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到东北的小镇闲住,随手带上贾平凹的新作《带灯》,因为一直有亲朋打扰,书读得断断续续。一会儿是熟人聚会,一会儿看老贾的作品,却觉得在做一件事情,进入了同一世界。书里书外的人颇为相似,觉得神矣、怪矣。我在小镇每天所听之事,似乎在《带灯》里都能找到影子。一个辽南镇子的人与事,一个西北乡下的情与景,中国百姓的恩怨、苦乐,竟如此相近,真的是普天之下,难寻二色的。
好多年前,人们曾经说贾平凹渐生怪癖,在走士大夫的旧路,言外是逃离生活的意思。细想起来,旧式士大夫只在经学和诗文里驻足,往古的梦多,不太关注当下底层人的存在的。贾平凹虽不免旧文人气,吟风弄月未尝没有,但也颇有关怀苍生的苦思,济世的选择时时闪动。经历过动荡的革命年代,每每留有现实的敏感力。这与先前的旧文人大相径庭。《带灯》是一部忽明忽暗之作,乡下人的生存状态和世俗的冷热都于此表现出来。最新的社会矛盾与最古老的情感表达,都陈列于此。小说写今天的乡镇的芸芸众生,是血肉鲜活的。但底色里有作家的忧思,谣俗的影子与神秘的诗意款款而来,隐逸者流,断不会有这样的情怀的。
记得阎连科在一个会上说,贾平凹是时时关注现实的作家,骨子里有深切的东西,这是对的。从《废都》到《秦腔》,都有中国社会新出现的危机的描摹。几乎每部作品都有突围之处,甚或多不合时宜之笔。贾平凹写现实生活,都是些非正宗的审美路径,不是政治家的视角,道学家自然也不会喜欢他。茅盾当年写《子夜》,就是想追踪现实,把当下问题表达出来。但那时候的写实作品,只注意现实的阶级问题,有一个政治家的指导思想,民风与精神深层的历史投影稀少,文化的深层问题多被忽略。贾平凹意识到此类道路的问题,他把明清笔记小说的韵致与左翼写实作品的传统嫁接在文本里,现实与历史的风情重叠了。所以我说,他是向两个传统回归,一是宋明的笔记传统,一是五四的写实传统。但又对这两个传统有所保留,借用了世俗审美的经验稀释之。现在许多作家,已远离了这些,而贾平凹却将其一一收入笔端,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不妨说,目前的中国是一艘船,正在不测的海面上。未来的路在哪里,大家都在寻找。乡下的情形,已非过去乡土的理念可以涵盖,内在的结构与人心,都与昔日之景错位。新的含旧,旧的如新,世道与人心都难以以理论描之。如何面对我们的生存困境,当下的许多作家表现出思维单一的倾向。贾平凹深知乡下社会变迁里的问题,对自己的故土有一种牵挂。他紧紧追踪着身边的生活,且又保持着朴素的爱意,以神奇之笔去写今人的生活,有拷问,有理解的同情,文字间的意象折射的情思就内蕴深广了。
《带灯》有点社会学的田野调查的意味,这在过去是写实主义作家最为关注的事情,可谓是实笔之所在。小说有饮食、婚礼、生育、葬仪的描述;有请客、送礼、招商的风气点染;有维稳、低保、选举诸事的介绍;有干旱、水灾等天气的勾勒,且有滋有味,各类的人生,各类的选择,流水般漫过书本,掌故与方志学的痕迹都有。贾平凹的理性感觉隐得很深,判断是模糊的,他大约不愿意以儒家的视角简单为之,可能多的是佛的慈悲之心,对众苍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并非道学式地告诉人们道德的戒律,而是自然的纪录,有点行医人把脉的味道。这样的感觉里有故土眷恋的因素,重要的还有忧患的成分。作家的矛盾之处,在小说里是有的。他在处理官民冲突时,已非左翼作家传统里的简单情绪的表达,而有了对存在的宽容。大家都是可怜的存在,命运对每个存在者的设计都非一路平坦的。
