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身无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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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本贵被枪毙的前一周,我去看守所探望他。我们相对久久无言。最后我说,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打电话告诉我呢?黄本贵使劲摇头,他说,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又能怎么样!
1
通常,下午四点阿水不会出现在我的画室。现在他却站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地看我作画。他的沉默以及无声的呼吸扰乱了我的创作灵感。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征兆已经来到我们中间。
果真如此。阿水手里拿着一份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检测报告,上面清楚地写着阿水肺癌到了晚期。阿水递给我检测报告时强作轻松地笑着说,倒大霉了。我拉上他,要立即送他去医院。阿水反过来拖住我,摇头。医生叫他该吃吃该喝喝,住院已经毫无意义。这个医生还是有人文关怀的,他没有趁机榨干病人的钱财。
我们坐下来喝茶。我不敢正眼看他,想到不久阿水就将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心里很难过。我和阿水相处30多年了,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被我疼爱着。阿水是一个有着深厚背景的人,他在我身边藏匿了30多年。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他的真名并不叫周克水。30多年来,他连同他的身世和名字都深深隐瞒着。
公元1983年深冬的一个傍晚,阿水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时,我的这座私人花园还处于郊区,周边是农民的房子。阿水被三个身穿制服的人追赶到这里。阿水走投无路,一头钻入我的花园。三个制服正要夺门而入,被我喝住。平素我是一个最痛恨以大欺小以强欺弱的人。其中一个制服说,他没有暂住证!我说,他是我亲戚,住我家里,还需要暂住证吗!出了事,我负责!
阿水蹲在一个角落,胆怯地看着我。我走上前说,起来吧。我问了他十几句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阿水衣服破旧,脸上的乌黑盖掉了他真实的面容。我突然地对他产生怜悯之心。我说,你上我的洗澡间洗个澡。在他洗澡时,我找来我的衣服。我在这个花园别墅住的时间不多,但所有家的设施齐全。那时我的画卖得很火,日本旅客都是一捆捆地把我的画作卷走。于是我没日没夜地作画,手中的画笔像印钞机丝毫舍不得停歇。我是我们这座城市名气不大但画价最高的画家。我完全掌握了日本人的所需。十余年后,当我去到东京参观一家日本企业,在社长办公室,我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我的两幅画作。因为这个缘由,我为我们的城市引进了第一个日资项目。这个日本企业家收藏的我的画,是他的朋友转让给他的。我以画致富,因此就有了在郊外购地建花园的想法和实力。阿水个头比我稍矮,我的衣服他穿在身上基本合身。我原计划洗个澡,骑上摩托车回家吃饭的,却又改变主意,带阿水上街上吃。阿水坐上我的摩托车,靠近我时,我发现他身子在战栗。
当晚,阿水就在我的花园别墅住下来。收留阿水的事,我没有告诉妻子。告诉她,有可能节外生枝。我对阿水一无所知就收留他,我的胆子的确很大。阿水话语不多,他的方言我似懂非懂。一星期后,阿水终于身心松弛。附近有一个小菜市,我安排阿水进去卖蔬菜。阿水勤快,起早贪黑,挣的钱一天天多起来。
阿水是谁,我为什么要收留他呢?我作画累了后,就会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想这些事。有时候我画得晚,他收摊回家后就做我两人的饭。他做菜手艺很差,不过我乐意吃他做的饭菜。阿水不能喝酒,有时候他陪我喝两杯。他喝酒上脸,舌头哆嗦。他酒后仍然不肯吐真言。我妻子有一天到我的花园来,她明里说是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实际上是来查岗的。她担心我养小老婆。我妻子这就发现了阿水。我让阿水叫她嫂子。我妻子说,要是严松活着,也有这么大了。严松是我的亲弟弟。他下河游泳,就再没上岸。那一年,严松16岁。我妻子一家跟我是街坊,我们是发小。严松的尸体捞上来后,我们全街的人痛哭不止。我的心里一直想着严松,也许这正是我收留阿水的深层原因。我宁可相信阿水不是坏人。就算是坏人,我也认了。我妻子说,阿水住着好,这房子有人守着,安全又有人气。
