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梦为马
我想送你鸿雁,你却失去了蓝天;
我想送你蓝天,你却失去了云霞;
我想送你云霞,你却失去了草原;
我想送你草原,你却失去了白马;
我想送你白马,你却失去了骑手;
我想送你骑手,你却失去了阿爸;
我想送你阿爸,你却失去了传说;
我想送你传说,你却失去了年华。
原来有的都没有了,眼前一片荒沙。
到哪里去寻找从前,只能以梦为马!
——摘自小说集《草原记》序诗
二十个骑手
二十个骑手
巴根那说我养了二十匹马
有二十个骑手。马是我自己的,骑手都是
咱们牧村的,这些孩子你都不认识,他们的
爸妈大多数都是咱俩的同学,一块长大的。
我来了兴致,说,都是谁的孩子啊,叫来我看看。
巴根那打了个电话,一会儿
马背上那群年轻小伙子们
进了我们喝酒的毡包里。
巴根那一个一个介绍:
这是齐百岁的二儿子扎纳,旗里那达慕赛马跑过冠军;
这是玉山的儿子铁山,会经商,见过大世面,去过广东的佛山;
这是高娃的儿子宝音,会唱长调,一会儿唱给你听;
这是你同桌给你当媳妇的娜日苏的儿子,也叫巴拉,
一会儿你们父子俩亲热亲热;
这是天空的儿子巴特尔,能吃,放开了吃,一顿能吃一
只肥羊羔;
这是达来的儿子乌恩其,会修理电器啥的,
连手机坏了都会,手可灵巧;
这是托雷和雅图的儿子苏赫,脑袋里
住着一个说书人的灵魂,会在电脑上写小说;
这是莫日根的儿子胡日查,是个好的摔跤手,把人摔残废过
三个,没钱给人付医药费,跑出来了;
这是厚德夫的儿子格根,曾经是养羊大户,
羊群没有了,跟我来当骑手;
这是特默沁夫的儿子奥云达来,是个萨满,通天的人,
在马背上是个骑手,下马躺在草地上就能跟长生天说话,
草地的人都害怕他。现在有几年没显灵了,天空都是
黑色的云,可能长生天神不住在那里了;
这是其其格的儿子呼和,咱们班瘦小的百灵鸟其其格
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和婆婆打架,想不开,
一瓶敌敌畏像酒一样全喝了;
这是哈森的儿子宝力德,钐刀抡得好,是打羊草的高手,
可惜现在没有羊草打了,草原成了荒漠;
这是阿茹娜的大儿子苏德、小儿子苏合,两条光棍,家里
羊群没有,草地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了,跟我出来
当骑手挣钱要买房子娶媳妇,
这是塔娜的儿子阿来夫,大学毕业生,学兽医的,草原上牧群
没有了,找不到工作跟我出来当骑手;
这是胡和鲁的儿子哈斯乌拉有点缺心眼,虎拉吧唧的,打人
心黑手辣,出手就往脑袋上死打;
这是老马家二丫的儿子牛云龙,从辽宁四平来的那家,在你们家后院住的,开过小卖部,他爸往酒里对水,
让咱们揍过,那老头长寿,还没死呢,天天喝酒;
这是山东老咵张子荣的儿子张福宇,和他爸一样,是个木匠,
勒勒车做得比他爸还好,手艺好也没用,
现在没人用牛车了,手艺也荒了;
这是从才的儿子从复,也像他爸一样,当了一年老师,
学校黄了,在我这里又当骑手,又当会计;
进来点,门口站着这个是我的儿子朝鲁,刚从部队复员回来,
在武警部队当的是特警。
巴根那几乎一口气介绍完了这二十个孩子,
最后说到他的儿子显得得意洋洋,很满意。
我看见朝鲁就像看见了少年的巴根那。朝鲁过来
要给我敬酒,我站起来拉住他,有一种
像对待自己亲儿子那样的亲切,
亲手倒了一杯酒,看着他一口干进去。
巴根那跟他们说,小子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你们爸妈都跟你们说过吧,他就是咱们牧场里考出去的
第一个大学生贺巴拉。
噫!
