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老得不成样子
回到你的家乡再也没有人认出你
你像慌乱的逃兵仓皇南下
那么,欢迎你来到我的家乡
从笔直的大道下车,抬头便能看到
一个竹木青翠的村庄,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往其中
我在你的身后看你的裙子,色调很老,像你的步态一样
经过邻居门前的时候,狗吠了,鸡跳了,群鸟高飞
我提醒你不要被杂草绊倒
不要胆怯孩子们轻蔑的目光
不要像初来乍到的新娘东张西望
这是我的家门
南方民居,风格单调
门槛为你一再削低
进来吧,就坐在我父亲坐过的木椅上
不要将自己当作陌生人
随便看看
布满青藤的围墙上种有三株花
品种都不同
但全跟你同一个名字
这是书房,角落里摆放着你年轻时的诗集
照片,笔记,书信
那时候,你便感到了暮年将至的绝望和悲伤
与那时相比,你现在更加朝气
你的心欢蹦乱跳,眼里闪烁着泪光
但你早没有兴趣和我谈论可笑的爱情
这分别是我母亲和妻子住过的房子
左边这间宽敞,右边这间明亮
左边这间多了一面镜子,右边这间多了一组衣橱
你可以随便选择,随时更换
这是厨房,这里的食物可以供你活到一百〇六岁
还有松子酒,足够你为自己举办余生的盛宴
我的倦客,你可以饱享清福了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转让给你
你可以给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鸟巢,
每一条通往世界的路
重新命名,给它们诗意
或涂上颜色,或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以此证明你童心未泯
你可以尝试种上北方的小白杨
和你家乡才有的蔬菜
明年冬天,你可以将雪搬迁到这里
照亮你的妆台,或把世间万物覆盖
好了,堂屋墙上的挂钟开始重新计时滴答,滴答,彻夜不停
不要忌讳它,也不要害怕
总有一天
你会明白它比流水更准确
将来,你的遗像也要挂在墙上
和时钟平起平坐
那时候,你将比少女更安详
我想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想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问她从
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如果来自成都,或将前往成都
我会向她打听和请她留意一个
叫何洁的姑娘
那些开花的树是杏树
那些没有开花的树是梧桐
除了那些花
剩下的都叫叶子
有一片叶子
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隐匿于其中
多少年了啊,她
就呆在那些树上
不在杏树
就在梧桐
晚年的李清照
如果出发早一些
也许在开封能碰上李清照
后来在杭州
她漂泊孤寂之际
如果我给她一些安慰
也许能得到她的芳心
李清照的晚年
一度追随宋高宗向南逃窜
如果再向南一点
便到了我的家乡
凄风冷雨时节
我会给她腾出最好的房间
就算给她一扇芭蕉叶
也比跟着那个狗皇帝强
如果与她为邻
这一辈子 我便天天看她
欣赏这一株虽败犹香的芙蓉
我把所爱的人都带到桂林
我想把我爱过的和正在爱的人
都带到桂林
在漓江边看我们的倒影
或者幸福地死在那里
我相信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都很短暂
爱情也是 人死了什么都会没有
我十年的恋人去年在广州病故
我在漓水之上独念一篇悼文
不知不觉便痛昏过去
舟楫过了阳朔
我方醒
醒时已是黄昏
我珍惜每一次日出日落
我羡慕成双结对的暮鸟归林
我倚着我所爱的人
告诉她们
我们很快也会灰飞烟灭
爱吧,不管你现在的丈夫是谁
不管你将往何处
多少爱也不能让漓江泛滥
多少爱也不能在死后找到彼此
现在多么美好啊
我们抬头
便能看到一川逝水
我想给郑州补下一场春雨
在郑州街头 不费吹灰之力
碰上了三年前的女友
面对面四条河流
在郑州城下交汇
黄河顿时异常清澈 既不泛滥又不枯
三年前我们彼此红肿的眼
悬挂在郑州的每个十字路口
像红灯一样 令许多男女戛然而止
千万辆车堵在一起
直到我们都与另外的人结了婚
我们一直在寻找
从广州到郑州最近的路
但每一条路都隔着长江黄河
我们都在遥望
但彼此看不到对方
我们依旧相爱 如一条河的两岸
三年前那天 郑州大旱
刚溢出的泪水便被挥发