3年之后,小菜市扩大,阿水的业务量也增大。又过了7年,同为卖菜的朱古莉爱上阿水,她上门让我做媒。我试着做媒。阿水不表态。朱古莉可能不叫朱古莉,她的名字应该没有那么洋气,可能是菜市里的人这么叫,我听到的是音。朱古莉单身,带着一个4岁的男孩。阿水是嫌朱古莉有孩子吗?他说不是。朱古莉不漂亮吗?他说不是。我说是什么?终究,两人没成。半年后朱古莉嫁给了在菜市开杂货店的老雷。听说朱古莉出嫁,阿水的心情不好,郁郁寡欢很长一段时间。
阿水一直单身,从不提找对象的事,我们一提,他就岔开话或不接茬。阿水可怜又可恨。
进入21世纪,阿水说他要买房。我说好啊,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借。他说,够了。只是,他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无法买房。我说,你回老家办呀。他说,他回去问过派出所了,他办不了。我说,为什么呀?后来我们商量出一个法子,他出钱我出名,以我的名义为他买下一套两居室。阿水搬走后,我的花园别墅就显得孤寂。这时候,我的花园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的别墅因为我的名家身份而得以完整保留,周边曾经的农舍都成为高楼大厦。近我花园的周边被规划成市民休闲场所和美术馆,这样我的花园别墅就不会挤压在高楼中间了。我非常感谢市里领导对文艺的重视。因为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们全家都搬到花园别墅来。饭后散步,我和妻子都会散到阿水他们小区去。阿水仍然在菜市卖菜,他是这个菜市场的元老,他办理摊位证,交税都非常顺利,没人过问他的身份证。
除了他身上的谜,阿水一切都好好的。30年后,我们不再纠缠他的身世之谜,我和妻子相互安慰说,阿水原本就没有谜。
严松早早就走了。眼看阿水也要走了。命里注定我没有弟弟伴我走到终老。有几分钟我和阿水呆坐着。妻子走进来。我对妻子说,阿水得了大病。我就忍不住哭泣起来。妻子看过病历,说天啦,这是真的吗!我妻子给儿子打电话,告诉儿子阿水叔叔病了。阿水视我儿子为亲侄子,叔侄俩关系非同一般。儿子在上海工作,听说后,立即乘飞机赶回来。
阿水比我们预计的要走得早。第三天,他就离开人世。去世前,我们兄弟俩有过接近三个小时的聊天,当时我没意识到那是他回光返照。他恳求我把他的骨灰送回沱巴安葬。他的房子让我出卖,所得房款赔偿给被他杀害者的后人。所有现金存款全部给我儿子,算作他这个当叔叔的一份心意。
交谈中我得知,阿水老家在沱巴。那是一个风光无限好的山区。我多次去沱巴写生。跟阿水生活了30多年,我一直在打听他的家乡,没想到,他的家乡竟然是我非常熟悉和喜爱的地方。
阿水苦难的命运在公元1967年埋下种子。那年阿水虚岁16。这个初秋,沱巴山区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案子其实早已写进了他们的县志,只是平时很少有人谈起它。今天我一字不落地抄录如下:
1967年9月间,邻省一些地方以所谓地富要暴动为借口,开始大规模的屠杀。这股杀人之风刮到沱巴山区,大岩村民兵营长李国兵于10月2日上午和晚上两次召集会议策划杀人。晚上在有群众组织负责人和民兵班排长以上骨干等30几人会议上,李国兵煽动说:“邻省××县的四类分子要暴动,群众起来杀了一些四类分子,我们沱巴山区也在开始行动了。”他主张:“我们也要动手,先下手为强。要一扫而光,斩草除根,留下子女是个祸根。”
但治保主任刘长义却强调要讲政策和策略。两种意见都有支持者,争论激烈。李国兵开始蛮不讲理,压服不同意见,说:“剩下的地富子女给你们管,看你们管不管得了!不仅管不了,还会被他们搞掉。”最后威胁道:“哪个不同意(大屠杀),就是和地主有联系!”当有的干部提出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时,李国兵大包大揽:“我在区里开了会,难道连这点都不晓得?一切责任由我负。”公社会计孟业宗又提出:“杀,可以,但杀完就不行了。譬如有贫下中农到地富家招亲的,也有地富及子弟到贫下中农家招亲落户的,杀了恐怕不好,贫下中农有意见,会引起动乱的。”最后决议分别对待:贫下中农到地富家成亲的男女都不杀,地富到贫下中农家的女的不杀,男的要杀。最后,李国兵宣布了纪律:“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不能通风报信。谁走漏消息,走脱地主,就要和地主一样对待!”
