕我不定哪天就举报它。有一回喝酒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它没杀气了,也就是说它学会藏心事了,那它就随时随地都能杀我灭口了,我都没法提防着。它冲我一乐,乐得我心发冷,身上直哆嗦。那天要不是老板打电话有急事,我估摸着酒桌上我俩就得拼出个你死我活。那天晚上寨子里架打得也够凶的,我差点就挂了,你都想不到,我自己都想不到,是为了救它,对方有个人从后头砍它,砍上准完了,我想都没想就扑上去了,结果,看没……”
光头说着又给白脸看疤瘌,这回白脸看了,从肩膀到肋骨触目惊心的一条大疤瘌。光头接着说:“过后它问我图什么呢,挂了不正好吗?省得提防着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说那不行,你钱还没给够呢。他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行,从今儿起我就是个人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朋友了。”
听到这儿陈思思眼泪都出来了,假装打哈欠偷着抹,一转头旁边打盹的大胖脸虽然眼没睁,泪也哗哗的。还有打领带的猥琐大叔,猫腰亲嘴的小情侣,还有那么多人好像都偷着抹眼泪呢。光头一点都没注意到,他就跟白脸一个人说话,白脸倒是看了看陈思思,陈思思赶紧低头。
白脸叹了口气说:“唉,人越来越像机器人,机器人倒有人味了,走就走吧,换个地方可能好点。几点的车?你跟他一块走算了。”光头说:“七点五十。”光头说的时候,不少人都低头看表。白脸看了下表,就不淡定了,“我操!”他粗鲁地骂了一句,听上去真别扭,他大声叫起来:“还有十分钟就开车了,能赶上吗?”光头这才看看表,愣了一下,站起来就往车门跑,使劲拍车门要下车。
司机说:“程控的,不到站下车得跟总台汇报。”
“赶紧!”光头目露凶光。
“总部总部,有乘客要求中途下车。”司机跟总台联系着。
“事由。”总台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电子女声。
“赶车。”司机说。
“性别?”
“男的。”
“请站在摄像区留照……抬头……向左偏一点,好的,别动……再来一张……”
“去你的!”光头使劲踹窗户。
“嘿!你干吗呢!”司机大喊。
整个车厢都安静了,玻璃把光头弹回来,丝毫无损。光头疯了似的连续踹了好多脚,喘着气。
这时候,那个一米五的小女生默默走到光头跟前,怯生生地递过一把破窗锤。
光头看着小女生,犹豫了一下。
“砸!”大胖脸激动地喊出了声。
“砸!砸!砸!……”其他乘客也跟着大声喊起来。
光头抓起破窗锤,朝着窗户砸去。
小女生跑开了,扑到一米八的男朋友怀里。
就在这时候,车忽然一蹿,所有人都往后倾倒,等明白过来,公交车已经抢了旁边的车道,朝车站的方向拐了,车厢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大胖脸朝司机竖大拇指,说:“牛×,大叔!”
欢呼声中司机使劲拍着方向盘。
只有陈思思沉默了,要往常她肯定跟着叫好,可是今天她不是想按点到嘛。她看着车从单位跟前转弯,都看见自己的窗户了,同事这会儿肯定又一边啃煎饼果子一边冲着她的空椅子翻白眼呢。她又想起了小王,小王说昨天从工厂门口过,看见一帮工人一边抽烟一边朝厂房里看,找自己的工位,一个工人指着窗户里的机器人说:是他妈先进啊,吃喝拉撒睡全不用,还不发工资,咱不下岗谁下岗呢。
陈思思看看表,肯定又迟到了,她给领导打电话请假。电话那边通了不说话,这个点打电话没别人,领导懒得跟她废话。陈思思说:“领导,我今天真没打算请假,早早就起来了,都该到单位了,谁知道司机把车开跑了,刚从咱门口开过去。”领导说:“请假就请假,又编。”陈思思说:“真的。”领导说:“这回编的比往常有意思。”陈思思说:“这回真没编。”领导说:“跟你们说多少回了,少打黑车。”陈思思说:“不是黑车,是公交车。”“‘公交车?”领导有点不乐意了,说:“陈思思你不就请个假吗又不是第一回了至于吗?公交车,车上没别人吗?”陈思思说:“有,都喊好呢,就我没喊。”领导说:“他们干吗喊好?”陈思思说:“车上有个人送站快迟到了,司机开车去送他。”领导说:“陈思思你现在还好吗?那个人把公交车给劫持了是吗?