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曾经拥挤如今空荡的笼子,就如被洗劫一空的建筑——它们终于完成使命。清掉杂草和粪便,我把笼子一块块拆开——霜已降下,炉子已升起火光。拆的时候,仿佛听到一阵阵熟悉而轻微的吁吁声,仿佛有谁让寒风传送:嘿,我们都不过是孤独物种,嘿,我们的所有隔阂已消离……
事情得从一幢杂草丛生的老屋说起。六十年前,它由弗洛(我先生)的外曾祖父建造。
房子在多瑙河边的一个小镇,当外曾祖父去世,他的两个女儿也各自成家立业后,房子便开始迎接各式各样的租客:泰国人、英国人、德国人……2005年,它迎来了一位名叫蒂布的法国妇女。此后的十一年,房子的租客再也没更变过。
蒂布夫人在小镇很有些名气。她曾是一位虔诚神父的情人,不过这并不是有名的原因,而是她很“厉害”。据说她曾站在某人楼下连续骂仗三个小时,法语德语轮番上场,因为那人想把当初借她的一辆手推车要回(当然没成功)。这种骂街场景在传统的德国小镇极不寻常。此外,远在城里的警察每隔一年半载便需专程跑到小镇按响房屋门铃(小镇没有警局),礼貌地向蒂布夫人递过法院传单。这在传统的德国小镇可谓百年难遇。因此夫人名震一方。人们渐渐理解神父为何嗜酒如命,也原谅了他在布道时偶尔因酒精作用引起的五音不清。
三年前的某天,在灌下最后几口酒后,神父终于如愿以偿追随上帝而去,他的情人则一边哭泣一边继续经营着欣欣向荣的生意——出售各种昂贵的宗教用品。
2015年,不知是神父托梦还是什么显灵,蒂布夫人突然坚定地认为老屋是属于她的,于是拒付房租并尽最大努力让房子达到最糟。无论真正的房主(弗洛外婆)来电话或来信,她一律置之不理,一次还将话筒狠狠砸向前来撒娇的猫。无奈之下外婆老两口只好拄着拐杖上门,然而门还没进就被蒂布点着鼻头三下五除二给轰出五里地远……
警察只好再次从城里赶来。蒂布夫人果然名不虚传,在庭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如何孤苦伶仃,然后凄楚又婉转地表示。如果法官有失公允,那么大主教定会为她主持公道(大主教仍健在,不过据说开始对酒的兴趣日增)……正义又富于同情心的法官于是判这位老熟人只需赔付70%的房租,并可再延期三个月搬离(法定是九个月内搬离,但蒂布夫人可以一年后再搬)。
官司似乎赢了,但一整年房租的30%却付之流水,何况还被人指着鼻头骂出自家屋门,伤了自尊的外婆终于意识到——肥水最好还是不要流外人田——租给自家人怎么也要比租给外人靠谱。
审视众亲戚一圈后,收入刚过贫困线、娶了个勤劳勇敢的中国媳妇的大外孙——弗洛,无疑是接手这脏、乱、差老房子的最佳人选。就这样,如硕鼠般在慕尼黑某间地下室住了一年的我们,终于在美丽的多瑙河边有了个体面的地面上的家。
一年过去,我们如期而至。
蒂布夫人戴着法式礼帽,提着两箱细软,哼着马赛曲雄赳赳气昂昂地自眼前驶离。六位精壮黑肤小伙陆续从室内扛出各种沉重的包裹和圣像,一个个汗流浃背,目光幽怨。
然后是那位多年前被骂了三个小时的老先生——他终于光明正大地拿回了自家的手推车。从那泪光闪烁的浑浊眼睛来看,老先生对这迟到的胜利着实感慨万分。
自此开始漫漫白手起家路。
经过一个多月奋战,我们共清出三卡车垃圾,其中包括从各种地方:浴缸、地下室、古董大钟、床头柜等掏出的各种喝了一半的烈酒……以及——数张法院传单。每张被告都是蒂布,起诉原因统统为——诈骗……(我们住下四个月后,又有警察按响门铃,礼貌地询问最近有否见过蒂布夫人……)