会议结束,已是10月3日深夜两点。李国兵带着民兵挨门挨户地把地富及其家人从睡梦中喊醒,捆起来就押往茄子冲山上的万丈无底洞。有人刚刚醒来,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杀气腾腾的民兵推下无底洞。有的心如死灰,一声不吭地奋身跳下。有的求饶,有的讲理,一律被枪托棍棒齐下,打得哭声震天,最后还是被民兵用叉子叉下坑去。凶手们兽性大作,连吃奶的孩子也不放过。
地主女儿黄鸾英高中毕业后当过民办教师,不愿这样糊里糊涂死去。她跪在坑口质问李国兵:“你们这样做,有无这样的政策?”李国兵理屈词穷,凶狠地说:“管你政策不政策,不准你讲话!”抬起木棒便打。黄自己不跳,李国兵将她推下坑去。
蒋才秀自知绝无生还的可能,但她想要怀里孩子活下去。她对一凶手说:“请你把这个孩子抱给他叔叔,请叔叔把孩子养大成人。”在一旁的李国兵一听,呵斥道:“留下是个祸根,要斩草除根!”说着用木棒把蒋才秀打倒,将她母子推下深坑。65岁的地主刘佐卿也被照此办理,一棒打倒,推下坑去。
地主李香元抱着两个孩子在坑口边向李国兵求情,苦苦哀求留下一个小孩给他妻子(系贫农),说:“我两个孩子,就算到政府去判决,我一个,我老婆也有一个。我抱一个跳下坑,留下一个给我老婆。”李国兵断然拒绝。刘香元顿时泪水纵横,一左一右怀抱一个3岁一个一岁的两儿纵身跳下坑去。
地主刘正海正要被推下坑时,被民兵杨雨生叫住:“慢点推下去,等我打一枪才推!”王绍荣饮弹身亡。杨雨生过足了杀人瘾,才把尸体推下坑去。
在斩尽杀绝的方针下,已到外地当上门做女婿的地富子弟也未能幸免。
从10月3日凌晨2时至下午3时,李国兵等共坑杀地富及其子女76人。其中地富分子21人,子女55人。最惨的唐正伯一户摔死9人,另有被迫上吊、投河自杀的各一人。
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当中,16岁的预备民兵阿水在李国兵的带领下,手持木棒充当了积极的打手。他的疯狂与无知,在“文革”结束后才得到制止。1983年夏天,工作队进入沱巴山区。李国兵等主犯伏法,阿水因年幼,未构成犯罪,却被人追杀。阿水东躲西藏,最终逃进我们这座城市。
2
阿水本名不叫周克水,叫李宝山。但我仍然习惯叫他阿水。从沱巴山区逃离,漫无目的,安全才是他的目的地。但哪里是安全的目的地呢?他脑中一片茫然。直到遇上我,阿水的心才安定下来。他是爱着朱古莉的。结婚就得登记,不登记同居的事阿水干不出来。阿水悄悄回到沱巴。他先是去了镇上,他要求镇里开具未婚证明。民警说,你是大岩村的周克水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父母和村公所都证明你已经死亡,你的户口已经注销。如果你要恢复户口,你得重新证明自己还活着。全村人都恨着阿水,他的父母抬不起头,阿水失踪多年,他们认定阿水已经死亡。村里好些人都要求阿水死亡。村里要分山分地,阿水活着就意味着要多占一份山林土地。阿水没有资格活着。阿水天黑时潜到村口,还隔着一百米呢,守卫在村头的大狼狗就狂吠起来,大狼狗的叫声招来许多狼狗,它们交错地立在村头对着阿水的影子狂吠。狼狗们集体狂吠,一定有了不同寻常的事。有三五成群的村民走到村头,他们警惕地看着村外。只要不进入领地,狼狗们一般不会追出来。阿水早已躲在村头的林子里。阿水未能进入村庄回到家。他跟朱古莉的婚姻,因为黑户问题而消亡。买房前,他明知道回去是没有结果的,还是再一次回到沱巴。他走在沱巴镇子上,没人认出他来。快进入大岩自然村,他碰上几个后生。你是谁?后生问。阿水没有回答。而远处的大狼狗已开始吠叫。你是李宝山吗?如果你是李宝山,我们现在就把你丢进茄子冲的万丈深渊。阿水脚步停下。后生们就回村了。阿水在村子外围转了转,就离开了。当时他还没有想到以我的名义买房,主意是我和阿水聊天时突然想到的。
送阿水到火葬场的当晚,就火化了。我和老婆儿子给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火葬场打破晚上不开炉的传统,工人们加班加点。场长给我提出的唯一要求是送他一幅画。阿水的骨灰我们暂时安放在他的家里。我痛苦得没有力气,所以不想马上送他回家。这一放就是三四个月。
出发时,已经是春天。阿水的骨灰盒上落满灰尘。他待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太寂寞,我隔三岔五地要来为他烧一炷香。朱古莉也来过多次。朱古莉从骨子里喜欢阿水。阿水总是给人一种愿意疼爱他的印象。启程时,朱古莉也赶来了,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我说,作为朋友你仁至义尽。当初他因为无户口悲痛地拒绝你们的婚姻是对的,否则,你就二次守寡。朱古莉不这么看,她说,也许她嫁给了阿水,阿水就不会得绝症。人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是不会生病的。只是,生活没有如果,也没有选择。我跟儿子开车送阿水回家。儿子在搬阿水的骨灰盒时,我说,阿水,我们送你回家。儿子接着说,回了,阿水叔。按照老辈人传给我们的习惯,每过一座桥,每拐一个大弯,我们都要呼唤阿水,说,回家。意思是让阿水记住回家的路。
大岩村是沱巴镇大岩村委所在地。我们的车就停在村委办公楼前。村委会大门锁着。这是一幢一层半的小楼房。里面有几张桌椅,歪歪斜斜的。村委会公章文件都在村委主任家。平常就没人在村委会里待着。见到我们的车,有一个后生领着三五个老人走过来。我给男人们散烟,他们狐疑地看着我跟儿子。
这是大岩村吗?我说。
是的。
这是李宝山的村吗?
