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寂静玛尼歌》的书名是《西藏流浪记》,由联合文学出版社发行,之前在编辑时,有位实习生,读了初稿,十分着迷,跟我要了其他未出版的书稿,她连夜读完。实习结束,《西藏流浪记》刚好上市,约一个月后,我收到那位实习生的电邮,说她要努力打工攒旅费,计划在暑假,要带着柴春芽的书,到西藏流浪去。
同一时间,我收到某位编辑的来信,她经手的文学书,曾连续几年得到台湾的重大书奖,在帕慕克(Orhan Pamuk)诺贝尔文学奖荣衔尚未加身时,眼光独到的她,独排众议,出版《我的名字叫红》等一系列著作。那位编辑在信中说道,她不认得柴春芽,偶然间读《西藏红羊皮书》,特地写信给我,说这是一年来最令其心迷神驰的小说。
在此先说明,柴春芽在台湾已出版过三本书,依序是《西藏红羊皮书》、《西藏流浪记》、《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之所以会在台湾出版,是我在联合文学杂志担任主编时,跟诗人廖伟棠合作,策划“西藏文学专辑”,其中有数十位书写西藏的诗人作家。对于台湾的文学编辑来说,西藏遥远,那些作家的名字更为遥远,杂志部有位资深编辑,曾主校乔伊斯《尤里西斯》、李永平的巨作《海东青》,许多台湾大作家指名给他编辑,这位资深编辑平日沉默寡言,很少对作品发表意见,顶多是对走样的文章表达不满。共事多年,他称赞的作品,寥寥可数,杂志送印前夕,他罕见地起身,主动向我说,这位大陆作家真是厉害,这么会写,而且感情如此之深,要想办法争取他的作品。我深有同感,因前一晚,在家校稿到深夜,已疲惫不堪,最后一篇,是柴春芽的《格桑梅朵》,读其描述当代西藏的风土以及人道情怀,如中了魔般,我夜不成眠。
于是,2008年入夏,趁到北京旅游时,与春芽首次会面,沿途(对我而言,在北京行走跟远处飘浪是一样的道理),柴春芽说了数十个故事,我知道在中国大陆,会说故事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他最不一样的,是风筝有线,所有的言辞都来自终极关怀,他念兹在兹的,是人道与悲悯,在生与死之间反复辨证、叩求真理。
文学,只求炫技,那是无根浮物,柴春芽有绝对夸耀炫世的才领,幸好,他将事物的本质,牢牢捉紧。
柴春芽来自甘肃偏远地区的农村,我曾听他说过小时候生活之艰辛,但荒芜之地文学水草最丰美,人穷地瘠反在脑中与舌尖迸发穿天遁地的无边想象,他口中的亲戚乡人活灵活现的(让我想起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山林、器物甚至牲畜仿佛自己会跳出来说话似的,当然,长辈一代代流传的典故与传说,到了柴春芽口中,就是画面感十足的精彩故事,在他身上,有说书人天生的叙述魅力……
然而,柴春芽如只是这样,如上所言,那他就只是广大土地众多如簧之舌的其中之一。西北师大政法大学毕业后,他当过报社编辑、南方报业的记者,后来更以摄影维生。采访过各种骇人灾难、也目睹糜烂城市中的人情百态,神州大陆到处有他的足迹。然而,如果柴春芽只是这样,他就会像那些油腔滑调的记者一样,把见闻说个耸动,骗取一点他人的注目尔尔。
幸好,还有文学。
《西藏红羊皮书》的魔幻写实色彩,明显地受中南美洲现代文学影响,是的,马奎斯《百年孤寂》某些片断他倒背如流,对博尔赫斯、尤萨的著作也相当熟悉。《寂静玛尼歌》向“垮掉的一代”致敬,凯吕雅克的无拘浪荡窜入字里行间,书中提到海明威、梭罗、莒哈丝、奥哈拉等名家,还旁及艺术领域如高更、奇士劳斯基等人,可见其博学的程度,还引入西部民谣花儿,这是他最钟爱的艺术。《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西藏典籍与传说的元素,通贯七篇故事,每一篇都形式大胆,没有分段,看似法国新小说派,其实流畅圆转如歌之回环往复,一气呵成。当然,他也熟读现代文学(字里行间有许多台湾现代诗的用词与句构),更不用说中国古典文学,他特别推崇《史记》,认为这才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这样读者该对他笔下描写的人之出奇传神不意外了)。然而,如果柴春芽只是这样,他就跟那些苍白的文艺青年一样,追逐潮流、爱掉弄书袋,人生经验空洞无物。