给人新鲜感的是小说的形式,整体显得很是随意,节奏也富有变化,结构是串糖葫芦的样子,乃另一种笔记小说的放大。这在他过去是没有的尝试。写此书时,只有情怀的自然流露,并不含世俗的功利目的。主人公带灯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可爱的姑娘竹子与其相得益彰。这两个天真的、没有被污染的女性在乡下与俗事为伍,面对着最为灰暗、无聊的人际矛盾,在天灾人祸间辗转,历尽苦楚的生活,却依然不失本色,内心存有温情的憧憬,我们不禁为之暗生敬意。在无数艰难、困苦里,人物散出美丽灵魂的辐射力。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她们和诸多奇人怪事周旋,内心忍受着种种煎熬。在一个个矛盾里,在突发事件中,在明知不对却又不得不为之的尴尬选择里,人性脆弱而有韧性的特点跳出书面,指示着一段乡村史。故事不是一气呵成的,中间总有停留与穿插,一些看似与故事不相关的画面切入,整体动了起来,《红楼梦》式的日常化经验被乡土化地位移于此。这其实也是对中国进行时问题的追问,贾平凹的悲悯与爱,混杂着丝丝痛感,让我们看到他内心最为柔软的一面。在混乱、龌龊、畸形的社会转型里,精神的星没有陨落,女性的爱意熠熠闪烁在乡野的夜里,照着那些不幸的存在。我忽然感到作者精神深处浪漫的一隅,他在缺少色调的地方勾勒了那么多的色彩,这把乡间的无趣一时遮掩了。
《带灯》写乡下的干部与民众间的关系,都非书斋里的臆断,那些故事都有根有据,人物呢,也是血肉分明的,连他们的呼吸,我们都可以感到。小说写了各种人物,畸形的、和善的、多变的、凶恶的人物,以及江湖气与兵法气缠绕的乡间群落。小说写了无数故事的片断,各类人等,诸多传奇,与读者不期而遇。百姓的日常生活,需求与不满、可爱与可恨的面孔,像纪录片一样切换着镜头。在这里,权力转动着一切,民众在利益的驱使下做出各类的人生选择。乡下的生态恶化着,可是内在的旋律则有空灵的一面,仿佛宋词一般美丽。贾平凹的作品没有刚烈的、雄浑的气势,不像莫言那样酣畅淋漓、浩如江河之态,但他在委婉、梦幻般的章法里,再现了人间的古朴与荒诞。以绵软的、抒情的调子,颠覆了日常文化的无趣与无智。将自己的期盼以灵动而神秘的方式揉入人物的命运里。
贾平凹在后记里说,现在的乡下已经不是从前的乡下,言外多是乱象,人心已更多杂色了:
写《带灯》的过程,也是我整理自己的过程。不能说我对农村不熟悉,我认为已经太熟悉,即便在西安的街道看到两旁的树和一些小区门前竖着的石头,我一眼便认得哪棵树是西安原生哪棵树是从农村移栽的,哪块石头是关中河道里的,哪块石头是来自陕南的沟峪。可我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着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我的心情不好。可以说社会基层有太多的问题,就如书中带灯所说,它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
一个有泥土经验的人,看到乡镇的变迁,人性的黑白之色,有着难言的苦楚。小说写权力下的村镇生活,为了维护稳定而做的种种安抚工作,令人想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种种荒唐可笑之举,读之亦无法现出笑意。工业文明对乡村的渗透过程引起的民众的骚动,其实有大的忧虑在。这两个中国乡下社会的问题,在贾平凹那里都涉及到了。在现代化的进程里,农村的管理方式还是旧式的,以官的权力大小操作一切,而处理突发事件,不乏野蛮的手段。上访者与拦截上访的人,都被一种怨气所使,人们互相隔膜着。小说写基层人的人情往来、善恶之辨,都耐心、细致,画面呼之欲出。但叙述者的内心的焦虑与无奈亦在词语间溢出。人的质朴、美丽被一点点侵蚀着,好似在浊水里的挣扎,平静的心哪儿会有呢?带灯、竹子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的行驶,常常遭遇的是翻船的危险。故事一个个离奇而惊心,人际之间的陷阱比自然的险路要多。主人公所历所思,浓缩了一个时代的喜怒哀乐。就社会学的价值而言,贾平凹提供的资料比一般的公文要丰富得多。
