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首发于《中国作家》,并由延边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的《芬芳大地》,是王怀宇继《血色草原》与《风吹稻浪》之后的又一长篇力作,也是“家乡三部曲”的完结篇。继成功书写黑土大地上百年家族史,到改革开放40年间脱贫攻坚之路后,王怀宇再次饱含深情地选择了黑土大地,选择了海兰江畔金稻村,完成了一次抒情传统与自我理想的复归。《芬芳大地》在延续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同时,笔法更为成熟,着眼乡村文化振兴,把海兰江畔金稻村近20年的变与不变通过人物切面表现出来,针砭入里,发人深省,对于生态农业、粮食安全、环境保护等社会问题的关注以及对农民精神文化生活的高度重视,使得这部长篇小说具有深刻的问题意识与厚重的人文关怀。
一、两次逃离:“离乡—归乡”结构的文化演绎与人物选择
《芬芳大地》的小说结构具有显著的地域空间特征,以逃离故乡为界,人物成长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一方面延续了现代乡土文学中以“离乡—归乡”为基点的传统叙事模式;另一方面试图以个体成长视角来观照现代经济社会飞速发展期与乡村经济结构转型期普遍出现的文化裂隙。这也是王怀宇在这样一本以写乡村振兴过程中文化缺失为重点的小说为何要将大量篇幅放在城市生活阶段背后的文化动因。值得一提的是,金稻村作为整个故事的原发地,其发展虽然一直受限于思想匮乏,但并非文化荒漠,普通民众心中依然存在对文化生活的美好向往和对传统文化价值的朴素追求。传承在这里始终有迹可循,小说提到金稻村不仅因盛产优质有机水稻而得名,还是远近闻名的农民画乡,赵二良兄弟俩都继承了绘画的艺术基因;乡亲们普遍重视教育,倾尽家产供孩子上学;为了孩子考学,自诩为文化人且从不求人的父亲赵有才竟也愿意向文化站站长低头;村民们对于赵二良考上了师范大学态度热烈……这些细节都让金稻村后期发展带来的“文化复兴”显得更为合理且逻辑顺畅。在第一个以“逃离”故乡为方向的阶段,赵二良的成长是从主动走向被动的。他本来有着自己的成长轨迹,却被好高骛远的父亲改变了命运,小说开端就给赵二良前半段的人生方向盖棺定论了。那么命运是如何被改变的呢?赵二良从小想要成为一个种高产有机水稻的农业技师,或者农民画家,这是内心自发的选择,源于与生俱来的绘画天赋、老叔的言传身教以及对黑土大地的天然好感,可在父亲赵有才的坚决反对与强势教育下,他只能被动顺从。对自尊心的强烈执念让赵二良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考学噩梦,第一次中考落榜成为“蹲级包子”是无法忽略的耻辱,第二次中考再次名落孙山,考学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恒久地笼罩在少年时代的记忆中,伴随着坍塌的好胜心、沉重的自卑感以及来自父亲的训斥,这场噩梦一直持续到他收到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才暂时中止。这种被动的逃离在表面上虽然达成所求,实际上仍是迷茫失焦的,因为他真实的内心需求早已被另一个被强加上去的目标遮蔽了。那么“进城”能否冲破他身上妥协软弱的属性,进而使他真正成长为有主体意识和反抗能力的时代“新人”呢?
在第二个“逃离”城市为方向的阶段,人物成长重点就是赵二良如何从被动重新变为主动,这也是精神还乡的主线任务。由于无法与年少时期的考学阴影达成和解,大学毕业的赵二良仍被自尊与自卑夹杂的复杂情绪主导,希望得到人们认同的强烈渴望时刻折磨着他的心灵世界,被同质化严重的城市生活和极度虚无的人生追求所裹挟,始终找不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业是什么。直到老叔的重病离世戳破了赵二良多年以来努力维系的虚假体面,他终于有勇气在自我责难中正视自己曾经的选择。真正决定还乡的时刻其实也是人物觉醒与成长的重要体现,唯有看清内心的恐惧,才能逃离庸常琐屑的生活围困,通往精神还乡的自我探寻与文化调整之路。赵二良对精神家园和情感救赎的艰难追寻,蕴含着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复杂交锋,充满了文化探索期的迷茫,进一步延展了小说内部的精神景深与美学想象。
