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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读书楼到山居:命运的安排恰如其分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2816
梦亦非

  我并未想过要做一家酒店,更从未打算做一家贵州深山里的精品小酒店,因为我知道做客人远比做主人舒服、幸福。但从少年时代始,我便想要一座群山间溪流畔的读书楼。但世事自有深意,命运远非愿意所限,所以今天这座读书楼变成了精品诗歌山居:碧城Hestie“群山之心”。在贵州黔南不通公路的原始森林之中……对此,我满怀惊讶,叹服于造化之手。

  在我的少年与青年时代,碧落溪畔的春天便是如此:桐花、水田、碾坊、溪流…… 数十年从未改变,春天从未爽约。溪边一座碾坊,溪上一些巨石。少年时,我曾坐在石头上读诗,从李白到徐志摩、北岛、里尔克……溪水在碾坊边下跌成瀑布,我命名为“碧落”。二十多年前,月夜,我在碧落畔独坐了半个时辰,写下一副对联:

  看残山月,

  听远溪声。

  那一个夜晚,我想象在这里有一座读书楼。“想象决定未来”,从来都是这样。想象中的读书楼,大概应该是这样:木头房子,青瓦,被拥在春天的花海中。在修建之前,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自己种菜、浣洗

  只需要简单的食物

  早晨与暮晚

  在溪山间漫步

  读《世说新语》

  梭罗、禅宗公案

  你来到溪畔的碾坊木屋

  是一截旧木头

  比身体更轻

  比时光更久远

  从2011年起,我用了六年时间来修建这座读书楼。先买了一小块乱石之地,那块乱石之地无论怎么看都不像适合建楼之地:从山上滚落的巨石中途停滞在了这里。我没有挑吉祥之日,也没有请地理先生定方位,便请边上寨子的村民们在乱石头中平整出地基,他们边干边加价,最后平整好时,比原来讲定的价贵了许多,与村民做事,得习惯他们的无诚信:随时变动主意,随时毁约。地基平整之后,向农户买树木,买树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可能今天不想卖,明天又想卖,今天想卖,明天又不卖了。村民们在山上指定要卖给我的树,我得再请人砍倒,半干之后,请人锯断搬运,再请锯木工人带着锯木机器到山中锯木,那锯木机,需要四个以上的成人抬着走,走一整天的山路才能抵达锯木场地。锯成木材,等待木材定型,周围几个寨子的人前来帮忙立木楼的框架,这时我要大宴帮忙的人。框架立起来,又再次买树木,砍伐,锯成木材,等待木材定形,请来水族博物馆中水族样板房的装修团队,装修……

  这幢木楼是方圆几个乡镇中,二十年以来的第一幢木楼,二十年以来,村民们修砌砖房,不再建造木楼,所以连木匠都没有了。我只好到黔东南地区寻访木匠来打造框架。

  因为不通公路,在装修过程中碰到的困难远非你所想,泥水工、水电工、木工都不愿意进山做工,因为他们不想走路。在寻找工人上,我们要挑手艺好的,又愿意进山工作的,很难碰上,最后找到愿意进山做工的师傅,价格又往往比山外高出许多。

  运进山的玻璃,不知碎了多少。运进山的家具电器,大件的需要二到四个人抬进山,工人抬着家具电器翻山越岭……每一次采购材料,包括每一次采购食材,哪怕是运几斤东西,至少都得花费至少三百块以上的运费。没有人愿意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工作,非常难招到服务员。

  这六年间,无数次想要放弃,我心力交瘁,被它打败了,最后一个月我撒手不干,我妹妹便亲自去工地完成最后一个月的装修监造。原本想做成个人的读书楼,但后来发现自己一年没有几天能居住在山中,青年时有时间读书,但没地方可读,没书可读,现在有了读书楼也有了书,但已无时间与心境。命运总是在与人为敌,總是教我们学会放弃,于是读书楼变成了碧城Hestie“群山之心”精品诗歌山居:贵州第一个诗歌主题精品酒店。

  读书楼变成精品山居,可能与我作为一个酒店控有关。近十年来,我体验过大量的设计酒店,从中国内地到中国香港到欧洲到美国,从民宿到超五星级奢华酒店。作为一个专栏作家,我在多家杂志与报纸开设过酒店评论专栏;作为一个诗人、小说家,我多年的诗歌写作中将场景设计在了群山之中,所以,读书楼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精品诗歌酒店。