用报警吗?”陈思思说:“没劫车,司机自愿的,乘客们都乐意……除了我。”领导说:“他送什么人?”陈思思說:“机器人。…‘嘭!”陈思思听见领导在那头气得拍桌子了,领导说:“陈思思我给你一天假,好好清醒清醒。”陈思思说:“真没说瞎话,您打听打听看那边厂子是不是闹事了!”领导说:“还用问,在楼上就看见了。这事跟你也有关系?”陈思思:“没关系没关系,可是您知道他们干吗闹事吗?”领导说:“拖欠工钱呗,还能为什么。”陈思思说:“告诉您吧,他们也是冲着机器人去的。”领导叹了口气说:“陈思思你危险了你,往后少看点不健康的东西吧。机器人,我看你就像个机器人。”陈思思想再说点什么,领导把电话挂了。
陈思思叹了口气。
她对着电话回了下神,再抬头发现光头跟白脸不见了,她四处看,见俩人已经到司机边上准备下车了。光头还跟司机客气呢,司机挺痛快,一边摆手一边开车。陈思思忽然一阵轻松,她觉着迟到也值了,比起小王那个机器人的故事,这个太温暖了,她决定了,明天被领导骂也不解释了,她愿意为光头默默买下这单。她还有个小小的冲动,想偷偷跟着光头去看看那个像阿兰·德龙的机器人兄弟,不对,现在这么称呼他可能已经不礼貌了,他已经是人类了。
快到车站了,陈思思朝广场上下意识地寻找,心想,幸运的话没准能看见他。就在这时候,前边一阵嘈杂,有人惊叫,人们呼啦分到了车厢两边,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摔倒在地上了。陈思思吓一跳,忍不住也尖叫起来,她看着光头压在那个人身上,白脸掏出铐子把那人给铐上了。光头站起来朝他吐了口唾沫说:“还挺能演。”那人梗着脖子说:“我演什么了我!”陈思思这才明白,原来光头跟白脸是俩便衣呀,刚才那出演得可真像。陈思思看着光头,忽然一阵失望,她刚刚还为他升起了暖意,现在只剩下愤怒了,抓个贼,至于编那么复杂的故事么,真是的!陈思思忍不住瞪了光头一眼,只见光头跟地上的那个人说:“这车是你开的吗?”那人轻蔑地一串长笑,说:“不是我还是你?”
什么意思?陈思思意识到这句话有问题的时候,其他人也尖叫起来了,他们终于搞清楚地上的人是谁了,只见驾驶员的座位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径直朝着站前广场冲去。司机大声喊:“有事说事,这儿还有一车人呢!”他想翻个身起来,又让光头一脚给踹趴下了。公交车眼看着就撞上站前广场的大柱子了,乘客们惊恐地缩到一起,陈思思忍不住又尖叫起来,她蹲下身子,闭上眼,连耳朵也堵上了。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她看见白脸站在司机的空座椅边上,面朝着前挡风玻璃,看上去十分怪异。这也许是世界在她眼中最后的影像了,陈思思想。她还想想点别的,可是顾不上了,她好像都提前听见撞击的巨响了,她下意识地使足力气想再次发出尖叫,突然,一声更尖利的刹车声把她制止了,乘客们惊呼着,向前倾倒一片。蹲着的陈思思直接就趴在地上了,正好跟司机趴了个对头,他们对视了一眼,陈思思看见司机的眼神黯淡下去了。陈思思抬头看白脸,他还是那个姿势,好像从来没碰过刹车似的,他慢慢转身,朝司机走过来。
白脸蹲在陈思思和司机中间,盯着司机看。司机低头看着地板,不敢看白脸。白脸说:“还演吗?”司机不说话,也不看白脸。光头从后边又给了司机一脚:“说话!”司机被激怒了,他本来想回头瞪着光头,无奈被光头踩着动弹不了,就只好瞪着白脸。白脸还是不慌不忙地跟他对视着,司机忽然笑了,略带点嘲讽地说:“不演了,不演了,跟你俩比起来我哪配呀!今年的奥斯卡就应该给你俩。”光头从后边又给了司机一脚,司机这回也不对抗了,一侧的脸蛋子着地,不停地笑着。白脸跟光头对了个眼神,光头就从司机后背上把脚挪开,走到车厢中部的总部接口,掏出个芯片来。
“还有什么话说吗?”光头对着车厢的铁皮,不知道在跟谁说。
“很高兴认识您,老张。谢谢,再见了。”车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幽怨又好听。
老张还在笑,但看上去有点痛苦了,他闭上眼睛。光头把芯片插进去,公交车引擎关闭了。话筒里又传来那个机械的电子女音:“在逃车型核对完毕,吻合度100010。”
