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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雪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8547
冬 雪

  一

  阔别两年的姜灵,回到这偏远的雪国山乡,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季。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曾经的恋人——至少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

  那日午后,天空纷纷扬扬飘洒着冻雨。蓝歆来我宿舍闲聊,冷不防冒了一句:

  “姜灵她……要回来了。”

  我心头一震,但佯装镇静地说道:

  “……噢,她不是学习去了吗?”

  “大概提前放寒假了吧。”

  “你说她回来,是指来这里呢,还是……”

  “怎么,望穿秋水了?”蓝歆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眼睛,扑哧一声笑道,“那我替你捎个信吧!”

  “胡说!”

  “你啊,还是忘不了她。”说着,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右手摆弄着桌上的一支水性笔。

  “不过也难怪,毕竟曾经那么深地爱过……”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是吗?”

  一把将我顶了回来。

  “你啊,别老这么死要面子硬撑着,容易受内伤的!”

  “并没你想象的那么深。不是连手都没牵过吗?”

  “也许吧。不过你是那种极认真的人,看得出来。”

  说到这里,抬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喂,心里是不是又活动起来了?”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她回到学校来玩上几天,是不是想跟她重温旧梦,再续前缘?说实话!”

  “我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装吧,有你受的。”

  蓝歆站起身来,掸了掸驼绒长外套的下摆,冲我撅了撅嘴,显得有些疲惫。我送到门外。

  雪云低低地笼罩在村子上空,看不到飞鸟的影子。到底是冬天了,前些天还温暖宜人,一变天,就冷飕飕的寒风凛冽。

  “蓝歆……”

  蓝歆回过头来,寂寞地一笑,径直朝北楼走去。

  二

  见到姜灵,是在一个星期以后了。那天吃过晚饭,天色尚早,我正看书来着,忽听得窗外有女孩轻柔的说话声。正疑惑着,见姜灵出现在窗外的菜地里,朝那一畦蒜走去。

  “……回来了,好久不见!”我迟疑片刻,招呼说。

  她扭头看看我,冲墙角一笑,说:

  “还没行动呢,就被发现啦!”

  墙角传来蓝歆怯怯的笑声。她俩总是秤不离砣的。

  “在做什么呢?我们当一回小偷,请关照一下,别去报警啊!”

  蓝歆闪现在窗口,调皮地冲我眨眨眼。

  “瞧你说的。”

  我的窗外是一片菜地,好些教师的家属,在其间种了许多菜蔬。其他的同事,偶尔去采摘些应个急,大家都无所谓的。

  “我说……”

  这时,姜灵采了几根蒜,朝这边走过来,拿手掐去蒜的黄叶尖,一边隔着窗子跟我搭话道:

  “听说你有一本《浮生六记》,对吧?”

  “啊,想看?”

  “可以的话……”

  “尽管拿去好了,奇文共欣赏嘛。”

  “好啊,等会儿来拿。”

  说罢,两人沿着墙脚走去了。

  但她们并没有顺道来取书。天色暗下来,北风在屋顶呼呼地响。

  翌日,冻雨依旧落个不停。屋檐上挂着亮晶晶的小冰柱,看上去活像一串晶莹剔透的流苏。

  吃过早饭,因暂时没课,我信步来到校门口,站阶矶上眺望野外的冬景。朔风扑面,水田里也结了冰;村里的几个顽童敲下冰块来,穿一根干稻草提着在雨雾里跑,有时还要伸出舌头来,凑上去津津有味地舔上几口。道旁竹叶上缀满了冰滴子,压得竹子仆下路面来。远山寂寂,山间雾凇青白;连鸟雀寂寞的鸣声里,也透着森森寒气。

  第三节课刚下课,有人小跑着来敲门。

  “你的火炉呢?”

  蓝歆卷进来一股冷气。

  “好冷啊。”

  将教案往书桌上一放,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

  “看样子要下雪喽。”

  说着,我从书桌下提出火炉来,打开风门。我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没有火桌,就一张床,一张破旧书桌,两条凳子,还有一张用来摆放餐具的实验桌,简陋而湫隘。

  那时候,尚未新建校舍。这所坐西朝东的乡村中学,是以民国时代一位地主的私宅改建的。中庭四周,有抄手回廊,可以约略想见当年的庭园风日。南北两侧各建了一栋教学楼,与中庭之间又各有一个操场。西边的主楼作为教职工宿舍,住的大多是在学校安家的。单身的教师,则分住两栋教学楼的教员室。蓝歆住北楼,我住南楼。

  我将火炉放在靠近床的地方,让她坐凳子,我自己坐床沿上,两人伸着手烤火。

  “瞧你的手,都冻得发紫了。”

  “可不是。你的课上完了吗?”