后生说,我们村没有李宝山。
我儿子拿出阿水的遗像,一张放成一二十寸的黑白像。后生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把遗像递到老人眼前。老人说,我们村是有一个人叫李宝山,但他死了快30年了。这个照片不像李宝山。
我告诉老人,这就是李宝山。他死去还不到半年。之前他活着,因为失去联系,你们都以为他死了。
村主任在吗?
有人叫来村主任黄本贵。我给黄本贵简要说了阿水的这30年。黄本贵轻轻地哦了一声,老人们都记得阿水。死的时候阿水正好虚岁60,刚刚进入老年。阿水跟村里的许多老人都同时代同辈分。提起阿水,老人们的记忆之门打开了。
李宝山是杀人犯。老人们说。
我和儿子都不同意他们的定性,我阻止老人说,他家里还有人吗?老人想了想,说,他家还有侄儿。他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他父母还在吗?早不在了。李宝山逃走没几年父母就死了,父母都是被村里人骂死气死的。
我又给他们散了一轮香烟,然后对黄本贵说,我有两件事相求:阿水,不,李宝山要葬回村;烦请黄主任帮我列出当年被枪杀棒杀推杀(活推进深坑)的人后代或者至亲的名单。黄本贵说,现在的山林都分到各家各户,李宝山要安葬只能安葬在他侄儿的山林里,但现在他侄儿一家都不在村里。当年被弄死的人的名单太复杂了,据说有几十个。说话间,几个老人勾起手指来。他们未能完全把死者名单列举出来,特别是那些未成年人。黄本贵说,这个事过去都快40年了,曾经国家处遗也已处理好,现在再提起干什么呢?
在我的强烈请求下,黄本贵联系上阿水的侄儿李定忠。阿水逃离沱巴时,李定忠还很小,他对阿水几乎没有记忆。李定忠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嫁离了沱巴山区。李定忠说,我没有叔叔。
李定忠不让阿水骨灰入葬他的山林。我记下李定忠的电话,黄本贵通完话后,我打李定忠的电话。李定忠态度强硬,绝不答应留下阿水。我说,他可是你的叔叔,长辈。李定忠说,我没有这样的长辈,他把我们家的脸面丢尽,这么些年来全家人抬不起头。我说,1967年阿水还不到16岁,比你现在都小得多,还是个孩子。他的行为完全是因为意气,是当年的大小环境造成的。处遗前,“文革”结束前,有谁指出过你叔叔的错误?不仅没有,他还是许多人心中的英雄。好说歹说,李定忠就是不松口。他最后说,他现在在海南,不可能为了一个早已忘记的人回来一趟。我说,阿水的骨灰怎么处理?李定忠说,你从哪里拿来的就放回哪里去,你丢进深坑也行,丢进江河湖海也行,总之,他不关我的事。
黄本贵也不答应阿水的骨灰寄放在村委会。村委会不是灵堂。黄本贵说。
我们去到阿水曾经的家。他父母去世后,老屋就废弃了。老屋如今破败不堪,我们刚接近,一群群老鼠立即逃窜。
万般无奈,我们把阿水的骨灰带回城里。随意安置阿水的骨灰不是不可以,这倒是非常容易办到的事,只要花钱买墓地。但这非阿水生前所愿。想回家,却回不了家,那种滋味可想而知。
过了一两个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沱巴。我仍然带上阿水。儿子回上海了,我一个人开车去。老婆要跟我去,我没让。
阿水的事没有丝毫进展。死者名单黄本贵一个也没写,他根本就把这事忘记了。那天他满口答应也只是应付我。
我嘴凑近他的耳朵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列举被害者后人名单吗?他们可以得到赔偿。
黄本贵说,谁给钱?
我说,阿水李宝山。
钱呢?
