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来,随着网络小说数量激增,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现传统小说所关注的“典型人物”在网络小说中已经难觅踪迹,原本只有“典型人物”才能激发的“又爱,又恨,为之高兴,又为之烦恼”的复杂情感,在网络小说所塑造的一个又一个远离真实,刻板化、极端化的“扁平人物”上得以再现。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虽然以“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的对比来肯定了“扁平人物”在优秀小说中所具有的“推进情节,烘托气氛”的重要作用,却无法解答网络小说是如何利用通篇的“扁平人物”来顺利俘获万千读者的。仅依赖当下现有的文学研究理论体系很容易得出诸如“网络小说发展不成熟,网络作者亟须提高文学素养”这样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无效结论。若想真正解答这一难题,研究者应该跳出文学研究的局限,采用跨学科的方式,从媒介与传播的角度去理解网络小说人物的生成逻辑,只有这样才能看清当下网络小说在传播与生成的媒介场域中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异变。融媒体又被称为“媒介融合”,“是充分利用互联网这个载体,把广播、电视、报纸这些既有共同点,又存在互补性的不同媒体在人力、内容、宣传等方面进行全面整合,实现‘资源通融、内容兼容、宣传互融,利益共融的新型媒体”。 当下,融媒体已然成为媒介存在的主要形态,因此,考察网络小说人物形象由“人物”向“人设”的转变不应仅局限于网络文学世界,而是要更多地关注融媒介所搭建的网络空间与网络文学的双向互动。
一、融媒体赋意人物生成
根据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突破10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1.6%,现已构建成全球最大的网络社会。西班牙著名传播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将网络社会理解为由数不清的“节点”依据网络逻辑而搭建的新型社会形态。而他所强调的网络逻辑是他以现实空间为参照,结合网络实践推演出的一系列迥异于现实空间的数字网络特质。如网络空间可以打破现实的地理空间限制,从而呈现出无中心,无边界的流动性的空间特质。而支配现实社会的时钟时间被网络空间塑造为非线性且充满弹性的“无时间之时间”。如同现实一切生产活动都离不开现实空间与时钟时间的束缚,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一切网络实践都依托于网络空间与时间的崭新逻辑。融媒体的出现是以更为立体的方式将现实世界中已然存在的文字、语言、符号、图片进行彻底的网络化重组,从而诞生出新的数字文化共享空间。在网络社会中,数字技术为信息传播突破现实时间与空间壁障提供了可能,而人不仅享受着数字网络所带来的便利,同时也是构成数字网络的重要“节点”。
在融媒体的辐射之下,每个人自愿肩负着信息的传递与二次创作的任务,也正是由于人人热衷于分享与生產信息才使得信息传播所消耗的时间无限接近于“瞬时”,而人们接受信息的方式也被技术所重塑,人在单位时间内所接收的信息量远超过去。聚精会神读书看报已成为过去时,拿着手机刷短视频,不断熟练地切换界面,一边看着微博,一边又与好友聊天的年轻人越来越常见。人们从需要主动获取信息的“旧时代”迈入了被无穷无尽的信息所包裹的“新时代”。当代人正长期且不得不持续处于“信息过载”的状态之下。
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当一个人以信息的方式生成于网络传播链条之时,一个内容翔实的人物生平介绍远不如一个可以突出人物外貌特征或性格特征的“标签”更容易吸引受众的注意力。正是在网络世界信息亟需简化的需求之下,网络空间所诞生的知名网红、偶像由“人物”被简化为一个又一个旗帜鲜明的“人设”。“人设”一词最初源于漫画、动画、轻小说等二次元亚文化空间,是“人物设定”的简称,是指作者在创作虚拟人物的过程中,对人物的外貌、性格特征、生活背景等信息进行详细设定,以追求人物的真实感。而作为网络热词的“人设”则是以符号化的方式定义、区分,甚至指代影视虚拟人物、网络公众人物、大众自我网络虚拟形象。常见的“人设”用词在涵盖二次元人物设定关键词(美少女、花美男、吃货、学霸等)的基础上,结合网络热点事件衍生出一系列虚拟与真实相结合的“事件人设”。“人设”从最初典型的消费主义营销手段逐渐转化为资本、媒介、受众合力生产的符号。
