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总有一些东西存在着,即使它已消失……
——题记
苦菜
金黄。纤细。卑微。
缩身于河沿上,沟垄边,田头地角……
苦菜,就像您的名字,总是与饥寒一起,早早跑进村庄的春天,一小簇一小簇的,怀揣小小的灯盏,将料峭春寒的凄惶一下子金黄起来。
忘不了呀,那孤傲的金黄,多像母亲,坚韧而朴素。
苦菜花儿开,苦菜花儿黄。
那时,一条苦菜根有多长,农人生活的苦难就有多长。整整一个冬天,冷硬的雪花,不容置疑地大肆消融着村庄的口粮。而您,却在地底下饱经苦寒,积攒着村人来春可以赓续的食粮。
苦菜根苦,苦菜花香。
您的花朵比火焰更温暖,您的汁液比雪花更洁白。您把饥苦留给了荒野,您让春荒的村庄更耐饥寒。
沸水焯去山野的苦寒,满嘴的金黄一下子就让整个村庄活泛起来……
苦菜,您味辛、苦,微寒。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吃了能败火,日子也能结实一些,魂魄也就铺上了一层金黄……
草墩
是收获之后了。
粮食已颗粒归仓,一株株金黄的麦秸开始完全走进了自己,卸去荣耀,梳理掉枯叶般狭长的喧嚣,拒绝任何一种杂质。
可以清楚地看到,麦秸的粗糙经过水的漂洗,手的揉搓,呈现出另一种金黄,温润,乖巧,弥散着让人静心之后才能体味到的麦香,继而一下子感触到源自大自然给予的充盈,以及柔软,也就有了向往的力量。
一双手,洗去白日的劳累,就着油灯的昏黄,开始新的劳作,搓着,编着,不经意间,手的温暖以及油灯微弱的祥和就搓进了麦秸里,编进了草墩里,慢慢与子夜一起抵达一个村庄的内心……
这是一场乡野村户中再普通不过的景象,熟悉,亲切,盛大。瞬息,就让整个村落的夏夜有了梦一样的激情。
日子久了,草墩,您一点一点地朽烂,也就兀自待在一边,无语,就如农人,老了,畏缩在村落无人顾及的一角……
草墩,您与人最亲近,也最让人容易疏忽,忘却。
草墩,您是乡野小路上的一声呼唤,于子夜时分缓慢地沁润着俗世中一颗颗浮躁的心。是您,让粮食去后再次给肌肤最后长久的抚慰,以期农人的日子愈加平和与朴实。
布鞋
“穿上娘做的鞋,就不怕一人走夜路了。”
三十多年前,娘的一句平淡话,总是从我的左耳进右耳出……
记忆中,夜里,娘始终有忙不完的事。
一些闲置的布头,经过浆洗,在娘的手里,就会灵巧为鞋底、鞋帮……
而后,娘就一针一针,让鞋底紧密结实起来。
细细密密的针脚,不容一丁点羁绊和邪念停留,只任麻绳的柔韧呵护着一行行踉跄,继而渐次稳当,远行……
那时,我时常趴在土坯垒成的窗台上,与娘一起就着一盏煤油灯,写作业,偶尔偷懒,却见娘一脸的凝神,不时将迟钝的针头在凌乱的头发上蹭几下,一下子,针头就润滑了,又开始新的忙碌……
羞愧中,我又埋头,让青涩的梦想继续。
在一片近乎无限的静里,豆黄的微光,温暖着娘和我各自的心事。
多年后,生活让我明白了这句平淡话。可是,娘啊,没有了您做的鞋,夜路我还能不能走得那么踏实?
石板
一生只允许知识和梦想自由地进出,石板。
面积不大,一般长30厘米,宽20厘米,但您却能放下一个农家孩子的未来。
任由一双双稚嫩的手,一双双因寒冷而皲裂的手,紧握石笔,在您身上,一横一竖,一笔一画,书写着,启蒙一个孩子与知识最初的交谈。
四边镶有木制的边框,正反两面都能用。这是奢侈的,大多是缺边少角的,不知承载了多少双手的抚慰和对知识的饥渴……
往往,窗外寒风彻骨,雪花总是让困苦纤毫毕现,您却总是静静安放在课桌上,让人铭记璀璨源于困苦中柔韧的坚守。
一道道加减乘除,一个个横平竖直,一幅幅花鸟虫鱼,缓缓打开一个孩子飞翔的翎羽。
手指在您光滑而油黑的身上轻轻跳动的声响,不知叠覆了多少泪水和饥寒,劫持了多少不屑和迟疑,开始稚拙的前行。
你身上满满的灰白色的痕迹,那是一颗颗幼小心灵对生活铺就的温暖和慰藉,正面,反面……
在那从一只老母鸡身上抠钱来维持一家日常开支的岁月,您总在空白的时候,从质地坚硬的深处, 教会我们节俭,勤勉,胸怀锦绣……
灯碗①
净手。神态肃穆。
而后,五指生花。
捏一组福禄寿喜,捏一组家禽走兽,捏一组十二属相,捏一组十二月份……
于是,满屋就生动起来。
福禄寿喜摆厅堂,家禽走兽放庭院,十二属相与小孩,屋内屋外走……
入夜,点燃一盏盏灯碗,让其燃去附着在生活上的暗斑,以祈天遂人愿。而后,一盏鱼放厨房,年年有余;一盏圣虫放粮缸,五谷丰登;一盏盏马牛羊猪狗鸡放窝旁,六畜兴旺;十二盏月份放屋角,月月平安……
那一夜,家家户户都极为恭敬,整个送程默默无声,除了必要的念词。寒冬里,摇曳的灯光柔和着淳朴的情感认知,是唯一的倾听,倾听灯碗上的指纹,与上苍近距离的诉说。
父亲说,人如蝼蚁,争食着饥寒年月里的苦难。可灯碗一经点燃,心就不会凋残。次日清晨食之,心中也就盈满了上苍的眷顾……
①:在故乡胶东半岛,灯碗,是用豆面做成的不同形状的面塑,面塑前面为碗状,内插一缠绕棉絮的小木棒,倒入豆油,于元宵节点燃放在屋内及院落不同位置,用以祈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