愿天堂没有蒂布夫人,神父安息。
房子旧是旧矣,却有一个超级大花园。
在自己的国家,我双手空空,没有一寸土地,而这里——这荒地、这满目飞扬青翠——手抚过泥土——我将在此洒下汗水。心甘情愿。
那园子,个子小的一踏进去就不见了踪影——狂野的荒草与蔓藤仿佛出自天堂,铺天盖地、蔓延千里。
时值盛夏,这片荒芜又肥沃的土地,常客除了小鸟、松鼠、刺猬,还有种可恶东西——蜱虫。它们的宿主一般为在草地溜达的猫狗,偶尔也换换口味吸点人血。没吸血时的蜱虫芝麻般大小,吸血后则膨胀如指头。恶心事小,若不及时处理会让人感染發烧。因此,手头工作虽多不胜数,但剪草大事也绝不可等闲视之。
园子地势高低不平,野草又过于杂乱繁茂,借来的除草器只工作一小时便因过劳而死机。
于是想到向弗洛父亲借一匹马来(他家有十几匹马……),但那马最小的也比我还高两个头,何况养尊处优身价昂贵,哪是这点粗草就可打发的?要不就向外公的哥哥借两只羊吧——那位八十多岁的老农场主每年都会卖掉一批肥壮的羊。然而农场挺远,到时一接一送的费用……还不能让羊掉膘……
深渊般看不到头的忙碌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
然后豚鼠出现了。在我惊愕的注视下,它们从一个纸箱鱼贯而出。一、二、三……整整六只!它们睁着黑亮又毫无内容的眼,四处闻嗅蹿动,怪异的吁吁声此起彼伏,就像一群占山为王、踌躇满志的流民。
其中一只特别引人注目:体型壮硕、大腹便便,仅用了两秒审视新环境便开始心无旁骛地大吃大喝。
我认识它——不正是弗洛一位朋友儿子的爱宠吗?那个混血小孩曾心肝宝贝般将它搂在怀里,奶声奶气唤着其名字——古娜。没想几个月不见,原来的两口之家竟就壮大到了六口!更让人担忧的是,那个快拖到地的大肚子……
“你看,它又快当妈了,人家一定是不想打理了才……”我望着这堆活蹦乱跳的家伙,心里一片忐忑。
“哎,要不是好友,谁舍得一下全部送掉。”弗洛有些不满我以小人之心度朋友之腹。他坚信“R”(豚鼠原主人)此举绝对仗义——若不是有着深情厚谊,谁会那么阔绰地一下送来六台豚鼠牌除草机!他还觉得我大惊小怪——古娜不过是发福罢了,很多女人生过小孩不也身材走样。他还说,养几只豚鼠根本不能算事,何况若以后不想养了还可以把它们当食物。R不止一次对弗洛描述豚鼠肉有多美味。
“那他为什么不吃?”我问。
“他老婆反对啊,说是从小养大的,下不了手,哎,女人……”
明白了。好一个“借刀杀鼠”——这烫山芋丢得真是彻底又及时。
这一生中,我养过鸡、鸭、狗、猫,但从没养过也从没想过要养鼠类。虽然它们样子与兔颇相似,但终究是鼠族一员,和老鼠亲缘关系很近——我可没法忘记以前在南宁租房时,曾花费多少精力来与老鼠斗智斗勇。我们无冤无仇却狭路相逢,有时它们落荒而逃,但更多时候是我落荒而逃。
那些老鼠,它们偷窃、拉撒、撕咬不停,并在所有可能的地方:衣柜、褥底、地板胶下……没完没了地一窝窝产崽。我曾数次毫无防备地触摸和踩踏在那些不详的隆起,随之发出凄厉尖叫。在那间昏暗小屋,不仅一只老鼠死于我手,然后,那小小的破碎肉体再回头折磨我的精神。
直至后来有了狗——那只多管闲事的好狗,共捉过22只老鼠!
虽然此鼠非彼鼠,但难道不是一样整日啃个不停拉个不停生个不停吗?我要它们做什么呢?又不能一起散步,又不能看家护院,甚至没有自由的能力(宠物豚鼠由人工选择繁殖,早已丧失野外生存能力),只能终生在笼里吃喝拉撒……这样的生命,究竟为何存在又能抚慰我们什么呢?