所有的萌芽都被枯萎
所有的爱慕都被分离
一场大旱耽误了季节
我知道 这都是我的错
这一次 我从南方带足了水分
想为郑州补下一场春雨
梧桐
有一种树,不叫别的
就叫梧桐
像我的另一个女人
盛装的外表窝藏着惊天的秘密
她早已经将内心和身体一并交给了冬天
我在一棵梧桐树下
认识了寒冷
地上铺陈着毯子
那变节的,死去的叶子
比绿色还波澜壮阔
我用两只耳朵分享着呼呼的风声
寒冷,断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的对面站着叹息
她的头顶上又掉下一片残骸
这是一种梧桐
不是别的
不知何故
她堵住了我的去路
一个发生了凶杀案的下午
我正在通往菜市场的路上
一个废旧收购站的女主人
被人杀死在屋子里
作案现场布满了警察
我远远地驻足张望
脖子伸得比别人更长
我注意到了,有些人在那里围观了整整一个下午
神情开始很凝重,然后轻松,然后
热烈地谈论道听途说的案情
口水溅湿了我好奇的脸
我放弃了买菜,把时间用在了回想这段时间听到的
关于县城的一切
其实是关于一些人
那些绝望的人,那些为富不仁的人
那些穷凶极恶的人
还有那些善良的一辈子不曾说过一句狠话的人
以及提醒我自己
别人抽出刀子的瞬间
要懂得躲避
情人节的早晨
昨晚我睡得很晚
半夜却给两个女人的吵闹
惊醒 她们在我房子的前面
或再前一些
那是一排低矮的瓦屋
常常漏水 老鼠众多
她们在宁静的凌晨里厮打
尖锐 粗鄙 语惊四周
很多人醒来咳嗽
我上了三次厕所
她们的争吵从三更持续到四更
偶尔能听到一个男人左右为难的劝解
他说得很少
而且声音低沉
她们争吵什么
我也听不太清楚
她们说得很快,而且用的是方言
但我一直在听
五更刚到她们却戛然而止
整个上午
我都在想着两个问题
她们在争吵的过程中是否需要喝水
她们为什么突然妥协了
苏武回到长安
小青嫁进了尚书府的下午
苏武回到了长安
他从我的打铁铺前经过
他已经认不得我
他手中的使节变成了光滑的
拐杖 像一根肋骨
他瘦得像陕北闹事的饥民
胡子又白又乱
我父亲伸长脖子
几次想叫一声苏大人
但他张不开嘴巴
只是极力使铁炉里的火旺盛起来
远远地给苏武御寒
小青婚嫁的唢呐过后
整个下午长安城都回荡着
使节击地发出的
铿锵的咚咚声
那天下午到黄昏
勾栏瓦肆里都在议论苏武
一直到华灯闪烁茶馆打烊
我和父亲都在焦虑地等待
苏武从皇宫里出来
其实 整个下午
我们都停止了打铁
一个在尚书府里干事的老头
回家时经过我的打铁铺
他告诉我
尚书已经紧急上殿
小青在洞房里大喊大叫
他心烦意乱
所以早回来了
1933年一支军队经过我的家乡
那天的米庄正举行婚礼
一个佃户的女儿嫁给地主庞四
做姨太太
年迈的庞四带着新娘离开米庄
过米河的时候
一支军队从北面的山口
蛇行而来
庞四从轿上滚下
他以为是自己儿子的部队
但陌生的军装让他满怀恐惧
我们也不知道那是谁的部队
他们是经过米庄前往高州的
很长的队伍
锃亮的长枪和漆黑的皮靴
步伐整齐节奏急促
米庄的狗吓得躲进柴窝
唢呐手将响器藏在背后
一场热烈的婚礼顿时黯然失色
庞四战栗地等队伍过去
从晌午一直等到黄昏
新娘从轿里探出头来
士兵们的眼睛不断扫过她红彤彤的脸
她一点也不懂得害怕
她还不知道这支不是李宗仁的部队
庞四的儿子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官
事隔多年
庞四被打倒后
仍然弄不清楚
究竟那是谁的部队
阅读旧报纸
整个下午,我都在翻阅
N年前的报纸,一大堆,在墙角处
我早想一把火烧了它们
让那些说过大话的人,风光一时的人
以及丑陋不堪的演员或戏子
跟那些饿死的、冻死的、被骂死的
或不明不白死掉的人
一起化为灰烬
幸好,我有了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重温了他们
他们又变得鲜活起来
在我面前翩翩起舞
甚至,他们当中有些人还出现在今天的早报上
夸夸其谈
这些旧报纸,变黄了,变臭了,变得一钱不值
可是,当初我那么认真地抚摸过它们
包括那些广告和寻人启事我都信以为真
孩子们对这堆垃圾早已经厌恶透顶
如果不是我三番五次地劝止
它们早已经灰飞烟灭
我准备烧掉这些白纸黑字
好腾出地方堆放新的报纸
很快,新报纸会变成旧报纸
堆得比人还高
N年后我还会坐下来
顺手翻翻
以此打发另一个下午
去看看严守礼
谁说的,所有的人都去看过他了
有些人每天都去,有些人与他彻夜在一起
像眷恋一只烂在枝头的苹果
他在重症室里,孤独得像困在悬崖上的一只海鸟
最好的时候,他能坐在轮椅上跟来访者
探讨生死轮回,或回忆二十多年前