我说,钱在我身上。处理好后,就赔偿。
黄本贵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说,李宝山去世时留下一大笔钱,他交待我把钱分给大家。
多少?
几十万,可能至少80万。我说,李宝山留下一套房,把房子卖了就是钱。按目前我们那座城市房价、他房子的地段、面积等计算,大约可得80万。
黄本贵把我请进村委会。里面没一个落座的地方,他示意我把阿水的骨灰留下,上他家吃茶。我指着阿水的骨灰说,他怎么办?黄本贵说,李定忠还是不答应给地安葬他吗?我说,不答应,态度强硬。可是,安葬在家乡是阿水的心愿。
黄本贵说,李定忠不答应,事情不好办。大家都知道他的骄横脾气。
我说,请沱巴人宽容阿水吧,命运已经惩罚他了。几十年来他活得很累,他穷尽一生来愧疚、偿还。
黄本贵不时地点头慨叹。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把他安葬我家的山林呢?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只要安葬在沱巴,在他们的大岩村,不管谁家的山林土地,阿水该是满意的吧。
太阳西沉很深了,如果再不抓紧安葬,天就要黑了。这次我不想在沱巴过夜,我至少要赶到最近的镇子上住宿。黄本贵叫上他的老婆和半大不小的儿子,手执铁锹等工具领着我去他家的山林。村子很安静,甚至比我上次来更安静。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孩子及少量青壮年享受着这种特有的清静。走到一半,我突然提出带着阿水去深渊看看。黄本贵犹豫一两秒钟,答应下来。通往深渊的山路已经长满树枝荆棘。黄本贵介绍说多少年来村里人都不去往那一带,那里时常出现鬼哭狼嚎的声音,出现一群群飘浮的野鬼。黄本贵老婆补充说,那些活活推下去的并没有完全摔死,三天了还能听到从深渊底传出来的求救声,悲哭声。往深处走着,我背皮发麻,竟然产生一种恐惧,出现人哭鬼叫的幻觉。我们耗费了不少时间,仍然没有到达深渊。天色已经不早,再往里走,恐怕天黑也回不来。我们就地停下来,我代表阿水朝着深渊磕头道歉。
天黑得比我预想的要快。趁天还未全黑,黄本贵一家在他家的山地开挖墓穴。因为安葬的并非棺材,墓穴不需要太大太深。黄本贵选择的这块墓地土质相对松软,从我有限的风水知识来看,它朝向远,左右开阔,是块理想的墓地。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月亮下面完成了阿水的埋葬。阿水的坟墓并不比我通常见到的沱巴坟墓小,是个标准的坟墓。我对黄本贵一家表示了感谢。我拿出3000元现金给黄本贵,他老婆说乡里乡亲的传出去多难听。我说,我不说你们不说谁知道?安葬阿水是件很大很大的事,你们帮我完成了,我十分感谢你们。双方推辞两三个回合,黄本贵就收下来。
回到村里,我没作停留,像进村一样,悄然离去。我在管辖沱巴的县城住下。身在县城,心却还在沱巴大岩村。离开时,我忍住没哭,走出几公里,我实在无法忍住,停下车大哭了一场。同时,我的脑子里闪出阿水和我的亲弟弟严松。这是两个令我发自内心疼爱过的人。很多时候我就把阿水当作严松。阿水特别的身世遭遇,更增加了我内心的疼痛。我躺在旅馆的床上,没有食欲,讨厌任何的声音。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阿水终于得以安葬。儿子听后欣慰地说,阿水叔叔终于永远地回家了。我又把消息告诉了妻子,妻子说,好啊,太好了。我以为可以安心地睡觉,谁知我没有任何睡意。我拿出画笔,把阿水长眠的地方画下来,还夸张地在他的墓地四周画了许多松柏,这些松柏都是有几百年树龄的古树。我还给阿水画了墓碑,上书阿水(李宝山)之墓。整幅画完成后,天大亮。我把画拍下来,用微信发给儿子。
3
接到李定忠的电话我倍感意外。刚一接听他就劈头盖脸地指责谩骂我挑起事端。他举了一个非常恶心的例子。他说,那堆粪便本来不臭了,让你一挑,臭气熏天。我把阿水的骨灰回家,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现在他不得不每天回想“文革”处遗后他以及全家受到的冷言冷语和不公平的待遇。心里的伤疤被一点点揭开。他上学时,村里孩子都不跟他玩,老师也对他另眼看待。无论他如何好好表现,都得不到老师的肯定同学的赞美,致使他早早地离开学校。我向李定忠道歉,我说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他粗暴地说,不需要!他挂断电话。我深受打击,从画室走到阳台上,情绪非常低落。我同情李定忠,为他的遭遇唏嘘感叹。当晚,我给李定忠发出一条信息,道歉之后,说,对于那段悲惨的历史,我们需要反思、忏悔。几十年后阿水重新出现在村人面前,虽然让人的伤痛重新出现,但这是一次特好的反思机会。没想到却得到李定忠这样的回复:你去死!