  “刚上了一节,下午还有。”

  “该做午饭了吧?”

  “不,近来只吃两餐。”

  “这怎么行!以前生活不是蛮有规律的吗?”

  她皱眉道,颇有些责备意味地看着我。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过的。赶紧找个人一起过吧,你!”

  “找谁呢,没人跟我啊。”

  “谁叫你没眼力,看不到!”

  一面说,一面环视了一下屋里,目光落在书桌一角的那瓶啫喱水上。

  “好用吗,那个?”朝那边努努嘴。

  “很好,又香又定型。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哪。”

  “我可不是要引你说这话哟,真是。”

  “知道。不过打心底里感谢你。”

  “得了吧,言不由衷。”她抢白道,又说,“我也用这个牌子。”

  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约莫一周前,蓝歆给我买了这瓶啫喱水,说是为了感谢我常借书给她看。

  这当口,上课铃响了,她急急忙忙跑去隔壁的教室。寒风在屋外呼啸着,越发刮得紧了。

  三

  垂暮时分,下起了雨夹雪。只听得屋外菜地里,雪珠子打在菜叶上噼里啪啦地响。这时候,姜灵和蓝歆来借书。

  可刚在火炉旁坐下,广播里便通知姜灵去接电话。她抛下一句“这本书我借几天”,便匆匆拿起那本《浮生六记》跑去了。蓝歆却留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我的脸,忽而笑道:

  “这几天是不是觉也睡不好?啧啧,瞧这脸色憔悴的……”

  “净拿我开心!”

  “可不是,就爱逗你玩!”

  说着,嘻嘻地笑了。

  “跟你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她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真这么想?”

  “那还用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来她有叹气的习惯,然后柔声地说道:

  “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啊?天越发冷了,下着沙雪呢,明天该落雪花了吧。”

  “还不是就这么过,能怎么过呢?不像你们,有人做伴。”

  “你是说姜灵吗?她过几天就回去的啊。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我们也不好玩,大家坐着聊天解闷儿。”

  “欢迎我去?”

  “不欢迎……”故意顿了一下,接着道,“那是假的!”

  说得我也笑了。

  她的笑脸,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茶花,漾出阵阵温馨。

  翌日拂晓,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如柳絮。渐渐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将下来。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教室,在雪地里奔跑嬉闹,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放学后,寂静的操场上留下几个雪人,鹅毛大雪兀自落个不止。至夕暮,积雪足有半尺厚了,山川草木一片莹白。

  今天没有见到蓝歆她们。吃晚饭的时候停电了,据说是被雪压断的树枝,打断了电线。

  凝视着扑闪不定的烛光,我感到孤独得令人窒息。便摸黑出了门,踏雪来到中庭,见操场对面的北楼上,蓝歆的窗口黑魆魆的。她们去了哪里呢?失望之余,备感孤寂,仿佛被人遗忘在遥远的雪域荒原。

  四

  翌晨,雪停了。晌午过后,雪云渐渐散去,村子上空,露出一角青碧的天幕。

  来电的时候,天已擦黑。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叩响了蓝歆的门。

  是姜灵开的门。见是我,略怔了一怔,很有些意外。

  “哟,是你啊,请进。”

  蓝歆笑意盈盈地起身让座,她自己则和姜灵坐靠西墙的春凳,又拿出葡萄干来请我吃,显得很高兴。她总是让人这么安然。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怎么会。”

  我在她方才坐的凳子上坐下,把手伸进桌布里。姜灵似乎有心事,那神情,宛如冷月的清辉,洒射在澄澈的寒江上,冷艳如初。但是,她还是给我端来一杯开水。

  “没有茶叶。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介意吧?”

  我愕然,“谢谢”一词,卡在了喉咙里。接过来,一面咂摸着这句话的意味,不知作何理解。

  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呢?这使我憬然看到自己的心。也许,我深夜踏雪而来,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们之间是否真的“淡如水”了吧。

  虽早已心中有数,但还是有些狼狈。蓦然瞥见蓝歆正瞅着我,嘴角泛着浅浅的笑呢。我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好在这次她并不趁机捉弄我,而是岔开话题说:

  “放音乐你听。”

  一面说,一面打开桌上的袖珍录音机。轻柔的音乐,水一样的流泻出来,溢满了整个房间。

  我渐渐自然了。姜灵也显得和悦起来,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后来,不知怎的谈到了夫妻相。蓝歆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是感情好的夫妇,会越来越挂相,也只有挂相的两个人,才能最终走到一起来。

  “你说,我跟她有没有‘夫妻相’?”