资本通过“人设”逐利,受众通过“人设”区分圈层,寻求网络自我身份认同。在“人设”网络化建构过程中,资本与媒介虽然是“人设”生成的主要驱动力,但“人设”的成功与否则取决于目标群体的审美与精神需求。哪怕重金打造的“人设”,也可能会由于受众的不买账而草草收场。不仅如此,随着短视频等可为普罗大众提供展示空间的平台的兴起,没有资本加持的普通人也可以通过自己在“人设”上的创意来吸引流量,以期获得资本的青睐,从而走出“变现”之路。在“人设”的确立过程中,网民始终保持着很高的参与度,凭感性与直觉参与这一消费符号的构建,这体现出资本在网络空间流动过程中,民众所展现出的不容忽视的能动作用。但这种能动作用的本质依然是驯服于消费社会的大逻辑之下,“每一个商品都是一个符号”。 作为符号的“人设”背后所指涉的是人人争相成为商品的网络世界。“人设”是网络活跃人群的存在方式,“人设”在编码的过程中抽空掉“人物”的复杂性,强化了“人物”的标签性,以“简化”加“突出”的原则降低受众的接纳难度,并期许获得最大的社会认同。“人物”向“人设”的转化过程是网民面对当下无法避免的信息过载境况的被动抵御方案,在这一过程中,网民也不断被网络逻辑驯化,逐渐习惯于“人设识人”。而这便是“真实虚拟文化”的现实写照:“至高的精神力量依然能够征服灵魂,却失去其超越人类的地位……社会最终真正地解魅了,因为所有的惊奇都在线上,而且可以结合成为自我建构的意象世界。”
二、现实“人设”倒逼网络小说人物塑造转向
网络小说至今虽然一直难有达成共识的准确定义,但网络小说无论是生产还是传播,均将“互动”视为核心环节。在媒介理论的视域下可以将网络小说定义为通过“融媒体”的传播方式将作者与读者的互动,原创与二次创作者的互动凝结成文字的小说。网络小说作为亟需读者反馈的商业小说,传播与互动的重要性甚至压倒了网络小说创作本身。因此,融媒体式的传播场域不仅是为网络小说的传播提供了新的路径,更是左右了网络小说内容的生成,网络小说人物从“人物”到“人设”的转变,显然与此密不可分。
单小曦认为网络语境为网络文学带来了名为“融入”的审美体验方式,“‘融入属于具有相当深度和广度性的‘沉浸形式;它具有虚拟创造和强势交互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的行动感与再造体验;其主体介入状态是诉诸全部身心感官和‘身体审美直觉而产生的身体临场”。 依据鲍德里亚关于“超真实”概念的阐释,网络空间所塑造的“人设”符号是超越真实世界的被精心雕琢过的“真实”。长期浸染在“超真实”网络空间内的网民已经适应了看似真实,但在现实生活中难以维系的虚拟“人设”。但由于资本所塑造的公众人物的网络“人设”依然是建立在真实的人的基础之上,公众人物哪怕小心翼翼地维持“人设”,也依然有崩塌的可能。因此,网民在“超真实”的网络空间内期待更加“超真实”、永不崩塌的“人设”出现。而具有强烈“融入”审美体验的网络小说显然是塑造永不崩塌的“完美人设”的绝佳领域。从网络小说创作角度而言,作者让渡部分创作自主性,加强读者对小说文本生成的参与感符合商业小说的创作原则,不仅满足了当下读者对“完美人设”的期待,同时也大幅降低了小说人物的刻画难度。比如,当作者要刻画一个女性角色时,他不再需要从细微之处对其进行详尽刻画,而仅需要在契合小说背景与事件走向的前提下,从备选的女性外貌、性格、突出特征的“人设”关键词中挑选、组合即可,如“御姐—温柔—吃货”“萝莉—呆萌—家务”“女王—腹黑—领袖”等。如此简约的人物刻画在前网络时代的作家那里显然是难以想象的。但得益于以融媒体为代表的立体式数字媒介传播对人全方位的包围,人们早已完成了通过文字想象画面到通过文字来对应画面的转变。由于其中大多数读者有着丰富的二次元文化经验,因此在面对“御姐、萝莉、女王”这类“人设”关键词时,他们的脑海中会自动浮现出与之相对应的二次元,甚至三次元的人物形象。对于读者而言,当作者已经将女性角色设定为“御姐”时,便已无需再强调其年龄、身段、长相、性格等已经被融入其“人设”词条的相关设定,除非作者所塑造的“御姐”具有超出其“人设”常见范围的不同设定。