但它们来了,铁板钉钉、轰轰烈烈拖儿带女。
送出去的豚鼠泼出去的水,这烫山芋接下就再抛不回去了。
太阳照常升起,但生活秩序变了——每天起床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挪鼠窝——每天它们倒是相当高效地将两平方米地啃得平平整整。
笼子很重,每挪一下里面便总是鸡飞狗跳:大腹便便的古娜永远边挪边吃,它丈夫则想方设法往隔板下钻,寻找一切与妻子合欢的可趁之机,几个大小不等花色不一的小崽子忽儿左飘,忽儿右移,齐心协力把粪便压成一列列油亮薄片,或者干脆拉在自己的食物上再一口吞掉……
盯好“贞洁门”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否则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很可能得为这个宠大家族打工——赚钱买草。其次是不要让小鼠从栏缝漏出。若不慎发生,就得立马趴在草丛四处堵截。
那是首次与鼠非暴力的亲密接触。它们的软弱令人吃惊——我从没遇过如此毫无反抗力的动物。除了一味笨拙地往笼边躲,它们既不抓也不咬,一些根本就待在原地束手就擒。
我不再使用手套。它们静静蜷在掌中,眼睛漆亮如星。我打量、轻抚、放归,突然意识到这些生灵的弱小与善良。
它们与这世间任何的新生儿一样天真无邪,尽管,对它们我从不曾心怀喜爱。
豚鼠不过落户几天,方圆几公里的猫们不知怎的就信息共享,开始络绎不绝登门造访。
最壮观时园子里同时蹲着五只猫,然而一笼当关,万猫莫开。初时豚鼠还惊慌躲闪,久而久之也就见惯不怪,管你猫来猫往,只自顾地大吃大喝,嬉笑打闹。气得有两只猫每次离开时都抬腿往院门撒一泡尿,然后扬长而去。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我吃惊地发现大胖子古娜的肚子没了,怀着“千万不要”的恐慌心情掀开纸盒——四只潮乎乎的新生儿!由于同类不慎踩压,一只已断气,另一只勉强撑了两天后也重回土里。
豚鼠家族壮大到了八只。
在这巨大天然粮仓的怀抱里,两只新生儿吹气似地茁壮成长。它们每天一掷千“草”,追来逐去,尽情享受着奢华的快乐童年,完全无视女主人那日益愁苦的目光。
更雪上加霜的是,新生儿不过到世十几天,弗洛竟又带回两只新豚鼠!而这两只分明又那么眼熟——不正是侄女儿们的爱宠么!这俩货出现的原因真是简单粗暴——大哥一家要去某地度假,然而才度假的第二天,大哥便决定——不会再接豚鼠回家了,要留要送悉听尊便……
朋友借刀杀鼠也罢了,血缘关系这么近的哥们竟然也……想到每天清晨的大好时光都得消耗在这群莫名其妙的东西上,便真是愁肠百结心如死灰。
豚鼠不是我选的,但丈夫是,鉴于丈夫智商高低也有妻子一半责任,只好咬牙承受。
大哥是银行家,收入丰厚家境优越,因此自然的,两位新来者曾经的生活也颇富贵:住的是实木大屋,垫的是细滑木花,吃的是五谷专用粮,还动不动就被香喷喷的小姑娘摸来抱去。
岂料鼠生无常,某天清晨钻出木屋一看,发现自己竟神不知鬼不觉被流放到了穷乡僻壤:吃的是野草,垫的是破盒,还得终日与一群土里土气的乡下豚鼠为伍……这样不堪的恶劣环境,高贵的新来者显一下难以适应,它们焦虑地转圈,对眼前的天然粮仓视若无睹,任何土著稍一靠近便咆哮着驱逐,大有“落入淤泥而不染”之势。无奈那些乡巴佬却总是轰地散开,几秒后又卷土重来。
几天后,原本体型大占优势的新来者便与土著们势均力敌,再又几天,万众一心的土著不仅打败了新来者还强占了银行家买的豪宅——两间小木屋。两位原主人则失魂落魄地蹲在屋顶面面相觑。
更心酸的是,不久后,连蹲屋顶的基本权利都被强行剥夺,特别是名为“城里人”的新来者,每次查看都发现它在被群殴……除了初来乍到,“城里人”触犯公鼠众怒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隔壁的豚鼠姑娘们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城里人又刚好风华正茂潇洒倜傥,因此——它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此后,除了挪笼、隔离、捉拿漏网者、打扫卫生,我这豚鼠“铲屎官”又多了一项责任——拉架。那真叫一个心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那熟悉的呼救声一响,我便条件反射地嗖一下蹿进草地掀开笼子,将嚣张的恶势力一一驱散。
最终还是出事了——“城里人”被打成重伤。或者它早就受伤,只因毛发浓密被忽视了。而且——我根本想不到豚鼠真的能造成傷害。直至成千上万的苍蝇突然结集,就像闻风而来等着啖食死尸的秃鹫。
那些伤口真是毛骨悚然,脖子、后背、屁股……一个个肿胀发黑,且布满了白花花的蝇卵……
我尖叫着喊来弗洛,他看看,哦了一声,然后无比信任地看着我:“外婆你都能应付,这事你一定行的!”