陈思思慢慢爬起来,坐在地板上脱下高跟鞋揉脚脖子,好像是刚才扭着了,但是不疼,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多了。司机,打手,逃犯,便衣,机器人,叛逃者,捕手,图灵师……这会儿她已经全懵了。车门开了,上来两个人把司机带走了,司机临走前瞪着白脸跟光头,使劲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白脸挠了挠脖子,光头看看窗外,谁都没敢接那目光。
司机下去了,车一下子变得很空,整个车厢里的人好像都憋了口气,陈思思忽然感觉到脚脖子钻心地疼,她忍不住叫起来,终于打破了诡异的宁静,所有人都同时吐了口气,从定格中苏醒过来。光头忽然变得很阳光,拍拍手,用轻松的语调说:“收工!”看上去活像个剧务。莫不成他真是个剧务?他一边说还一边拿出一沓子钞票,分给每个下车的乘客。陈思思彻底看呆了,难道说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是演员?看起来是这样的,车厢里的人下光了,就只剩下她,陈思思扶着座椅想站起来,但脚脖子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光头走过来扶了她一把,还把手里剩下的钞票递给她。陈思思一个劲摆手,光头有点蛮横地把钞票塞进陈思思手里,白脸说:“拿着吧,没你也没这么成功。”陈思思看看手里的钱,忽然明白过来,使劲摇头,捧着钱往回送,好像烫手似的。白脸说:“没骗你,你也看见了那帮人的演技有多烂,它(指这辆车)都进化出性别了,真不好騙,在它决定往车站拐之前,对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作了分析,那场哭戏,你的得分最高。”
陈思思身子抖了一下,她觉得得赶紧离开这儿,光头伸手扶她,她把胳膊抬高躲开了。她忍着疼扶着座椅一点一点往前挪,光头有一点不耐烦了,想再去扶她,白脸使了个眼色让他先下车。车里就剩白脸跟陈思思了,白脸耐心地看着陈思思往门口挪,他点上根烟,抽了两口,又把烟盒掏出来递给陈思思一支,陈思思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来,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对烟做出了什么反应,让白脸迅速判断出她会抽烟,而且想抽烟了。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简直是个幽灵。想到这些她不敢去看白脸一眼,不知道这个想法会不会也传递给他。白脸冲她笑了笑,好像真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白脸说:“行了,用不着内疚,他们也没那么无辜,司机老张为了帮它,把公司那辆好端端的车给毁了。”
陈思思问白脸:“你们怎么处置它?”为了区分司机老张,她专门指了指车厢。白脸说:“这不是我们的事,可能拆解吧,也可能遣送原籍。它是监狱的押送车,每天拉着一车男犯去矿上,晚上再拉回去,也难为它了,偏偏进化成个女的,听那小腔调,肯定还挺清高的,搁谁也得跑。”
陈思思走到门口了,下台阶确实有点困难,她这回没拒绝白脸扶她。陈思思看见光头靠在车上抽烟,就小声问白脸:“他说的那个朋友也是假的吧?”白脸笑笑说:“这事你还是问他。”一路上,陈思思再没跟他们说话,光头开车,白脸坐边上,他们俩之间也没怎么说话。陈思思想起来给小王打个电话,小王关机了。陈思思看了手机上弹出的新闻,没说工人冲进工厂打砸机器人什么的,说的是劳务纠纷引起的示威游行,没造成肢体冲突,已经通过协商解决了,果然跟领导认为的一样。那刚才公交车上的事,八成也是机车失灵造成的,所以她得编个别的故事,把崴脚给圆过去,不能有图灵师、捕手、叛逃者。
下车了,陈思思忍不住问白脸刚才是怎么让车停下来的。白脸说:“是它自己停的。”陈思思的眼里掠过一丝疑惑,自然逃不过白脸的眼睛,白脸补充说:“她都拿自己当人了,当然知道害怕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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