从单值的价值判断走出来,以古人的相数、义理的笔法谈天说地,就有了几番神秘色调。在贾平凹笔下,百姓苦,官员苦,但这是两种苦味,各自在不同的世界。个别山民在无爱的空气里怎样变成了刁民,乡干部在荒唐的工作中怎样扭曲着人心,都被一一呈现出来。可怜的穷人,病态的村民,还有没有思想的干部的群落,在一个巨大的机器里看似有序却又无序地运转着。一个敏锐的作家的视角里的世界,在雾一般的笼罩里。每个生命都被一种无名的力量驱使走在坎坷的路上。那些死去的、正死的、要临世的生命,重复在一条路上。在新的文明临近的时候,乡下不是回到田园,而是有了从未有过的噪音与喧闹。从民国到今天,山乡的生态一直处于这样的变动之中,而且问题的复杂远出于人们的意料。贾平凹在面对这些对象世界时,恍惚与不安也时时可以看到的。他感受到了支配人们苦行的背后的存在,但它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吧。
我感兴趣的是作者所写的那些乡下医生、告状者、寡妇、小老板、和尚、村妇、机关青年,他们的生活各自有其轨道,又常常在不安的路上。在生存矛盾里,乡间已经没有抚慰伤痕的空间,惟有依靠权力,才能表达自己。村上的庙宇文化、民风里的信仰之神,已经消失。百姓自我调节的文化湿地日益稀薄,文化生态只有单调之色,荒芜自不用说,早已衰草摇曳了。而人与人的关系,又无法规所循,镇长的价值就是乡下的价值,一切围绕着权力。在激烈的冲突里,人们所用的办法又颇为粗糙,体罚、专职、金钱贿赂,几乎随处可见。带灯和同志们希望以爱心征服别人,而也常常搅进莫名的纠纷里,收获的多是罪感。她的同志的行政手段还在旧式的框子里,比如处理群殴事件,比如拘人时的手段,已非常古老了。作者写到这样的画面的时候,笔尖有着潮湿的泪水。我们在无声的文字里,感到了切肤之痛。
从前我们在《浮躁》、《秦腔》、《古炉》里看到过贾平凹写人的痛感,绝望的因素潜在于文字之间。这部作品依旧含有此风,但似乎多了平静的面对,有了更为柔性的光泽在。带灯这个形象,整体给人的印象是美丽得动人。她身上的一切,有贾平凹的寄托,人性最动人的东西含在其间,善良、文雅、理想驻足在神灵般的世界。她的一切与喧闹的环境竟如此地不和谐。作者写这个人,都是碎片般的故事,衣食住行,日常性与诗性在一个空间里。她给元天亮的信,是乡下知识青年最为动情而有亮点的文字,超尘脱俗的气质如烛光熠熠。乡下的世界,新的主奴关系像网络一般无所不在,人际关系的脆弱,如细丝一样风吹便断。行政思维淹没了道德思维,善人不得不做蠢事、恶事,工作的过程是酝酿爱与恨的过程,友爱被无情的利益代替了。
但是贾平凹并不沉在精神的枯井里,一方面是无趣的八股的行政琐事,一方面是梦的寻找,这使小说有了一种飞起来的感觉,比《白夜》、《秦腔》灵动多了。竹子笔记本记载的领导的讲话几乎都是空话与大话,毫无新意。她无意中看到的带灯的笔记本上却有这样的句子:
一、孔子困于陈蔡,语子贡曰,吾道非耶?吾何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
二、黄河禹门外,秋冬河床常要崩岸千余丈,流中沙峰卷起如毯,人为之:揭底。水底声响,隆隆牛吼,传之数里,曰:地哭。