那段时间,外婆刚做了个脚趾小手术,术后特地住到我们家以便有人照顾。于是除了家务、一群豚鼠、行走不便的外婆,还得伺候一个半生不死的病号……
外婆年轻时是位才华横溢的金饰设计师,退休后,她的另一项潜伏多年的才华如火山爆发般不可遏止——人家是三个女人一条街,她却能一人单挑两条街。特别是某天看过我为豚鼠清理伤口后,年近八旬的她开始不断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英年早逝。这叨念有着强大背景理由:外婆的外婆死于产后破伤风感染,时年仅27……
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当外婆那位住在隔壁镇的好闺蜜来访时,我便完全生活在五条热闹的街区中心。闺蜜三天两头来,名义上是探视朋友,实则更可能是为了那“可怜的小东西”。闺蜜坚定地认为我该送豚鼠上省级兽医院。
至少有两周时间,从清晨至夕阳西下,我都不得不时刻穿梭往返于几个繁华街区……于是明白,这群豚鼠的到来必是——“天将降大任”于纪尘……
城里人的小命终究还是捡了回来。
我开始往家里带孩子。
只要经过家门,不管认不认识,一律谄媚招呼:“哎,漂亮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我家有很可爱的豚鼠哦……”招呼的同时,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总是不小心从口袋滑出。
小孩们几乎百过百进,唯一例外的一个小孩是因为父母刚把家里的豚鼠送人……
孩子一波波地来,对着豚鼠开心地笑啊叫啊,又一波波离去。我有法子哄小孩进来,父母则有法子哄小孩出去……就这样,家里的巧克力被吃光了,豚鼠仍一个不少。
天气越来越凉,草越来越短,我们的家庭谈话——关于豚鼠的,越来越严肃。
弗洛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养活这一大窝豚鼠,妻子已开始克扣他的零花钱……弗洛是个有志气的人,为豚鼠打工这种没出息的事当然不干,于是决定履行当初说过的话——吃了它们。
为此他设计了一百种结果豚鼠小命的方案:石砸、绳绞、刀刺、箭射……我则热心地出谋划策并殷切等待帮递刀或打绳结。
待万事俱备,我们神情冷峻、一言不发地走向花园。
但那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啊,居然仍如此快活无忧,它们欢乐地吃,轻灵地跳,毫不避讳地在两个杀手面前伸出小爪梳洗打扮,一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样子。
见鬼,平时这些家伙鼠头鼠脑的,现在怎么突然挺顺眼?
低声商量一下,打算先拿大病初愈的“城里人”开刀——但,当初为什么竟会顶着恶心为它清除蛆虫?为什么当它一点点好转心情会如此欣慰?花那么大力气救活它然后再弄死……还有比这更无聊和愚蠢的吗?
要不就两个新生儿吧——可,它们曾毫无防备地静卧掌间,懵懂天真地衔过手中嫩叶,笨拙却确凿地传递着柔弱但鲜活的生命气息……
弗洛蹲了一阵,起身,掉头走了。我蹲了一阵,起身,也掉头走了。
原来它们更强大——仅需轻巧地跳到面前,耸耸口鼻眨眨眼,便轻而易举攻陷两个人类的精心布局。
就这样,每次我们都杀气腾腾而去,每次又两手空空、垂头丧气而归。
我们终于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厌倦。
日子依然繁忙,豚鼠依然每天齐刷刷削平一片地。
一天,弗洛移笼子时竟粗心将一只小鼠漏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矢志不渝、风雨无阻的黑白猫就那样得手——叼着豚鼠一下不见踪影。
第二天清晨,被捉走的小豚鼠竟意外出现在草地:呼吸微弱、浑身战栗,但仍拼尽全力往笼子爬移。
这个弱不禁风的生命,究竟是如何挣脱猫爪又如何在漆黑长夜负伤前行?是因为这是它唯一知道且信任的港湾吗?它记忆里,难道竟也有着难以忘却的爱与温暖吗?……
两小时后,它在我们的注视下静静死去。
它被埋在一棵玫瑰花下。那具孤单的小尸体,最后一瞥时,竟现庄严。
日子开始一反常态,仿佛死去的小豚鼠按开了一个神秘机关。
首先是两只少年雄鼠,被一位来自单亲家庭的小姑娘看中并接走。虽然小姑娘的母亲常年疾病缠身,且家里已有三只游手好闲的胖猫,但她要照顾豚鼠的决心坚不可摧。
这个小姑娘,由于其家庭原因我从未打过她的主意,没想却是唯一没吃巧克力却领养成功的。