连续几天情绪低落之后,终于心绪好起来。黄本贵来电话说,所有遇害者家属名单弄齐了,他要送给我。我说不用你麻烦。他说我都已经到你们的城市了。他说了一个地点,我开车去接他。他递给我一份详细的花名册,有死者的姓名年龄,有家属的姓名年龄及身份证号家庭门牌号。
我跟黄本贵商量了赔偿金的分配问题。问题倒简单,按人头平均分就是。遇害者共76人,按80万总赔偿金计,每人一万。多出来的钱,我建议黄金贵用来立一块碑,刻下那个悲剧,警示后人。另外,我还要求黄本贵复印有关案件的县志记录,每个家庭发一份。我提出的所有要求,黄本贵都痛快地答应下来。我提出给他劳务费,他不答应。他说,我是村委主任,为村里人做事是分内的事。我很感动。我跟黄本贵是在车上商量事情的,完事后我请他吃饭。他告诉我,他还带来了两个家属代表。原来,一直蹲在我车前左侧的那两个上年纪的人是黄本贵的同伴。我把他俩叫上车,我重复了刚才的分配方案。黄本贵的同伴说我俩是没意见,但别人可能有意见,听他们一些人的口气,他们不接受赔偿。我想请他们吃饭,黄本贵婉言拒绝了。房子还没卖掉,钱没到位。黄本贵他们等不及了,他们要赶回去,得赶好远的路。黄本贵他们离开后,我心生愧意。我问老婆家里有多少可用现金,老婆说,50来万。我说能凑够80万吗?就是阿水房子的钱。老婆说,要得这么急,恐怕比较难。我说能想办法吗?她说,难,要不你卖画吧。
是有几个商人盯着我的画来着,但我觉得我的画价格一天天看涨,现在出手可惜了。此一时彼一时,我给两个商人打电话。他乐意买我的画,但要指定的。而他们指定的正是我最满意、不愿意出售的。他们威胁说,如果这两幅不卖,别的不买。万般无奈,我答应其中的一个商人。他立即通过网上银行给我打过来40万,要走了我两幅最满意的画。
第二天我找来房屋评估公司对阿水的房子评估,总价78万,如果卖得好,也可能超过80万。这房产证上本来就是我的名字,这房我还是要下来吧,卖房的事以后再说。
80万全打到黄本贵银行卡上后,黄本贵给我回了电话,他说希望我能亲眼见证赔偿过程。我说,全权交给你了,黄主任。黄本贵不答应,一定要我在场。他说如果我实在没时间或者别的原因不在场,他会把认领者签名按手印的花名册复印一份交给我。
4
阿水骨灰回乡、赔偿的新闻在沱巴山区流传。现在还不是春节,遇害者亲属大都在外面务工。黄本贵分别跟他们联系上,他们的反应都淡淡的。他们的冷淡多少让黄本贵受到伤害。有的遇害者没有了直系后人,他们的旁系应不应该得到赔偿金,黄本贵没有底,需要大家商量。也有遇害者家属后代因为考上大学,离开了沱巴。这些不再有沱巴户口的人表示,他们不会再回到沱巴,沱巴是他们永远的伤痛。这些多余的钱又怎么分,都是问题。
再有二十来天春节就要到来。外出打工的沱巴人陆续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回来,也有从中东、日本打工回来的。这个冬天沱巴人共同的话题就是阿水。
李定忠最后一个回到沱巴。站在村口,他环视村里的山山水水。他目光停在黄本贵家的山林上。那里有座新坟是吧?李定忠得到了别人无声的肯定的回答。李定忠收回目光,牙齿咬得格格响。李定忠径直去到黄本贵家。李定忠说,回来得正好,开会,就等你了。李定忠说,你家林地葬的是李宝山?黄本贵说,是的。李定忠说,李宝山不属于沱巴,他早被开除了村籍。当年的李国兵等杀人首犯枪毙后,骨灰沱巴人没去认领,后来上面要求必须领回。村代表领取后丢进外地河流。黄本贵说,李宝山跟李国兵他们几个不一样,李宝山当年是孩子,这些年他一直在后悔,死了还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当赔偿金。
李定忠板着脸说,把李宝山尸骨挖出来,丢离沱巴!
黄本贵说,都埋下了,就不要再动了吧。
李定忠说,你看着办!