以“御姐—温柔—吃货”的“人设”组合为例,“温柔”是“御姐”的常见性格,无需过多赘述,但“吃货”则属于“御姐”中的少见特征,因此,若想让此角色令读者印象深刻,就需要让御姐无时无刻不拼命寻找食物,反复强化其“吃货”特征。如此便会给读者带来“反差萌”的审美体验。但需要指出的是,当作者选定角色“人设”类型时,虽然可以另辟蹊径,选择部分超出这一“人设”类型的特质作为区分同类角色的特征,但不能超出原“人设”所容纳的极限。比如,当作者选定以“御姐”作为角色“人设”类型时,便已经将角色年龄圈定在20到40岁之间,若作者将这位“御姐”年龄设定在10岁,则显然超出了御姐的“人设”范围,无法得到读者的认同,造成显而易见的“人设崩塌”。
在网络小说中,成功的“人设”不仅会受到读者的追捧,其经典语录甚至还可以突破网文圈层的限制,成为在网络空间风靡一时的流行语。如在2009年开始连载的由天蚕土豆创作的《斗破苍穹》中,主角萧炎面对上门退婚并羞辱其宗族的纳兰嫣然说道:“纳兰小姐,看在纳兰老爷子的面上,萧炎奉劝你几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在此之后,萧炎的一路逆袭都是在不断践行着当年他所留下的这句“狂言”。而随着这部小说的爆火,“莫欺少年穷”也成了当时年轻人圈层中的流行语,尽管这句话的出处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但对于当代熟悉网文的青年而言,他们更愿意将这句话与萧炎的“人设”紧紧捆绑在一起。而随着2012年《斗破苍穹》被改编为同名漫画,2017年同名动画上线,2018年同名电视剧播放,2019年同名手游公测,在诸多媒介的共同作用下,萧炎一路逆袭,高呼“莫欺少年穷”这一“人设”的影响力越发显著,在该小说已经完结10年的今天,依然有很多网民对其记忆犹新。
三、“完美人设”之下的认识转向
在当下网络环境媒介中,融媒体将“现实在场”与“虚拟在场”相区分,当热门事件发生时,民众通常是缺席状态。但在媒介的介入之下,他们所接受的信息虽然是被媒介所转播的,但由于融媒介信息传播的立体化与实时互动性,缺席的大众可以通过“伪在场”的方式对事态进行点评,甚至通过某些手段推动事件的发展,由此呈现出网民集体虚拟在场的状态。这般“在场”体验显然是前网络时代的人们未曾经历过的,当现实环境下的民众转换为网络空间的网民时,在现实中曾经泾渭分明的真实与虚幻此刻需要被重新考量。当下的现实早已不止包含触手可及的物质的世界,同样也包括虽然无法直接用物理手段去触摸,却真实地构建在现实世界之中的无边的网络世界。人在网络中建构的虚拟身份,所获取的虚拟财富都时刻受到现实法律的监管与保护。因此,人在物质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实践均是没有高低、主次之分的现实社会的实践活动。但在我们认清网络实践的“真实性”的同时,也要明晰网络空间的特殊性。大多数人虽然习惯将网络社会与信息社会视为同义词,但曼纽尔·卡斯特敏锐地发现信息在历史上的很多时间里均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因此以信息社会指代网络社会是不准确的,唯有网络社会才能清晰地概括以新兴数字技术为关键技术所搭建的全球化的虚拟技术空间。
同样,唯有当我们将网络小说人物塑造“人设化”这一问题置于有着异于现实世界的獨特建构特征的网络社会时,我们才能真正看清问题的实质。网络小说人物的“人设化”趋势绝不只是源于网络作家人物刻画人物能力的不足,甚至可以说,哪怕网络作家有足够的人物刻画能力也无法扭转人物塑造“人设化”的趋势。因为该问题的根源在于文学书写从现实步入网络时,文学人物的塑造的典型性该如何界定?当我们将“人设”置于“个别性与普遍性”,“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领域进行考察时,可以发现“人设”具有重“普遍性”,轻“个别性”的特征,不再是“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而是“人物创造典型环境”。如在青衫取醉所著的《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中,主角裴谦由于开启了“只有亏本才能更赚钱的”财富转换系统,所以他开公司搞投资的首要目的就是多赔钱,也正因如此,裴谦才会迥异于其他投资者,不断雇佣无学历,无资历的年轻人,并为他们提供远超市场标准的工资与福利待遇。小说所构建出的没有资本压迫,所有人为了回馈老板而拼命工作却不断被老板喝止的“典型环境”,是建构在裴谦盈利模式的特殊性之上的。而裴谦这个人物之所以能成为与众不同的老板,恰恰是源于“人热衷于不断追逐最大利益”这一社会“普遍性”之上,而非裴谦有什么可以超越其他老板的“个别性”。重“普遍性”,轻“个别性”确实会导致人物概念化,小说中人物的丰富性与生动性必然会因此受到严重损伤,但这却是当下我们讨论网络小说人物塑造的现实语境。