三、潜不解声音,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四、耶和华变乱人的口音,使他们言语彼此不通,各说各的,从此有了隔膜和纷争。
五、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
六、迦陵为西域并头共命之鸟,其羽毛世不可得而见,其文采世不可得而知,人若多情,化生此类。
七、爱迪生故居墙上写着:当一切都在夜的黑暗中,神说:让爱迪生去发明电吧。于是,就有了光明。
八、纪三省子为王养斗鸡,历久成成,其鸡望若木鸡,盖德已全,它鸡无敢应者。
九、虚云和尚在鸡足山开坛,听者云集,他说:一辈子去做自己转化的人吧,把虫子转化成蝴蝶,把种子转化成大树。
十、王国维上北山,说:绝顶天云,昨宵有雨,我来此地闻天雨。遂,白乌淹没,秋叶连天,涧溪中有鱼曰兹哇,夜夜发声,自呼其名。
这是带灯抄录的文字,都是她最为感兴趣的词语。乡下人知道什么是思想的力量,他们在古人与洋人的遗产里寻寻觅觅,以解心中之忧,此间有内心世界的流露,全没有流行的话语,她所追寻的乃天地间的真精神,日月之光与草木之色,才是纯粹精神的寄身之所,而这些也只能在书本里得之。作者写这些地方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惬意,他从带灯的内心的渴望中,看到了乡村中国的一抹暖色。
《带灯》有趣的地方,是在紧张生活的散点透视的时候,常常冒出闲笔。在排查矛盾的对峙的情节里,忽然停下思绪,驻足于山水、风俗之间,看云起云落,风来雨去。写维稳中的矛盾,疑云重重,有实笔;带灯给元天亮的一封封信,甜而真,是闲笔;讲天灾与人祸,紧张而动情,是实笔,而涉及日常衣食住行、人情往来,则多为闲笔。这些闲笔最真切又抒情的是带灯写给元天亮的无数信件,风格与全篇故事调子不同,内心丰富得已超出乡下人的界限,可以覆盖贫瘠的乡村。余者则随意点染,有散步般的悠然。比如庙宇、和尚之事,比如鬼气与梦游,仿佛写意的山水之图与精妙的书法小品。这时候神思会来,妙悟会来,缓缓的仙意也会来。作者写旧寺的和尚能够看鬼,带灯吹埙时的低沉的苦意,让人觉出天音的降临,周易的玄奥之气弥天,都生动有趣。一些箴言也很深切,例子可以举出很多:“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社会是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起作用的东西其实都不用”,“坟上的草是忘人智慧的绿焰”,“沙是渴死的水”,“用碗接不住瀑布”。这都是小标题,可以做明清笔记来读,而内容都是丰厚的。贾平凹善于在没有趣的地方突然唤出神灵舞之蹈之,在紧张之时,偷得闲暇,望晴空朗月,可以畅叙幽情,谈论古今,有欣赏,有自嘲,有反讽。这是民国文人才有的闲笔,我们在京派作家那里常常可以见到。而贾平凹把其用到乡下人的感觉里,真是妙不可言。《美丽富饶》一节的片断:
竹子大呼小叫着风光好:瞧那一根竹竿呀,一头接在山泉里,一头穿屋墙进去,是自来水管道吗,直接接水到灶台?又指点着那檐下的土墙上钉满了木橛子,挂了一串一串辣椒、干豆角、豆腐干和土豆片,还有无花果呀,无花果一风干竟然像蜜浸一样?!看那烘烟叶的土楼啊,土楼上挂着一原木,那不是原木,是被掏空了做成的蜂箱,蜂箱上贴了红纸条,写着什么呢?带灯说:写着蜂王在此。竹子就赞口不绝:写得好,怎么能写出这个词啊!但是,还有一家,门框上春联还保存完整,上面却没有字,用碗扣着画圆圈这创意蛮有趣吆。有人坐在石头上解开了腿缠捏虱子,一边骂着端了海碗吃饭的孩子不要筷子总在碗里搅,稠稠的饭被你搅成稀汤了,一边抬头又看到了斜对面梁上立着一个人,就高声喊话:生了没?——生了个啥?——你猜!——男娃?——再猜!——女娃?——啊你狗日的灵,猜了两下就猜着了!