二十个骑手一齐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摘自中篇小说《汗的羔羊》
树上结满了孩子
我们骑着春风中的快马,
莽莽撞撞地一下子扑进了
夏天的河里,快乐得
忘记了陆地,
忘记了陆地上的草原,
忘记了草原上的羊群,
忘记了赶着羊群的爸妈
和跟着爸妈的牧羊狗。
在水中,我们的眼中只有天空。
想来人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行走,
真是一种苦难,
哪怕做马,四蹄奔腾,也是一种苦难。
你看鱼在水中飞翔,
鸟在天空洗澡,
都像梦想一样在人类的生活中飘荡。
人类不甘心呀,
从我祖先的祖先就开始了,
一定要学会上天入水,遨游飞翔。
后来人类真的
有飞机了,也有潜艇了。
但是那些玩具毕竟不是
人类自己的翅膀和身体。
飞机在天空有时
自己正在飞翔就突然爆炸了,脆弱得很。
鸟在天空飞,自己从来不爆炸。
所以鸟比飞机强大。
鱼就更比潜艇强大了,成群的鱼
在大海里嘲笑核潜艇,
竟然沉进海底游不出水面,让肚子里的
官兵和自己同归于尽。
水里再蠢笨的母鱼,也不会
甩不出自己肚子里的鱼子,
做出了不该做出的牺牲。
活该做了人,就是要承担痛苦代价的。
这是人类的一个错误,
忘记了自己和鱼不是一种动物,
所以总是企图把人类改变成不是人,
这种企图是徒劳的。
人类不是由自己改变的,当你游进
水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在鱼的面前是多么蠢笨。
我相信生命轮回转世,投胎为鱼,是
生命中的上乘选择。但是
投胎不是自由选择的,所以
我一次都没有转世成鱼。
转世是根据自己的命运
被迫的,甚至是强制性的,你
上世制造了因,这世就一定要品尝果。
这因果报应里,我想做了人,就一定是生命的下品。
如果真的有法选择,
我想整个人类都要
回到天地洪荒的年代,
回到水中的岁月里去,
到时我们会快乐得连水灾都不害怕,
世界上没有怕水的鱼。
我看水中的人还是人,水中的人看我
已经不像人了,就是一条鱼。
鱼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
但是我们毕竟不是鱼,我们必须上岸,
为了安慰自己,我们说鱼不如我们,鱼不能上岸,但是
我看到了水里的鱼在嘲笑我们,只有
傻瓜能够在水里生活还要上岸。
我们自欺欺人,迫不得已地
爬上岸,远远地就看见了
秋天的果园,这是我们草原上唯一的一片果园,果园里的
树上结满了红红的大苹果,
我们爬上树
树上就结满了孩子。
——摘自长篇小说《红马》
老萨满的世界
我还没离开草地时,我们牧场
有个老萨满,说过这座老黑敖包里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那时,老萨满已经很老了,身上的破袍子脏兮兮的
棉絮外露,布条飞扬,带尾巴的虱子满身乱爬。
脏袍子的老银纽扣上拴着一个蓝绿相间的
玛瑙葫芦,被他每天用手擦得油亮。
老萨满总是拿着葫芦映着阳光
给遇上的人看,说
葫芦里有一匹神奇的白马。
老萨满说葫芦里能看见世界是有三千层的。
狼被我们打没了,我们以为
狼绝种了,
实际没有,像帘子一样被挡上了,谁也看不见。
长生天看着狼可怜就给保护起来了。
草原上没了的东西,都在那里头呢:
翻开一层是草原、野花、白云蓝天;
翻开一层是马、牛、羊、鸿雁、百灵鸟;
翻开一层是狼群、黄羊、苍鹰、土拨鼠;
翻开一层是去世的祖先。
你们的眼睛有罪看不见,我的眼睛
都能看见。
小孩儿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是干净的也能看见。
长大成人,眼睛有了罪,就看不见了,罪越多,看见的
就越少,看见少的
人就会成为愚蠢的傻瓜。
现在的世道到处都是傻瓜。
我不想当傻瓜,总是问老萨满:
爷,我能看见吗?
老萨满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看我的
眼睛,在耳后捉住一只挂在长发上的虱子,很失望地看着虱子说:
看不见,你的眼睛也不干净了。
虽然看不见,我却总是满怀希望。
这么多年,离开草原,客居在大城市里,遇上
很坏的事情,我都相信会像老萨满说的
那样,翻开一层帘子好东西就在里头了。
甚至有的朋友过早地
殁去了,我也相信
他在某一层帘子里好酒好肉地享清福呢。
那个时候,老萨满很认真地对遇见的
每一个人都讲这些话,
骑马的
放羊的
赶马车的
走路的
民兵连的
宣传队的
骑自行车的
开摩托的,不管是谁。
那时候,没人相信他说的话,都把他当成
老糊涂,也没人真诚听。
可是他的有些话
被我记下来了,他说的话他的容貌总是在我的耳畔、脑海里出现。
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几乎是唯一的
一个和他说话的人。
我还记得我问过老萨满:
爷,你的葫芦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萨满神秘地对我说,
是黑敖包给的。
从此,黑敖包就在我的心里
神秘了起来
——摘自短篇小说《白马路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