  姜灵冷不防指着蓝歆,俏皮地问我。

  “好多人都以为我们是姐妹呢。上次,我和她还有她姐,三个人去逛街,服装店老板竟说我是她姐姐。”

  “是有点像。”我点头笑道,“脸型差不多,还有你们俩气质挺相似,都是那种书香型的……”

  蓝歆听了,笑眯眯地问:

  “真的吗?”

  这副妩媚的情态,实在惹人怜爱。

  这当口,录音机里正唱着一首颇为耳熟的老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是邓丽君的歌吧?”

  “嗯,是她的……”

  蓝歆点点头,一边拿手指指自己,然后又指向我:

  “《我只在乎你》!”

  一旁的姜灵见状,扭头注视着她,眼里露出惊异的笑。

  蓝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登时羞红了脸,颇不自在起来。

  “我是说……”

  我起身告辞,夜已经很深了。蓝歆送到走廊上,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夜空。

  “好大的月光啊……”

  我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里,朔风寒冽,砭人肌骨。深蓝的天空中,嵌着一轮寒灿灿的冬月。雪地上的月光,仿佛冻住了。

  五

  夜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深为自己的痴呆感到羞愧。我和姜灵,不是早就结束了吗,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不过说来也奇怪,才刚离开,脑海里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她的容颜来,清晰浮现在眼前的,竟是蓝歆清丽的面影……

  恍惚中,姜灵终于出现了,微微地笑着,全然不似平时的冷漠,对我说:

  “你可以吻我啊。”

  说罢,她闭上双眸,稍稍扬起脸,等待着。

  我走过去,轻轻吻了她的唇。

  然而定睛看时,才发现吻的竟是蓝歆!她粲然一笑,说:

  “你吻过我啦!”

  我猛然惊醒,天亮了。

  今天星期五。放学后,我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去。

  “哟,要回去呢,这是?”

  蓝歆蹬着长筒靴闯了进来。

  “周末怪冷清的,你不回去?”

  “回去干吗?我说,你也别回去了,我们一起爬山去!看,天都放晴了。”

  “爬山?现在?”

  我看了看窗外弥望的积雪。

  “雪这么厚……”

  “这才好玩呀,傻瓜,走吧走吧!”

  不由分说,拽住我的手就往外拖。

  “对了,姜灵一大早就回去了。那本书在我那里。”

  说着觑着我的脸,见我只是淡淡“噢”了一声,颇有些奇怪。

  “咦?装得还满不在乎的嘛!”

  “你这人哪……”

  我哭笑不得。

  “那……是想通了?”

  “想通了。”我也回答得挺干脆。

  “那就好。”她说,“长大了!”

  我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不由看了看她的嘴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梦中真的吻过这可爱的唇吗?这么想着,脸上一阵发烧。

  睡梦中,蓝歆的芳唇,恰似含苞欲放的花蕾。

  “喂,这么看着我干吗?真怪!”

  斜阳露出久违的脸。一进山,蓝歆便像一头淘气的小鹿,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起来,大声地叫着,略带娇气地喊着我的名字。

  雪山格外空寂,她的声音,是那么清越悠扬。我感觉到,这是少女一颗纯真的心,在呼唤着爱情。

  “喂——当心摔了!”

  “什——么——”

  “挺滑,别摔倒啦——”

  “听不见——”她跑到老前面去了,“快来呀,快点儿!”

  好容易才追上她。红扑扑的脸蛋,艳如三月桃花。

  溪山好风日。落日的余晖,洒落在白雪覆盖的山间,明晃晃的令人目眩。

  在溪畔,发现了野草莓。比初夏时节的要大,星星点点散在对岸的荆棘丛中。殷红的野草莓,映着雪色,娇艳欲滴。

  我往溪水里扔进两块大石头,踏在上面去采摘。然后两人美美地吃。

  “甜吗?”

  “清甜!”

  笑模笑样地歪歪脑袋。女心喜悦,有这般娇憨。她的星眸,是那样澄澈。我顿觉终日碌碌,所逐皆是虚妄,唯眼前的人是真的。

  “回去?”

  “再玩会儿!”

  阳光吻着她的脸。灿烂的笑颜。我意识到,传说中的优昙花,开了。

  曾伟业,网名雨夜茶香,教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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