还乡前夜,赵二良彻夜未眠,他此时的心态是复杂微妙的,含有多个层次的情绪递进:第一层是浅表的兴奋激动之情,开发高产有机水稻产业的夙愿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即将回到魂牵梦萦的黑土大地,还有着近乡情更怯的紧张;第二层是较为深远的担忧,对未来发展阻力存在足够的心理预期,因为还乡后大规模开发高产有机水稻产业必然会触动到一些人的利益,那些因贫穷导致的冷漠自私、内心境界的匮乏落后都可能导致发展困境,后来发生的“绿色土鸭”“夹馅大米”事件都印证了这份担忧并不多余;第三层是新时代语境下“精神还乡”的深层触动,有别于传统“离乡—归乡”叙事中一元化的思维逻辑。赵二良的“精神还乡”对故乡文化结构与社会秩序进行了一次充满个人情感的解构,作为“还乡者”的赵二良在城市空间长达十多年的生存后,不可避免地获得了“异乡者”的立场与眼光。故乡温暖明亮的部分因为被盖上时间的滤镜显得更具吸引力,痛苦纠结的过去被选择性遮蔽,包括在父亲高压政策下违背的本心、受人欺压时的不安无助、对失败过往的恐惧等,这些内心隐秘的伤痕,在多重情感的推进下,给“还乡”覆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底色。“精神还乡”不能简单理解为一场追梦,还应是一次自我疗愈和快速成长的契机,进一步深化了“还乡者”的精神自省和本我思考,也升华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上下求索过程。
二、众星拱月:人物成长的三重情感维度与叙事策略探究
在赵二良的亲情关系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哥哥赵大良,兄弟二人形成一组对照鲜明的成长路径。他扛住家庭压力坚持绘画理想,考上省艺术学院,又结识了漂亮泼辣的省城姑娘于玲,在岳父积攒半辈子的人脉帮助下,当上了区文化馆美术部干部。于玲是作者塑造的一个非常典型的重面子、崇尚社会关系的势利小市民形象。她家人对赵大良的长期轻视,使赵大良产生了严重的身份认同焦虑,当官只有让他有名有姓地活着这一点好处而已,可他却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得一个区业余职工大学教务处领导的虚衔。后来区美术馆空出了主任的位置,赵大良又因为缺乏政治智慧与天赋,不仅功败垂成,也深陷“路在何方”的迷茫。虽有目标却没能守住本心,这是他的歧路,可未曾走过弯路的人生又怎么能算完整呢?赵大良就像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赵二良,不同的是,赵二良的人生转折点在于“还乡”,赵大良的高光时刻则在于他拒绝了妻子家人在评职称方面的帮助,把钱用在老叔入院的费用上。赵大良一直追求事业上的进步,归根结底是想要获得他人的尊重与认可,但靠着求人而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的地位,始终无法成为立身的底气,之前的煎熬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靠自己评上职称是他的重要成长,即使没有开天辟地做成一番事业的能力,但做人也应该有自己的原则和坚守,即使困顿,也应做一株向阳的水稻,永远积极上进,而非随波逐流。当赵大良终于明白自己不必违心行事的时候,也就向着个人的胜利迈了一大步。归功于他的坚持,于玲也支持了金稻村的“良心稻子”产业,在省城开了专卖店,给家庭带来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后话。
第三组是尹香淑与李勇浩。这是作者最为看重也是小说中最具浪漫气质的爱情部分,有着宿命般的遗憾,不甚完美却触动人心。中学时期,品学兼优的尹香淑和“差学生”的李勇浩都喜欢上对方,这份感情无比美好热烈却不被彼此知晓。直到20多年后,李勇浩才借着酒劲,说出了这些年深埋在心里的感情,当年因尹香淑不喜欢自己,情绪失控与人打架入狱,可在服刑期间,他工工整整地在红皮日记本里写下了对尹香淑的真情,整整300多页藏着多么朴实柔软又珍贵的一颗心!他从没放弃过关于尹香淑的梦想,直到残酷的生活让他发现这辈子已经没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才忍痛放手。可这份年少的真挚爱意却从未消失,他后来的妻子长得很像尹香淑,给女儿也起名“香淑”,多年后还悄悄向赵二良询问当年自己是否真的被尹香淑所厌弃。时间无法让他释怀,这份小心翼翼的长情显得尤为动人。
此外,《芬芳大地》由于承载了人物成长的整体任务,需要将故事延展的节奏牢牢把握住,依据叙述的需要进行调度,所以选用全知视角来进行叙事非常合理。这样既凸显人物外部动作,又了解人物内心活动,不会错失任何重要的细节,并且在叙事过程中借助大量的隐喻、象征等艺术手法进行呈现,尤其是在需要传达价值观念与核心主题的部分,多用人物的语言和内心声音来进行表达。通过控制笔下人物内心透视,能有效调节和调度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避免主观判断的过度介入,使叙述主体和客体保持适当的间离关系,从而增强小说的可信度与真实性,尤其是在融入自我经验的创作中,保证叙述者的客观冷静性,能让小说整体节奏更为舒展自如。
三、终有回响:“良心稻子”的隐喻与人物理想的胜利