几天后,一位体重约为我三倍的中年妇女,领着三个将来肥胖前途亦不可估量的孩子惊现花园。他们的到来令我肯定了一件事:真爱可发生在任何事物间。孩子远远看到笼子,便发出海啸般狂呼。他们尖叫着奔向豚鼠,野草随之被一片片踏平。然后,两个小男孩不顾一切跳进笼子,做母亲的则一手拉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儿,一手不断擦拭激动泪花。
这确是假一赔十的豚鼠真粉,他们曾有两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豚鼠,但不久前因年事太高(五岁)而相继“撒手鼠寰”。这家人,住在二十公里外的村庄。在娱乐生活匮乏单调的欧洲小镇,这点距离并不会影响一对神奇的中德夫妻与一群神奇豚鼠的传说之快速流传。于是迫不及待一早出发,后备箱装满了丰厚的迎驾大礼:新木屋、新木垫、新高级专用粮。
连古娜在内,他们一共抱走五只雌鼠。这些好运的家伙,仿佛不幸流落风尘的阔小姐,终于在那么一天,其大户人家寻亲上门而来。
就这样,短短十天,豚鼠大军就从十只锐减到两只——“城里人”和其死对头“邪恶家”。
但这对冤家仅共处了三天——一个风高月黑之夜,“邪恶家”竟不翼而飞!我花了三个清晨搜遍每个角落,然一无所获。没人知道它是如何成功越狱的,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总之自此活不见鼠死不见尸。
由于一向争强好斗且好色成性,“邪恶家”从未赢得过喜爱。现在,它走了,用一种无解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如此干净、不扰一物。回想其模样:毛发灰黑油亮,身体结实敏捷,一双黑溜溜的眼坦白又机警。事实上,它也曾温顺地将脑袋紧贴在我们手肘,也曾小心地躲在角落好奇窥看……
我们取下这样一个颇含贬义的名字,却从没有真的了解它。
草越来越黄,落叶越来越厚,院子越来越安静。
“城里人”孤单地待在笼子,再没有鼠跟它争风吃醋、抢夺食物和地盘。在它不长不短的鼠生中,可谓历尽沧桑,见证了众多同胞无可选择、随波逐流的命运,这使得它的个性有所改变,就仿佛一掷千金寻欢作乐的浪荡子,一朝突然顿悟鼠生真谛:一切莫不无常,一切莫不仅在当下。
它如同禅定老僧,除了偶尔吃点东西,所有时间都静静地缩在屋里(小木屋终于又回到它手上)。我不得不时常掀起屋顶,以确定它没神秘失踪也没死去。它在。而且相当健康。对于我的频繁打扰,它既不回避也不迎合,只安卧原地,神色淡然又警醒。
这样过了一周,它突然开始户外活动。它不断跳来跳去,粉色的口鼻在寒凉的空气中频频嗅探抖动,仿佛已捕捉或在努力捕捉什么期待已久的蛛丝马迹。然后,它跳上屋顶久久蹲着。这很不寻常,要知道小屋大概30公分高,一般只有在受攻击走投无路才会“鼠急跳墙”。
它蹲在上面,嗅探、吁叫,然后陷入漫长的几乎把园子都撑破的巨大寂静。就像一位失去了王国的国王。
这样又过一周。它又有所变化:不再跳屋顶,而是侧耳聆听一些声音:开门声、说话声、脚步声——一切来自人类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警报器,只要一响它便立即条件反射蹿到笼边。就算难以置信,我依然敏感地读出了这举动的惊人内容——等待。就像一只小狗,就像陪我散步的那只孤单的农场猫。
我能阅读并确定这内容。我知道何为等待。
我蹲下,它对我轻轻吁叫。我回以同吁。当我轻抚,它惊人的温顺安静。
在这空旷的他乡异地,这总是沉默不语的时光,渐渐的,我们——两个如此不同的物种,似乎寻到了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同情:我时常忙着忙着会突然停下,然后朝窗外挥挥手,它时常吃着吃着会突然直起身,对着厨房的方向吁几声。
我们的招呼从不落空。
初冬的庭院,寂静得震耳欲聾。
这样彻底的一天终于来临。
一个月圆之夜,一位声音温柔的女人打通了家里电话。她家里也有一只豚鼠孤单着。
事情是弗洛处理的。我待在书房寸步不离——我察觉内心某种熟悉的东西正在萌生……当然,我已有足够的经验和力量来化解它。
我将平静接受和习惯——当望向窗外、走向花园,再也没有了豚鼠此起彼伏的哨声和活蹦乱跳的身影。
它们不属于这里。它们是一群小小的时光旅行者,偶尔,经过一扇敞开的门,于是停驻一程。当时间一到,它们便又启程往下一站。
我打开窗。
黑暗中,多瑙河一如既往,静静地流淌。
它是那么强壮,又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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