2005年,他抛开高薪的工作、房产、爱情与国家社会发展的美梦,独自一人,到四川德格县的一个高山牧场(只能步行前往,要走十多小时),义务为师,教导那里的西藏小朋友各种知识学问。
柴春芽,与世隔绝一年。
不论出版,而就创作顺序而言,《西藏流浪记》,也就是《寂静玛尼歌》,才是柴春芽的第一部作品,书中谈到的人事物,皆有所本,也就是说,这是他的自传,书中那个到藏区执教的亚嘎老师,就是柴春芽的化身。然而,自传表现的方式,如是第一人称的独白,这本小说将显得单薄,而不是交到读者中的繁复与精湛。
故事的女主角,是个已婚上班族,丈夫一下班,就关入书房内,通宵达旦玩网络游戏,在自己的国度、虚拟的世界,成为“王”。夫妻间无话,连见面都是件稀罕的事――“婚姻是一座需要两个人共同维修的桥,如果一方贪图享受,这座桥终会坍塌。”(《寂静玛尼歌》)面对婚姻关系、都市生活与生命情态的空洞无聊,她在百度网站键入“死亡”两字,找到一位女登山者抛弃在巴黎的公寓远走拉萨,还有一位北京姑娘在拉萨的故事,受到感动,她给先生留下纸条:“我到西藏走走,大约需要一个月。”这一走,不再回去,因她找到了心灵的原乡。
故事的另一条线,是亚嘎老师,透过他遗留下的日记,读者看到一位到偏远藏区小学义务执教的青年老师,其壮阔高原的描绘、人民生活的丰满赞叹,与宗教给他的神秘启示。
女主角与亚嘎本是恋人,分手多年,意外读到亚嘎死后遗留的草原笔记,“你热衷于间离,在粗励的流浪中成就艺术。”(《寂静玛尼歌》)于是女主角追寻亚嘎当时的足迹,在阅读笔记时,与时空隔绝的亚嘎对话。借着女主角的追念,怀想亚嘎在高原生活的体会与心情。柴春芽在《寂静玛尼歌》,以三种人称拉出三条叙述线,女主角流浪的时时刻刻与亚嘎的日记对照、互涉、穿入、复写,如此交错编织,且运用大量诗化的词句、比喻,语言之流畅如经轮转动不息,产生大地运转般的动力,吸引读者的目光,向往、着魔、耽溺。
“像个没落时代的莽汉,抛弃中产阶级的空洞无聊与小布尔乔亚的矫揉造作,到西部去,到远方去,到异域美人和孔武有力的男子组成的自由国度去。”(《寂静玛尼歌》)执着声名财富的人,不懂得反省,更不懂舍,没有逸离凡俗的动力。《寂静玛尼歌》,暗藏了启动的力量,与对现代文明的厌弃,所谓文明发展的社会,看似热闹,基底却是空虚、无聊与疏离,在喧嚣的城市,有股离心力,低调且安静地,让一个个拨开浮面、听到内心真实声音的人,脱离单调机械化的生活,追寻真实感动的源头,于是,他们往西方、往西藏、往心灵的原乡而去,寻找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啊格桑梅朵,就是杜鹃花,其含意,是幸福之花。
2009年9月至11月,柴春芽以作家身份,到台湾交流。之前在台湾默默无闻,因亲身来访,在文化界与读者之间,形成焦点与话题,大家知道他多才多艺,能摄影、唱花儿信天游,又极会说西藏、新疆与他家乡的故事。
已在台湾出版三本著作,柴春芽,这个名字在台湾,虽不如莫言、王安忆、苏童如雷贯耳,也没有韩寒与郭敬明的流行,但大家看到另一层面的中国大陆作家,他们没有那么多官方与商业的添加,而是安安静静地专注思考,实实在在地写作。
最后,奉劝读者,要随时带着《寂静玛尼歌》,因为在生命中的某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时刻,你会想逸离,随时有可能,你会想流浪,说流浪太空幻,不如说,生命中总会有些地方崩落,如毫芒般微小或广袤如大陆,你想要追寻,追寻一生中彻彻底底想要的境地,带着《寂静玛尼歌》吧!如此的追寻,要从书的最后一句话读起:“你用五十六种语言写作的长篇小说《寂静玛尼歌》,永远没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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