  “群山之心”原本可以装修出八间房,但最后我决定只装修为四间。艾略特房:灵感源于现代诗歌大师T.S.艾略特,风格是美国乡村风,收藏有艾略特的著作。里尔克房:灵感源于奥地利诗歌大师里尔克,书架上存放着他的作品。陶渊明房:向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致敬,在我看来,他代表了中国古汉语诗歌的最高峰。但丁房:意大利诗人但丁是这个套房的设计之源,在我心目中,但丁是西方个人诗歌的最高峰。我还设计了一间名为“意味”的餐厅以搭配客房。这样,一个人的读书楼,变成了公众可以使用的读书楼:我把自己出版过的近30种著作以及收藏的数千册诗歌、文学、艺术类的书籍,都运到“群山之心”,每间客房都变成了书房。而每个房间,都挂着著名诗人的画作,这些诗人是我多年的老友,当代中国诗人中的代表人物——孙磊、宇向、杜青、马莉、殷龙龙等人。

  “群山之心”开门不久,在2016年圣诞节,《大骚动》诗刊主编、著名诗人王强,《低诗潮》诗刊主编、著名诗人龙俊,评论家、诗人董迎春等人入住“群山之心”,举行“斗诗会”以欢度圣诞,他们都写下了以“群山之心”为主题的佳作。而2017年,我们将在“群山之心”举行多次“东山雅集”、“零点写作奖”颁奖等诗歌活动。我希望,这里变成中国诗歌的一个“隐居地”,一个“文学现场”。

  “群山之心”没有任何噪音,关上窗房,只有隐约的流水声,打开窗,则有鸟啼蛙鸣水流、在一个空寂的午后,我一个人坐在楼前看远山。静谧与青山让我异常感动——在多年的折磨之后,青山仍以一片祥和安慰着我。而春天的夜晚,天气晴朗,山居正是观星月拍星空的胜地,普通的单反都可以拍出漫天星斗,硕大而明净的星辰在天空运转,足以让人感慨:大自然的壮美没有义务让人舒服,但它的神秘与浩瀚让人得到精神与思想上的安慰。朋友们拍星空的那一夜,我坐在“碧落”瀑布上游的一块巨石上,写下这样的诗句:

  群山之心

  我坐于溪流间,巨石上

  左边崖悬林野而幽黑

  右边房屋中,灯光隐约

  月光如纸,山色洇叠

  群星乱飞过墨蓝之空

  我的内心充满感动

  為这低处的温暖、高处的神秘

  更因为时光流转,将我

  送回少年:坐于溪流间

  巨石上……溪声从未停歇

  在这“看起来很美”的背后,仍然藏着我异乎常人的付出。早春,很冷,零度左右,为更换安全的电力线,我与电力工人劳动了整整一天,抬电杆、竖电杆、架设电线,从早上忙碌到夜间十一点。借着淡淡月光,我送电力师傅步行三公里崎岖的羊肠小道翻山越岭出山,再开车回家,回到家里已是子夜。

  回想起做山居以来的这些年,为它,我付出了多少心血、精力,扛住了多少压力。在这不通公路的山里做山居,困难的程度,让我不愿意也不敢去回忆。而居住的朋友,也许不会想到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我与我的团队艰辛付出的结果。

  架设电线的这一天夜晚,我用手机随手拍下被山苍子花环绕的山居,静如一个风雨后的中年人。回想起2014年春天,一个夜晚,我从“群山之心”步行出山。暮云低低,晚光乍现,从半山上回看“群山之心”与它对面的寨子夹缝岩,看到“群山之心”孤独地浮在一片花海之中,有如一叶漂于海面的孤舟。我脑海中浮现的是装修完成之后,坐在阳台上饮茶看暮色的画面,觉得既苍凉又温暖。2017年,立春之际,我在“群山之心”打理事务,阳光普照,去山上查看水源,透过一株山苍子花看蓝天,明如旧梦。又采了一枝山苍子花回到“意味”餐厅,插在花瓶里,隔窗,对岩的兀岩上,茶园日益鲜嫩起来。这时候,感觉“造化弄人”:给你苦辛,又给你安慰。

  多少个这样丰富或有苦有乐的春天,我从桐花下路过,步行三公里,从公路边走到“群山之心”。三公里的山路,不太远,也不太近,路也不太平坦,要过溪流,要过落花,要经过心里某些感动与略略的潮润,然后,在鸟鸣花开中来到“群山之心”,做一个诗歌与隐居的读书梦……

  我曾在《咏怀诗》中这样写道:

  春深,树木扶疏

  鸟儿安下巢穴

  我也热爱林中的房子

  如今我习惯碧色大地

  它的枯荣和静默

  就如接受流离,或安居

  年华老去我已归来

  收拾房舍,陪伴亲人

  造化的安排恰如其分

  将现实提炼为诗,看之困难实为容易;而将诗变为现实,看之容易,其实困难,在这两者的难与易之间,造化之手用时间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这安排,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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