黄本贵说,埋在我家林子,不关你的事。
李定忠说,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沱巴镇大岩村集体的,李宝山碰都不能碰。
黄本贵说,我也恨李宝山,但他毕竟死了……
李定忠走后,黄本贵冷笑,根本不把李定忠的话当回事。他走出家门去跟人商量开会的时间。别人告诉他说,李定忠在回家的路上骂你。黄本贵说,让他骂吧,不骂人他就不是李定忠。经过初步商量,赔偿金分配会明天上午举行。黄本贵一家家通知,有不少人问李定忠怎么说,黄本贵说他能说什么,要说什么明天会上会说。晚上,黄本贵独自一人喝酒,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尽管会还没开,但该参加会议的人基本回到村里。赔偿金的事是件大事,早办完早了结。沱巴没有欠人账过年的习惯。黄本贵手头攥着的80万,沉沉地压得他身上。春节前能把钱都如数分给他们,这年才过得好。老婆在一旁看他喝酒,他喝到第五杯时,老婆不让喝了。老婆埋怨说,你不该揽这个事,李定忠对你意见很大,你听听他骂的那些话,多难听。黄本贵说,他不感谢我还要骂我,真不是个东西,但我不跟他计较。
第二天上午,接到通知的大部分聚集到村委办公室。他们的话题很散,一会谈阿水,一会谈在外打工的事,乱糟糟的。开会时间过了五分钟,李定忠还没到。黄本贵打他的电话,关机的。黄本贵叫人去请他。过了十五分钟,传回信息说,李定忠不参加。在场有人说,李定忠不参加,这个会开不了。黄本贵说,大部分人都到了,开吧,形成什么决议就是什么决议,少数服从多数。有人跳出来说,李定忠不在的会能叫会吗!黄本贵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说,再去请呗。黄本贵昂起头说,我不去,要去你去。黄本贵提高嗓门说,开会了!但是有两三个人却走出会场,接着又出去了好几个。黄本贵说你们干吗走?不开会了?有人回头说,李定忠又不在,开也是白开。黄本贵说,你们就那么怕他?好吧,你们都别走,我去请他,他不来,我就用轿子抬。
李定忠大约刚起床,此时正在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黄本贵站在一边不打扰他。李定忠刮完胡子之后,掀掉毛线帽子,露出光头。昨天黄本贵没注意看李定忠,原来他是个光头。不过注意也没有用,他戴着帽子的。黄本贵在电视里见过好些人光着头,开始看不习惯,看多了,觉得也还行。李定忠用电须刀在脑袋上磨蹭。这头原来还可以这么剃。悬在黄本贵脑子里多年的疑问总算解开了。黄本贵说,你弄得蛮熟练,快去开会,大家都在等你一个人。李定忠旁若无人地收拾他的家什,完了又弄来面条吃。黄本贵掏出手机给会场那边打电话说,叫大家耐心等一下,李定忠马上就到。李定忠接过话说,谁说我马上就到?叫他们散了。黄本贵说,你什么意思?李定忠说,我叫你办的事你办了吗?黄本贵说你交待我什么事了?李定忠说,你根本没当回事是吧?听好了,李宝山的骨灰,立马挖出来。黄本贵说,你还来真的?就算你来真的,一时半会也挖不了,先把会开了再说吧。李定忠说,你把我的话当放屁。好呀,你什么时候挖出了骨灰,我什么时候参加会议。
黄本贵心里说,你算老几,老子偏不尿你。黄本贵回到会场,他对大家说,我们不管李定忠了,开会吧。会议内容很简单,就是赔偿金怎么分的事,大家统一一个思想,今天我就把钱分给大家。有人说,平均分配就行了嘛。大家议论了一下,发现并不是平均分那么简单。因为还牵涉到余额,余额怎么分,得有一个统一的口径。李定忠作为阿水的后辈,他有权就分配问题提出任何方案。大家议论了好几个方案,因为没有拍板,也就悬着。黄本贵本想做主,原本他就想做主拍板,还是有人提出的对,黄本贵与这事不沾边,没资格做主。会议开到中午,就散了。黄本贵去跟李定忠商量说,分配会你来主持吧,我不管了,我把卡交给你。李定忠说,你开会我反对了吗?你做主我反对了吗?我反对是你未经我同意就把李宝山葬在沱巴!当然,还反对你接受李宝山的臭钱!黄本贵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顺利地把钱分了吧。李宝山有错,他能做的只能这样了。李定忠说,从头到尾你就是错的。我们村的李宝山早死了,你现在的这个李宝山是个冒牌货!
黄本贵说,给我点面子,我大小是个村委主任。
李定忠说,你给我面子了吗?你听我的话了吗?
大家就这么僵持着。李定忠每天早上起来就要向人打听,那骨灰挖出来了吗?别人告诉他说,没有。李定忠说,好啊,黄本贵!