这样的片断时时出现在紧张的故事情节里,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放下来思一思,想一想,抖落着行者的尘土。当代的小说家行文都很忙很快,笔触里有了声光电,穿越千里之外,行于万里云端。贾平凹却愿意逗留在一个地方,让主人公与读者都歇脚于山林之下,清泉之间。这时候他的学问与趣味都一起赶来与读者对话,小说的民俗的因素出来,乡下的一切便罩上了诗意。有的是农民的朴实语言的结晶,有的乃故人与作者精神的衔接。宋明以来文人的天地之感,与人性的温度于此飘然而至,文字的味道与人物的境界均出,那是《红楼梦》里才有的情思。作者借鉴了曹雪芹的笔力,在实笔与闲笔间,画人间百态,写生死之意,描明暗之色。这是小说里的一种中国本色,我们久矣不见其色调了。读这样的书,觉得文人者也,大有可为之地,中国小说,有着无限发展的潜能。
小说中的闲笔增多,可能改变读者的阅读习惯。那是士大夫的积习,一般人对此颇为陌生。我看批评贾平凹的人,多对此不以为然,以为是暮气的流溢,有伤文本。但在我看来,闲笔乃小说气韵的一部分,也系作家谋篇布局的审美表达。一些家常的片断也许多余,暧昧的地方也未尝没有。但就文章学的层面讲,把今文与古趣汇于一身,则使小说更具中国气味。《红楼梦》写大观园里的人与事,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常穿插诗文与词曲的表现,看似游离于故事之外,而真意在焉。俞平伯与顾颉刚讨论曹雪芹的书,多从闲笔入手为之,一些惊世的观点,均出自对小说的缝隙的读解。此系聪明的做法,也是深解妙意的选择。小说里的闲笔,其实像文章里的尺牍、日记,不那么正经,却有本然的真,作家的寄托,就隐含其间。实笔的好处是有现实之感,闲笔里则多情感的真。金庸、张爱玲偶涉笔于此,学问的味道就出来了,看出了他们的道行。贾平凹有意无意用了此类笔法,且不觉生硬,乃修养所致。当代作家有此类笔法者不多,文体的试验甚少,章法的变化也就稀薄了。中国旧式文章,在表现生活的时候,亦多学识的体现。五四前后的文人,还能做到此点,后来就不复此等气象了。
人渐老年,不必苛责其金刚怒目有无,温润之美与包容之爱,亦人间生态的一部分。在缺少暖色的时代,作家以生命之躯温暖着对象世界,其实也是大难之事。没有经历过苦难的青年,大约不易理解贾平凹的苦心。期待作者含有锐气,原也不错。但静穆里的焦灼,也是一种审美的状态。只是他的闲笔有时游离了悲楚之界,露出乌托邦的气息,生命的脆弱也在这里。
在我们今天的文坛,贾平凹走过了一段曲折的苦路。由改革初期的自我意识的萌发,到对故土的诗意的发现,再到悲剧的体验和绝望的对峙,而后是沉甸甸的历史反省,又回到现实的原态来。这个过程是脱“文革”语言的过程,是回归五四与明清文化的过程。步入耳顺之年,已到了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淡定之境。历史有时要用实笔去写,司马迁如此;有时也要以闲笔为之,《世说新语》就是代表。贾平凹对两者均有顾盼,可谓心有戚戚焉。他以两者笔法,融风云于平淡之中,汇灵思于寻常之上。这已经与民国文人的智慧,不差上下,当代文人的转型,由其无意中完成。说他的作品可与沈从文、张爱玲的文字争辉,不是夸大之词。
二〇一三年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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