经历过的惊涛骇浪或鸡毛蒜皮
他曾偶尔提起了我
我不得不去看看他
要启程了。我还在犹豫
在花店里徘徊,在等待一个让我取消行程的电话
我并非对往事怀恨在心
也不是对他还存恶意
他并不是所有朋友中最坏的一个
我能容忍他的刻薄、绝情、愤世嫉俗和恩将仇报
我只是见不得绝望的眼神,不知道
如何和一个将死的人相处片刻
从启程的那一刻开始
我的双腿便禁不住颤抖
好在我突然想起了
愿意为严守礼去死的方雯莉
虽然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但我无比渴望陪她一同前往
一生中难得的开心时刻
这一天我仍然郁郁寡欢
扔掉了十一本朋友敬请雅正的赠书
直接塞进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还摔碎了三个杯子
那是出席人民代表大会的纪念品
我不能再愤怒下去
我说过,愤世嫉俗是有限度的
像人的寿命一样
明媚的一刻是从毛芬芳开始
她给我发来了一张汤小圆的照片
最新的,在北京崇文门地铁口
她仰首看云,伸手捕风
故作惬意地笑,舒张,尽情,谦卑
毛芬芳就站在她的对面
一转身就背叛了她
把满目疮痍发给了我
我瞬间便笑了
因为我看到了汤小园臂膀上的横肉
粗如河马的腰身
脸上杂乱无章的梯田
美貌与她彻底挥手告别
我在暮色中开怀大笑
我想告诉每一个人
这二十年我没有白等
我的仇人终于开始年老色衰
我愿意再用二十年
等待这只昔日高傲的天鹅
向我表达悔恨和歉意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感谢毛芬芳
跟猪搏斗
它们,被称为猪
可是,它们一直没有意识到
它们的子孙仍旧被称为猪
它们依然悠然自得地
穿过水沟,出入丛林
大摇大摆去往屠宰场的路上,对冒着酷热
驱赶它们的人
露出真挚的同情
我想告诉它们,世界上
所有的黑幕和罪恶
以及路的尽头是死亡
让它们也成为挣扎的力量
但它们悠然自得的样子
令我失望
不止它们
还有很多很多的
猪。我每天都跟它们搏斗
踢醒它们,请它们提防一下给它们喂食的人。我是多么善意。可是
它们反而朝我露出了尖牙利齿
我必须以反抗的方式回应它们
以此表达我的凶悍和痛恨
但那也只是一个姿态
像雨中站立的疯子
对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咆哮
有时候,我也必须妥协
因为它们就睡在我的身旁
像亲人一样,我们甚至会
嘴巴对着嘴巴探讨各自的命运
而更多时候,我羡慕它们
因为它们确实吃得很香
睡态舒展优雅
它们的悠然自得
也令我向往
我有那么愤怒吗
我不是在表演
她知道的,我的五脏六腑
被身体里的怒火烤焦了
变成了炭。粉末。挫骨扬灰
我的世界里弥漫着腐肉的气味
雾霾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的激烈很愚昧
我的愤恨像冰块
我的躯体本来是大海
顿悟了,干枯了,萎缩了
变成岩石,变成贝壳,变成
别人鞋里的一粒沙子
别人要带我通往何处
她知道,我不知道
郭敬业昨晚确实来过
来的时候,浑身酒气
妻子在房间里被呛着了
起来给他倒茶,穿着睡衣
样子看上去很不满,但还算客气
郭敬业突然号啕大哭
我们吓蒙了,孩子从梦中爬起来
又回到梦中去
我劝慰他,兄弟,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
有什么憋屈,有什么冤情
都说出来
郭敬业停止哭。说到了他的妻子
十二年来,多么相爱
但那是别人眼里的假象
懦夫、骗子、窝囊废
三个名词,形容词,感叹词
被她反复,经常,穷凶极恶地
用在他的身上
恶骂,羞辱,威胁
十一年。几乎每天
忍气吞声。他太爱她了。爱无法减少一厘米
现在,更爱
爱是绳索,心甘情愿被它绞死
我妻子感动得哭了。如果不是夜深人静
她也会号啕大哭
她温柔地给郭敬业添水
水里有她的眼泪
她轻轻地抚拍他的肩背
像要哄睡自己的孩子
我了解郭敬业,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觉察到了
他的裤脚上沾满了鲜血
一朵朵的玫瑰,还在慢慢地舒展
果然,他说:
“我刚才把她做了!”
我妻子没听懂他的意思,依然抚摸他的肩背
可怜而愚蠢的女人
郭敬业长叹一口气
脸上展露着笑容。又呷了口水
然后和我谈论起伊拉克、美元、日货
以及航班MH370
最后大家都累了
妻子竟然偎依在他的肩头
酣睡,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