对于网络作家而言,人物的“普遍性”一定是要压倒“个别性”的,“个别性”虽然可能会提高读者对小说人物质量的评价,但只有最大的“普遍性”才可能收获更多读者的青睐。“人物创造典型环境”的现象虽然在现实空间难觅踪迹,但在无边的网络空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网络空间本是空白的,是人与人的信息流动才使得这个空间精彩纷呈,所以在网络空间中所创造出的事件大多数是以人为主导的,而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在一段时间内在网络空间内部形成一个由个体所决定的“微观环境”。而“人设化”人物的典型特征便是在未被真正创造出来之前便拥有一众喜欢此类“人设”的“潜在读者”,而在被成功创造出来之后便会获得最适配其特质的专属环境。因此,网络小说人物生成的“人设化”是尊重网络社会逻辑的适应性的选择,“人设化”人物将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网络小说创作的主流。从“人物”到“人设”的转向,体现出在网络社会人们认识世界、想象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此时,我们应该思考的不应是网络人物塑造如何去“人设化”,而是在做好“人设”的前提下如何让“人设”变得更为鲜活可感。
结语
融媒体兴起的本质是传统媒体为适应数字网络浪潮所做出的转型之举,在保留自身部分特征的前提下积极进行数字化革新,以此呈现出新旧媒介共生的数字媒介新环境。但若想真正释放融媒介的潜在活力则不应将融媒介视为传统媒介的补充,而应将其视为媒介发展的新阶段。“如何在利用传统媒体机构的媒介及其生产的某些合理知识的同时,又能够跳出既有框框,一览众山小,在新的视野中思考融媒体的实践,创造出一套新的融媒体知识和文化,是目前业界和学界面临的最大挑战。在旧知识与新交往的冲突中,如果一味坚持大众传播时代构成的经验和规则,去猜想和理解‘融媒体的技术偏向,有可能会遮蔽了本应追求和致力的东西。” 而网络小说人物塑造的“人设化”不只是文学发展的选择,更是融媒体作用下的产物,在中国,“信息过载”与“信息茧房”现象的出现虽然早于融媒体的兴起,但这两个词汇真正进入大众视野,被民众在社交平台热议恰恰是源于融媒体的推波助澜。当融媒体将报纸、广播、电视、杂志等传统媒介全面整合之时,即便是非资深网民也会感受到信息正在排山倒海般压向每一个社会个体。面对每日“信息过载”的现实,人们无意识的信息筛选在算法的作用下形成了稳固的“信息茧房”。虽然人们在此过程中只是被动接受的一方,但“信息茧房”也确实成为人们简化世间万千信息的应对方案。而最能体现当下人们是如何将信息简化推向极致的现象则当属“00后”年轻人圈子中的网络热词,在他们的聊天中可以频繁出现“yyds、awsl、ssfd”这样天书似的词汇,但当我们明白其构成原理时会发现这些词汇通常只是汉语词汇拼音首字母的縮写而已。与“80后”“90后”所推崇的难以理解的“火星文”相比,这些拼音缩写字母与其说是彰显个性,不如说是对“信息简化”的极度渴望。而网络小说人物塑造由“人物”向“人设”的转向,同样是在“信息简化”需求与“信息茧房”效应下所做出的未必是最符合文学规律,却是最适应网络小说传播环境与受众需求的选择。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21&ZD262)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徐志伟,文学博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韩金桥,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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