在赵二良的求学阶段,“良心稻子”也频繁亮相,赵有才为了孩子上学,背着“良心稻子”去县城、省城求人,虽然父亲总是对老叔种稻子不置可否,但遇到儿子的人生大事时,仍然选择带上“良心稻子”——赵家最珍贵的礼物来求人。赵二良在省城打拼并逐渐站稳脚跟的这些年,老叔一次也没来过,却每年都让父亲背来“良心稻子”寄托对骨肉血亲的深沉关爱。多年未见,老叔病重来省城也不忘给侄子们带来自己亲手种的“良心稻子”。这一阶段的“良心稻子”承载的是黑土大地上淳朴悠长的亲情,这种情感源于血脉,绵延不绝,静默地带来厚重且不求回报的关怀,让赵二良在错误的追逐中变得伤痕累累的心,还能恒久地保持着柔软善良。“瞎掰”是老叔为赵二良兄弟俩精心雕琢的能随意变换形状的小凳子,从一块无比坚硬的榆木方子变为一件精妙绝伦的工艺品,凝结了老叔心血、关怀以及无法掩盖的才华。在赵二良读大学前,老叔郑重地把“瞎掰”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亲情回忆也像“瞎掰”一样长久地陪伴着初次离家的赵二良,那些真切的生死关头、那些过往日子里的平常幸福始终都萦绕在他心间。这不仅是一个精巧的礼物,而是代替老叔陪伴在他身边的象征,他从未想过会失去“瞎掰”,正如他未曾想过老叔在未来的某天也会离他而去。
在大学毕业前夕,赵二良把“瞎掰”送给了心上人姜婷婷,此时的他还没有真正步入城市社会,就像作者描述的那样,他还没有看清这个未知世界里充斥的欲望与艰难,执着地相信永远,也舍得将自己最珍贵的一切都当作礼物送给对方。年少倾心的可贵之处恰是在此,“瞎掰”有幸见证了这份纯洁的爱情。分手后,赵二良也经常透过“瞎掰”,思念老叔、想念前女友,这是他最为珍视的亲情和爱情,都透过“瞎掰”这个意象温暖了他很多孤单难熬的日子。后来,赵二良和姜婷婷复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瞎掰”,说是看在这个面子上回头,实际上,让两颗心重新走到一起的还是“瞎掰”曾经见证的无比真挚的感情和快乐幸福的回忆。
当老叔重病后,“瞎掰”依然精致,可是曾经创造它的人却已走上生命末路,这让赵二良无数次陷入回忆中。想到老叔曾不止一次为了救他豁出性命,想到心灵相通的骨肉血亲,想到老叔未竟的事业,他的愧疚与遗憾不断加深,成为刺激他还乡的动因之一。“瞎掰”在小说中最后一次出现,是被赵二良的女儿小悦抱着,跑向那片理想中的高产有机稻田。这是一个奇妙的代际呼应。老叔把这份爱和希望送给了自己“离乡”的侄儿赵二良,多年后赵二良“还乡”实现了共同的理想,然后由更年轻的一代人怀抱着这份珍贵的感情,将伟大而光荣的使命继续传承下去,守护黑土大地充满生命力的未来。
“山雀”代表着赵二良弱小的、柔软的自我,被童年时代的甜蜜回忆所包裹,在从乡村迁往城市的过程中逐渐靠近人性幽深的部分,人类的扭曲心态就这样与渺小的个体纠缠不清,所以作者必须让它们死去,在耽于虚假生活的赵二良面前以近乎决绝的方式死去,这样才能在绝境的废墟中生出另一份希望,这也代表着王怀宇在小说中直面现实问题那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心。文学意象始终缠绕着赵二良的苦闷、迷茫与成长,让他能从这些生命的复杂交织更迭中源源不断地获得精神力量,从这个层面上理解,小说恢复青山绿水金稻田的结局,实际上还给了柔弱无依的小生灵们最初的幸福家园。这不仅是追求人生愿景的一种胜利,也是与自然为邻的友好一步,亦是精神还乡的理想回答。
结 语
我们在认可题材对于创作的决定性意义的同时,更要重视艺术视景和文学想象的高低层次。离时代中心愈近,越要警惕批评的敏锐度被遮蔽。总体而言,《芬芳大地》是一本完成度非常高的作品,如同新时代的“创业史”,在恢宏的时代命题之下,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寻得了一处平衡。尤其对于乡村经济发展过程中文化滞后性导致的阻碍,还有想干事而干不成的扼腕都有深刻的认识,如果没有“问渠哪得清如许”的深入实践,定无法写出这样写实且意蕴深远的作品。王怀宇曾在创作谈中直言自己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艰难探索,留恋血亲和故土的深切感情,以及如何在十数年间不断深入基层,以亲历者的身份见证着中国乡村的转型与前进,正是这种生活经验赋予的共情能力,让他能真切体悟到乡村发展进程中文化缺失的痛感,也将这种沉重担忧写入文本之中。《芬芳大地》对于如何平衡好载道与文章的关系,如何继承并突破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做了一次有意义的尝试。期待王怀宇再接再厉,塑造出更多有筋骨、有灵魂的时代“新人”形象,继续讲述这片黑土大地上披荆斩棘、开拓进取的动人故事,做一只新时代的海燕,即使风暴席卷,依然翱翔在辽阔高远的文学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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