大部分人都希望尽快得到赔偿金,这钱是意外之财,不要白不要。要,也是合理合法的。他们有意无意地向黄本贵打听。黄本贵表示,会没开好,钱分不下来。一些人又去听李定忠的意思。李定忠说,这是世界上最肮脏的钱,你们也惦记?若真想得到这笔钱,你们就去叫黄本贵先把李宝山的骨灰挖出来丢出沱巴。话传到黄本贵耳朵里,黄本贵说,这怎么可能,入土为安,挖人家坟是要遭报应的。李定忠得到消息后说,他不挖是吧,真不挖是吧,那好吧!
李定忠这就上黄本贵家的山林了。几个人在他的指挥下,不费多少工夫就将阿水的骨灰盒挖了出来。黄本贵闻讯时,几个人已经提着骨灰盒下山了。黄本贵叹息说,你们真的就容不下李宝山吗?黄本贵初步设想,把阿水暂时安置在家中柴房,开春后送到城里。
李定忠手上有一伙人,都是他的马仔,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现在他们都集中在李定忠的身边。李定忠叫提骨灰盒的那个人将“阿水”搁在村头古樟树下。李定忠抽来一根木棒对阿水的骨灰盒实施鞭刑。李定忠边抽边骂,骨灰盒发出砰砰响声。虽然那是很结实的盒子,但哪里经得起他凶猛的鞭打。盒子被抽出裂缝,最后散架。阿水的骨灰散落一地。
黄本贵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挖地三尺,也要把李宝山的骨灰收拾干净,然后丢得远远的!李定忠的木棒指着黄本贵说。
天空阴沉,大雨在寒风中突然到来。雨水无情地浇向骨灰,将未被完全火化的骨头洗白。流水把阿水的骨灰融化并带向低处。黄本贵立即脱下衣服盖住骨灰,进行抢救。
5
这个春节沱巴的雨水特别多,几乎每天都要下几个小时。阿水被雨水带走的骨灰走向远处,渗入泥土。黄本贵已经在古樟树下17平方米挖地三尺了。对此,李定忠并不满意,他认定,阿水的骨灰已渗入百米深的泥土,流向了十几公里外的野地。黄本贵挖出的泥土请人运离沱巴。初七那天,过来运泥土的司机又来了。他发现每一次拉土都有人盯着监督,他只能有多远运多远,一直在沱巴山区外的洼地卸下。他受不了这个,拉个泥土还像在城里倒渣土一样偷偷摸摸,他对黄本贵李定忠等人烦透了。他看不起黄本贵,看不起李定忠。司机想,要是换了我,早拿刀子捅李定忠了。他更看不惯李定忠,在外搞装修有了几个臭钱,谁也不放在眼里,对谁都骂骂咧咧。车子刚出大岩村,想着这些窝火的事,司机怒火上来,他的车一拐就上了沱巴河堤,在一处条件符合地方,赌气把泥土倒入沱巴河。
其实李定忠就骑着摩托车跟在后面,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机录像取证。
李宝山的骨灰倒进沱巴河了,赶快去捞出来!李定忠对黄本贵说。黄本贵表示不可能。在一旁的司机说,真的倒了,老子不干了,再多的钱老子也不干!
听到了吧?李定忠说。
黄本贵说,这怎么捞啊。
李定忠说,那是你的事,我只要结果。你再不抓紧时间,骨灰就流到湘江了,就流到长江流到上海了!
黄本贵说,收留李宝山的骨灰我确实错了,看在我这十来天诚心表现的分上,你能不能原谅我不再闹腾?
李定忠说,没心思跟你废话,快去捞!
李定忠手里的那把尖刀时常在他的手上晃动。
黄本贵在李定忠刀子的威逼之下来到沱巴河边。水,刺骨的寒。河水丰沛,汹涌着向前奔流。黄本贵跳入水中,他铲出一铲泥巴呈现在李定忠眼前。李定忠冷笑说,这是带着骨灰的泥吗?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李定忠连续铲出的泥巴都被李定忠否定。李定忠说,向前,向下游,用力跑,去追赶骨灰!
黄本贵猛跑一阵。李定忠说,停下,停下。黄本贵停下来跳进河里。李定忠还是把泥巴否定了。李定忠说,骨灰被河水带到10公里的下游了,到下游去捞。
黄本贵,怒火熊熊燃烧。他终于爬上岸。他的铁锹猛然击中李定忠的头部。李定忠一个趔趄,掉下河去。
6
黄本贵被枪毙的前一周,我去看守所探望他。我们相对久久无言。最后我说,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打电话告诉我呢?黄本贵使劲摇头,他说,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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